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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斑

        2014-02-12 04:59:14方淳
        西湖 2014年2期
        關鍵詞:美蘭廠里老李

        方淳

        1

        這人一上了歲數(shù),更年期一到,光景就是不一樣。何美蘭在鏡子前匆匆抹完臉,往手里沾點嫩膚霜,準備搽上額頭的時候,眼睛一掃,看到自己左臉頰上有那么深深的一塊斑漬。她拿了毛巾擦,擦來擦去都擦不掉,這才確信自己的眼睛都花了,看不見臉上長花斑了。

        話說人到中年,可總有操不完的心。眼看著總算將兒子毛毛送進了大學,老公卻不能省事。何美蘭想著就嘆出一聲氣,收拾好盤盞,拎了皮包,就出了門。

        老公徐懷義住院了。五十出頭的年紀,卻得了心臟病。這也難怪老徐,廠里一沓子的事情要處理,長年身心疲勞,這病上身也不意外。只是不早不晚,偏偏這個時候倒下了,就倒得真不是時候。好歹,在醫(yī)院耽擱兩天,看能不能及早出來。這廠子是離不開老徐的??!

        原來,徐懷義的廠就在馬路邊上,占著六七畝的土地。這年月,到處都在城鎮(zhèn)化改造,廠子搬遷是遲早的事。有遠見的業(yè)主都早早地在邊郊置了土地,等拆遷一到,立馬就騰挪出地方來,還可以拿捏著分寸跟政府討價還價,要一點賠償金。可是,徐懷義倒好,這么多年,也不知腦袋放到哪里去了,心思不對路,什么事都做不好。徐懷義原先也是向鎮(zhèn)里提了土地要求的,鎮(zhèn)里的一把手也拍著胸脯答應了。徐懷義想,這樣板上釘釘?shù)氖虑?,總不會有閃失,就一直等著那塊寶地從天上掉下來??勺屝鞈蚜x沒料著的是,一把手被調動走了,這寶地一眨眼的工夫就無影無蹤了。眼下,拆遷的步子已經(jīng)挨到廠子邊了,可叫他往哪里搬呢!這不,一著急,就心臟病突發(fā),給氣病過去了。

        何美蘭一向是信任老公的,覺得有老徐在,這天就永遠塌不下來。但是,事到如今,她這個和老公一起白手起家奮斗過來的女人,也不能白白看著一攤子事就這樣拾掇不起來。不管怎么說,項目合同該終止的終止,員工該裁去的裁去,設備該轉讓的轉讓,留下核心力量,搬回老家先度過難關再說。這些事情,何美蘭做起來快刀斬亂麻,利利落落的,不見一絲拖泥帶水。只是,這風風火火忙了兩個月,自己的臉上長了花斑都不知道,其中的辛苦誰知道,誰來體貼!

        醫(yī)院在城西,司機老李開車要半個小時。其他人員可以裁去,唯有這司機是裁不得的。這是近兩年何美蘭才悟出的道理。只要司機在,她老公徐懷義便是飛到天邊,她也找得著。

        徐懷義躺在病房里,上周送進醫(yī)院的,醫(yī)生說,這還算見效快的。何美蘭端著煲好的粥,給徐懷義盛了一碗,徐懷義說,不餓。何美蘭坐在他身邊,真不知該說些什么話,廠子里的事情,還得揀好的說,不能告訴他一點煩心事,自己粗枝大葉地這么處理,徐懷義已經(jīng)從辦公室那里多少了解了一些。眼下自己躺在床上,廠里沒個主心骨怎么行,美蘭是自己的老婆,一手跟著自己打拚過來的,她當下的處理,省了他的半條命去,現(xiàn)在,他只需要安心養(yǎng)病就成了。這病,說起來也是心病,美蘭這么快就把事情料理好了,他這心病也就去了一半了。

        來看徐懷義的人很多,廠里上上下下的管理人員,這些年來仰仗著徐懷義過日子的親戚朋友,水果、鮮花、營養(yǎng)品在床頭柜上不斷地放,何美蘭拎走了一批又一批,但是,給徐懷義煲粥的畢竟只有自己一個人。老婆的功能畢竟不是誰都能替代的,要不是那天晚上自己發(fā)現(xiàn)得早,徐懷義這條命說不定就交待了呢!

        然而,徐懷義對于老婆煲的粥,似乎并不受用,兩個人面對面也說不上幾句話,除了廠里的事務安排,幾乎就沒什么可以再談下去的。兒子上了大學,在外面,也很少給家里打電話,要談什么早談完了。何美蘭這才覺得,如果不是這些年有這個廠撐在那里,她和徐懷義真的就沒什么可聊的了。好在家里家外,由她一個人操持,事情總是源源不斷,她也有該受累的。徐懷義這邊情況還算穩(wěn)定,她除了煲點粥來,坐坐便回去。

        “你不用來了。這里的飯食很好。廠里的事情要你管理,你也不必兩頭跑,辛苦得很?!币惶?,徐懷義躺在床上對她說。

        何美蘭便真的來得少了。她想,把廠子安頓好,就是對徐懷義的最大照應。

        然而,何美蘭這次還真打錯了算盤,等她有一天突然又拎著一罐粥來醫(yī)院時,她和姜媛正好撞了個對面。何美蘭就覺得這個女人怎么這么臉熟,但一時還真想不起來在哪兒碰到過。但她就真真切切地站在徐懷義身邊了,醫(yī)院的飯菜伙食好,原來是這女人煲的湯好。瞧他們那親近的樣子,一個半躺著身子,一個拿著勺子在邊上喂著,外人不知道,還以為他們才是夫妻一對呢!

