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倉
人生之戒(二章)
陳 倉
陳倉,出生于上世紀(jì)70年代,陜西丹鳳縣人,目前供職于上海某報社。著有《流浪無罪》《詩上?!贰栋拈T》等。作品多次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新華文摘》轉(zhuǎn)載,多次入選年度最佳選本,多次獲權(quán)威性文學(xué)獎項。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參加《詩刊》社第28屆青春詩會。
每一絲呼吸,每一次眺望,最后都在空中聚積,被閃電與雷鳴鑄成了一把把刀子。
別說一條大河渾濁不清和我無關(guān),雪花滯留在空中不愿回家與我無關(guān),恐龍化成了石頭是幾億年前的事情與我無關(guān)。別說天鵝丟失了翅膀,老虎拋掉了牙齒,狐貍藏起了尾巴,一根小草得到了露珠卻失去了愛的能力與我無關(guān)。也別說,那個乞丐,那個裸奔的瘋子與我無關(guān)。
我們原來只是一只猴子,我們的骨頭還是畜生的骨頭,但是我們的靈魂已經(jīng)不是畜生的靈魂。幾億年,我們坐在一條大河邊一邊在肉體里淘米一邊在心口上磨刀,越磨越尖,越磨越亮。我們原來只是吃草為生,如今已經(jīng)學(xué)會了酗酒、吃肉與制造燈盞。猴子幾億年才變一次臉,變成萬物之靈。但是一道閃電,就可能把一個人打回原形。
一代代,多少輪回,所有的靈魂都升上了天空。一片云的灰暗就是靈魂的灰暗;一滴水的苦澀就是靈魂的苦澀。所有的肉體都埋入了大地。一根草的無情就是你與我的無情,一只蟲子的震怒就是你與我的震怒。我們每一次出手,哪一次不是充當(dāng)屠夫,那些削水果的刀子,收獲五谷的刀子,伸向病毒的刀子,伸向黑暗的刀子,有時候并不是別在屠夫腰間的刀子——屠夫的刀子不是用火可以熔化的,也不會生銹。
每一場筵席,每一次榮耀,每一次狂歡,甚至每一次祭祀,我都是一個不小的幫兇。我要開始學(xué)習(xí)牛羊吃素,要敬仰月光下的孤獨,要把屋檐上的一滴雨水當(dāng)成酒,要用額頭上的汗水清洗每一塊骨頭,要放下屠刀——放下一百斤重量,一千粒塵土,就是放下自己的身體,只留下靈魂駕著一根脫落的頭發(fā)像鳥一樣飛。
我其實是人間一顆小小的雨滴,如今不小心被掛在了電線上。
對于出身如果不讓我說謊,那將是多么瑣碎、卑微和慚愧。父親大字不識,母親來路不明去路匆匆。降生我的那天,土地皸裂,莊稼歉收已久,到處是天打雷劈后的火苗。祖先到了性無能的時刻,父母這兩盞熬干的小燈,他們希望我一來到這個人世,直接變成一根稗子草自生自滅。
對于愛情如果不讓我說謊,那將是多么混濁、荒誕與飄浮。我第一次收割的不是自己耕種的麥子。我第一次屠殺的不是自己養(yǎng)大的羊。我第一次夢見的不是我的親人。我第一次在月光下看到的不是我的故鄉(xiāng)。我第一次噴射而出的不是別人而是自己,滿腦子想著的不是百合花,而是花瓣上的一只蟲子。我第一次懷胎并哺育的不是自己的血脈,我第一次去跪拜的不是自己供奉的菩薩,說出這些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多么骯臟。我的愛和飛揚的灰塵多么相似又多么不同。
對于我的人生如果不讓我說謊,那將是多么的單薄、虛偽和飄渺。我對乞丐的施舍是為了換取豐厚的回報,我的微笑那是在遮掩我的脆弱,我的贊美是在表達(dá)我的不滿。我種下了小麥,其實想收獲的是有毒的罌粟,我從天空中來,卻最想留在空中,我的人生和樹上的蟬多么相似又多么不同,時光的面具一件件摘掉之后,在秋天恐怕只有一個空洞的軀殼。
不能再坦白了,作為掛在電線上的小雨滴——人間一顆虛假的小珍珠。我想申明,我還是一個透明的人,易碎的人,可以挽救的人。每一步,我都提心吊膽,戰(zhàn)戰(zhàn)兢兢,每一次搖晃,我都有墜落的感覺,在落下大地之前,把每一刻都當(dāng)成末日和死亡。
如今我要繳械投降,想殺戮你就動手吧,雖然你看不到一滴血液,但是我流掉的都是羞恥,就像面對夕陽我看不到自己的皺紋,但是我流掉的都是光華。所以從今天起,如果我無法把一顆太陽反射成一百顆太陽,那就讓我像露水一樣,盡量無聲地靠近一根小草。
當(dāng)我與云朵重疊,無所不在的神將不請自來,附在我世俗的身上。只要伸開你的雙手,就能輕輕地把我接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