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 旭

一個人的當(dāng)代瓊劇史（報告體散文詩）

蔡 旭

耳濡目染的童年

在走村串戶的八音隊后面，總有一個四五歲的小孩。緊緊跟在鑼鼓、竹胡、二胡、二弦與嗩吶后面，跟在令人沉醉的瓊劇唱段與民間曲調(diào)后面。

穿過椰林與海風(fēng)，穿過瓊北黃昏的炊煙與夜晚的燈火。同鄉(xiāng)親們的喧嘩與歡笑在一起，同悲歡離合、愛恨情仇在一起。

這小孩跟著，聽著，學(xué)著，唱著，同那些曲牌與板腔混得滾瓜爛熟。

跟著唱著，成了八音隊的一員。成了小童星，成了掌聲與歡笑最匯集的源泉。

如果小鳥那么癡迷與執(zhí)著，也成瓊劇演唱家了。就連不會說話的石頭，說不定也學(xué)了幾段呢。

當(dāng)然，不是每一個跟著跑的小孩，長大后都會成為巨星。不過這位瓊劇藝術(shù)家，就是這樣，走了出來。

一曲打開了大門

傾盆大雨封住了?？诖笸瑧蛟旱拇箝T。今晚，新群星劇團的演出只好暫停了。

不過，一個人的“演出”仍在進行。

一個叫陳育明的少年，要來劇團面試。

這位因貧困而初中輟學(xué)，正當(dāng)著一間山區(qū)小學(xué)教師的小孩，太愛瓊劇了。

前晚與一群親友剛看完“新群星”的演出，在馬路上就情不自禁地唱了出來。

夢中人被親友的一句話點醒：何不去報考當(dāng)演員呢？

如今，面前坐著名小生鄭長和、韓文華、三升半，名旦林道修，都是他仰慕已久的“大老倌”啊。

三分緊張，七分淡定。在大庭廣眾中，他也不是沒唱過。

“蒼天造物屈生靈，不幸情郎遭逆境?！边@是《文武兩少年》的一段中板。兩句開口，便有“大老倌”在點頭。

他繼續(xù)往下唱：“既生男女來相應(yīng)，何苦落在專制家庭？”

沒想到評委們卻鼓起掌來：“再來一段！”

只聽得一個人說：“好了好了，人才難得。這個學(xué)員我們要了?！?/p>

一錘定音的人，是劇團的“戲師爺”盧半飛。

“一曲高歌驚四座啊！”身為名旦的劇團負責(zé)人陳烈三說：“條件很好，前途無量！”

一段穿透雨幕的唱腔，竟打開了“新群星”的大門。

這是育明之幸，也是瓊劇之幸。

1952年，他15歲。

滿場驚問“他是誰”

他是誰？

當(dāng)一個聲音好、扮相好、聰明可愛的小帥哥從側(cè)幕走出時，大同戲院的戲迷們眼前一亮。

出現(xiàn)在《梁山伯與祝英臺》的劇情中，他開唱了——

“相公啊，幾遠才到杭州城，行行都軟這雙腳?！?/p>

只有兩句唱詞，竟博得了滿堂彩！

一時間，全場驚喜的目光和耳語都在探問：“他是誰？”

此時祝英臺也正好在探問：“他是誰？”

梁山伯回答：“他是我的書童四九。”

“哦，是四九?！?/p>

“他是四九。他是四九！”

祝英臺明白了，全場觀眾也明白了。

1953年之后一段時間里，“四九”成了16歲的陳育明的代名詞。

引人注目的“四九”，又化身《劈山救母》的沉香，《李三娘》中的劉承訓(xùn)小將軍。

再后來，《拜月記》的蔣世隆，《劉?？抽浴返膭⒑?，《連環(huán)計》的呂布，《游龜山》的田玉川，《天仙配》的董永，《彩樓招親》的呂蒙正，《紅樓夢》的賈寶玉……

人們不再詢問他是誰時，所有韓文華老師的拿手好戲，他都可擔(dān)當(dāng)B角了。

這時候，瓊劇經(jīng)過“改人、改制、改戲”發(fā)生了喜人的變化。明星匯聚的兩大劇團“集新”與“新群星”分別改為“廣東瓊劇團”與“?？诃倓F”。改編、移植、新編劇目大量涌現(xiàn)，“百花齊放，推陳出新”，瓊劇得到了蓬勃發(fā)展。

1957年5月，陳育明隨瓊劇上京，在《張文秀》演按察一角。在中南海懷仁堂演出時，受到了毛澤東、周恩來的接見。

誰能叫做“金嗓子”