        姜媛看了何美蘭一眼,一臉平靜。這女人沉著、鎮(zhèn)定,繼續(xù)喂著徐懷義,徐懷義呢,沒想到何美蘭在這時候出現(xiàn),有些尷尬的樣子,只小聲催促著姜媛:“走吧!”姜媛不慌不忙收拾了碗盞,低著頭,都沒看何美蘭第二眼,就從門口出去了。

        何美蘭立即反應過來,緊跟著出去。她站在陽臺的走廊處,看著姜媛下了樓梯,一步步地走出醫(yī)院的大門,上了門口一輛車,這才收回視線,往病房走去。

        這是重病監(jiān)護室,同室還有一位病人,按照何美蘭的性子,在這時候大吵大鬧,讓同病房的人看笑話是不可能的。在這樣的事情上,何美蘭還是能拿捏住分寸的。她沉著一張黑臉,并不立即問徐懷義,這女人究竟是誰,他們好到什么程度了。是啊,有什么好問的呢,自己不是看見了嗎?一口口地喂著,跟新婚夫妻一樣。而自己煲的粥呢,嫌多余了!

        何美蘭將粥在床頭柜邊一放,想了想,人家都已經(jīng)吃過了,自己何必白獻殷勤呢,于是,又將粥重新拎在手里,出了門去。上了司機老馬的車,又忍不住一股悲怨氣從心里騰騰地冒上來,老馬呀老馬,這樣的事情,什么時候發(fā)生的,已經(jīng)維持多久了,他老馬能不明白,都一起幫襯著瞞著自己!哼,趁著節(jié)骨眼上,還不把這些不中用的奴才都給裁了!

        黑色奧迪A6拐來拐去,在路上要花掉半小時。徐懷義前年將家搬到了城西郊野,一大片濕地上建造起來的一個別墅樓盤。徐懷義置下了其中一幢,是獨門獨院的三層樓別墅。這幢房子花掉了家里差不多三分之一的財產(chǎn),何美蘭都覺得肉痛。但是,徐懷義說,我們也打拚到這個年紀了,真的不知道人活著是為了什么,只當是犒勞一下自己,讓夫妻倆下半生生活得有質量一點吧。

        何美蘭想想也覺得是這個道理,雖然說三層樓的別墅,一家三口人住起來覺得太過空曠,但是裝修好以后,看上去的確富麗堂皇。何美蘭當初嫁給徐懷義的時候,他可什么也沒有,何美蘭又何曾想過自己能有這樣的日子,即便是奢侈了下半生,躺在夢里也覺得是香的。

        2

        整個晚上,何美蘭沒怎么睡著。生氣歸生氣,冷靜下來細想,何美蘭覺得沒什么過不了的檻。辦廠子這些年,啥事沒攤上過,廠里不是沒有女人,可是,何美蘭嚴盯死守著,這一向來都太太平平的。徐懷義也五十歲出頭的人了,再兩年就六十了,男人一上了六十,還能折騰出什么勁來?可是,不早不遲,偏偏就出了這樣的事。

        何美蘭從床上起來,拉開窗簾,打開櫥柜,拎出一領白底子綠花的旗袍。這旗袍買了兩年了,何美蘭沒穿過幾回。徐懷義說,穿起來好看。可是,平時,何美蘭在廠車間里鉆進鉆出的,穿給誰看?徐懷義的目光也很少落在自己身上了,除了平時廠里的事情,家族里親戚往來的事情,兒子的事情,他們的話題甚少。

        前兩年,何美蘭還稍稍勻稱些,這兩年也不知是不是到了這個歲數(shù),漸漸地月經(jīng)來得不正常,時而兩三個月也不見來,不知是不是要停經(jīng)了。雖說這是每個女人都要面臨的事情,但何美蘭覺得還是來得早了些。

        說起那件旗袍,還是兩年前跟徐懷義一起逛店時買的。那是個大太陽的下午,她和徐懷義中午從城中心的一家酒店里出來,兩人都特別開心,因為新接了一個單子,下半年的收入都有著落了。大廈就在酒店的對面,徐懷義就拉著她的手,上了天梯,走進大廈里。他說一輩子也沒怎么帶她逛街,今天下午就彌補彌補吧,也讓老公獻獻殷勤。

        他倆就在女裝樓層一圈一圈地逛。何美蘭平素的衣服總是灰不溜秋一身的灰黑。徐懷義說,應該穿得鮮亮一些。于是,何美蘭就在紅紅綠綠的花色里找,可是徐懷義說,白色的好,大氣,尊貴。夏天穿白色的涼快。何美蘭試了衣服,就拎回來了。徐懷義說再買兩件,何美蘭說一件穿舊了再買一件新的,買多了也沒機會穿??!徐懷義說,哪里沒機會,像今天這樣在酒店里招待客人不就是機會嗎?以后不要穿一身黑灰的了,跟寡婦似的。何美蘭聽著覺得不吉利,還輕輕地揍了他一拳。那時的徐懷義是那樣體貼,何美蘭根本就沒往其他地方想。她覺得自己是掉在金窩里了,整個人發(fā)自內心的都是開心??!

