陸健

當代詩歌史使部分讀者產(chǎn)生質(zhì)疑，原因多多，包括“距離過近，判斷容易出現(xiàn)偏頗”；包括中國特色的“人脈關系”、史家的難以平衡而表現(xiàn)出的學術與人情尷尬，等等，其間苦衷不難想見。比如“某史”如若作為高?；蜓芯繖C構(gòu)的“科研選題”，需要出成果，評職稱，獲得科研資金，不就是一個項目嗎？導師帶領幾個研究生、助教，你一章我一節(jié)，分頭寫來，導師統(tǒng)稿，之后審核，領導簽字，報銷科研經(jīng)費，結(jié)項，出書，評科研獎，然后就和自己沒有關系了。這還真不是開玩笑，但我們的后人很可能真的把這“當代詩歌史”當成“正史”、定論，“舍此無他”，這玩笑可就開得有點過分了。以上想法，是我數(shù)日前在八寶山送別韓作榮先生之后的“憂天”之思。

出于友情和對藝術的尊重，我這幾天重新閱讀了韓作榮十幾年來送我的若干詩集、隨筆（評論）、報告文學集。作為一個“雖九死其猶未悔”的歌者，他的抱負情懷，他三十多年發(fā)自內(nèi)心追隨時代的歌唱，使我感慨系之。他對中西方詩歌藝術的不倦學習、追求、研討，他少見的藝術成就，更讓我感慨良多，不得不說。我不得不說韓作榮也是被中國當代詩歌史遮蔽了的詩人。這絕非故作驚人之語?！度嗣裎膶W》——有“中國官方文學第一刊”雜志之稱的主編——都是“被遮蔽”了的，說法有點“駭人聽聞”，但實際情況恰恰如此。

眾所周知，韓作榮從上世紀七十年代開始創(chuàng)作，先后在《詩刊》、《人民文學》等“國刊”任職，十幾年前開始任《人民文學》編輯部主任、副主編、常務副主編、主編，是中國詩壇（能夠在這樣的刊物發(fā)表作品是前些年一個詩歌寫作者獲得詩界認可的重要標志）舉足輕重的人物，當然這些都是“世俗職務”，他有二十多部作品，包括詩集、隨筆、報告文學。他的與時俱進、砥礪創(chuàng)新也是業(yè)界公認的。首屆“魯迅文學獎”詩歌獎等等獎項，說得上實至名歸。但我們卻鮮有看到關于韓作榮詩歌寫作的深入研究文字，當代詩歌史也少有提及，豈非怪事？1985年、1986年繼詩集《裸體》之后，韓作榮的創(chuàng)作理念和作品面貌發(fā)生了前所未有的變化，取得了他這個年齡段的多數(shù)詩人所望塵莫及的成就；尤其是以1991年《重疊的水》為代表的一系列作品，達到了當時整個詩壇的一流水準。這種“轉(zhuǎn)型”不僅是經(jīng)受文革教育、文革時期模式化寫作“窠臼”的“受害者”一般所難以抵達到的，其人生經(jīng)驗積累、意象積累、情感積累更為年輕一代詩人所欠缺。韓作榮的文學成就在很大程度上有賴于這種經(jīng)驗的積累與提煉。韓作榮在1998年4月24日接受車前子采訪時曾坦言：“《重疊的水》這首長詩，我較滿意。”（見《詩的魅惑》，韓作榮著，華文出版社2001年版第136頁）。關于“經(jīng)驗”問題，他說道：“里爾克稱詩不徒是情感，而是經(jīng)驗。對于經(jīng)驗，也許可理解為經(jīng)歷和體驗。經(jīng)歷或可稱之為‘追憶，因為寫就的事物是已經(jīng)過去或正在過去的事情，是死去的再生，是借尸還魂。正如赫胥黎所說，大部分詩歌是青年人寫給青年人看的，唯有大詩人才能寫出同時也值得老年人分享的那種回顧性的情感。而體驗，既是生理的狀態(tài)，也是心理的狀態(tài)，是生命本真的脈動?！保ㄒ婍n作榮隨筆集《紙上的風景·自序》“說不出來的話”一文，北方文藝出版社2000年版）。