誰不知馬師曾、紅線女？

粵劇一代大師的大名，全國的戲迷都知道，當(dāng)然海南人也知道。

1959年，他們到海南來了。當(dāng)時，海南是廣東省的一個行政區(qū)，瓊劇是廣東省粵、潮、瓊、漢四大劇種之一。

馬師曾、紅線女率團來?？谘莩霾⒔涣??；洯們蓜》N的主要演員都在聯(lián)歡會上演唱。

青年小生陳育明，唱了一段瓊劇中板和一首海南語民歌，不出意外，當(dāng)場獲得了熱烈的掌聲。

令人意外的是，得到了馬師曾大師的大為贊賞：

“剛才這位后生的演唱，他的聲音要在我們粵劇界可稱得上是‘金嗓子’啊?！?/p>

粵劇名編劇楊子靜也說：“真夠出息啊！前途無量！”

“瓊劇金嗓子”！

不是誰都能被叫“金嗓子”啊！

不是誰，都能“欽定”一個“金嗓子”的命名?。?/p>

迅即，這一美名響遍海南島，傳至海內(nèi)外。

1959年1月，廣東、海口和文昌聯(lián)合瓊劇團合并成立“廣東瓊劇院”，陳育明是二團臺柱，他的同門師兄陳華、“小妹”王英蓉是一團主角。

這一年，中國唱片社上海分社第一次來海南灌錄瓊劇唱片。陳育明在《稽文龍》《李三娘》《龍滾江救嫂》《五娘上京》《鴛鴦簡》五個劇目中當(dāng)主唱之一。

一顆新星，正在瓊劇舞臺上空，冉冉升起。

不是一人之禍福

總是會有坎坷與磨難的。

一天，在瓊海演出之后，陳育明突然暈倒，大口吐血！

肺結(jié)核！

他倒在1962年初夏之夜。倒在長時間的勞累，超負荷的工作，嚴重的營養(yǎng)缺乏之中。

當(dāng)時，這種病被人視為“不治之癥”。它開放期的傳染性，令人聞之色變，避之不及。

這一生就這樣完了嗎？

一顆瓊劇之星，就這樣隕落了嗎？

好在精心治療與安慰鼓勵，讓他熬過了難關(guān)。

休養(yǎng)期間，他如饑似渴，瀏覽了大批古今中外的文學(xué)名著，充實了素質(zhì)與精神。

一次，一位花旦來看望時，牽著他的手竟掉下淚來。這一牽，牽成了生死戀。

因禍得福啊。

1963年，復(fù)建海口瓊劇團，陳育明為藝術(shù)主管。60年代的上半段，瓊劇又是一個繁榮興旺的年代。

不過更大的劫難，在1966年到來。陳育明作為“資產(chǎn)階級藝術(shù)權(quán)威”被打成“牛鬼蛇神”，在被批判、遭陪斗中度過了“文革”十年。直到1976年10月，打倒了“四人幫”，才春回大地。

1979年，他任海口瓊劇團副團長，1981年任團長。

他抓隊伍建設(shè)，抓劇目建設(shè)，抓培養(yǎng)新人，抓演出質(zhì)量。?？诃倓F與廣東瓊劇院（1988年建省后叫海南瓊劇院）一起，開創(chuàng)著瓊劇最好的年代。

禍，不是一個人的禍；福，也不是一個人的福。

相依為命的陳育明與瓊劇，一起走向藝術(shù)的春天。

海水·海南·“育明腔”

“育明腔”——一個詞開始在戲迷中不脛而走。

它在60年代初現(xiàn)雛樣，80年代開始成形。

它有老師鄭長和的豪放激越，有韓文華的委婉抒情，有三升半的快矢流轉(zhuǎn)，有譚歧彩的跳躍適度、韻味醇厚。

它從古裝的林攀桂、梅茂芳、戇駙馬、文東和、梁山伯、賈寶玉的口中唱出。也從時裝的《淚血櫻花》的秦滔、《恨深情長》的郭金寶的口中唱出。

從《八一風(fēng)暴》的方大來（周恩來）和《海角驚濤》的馮白駒口中唱出。

陳育明根據(jù)自身的條件，結(jié)合戲中情節(jié)與人物的需要，找到最能代表人物思想感情的旋律，日積月累，形成了鮮明的個人風(fēng)格與獨特的板腔韻味。

