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 任俊國
移動的窗口
上海 任俊國
▲在一場微雨后上路,心潤潤的。
列車向北,太陽向西。陽光從右車窗爬上來,淌過我的心底。
從上海西北角出城,與一棟高樓擦肩而過,像少小離家時父親撫摸了我一下。
列車如蚯蚓般游進長三角平原,我仿佛聽見了莊稼的歡呼聲。盡管田野有淺淺的斑駁,但生命依然驕傲。
鐵路兩旁是黛瓦白墻的江南民居,像一群歇息的燕子。
這個季節(jié)燕子就要南歸了,它們想在這片土地多呆一會兒,靜靜的。
▲列車穿過古老的蘇州。我曾多次來過蘇州,記住的依然是幾位熟悉的陌生人:西施、張繼、葉圣陶……
翻開蘇州木瀆的歷史,開篇就是一張美麗了2500年的臉。她一雙纖纖細手在香溪梳洗著,仿佛又回到了浣紗江畔。她站起面朝越國的方向定了定神,一個轉(zhuǎn)身,又走進自己無奈的笑容中。
寒山寺的鐘聲因張繼而長鳴。唐朝的那輪冷月已老成城外的橋拱,漁火退到舊岸邊,晚鐘里歇滿了寒霜和烏啼。來來去去的旅客,夜夜眠進江楓的記憶中取暖。
最早走進甪直是從葉圣陶老先生筆下的萬盛米行開始的,印象最深的是敞口船上的“舊氈帽”來時一船希望,回去時一河失望。當年陸龜蒙也在這里躬耕休憩,“覺后不知明月上,滿身花影倩人扶”。
來不及細想,列車已走出了蘇州,一時間干將、莫邪、張旭、范仲淹、沈萬三、唐伯虎、董小宛、顧炎武等如車窗外的道旁樹,一晃而過。
▲水杉樹或遠或近成片成排站著,看著田野一點點褪色,感覺到風霜一點點逼近。它們將成為一桿桿金色的旗幟。
列車駛過六朝古都,想象一下秦淮河,耳邊就響起欸乃的槳聲、桃葉渡的歌聲,烏衣巷的風聲。
一聲長長的汽笛把我從沉思中叫醒,鐘山隱約,歷史卻異常清晰地呈現(xiàn)在我的眼前,比窗外的風景過得還快。
長江在下游加粗了線條,像老師在作文本上畫的波浪線。
跨過老師對江南的評語,埋首江北的田野。稻子黃了,田野里有著踏實的忙碌。
我以300公里的時速行走在一條色帶上,追趕著秋意。
▲進入江淮平原,田野平整如毯。
大豆低矮著身子在田野深處分娩,在風行的列車中我感覺到田野細微的陣痛。
車進了宿州地界,我做了一次深呼吸,時空瞬時倒退了2000多年。涉故臺、虞姬墓和垓下戰(zhàn)場一晃而過。望著窗外,我用目光在田野間撿拾揭竿而起、霸王別姬、四面楚歌、十面埋伏的零星片段。
突然,千萬輛獨輪車推過平原,推過秋天和冬天,推進萬頃油菜花盛開的春天……
窗外,玉米的天花極像無線電發(fā)報機的天線——
長江!淮河!今秋大熟。
▲太陽從我左邊探出頭來,彼此笑笑。
山逼近,太陽涌動,列車一頭扎進隧道,突然的光陰變化讓身心默然。
列車竄出隧道,橫穿一條車水馬龍的小鎮(zhèn)。生活從另一個方向走了。
三五只山羊啃出了凹凸,地勢和陽光開始不平。
在并行公路上奔馳的汽車,如奔跑的駿馬。一同并行的還有這個時代。
鐵道邊的樹,連影子都沒留住就跑到車后去了,真快??!
車廂里播放著《羅馬假日》,安妮公主正睡在喬·布萊德里的陋房里,做夢走在大街上……
列車奔馳在平原上,睡意襲來。夢中,我將與誰相遇呢?
▲進入山東,有兩處高地可仰,一是泰山,一是比泰山更高的曲阜。
總有些地方值得我們仰望,總有些地方需要我們仰望,曲阜就是我一生仰望的思想和文化的高地。
因為仰望,樹木長高了;因為仰望,天空有了鳥兒。
因為仰望,猿人才進化成人;因為仰望,人才有了思考。
列車放緩速度駛過曲阜,我站起來讓自己的默立與身體保持在同一個加速度上,直到列車重新回到原來的速度上。
▲濟南山水甲齊魯,泉甲天下。前面就是泉城,列車進站,我趕緊下車走上幾步。
調(diào)整呼吸,想與一股涌泉親近,讓自己的心脈化入地脈中。
我猛踩了一下大地,告訴地下的泉我來過了。
回到車上,我涌動心泉努力搜尋。哦,這里的泉是婉約的,涌抱過李清照;這里的泉也是豪放的,涌抱過辛棄疾。泉水還涌抱過李白、杜甫、蘇軾、元好問、蒲松齡、老舍、季羨林等大家。果然文思泉涌。
列車出城,天空無云。與地下泉相比,太陽缺乏想象。
▲一只喜鵲從45度的方向飛向我,太陽劃過它的翅尖。
秋霧起,如煙。村莊向遠處逃去。
太陽遠遠地落在車窗后,歇在地平線那排樹上,如一只歸巢的鳥。
或許此時,母親正站在老屋前的柵欄邊,望著山邊的夕陽。
渤海邊,海河畔,我面向故鄉(xiāng)深望。
列車前行,我的目光如鐮,向遠方收割。
▲列車開出天津站,秋色又深了些。
暮色蒼茫,大地青黃。
終點站快到了。明天,它又將成為我的出發(fā)地。
我的思緒繼續(xù)在鐵軌上蜿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