1995年上半年，我從《中國詩壇》雜志首次拜讀韓作榮《重疊的水》這首近400行的長詩，頗受震撼，當時我還沒有能力將它整體把握，無法辨識它在詩人韓作榮詩歌創(chuàng)作歷程中的重要價值和標示意義。它的回環(huán)往復的細密情緒，錯落有致、遠觀近看皆宜的意象造型，彌漫在詩中人物身上時而清晰、時而模糊的光斑，巴赫的練習曲一樣的旋律配置，悄悄抵達讀者意識深處的有著光滑質(zhì)地的語言，一波波對人的情感產(chǎn)生“微創(chuàng)”作用的心靈律動……其整體的“光暈”效果，其對天地人共存的空間世界的通透呈現(xiàn)，使人感同身受后對這部作品難免訝異，不覺產(chǎn)生敬佩之情。這樣動情的一次“向愛懺悔”的低吟，它也許是一個詩人一生中最想說出的話，最難說出的話，總也找不到時機與方式說出的話，下意識中總想繞過去的話。這些話好像扎根在童年，在別人那里每每夭折了卻在詩人心里愈加蔥蘢，它和詩人其他的人生經(jīng)驗沒有關系，它的表達也無法求助于自己已有的言說經(jīng)驗。我們在這兒無需舉例也無法具體舉例，詩中的每個段落、句子都和其他段落、句子通過血液連在一起，我們割裂出一個句子其他句子會喊疼的。這個時代難得的一部作品，除了某家地區(qū)級高校學報發(fā)了一篇專論，它竟然被我們的批評家和詩歌史家輕易地忽略了。

我還愿意提到韓作榮的長篇報告文學《城市與人》（1996年作家出版社）。新時期以來，出于時代、社會、讀者的需要，報告文學創(chuàng)作呈現(xiàn)出空前繁榮的局面，優(yōu)秀作品大量涌現(xiàn)，但是對此一文體在表現(xiàn)方法上有所創(chuàng)新（或曰“豐富”）的作家卻較鮮見，而韓作榮描繪長沙歷史文化、現(xiàn)實情境的《城市與人》卻高屋建瓴且別具一格，打上了他鮮明的個人印記。作品寫訖，長沙市政府、中國作協(xié)創(chuàng)研部曾分別舉行研討會。長沙市政府由于《城市與人》的巨大成就而授予韓作榮“榮譽市民”稱號；作協(xié)會上，唐達成先生盛贊其“撫今追昔，思往鑒來，放眼歷史，展望未來，從方方面面考察了城市與人的生存與發(fā)展的關系，既富有歷史深度，又飽含文化意蘊，可以說是一篇筆力雄健，文情高遠的力作。作者率筆寫來，重理雖繁，而無紛絲之亂，百思豐贍，別具淋漓之姿。通篇涵括甚大，而氣勢流暢，條分縷析，絲絲入扣；某些段落，寫得瀟灑舒卷，如讀散文小品，韻味悠然。這在報告文學的體裁中，或可說是別開生面的?！保ㄒ姟丁闯鞘信c人〉七人談·代序》）。然我們所見的多種“報告文學名作叢書”（或“系列”）中竟常常看不到《城市與人》的影子。文學批評家和出版家、文學史家的溝通太艱難了，或者是否可以說很多人忙的不是地方。我認為哪怕只寫了這兩部作品，韓作榮就已經(jīng)無愧當代重要作家的名號。我們重新評價韓作榮，并不是韓作榮需要的，而是我們需要，詩歌研究的工作需要，相對客觀、公允的文學史詩歌史需要。這迫使我們不得不冒昧地向詩評家、詩歌史家諫言。是的，撰寫批評文章、撰寫當代文學史是個非常要功力的事情，常常是吃力不討好的事情。媒體眾多，作品發(fā)表平臺已經(jīng)遍地都是，評家要靜下心來，做足功課。史家要視野開闊，閱讀量驚人地大，沙里淘金。雖然各家之言見仁見智，讀者眾口難調(diào)，但比現(xiàn)在做得更好些完全是可能的，是和批評家、史家的投入成正比的。為“公允”起見，中國詩歌年度選本前幾年就有了韓作榮編選本、王光明編選本、張清華編選本、《詩刊》編選本等。批評家要提高自己的識別力和敏感度，保證自己的書齋工作時間。文學史家對重要作家要有適當?shù)淖粉欓喿x，有條件的甚至可考慮建立自己的“追蹤閱讀隊伍”。不要盲從潮流，不要把文學史寫成“流派史”，應向《中國古代文學史》和《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的編撰者學習，以人（作家、詩人）劃分章節(jié)而非以流派或組織劃分。要有自己的理論體系、評價標準，兼收并蓄他人觀點，讓我們的當代文學史（詩歌史）更具學術價值，更可信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