人們親切地稱之為“育明腔”。

“育明腔”以情入腔，以腔傳情，字正腔圓，剛?cè)嵯酀糍|(zhì)明亮，音色甜美，字字入耳，旋律優(yōu)美。

它大方自然，內(nèi)涵豐富，穩(wěn)重中顯瀟灑，奔放中含細膩。

它在激情處高亢嘹亮，抒情時迂回委婉，具有強烈的穿透力與感染力。

博采眾長，又銳意創(chuàng)新的“育明腔”，極大地發(fā)展和豐富了瓊劇的唱腔藝術(shù)。

1984～1988年，中國唱片社出版了《陳育明瓊劇唱腔選》第一集、第二集。

后來，他主演的《三看御妹》《梁山伯與祝英臺》《紅葉題詩》《海角驚濤》等10多個劇目，先后由廣東電視臺、海南電視臺拍攝成舞臺戲曲片公開播映，在海內(nèi)外引起了極大的反響。

“育明腔”插上翅膀，飛入尋常百姓家，飛往五洲四海。

有人說，世界上有海水的地方，就有海南人，就有“育明腔”在流行。

“瓊劇首席小生”，就這樣走向世界。

泰國之夜，流行著海南

泰國國家劇院，1985年2月這一個夜晚，屬于海南。

今晚流行海南話。白發(fā)蒼蒼的人，攜老扶幼的人，泰華首領(lǐng)，社會賢達，平日里在官場、商場、球場、菜場擦肩而過，認識或不認識的人，傾吐著海南味道。

也有一些不講海南話的人：國會議長、王室成員、政府官員、友好人士，他們與海南話打成一片。

早幾天，報紙上，大街的橫幅標語與海報上，早就到處是海南的聲音了。

中國海口瓊劇團的鑼鼓，在這里興高采烈地響起。

那些用標準文昌話唱出的悲喜劇情與苦樂人生，讓1700個座位牽腸掛肚。首場《三看御妹》，就把全場攪成了歡樂的海洋。

笑聲、掌聲撲面而來?；ɑ@、錦旗撲面而來。激動的淚花撲面而來。

美妙的唱腔啊。久別的鄉(xiāng)音啊。血濃于水的鄉(xiāng)情??！

海南島上的明星，在泰國的夜空閃耀。

《紅葉題詩》女一號王英蓉，《三看御妹》與《斗氣姻緣》（即《刁蠻公主》）女一號陳素珍，折子戲《女駙馬》紅梅、陳惠芬，而戲中的男一號，就是金嗓子陳育明呀！

在唱片與影碟里聽?wèi)T了的“育明腔”，在這里聲情并茂地驚喜了所有的眼睛。

一天又一天，一場又一場。同一個劇場，同一個劇團，45天連演了20場，打破了一連串歷史紀錄。

往后20多年，陳育明與?？诃倓F出訪15次，遍及新、馬、泰、歐洲、美國、加拿大多個國家與港、澳、臺地區(qū)。

劇團成為全省出訪進行對外文化交流最多的藝術(shù)表演團體。

陳育明成了在海外最知名的瓊劇巨星。

一園桃李吐芳菲

像前輩老師韓文華、“三升半”培育他一樣，陳育明手把手，培育著一代又一代瓊劇人。

從藝幾十年，陳育明帶出了多少人？

誰也數(shù)不清，他自己也說不清。

去問“中國戲劇梅花獎”得主陳素貞吧。去問國家一級演員黃慶萍、張衛(wèi)山，二級演員白云、張霞云、陳燕萍、吳淑坤吧。

當(dāng)然，也可去問他的衣缽傳人、當(dāng)紅小生陳一帆。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1991年，一個姑娘來報考?？诃倓F。

