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 耀
佳作賞析 陳志澤 主持
我見一空心人在風暴中扭打
昌 耀
暴風雨壓境而來。
我從棲身的樓隅朝外窺望,見雨腳快步逼進,烏黑的云頭翻騰滾動,有耀目的金環(huán)飾錯落其間,入金盾的沿口。我領有一種營壘中人的安全感。我欣賞著。
我看到了什么?信天翁越洋高翔?自由的海燕、雄鷹?……是街巷飛揚而起的三五張廢舊報紙,連同一只彩塑包裝袋正扶搖直上,況相角逐,愈逐愈高終至不見。我還看到了什么?為何這般駭人?——一襲白色連衣裙,懸空吊晾在摩天樓臺。啊,這女吊,孤零零,正隨吊鉤飛旋,翻著斤斗,沒有誰去搭救。這空心人嗖嗖有聲,吐著冷氣。這空心人被風暴吹得鼓鼓囊囊,瑟瑟發(fā)抖,而轉瞬間又被倒提著抽打一空活脫脫一張人皮。但即便人皮也總有憤怒的一瞬。即便空心人也不堪蹂躪。沒有誰去搭救。我見它舉起雙臂沿著鐵絲快速滑向一端,果真撲打而去。它已牢牢抱緊支撐在墻面的鐵杵恨不得連根拔卻。它寧可被撕裂四散,也不要完整地受辱。我聽到墻體在搖動。我聽到風暴更激烈。我在心祈祝這痛苦的一幕快快結束,哪怕讓空心人撕作碎片從此飄去、飄去……
1993.5.22
(選自人民文學出版社《昌耀的詩》)
[陳志澤 賞析]
昌耀的詩我喜歡,詩集《昌耀的詩》還編入散文詩,且極好,我就立即買了。詩人為什么“不安分”地寫起散文詩,而且他們所寫的散文詩常常傾向散文,這是我感興趣的問題。我很快明白,這是因為:詩人覺得極其概括、精練,側重于訴諸內心的詩歌在需要表達復雜細膩的感受時實在難以勝任,而散文可以幫上大忙才找上散文詩的。波德萊爾是這樣,魯迅是這樣,昌耀也是這樣。他們的不少散文詩在表達一定詩意的同時融入較大成分的散文,只要平心靜氣而不是主觀臆斷地認真閱讀就能發(fā)現(xiàn)。
一種景象突然映入詩人的眼簾,與詩人內心翻滾著的復雜感受相對應,就里應外合地完成了題旨的寄托與承載——我們來讀讀《我見一空心人在風暴中扭打》。
一開頭就是暴風雨的細致描寫,既有“烏黑的云頭翻騰滾動”又“有耀目的金環(huán)飾錯落其間,入金盾的沿口”,顯然不是純粹的自然景觀的描寫而是兼有象征性的刻畫。“我領有一種營壘中人的安全感。我欣賞著?!贝司涫种匾@樣的對于暴風雨只是小心翼翼“窺望”的“營壘中人”的勾勒,預備著反襯下文“空心人”那種不避艱險英勇搏斗的形象。
作品沒有把暴風雨作為展現(xiàn)某種精靈——信天翁、海燕或是雄鷹英姿的陪襯,作者見到的僅僅是“一襲白色連衣裙”,卻產生“駭人”的幻覺,把完全是局外人的“我”積滿于胸的感受頃刻激發(fā)出來:“一襲白色連衣裙,懸空吊晾在摩天樓臺。啊,這女吊,孤零零,正隨吊鉤飛旋,翻著斤斗,沒有誰去搭救。這空心人嗖嗖有聲,吐著冷氣。這空心人被風暴吹得鼓鼓囊囊,瑟瑟發(fā)抖,而轉瞬間又被倒提著抽打一空活脫脫一張人皮?!辈谎远鳎髡咭员鞈懭说慕K極關懷、高度敏銳的生命意識賦予“連衣裙”生命,大段的放開的描摹正是散文之長,唯有如此散文式的描繪方能將詩人的滿懷情感傾灑出來,給人強烈的感染。這還不夠,詩人進一步揮灑不吐不快的議論,“即便人皮也總有憤怒的一瞬”“寧可被撕裂四散,也不要完整地受辱”,一種以小搏大、以弱峙強、勇于抗爭的品格就栩栩如生、扣人心弦地呈現(xiàn)出來,詩意退隱到了強烈的象征意蘊與跳躍性、音樂性之中,成為一種浸潤。
我們常說“文學是人學”,讀這一則散文詩當能幫助我們理解這一命題的真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