一個在戲迷母親影響下癡愛瓊劇，又在三亞入了行的演員，渴望拜倒在陳育明門下，評委們卻意見不一。

他看中她的執(zhí)著與悟性，而力排眾議。

從不開口的梅香到有臺詞的小角色，到《紅絲錯》的女一號章榴月，一步一個腳印。

男一號是陳育明，他用演對手戲來帶她走向成功。

后來，她為了愛情而走上了另一條發(fā)展道路。

再后來，以著名企業(yè)家的身份亮相，多年來支持瓊劇事業(yè)的發(fā)展。

她還當(dāng)選了海南省瓊劇基金會的理事長，在瓊劇史上寫下了一段佳話。

50年，且慢謝幕

2003年12月3日，海南省文聯(lián)、省劇協(xié)在?？诼≈卣匍_了《陳育明瓊劇舞臺生活50周年藝術(shù)研討會》。

此時，陳育明已把一頂頂桂冠摘了下來。

有連任了兩屆的“海南省戲劇家協(xié)會主席”、“海南省文聯(lián)副主席”。

有瓊劇界第一個“全國政協(xié)委員”。

不用摘下來的，是“國務(wù)院特殊津貼專家”、“海南省有突出貢獻優(yōu)秀專家”的稱號。

還有，作為瓊劇界的零的突破的國家廣電部頒發(fā)的全國第三屆“金唱片獎”，那是1995年他主唱《梁山伯與祝英臺》帶來的榮譽。

還有，令他難忘的1991年大年初一，原全國政協(xié)主席李瑞環(huán)，以及海南省委書記、省長、海口市委書記到他家中拜年的往事。

在從藝50年的紀念會上，海南省文聯(lián)主席高度評價了陳育明幾十年對瓊劇的貢獻——

“陳育明不但是瓊劇表演藝術(shù)家，而且是瓊劇活動家與社會活動家。”

“他幾十年來一直是本劇種的領(lǐng)軍人物。他是瓊劇發(fā)展史上的里程碑。”

在會上，66歲的陳育明宣布退休，“給自己瓊劇生涯劃上一個句號”。

沒想到，海南省宣傳文化部門及海南省瓊劇院的領(lǐng)導(dǎo)卻另有考慮。原來，海南省瓊劇院正在籌備排演《鑒真大和尚傳奇》，特邀陳育明到省瓊劇院領(lǐng)銜主演。

“我們反復(fù)研究，非你莫屬。”

剛想謝幕的陳育明，又出演了一臺大戲。

不是尾聲

又一個10年過去。2013年，他上北京，捧回了“中國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保護中心”為他頒發(fā)的第二屆“薪傳獎”。

這是對他從2009年起，擔(dān)任“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代表性傳承人”的顯著成績的回報。是對他這10年把忙碌的身影交給瓊劇的回報。

為瓊劇院講課，為藝術(shù)學(xué)校講課，為講習(xí)所、電視臺、少兒培訓(xùn)班講課。

為各種瓊劇比賽當(dāng)評委，到各縣市為劇團排演節(jié)目作指導(dǎo)。

為瓊劇的傳承與發(fā)展，到處鼓與呼。

不竭地努力，不停地奔走……

【創(chuàng)作筆記】

“報告體散文詩”，是散文詩與報告文學(xué)雜交的產(chǎn)物。敘述、描寫、議論、抒情相結(jié)合，用以反映較大的事件和塑造人物形象。上世紀80年代，柯藍老師曾倡導(dǎo)“報告體散文詩”，也推出過一批作品。雖未見取得大的成功，也遠未失敗。但卻遭到一些非議。直到今天，還有人認為這條路根本行不通。一位我所尊敬的老師就說：“‘報道’不能成其為詩，他們是兩股道上行走的車子?！蔽覍Υ瞬⒉毁澩?/p>

“兩股道上行走的車子”，如果給它扳上合適的道岔，也是可以友好相接的。假如散文只能敘事抒情，不許大發(fā)議論，就不會有雜文的出現(xiàn)。散文不能與“報道”雜交，也不會有“報告文學(xué)”。戲劇不準與詩、與音樂結(jié)合，也不會有詩劇、音樂劇的產(chǎn)生。就連“散文詩”，如果不是用散文形式寫詩，它本身也不存在了。那么散文詩要與“報道”交朋友，為何就不允許呢？

在沒有橋的河道上，“摸著石頭過河”也是一條路。有可能被淹沒，也有可能順利過河。

40年前，張永枚老師一篇“詩報告”《西沙之戰(zhàn)》轟動世界，甚至影響到如今?！霸妶蟾妗笨梢猿晒Γ吧⑽脑妶蟾妗保ā皥蟾骟w散文詩”）也就不排除會有成功的可能。

10年前，我曾試寫過 “報告體散文詩”《漂在峽谷激流間》，寫一個旅游項目（五指山峽谷漂流）；前年又試制了 “報告體散文詩”《3月14日，在海南拜爾口腔醫(yī)院》，反映一個企業(yè)的誕生。近來我繼續(xù)試驗“報告體散文詩”， 寫出了這篇《一個人的當(dāng)代瓊劇史》，以瓊劇在當(dāng)代的發(fā)展為背景，展示一位瓊劇表演藝術(shù)家、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代表性傳承人的成就與貢獻。但愿以此為探索“報告體散文詩”之路，積累一點經(jīng)歷、經(jīng)驗或教訓(xùn)。

歡迎批評、指正。

（2014年4月8—14日，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