        何美蘭在鏡子前換上了旗袍就出了門,人肥了,一時都扣不上扣子,很緊,何美蘭也顧不了那么多。今天廠里的一批設備要運到鄉(xiāng)下去,她要到廠里看著設備裝好,離開。完了還要交待主管老李在那頭怎么安裝好,落實好。這些都是緊在眼前的大事,容不得她的腦子里再裝別的。

        何美蘭這就風風火火地趕到了廠里,老李已經(jīng)在那里指揮了,老李自小跟徐懷義是拜把子兄弟,比徐懷義小兩歲,這廠也多虧他張羅著。老李是個本分實在人,平素就“嫂子”前“嫂子”后的,跟何美蘭隔著一層客套的距離。

        老李看何美蘭這一身打扮,不由嘴角抽了一下,自顧自地笑了。他乜斜著看了美蘭一眼:“嫂子,你這是要一起走么?穿得這么莊重?”

        何美蘭經(jīng)他這么一問,都不知怎么回答了。是啊,早上起來,隨手就拎出這件旗袍,不管不顧地就套上了。還讓人家誤以為有什么打算呢。

        “老徐那個身體,我哪能走得開呀?”何美蘭一手擋住太陽,遮著臉說。

        “我說也是。您這一身哪,穿起來,歲數(shù)都減了十歲似的?!崩侠钣柊欀樥f。

        “真的嗎?”何美蘭將信將疑。

        “那還用說?至少我看過去是這樣。”

        “老李,你也學會油嘴滑舌了。你們男人哪,沒一個是好的!”

        “嫂子怎么這么說呢?”

        “不說了。這一路走好,到那頭還得小心把這些破機器都裝好。老徐一出院我就陪他過去,那邊的生產(chǎn)你先啟動起來,畢竟時間是一天也耽擱不得的!”

        “唉,知道,有數(shù)。”

        等老李騰騰地發(fā)動起卡車,將一大車貨拉出廠門,何美蘭才像棵撐不住的風中草一樣,急急地要找個地方倒了去。

        她去了辦公室??湛帐幨幍霓k公室里只剩下兩把椅子了。她需要立即找這么一個地方理一理思緒,她今天穿著這一身出來,到底是為了什么,自己也不清楚?,F(xiàn)在想想,原來是想去見徐懷義的。只是自己平素是煲了粥端過去的,今天要不要煲粥了呢,甚至這樣穿著去見他是不是顯得愚蠢,她都說不上來。

        那女人到底是誰?她是從哪條地縫里鉆出來的妖精啊?

        是的,眼看著廠里的事情處理得差不多了,老徐的身體也沒有大的障礙,她倒是擔心,徐懷義出院后,自己該怎樣對待他。是呀,昨天那個徐懷義和今天的徐懷義已經(jīng)不是同一個人了,怎么辦呢?

        不管怎樣,先調查清楚再說。這女人是誰,她從哪里來,他們是怎樣認識的,關系如何發(fā)展到這種地步的,認識多少年了……徐懷義在她身上花了多少錢?買了房子了嗎?他媽的,好個徐懷義,居然也背地里養(yǎng)起了二奶!

        好,只要有了思路,就不怕。她才不怕呢。她要看看到底是青春厲害還是這么多年積累起來的人生經(jīng)驗厲害!

        這么想著,何美蘭一下就回了家里。她得想好策略。無論如何,第一步,先請調查公司把底摸清楚。這些調查公司自己曾經(jīng)打過交道,為了拿到一個單子,調查競爭對手的背景,這些事情,何美蘭覺得不在話下,駕輕就熟。

        但是,今天居然把調查用在徐懷義身上,這真讓人心酸??墒?,與其自己到時候被動,不如先下手為強。何美蘭打了個電話給調查公司,打探有什么好的婚姻調查公司,幫忙介紹一下。輾轉幾個電話,就鎖定了鷹探公司。

        帶上銀行卡,在鏡子前拾掇了一下,盤了一個發(fā)髻,何美蘭就出發(fā)了。做這種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所以,她自己開車。

        鷹探公司就在一幢居民樓里,不是很好找,何美蘭停穩(wěn)了車,上上下下跑了三趟才終于弄清楚公司門朝哪兒開。這種公司就是要在這樣的地方才好,一般人找不到,不容易撞見熟人。打開門是一個小套居民房,客廳作為待客間,里面是辦公室,再過去就是一個陽臺,直通通的。

        公司的業(yè)務員叫諸葛的坐在里間辦公室里,是三十多歲的一名小伙。這是熟人介紹的,說是部隊刑偵專業(yè)出身,不知怎么的就自己出來單干了。何美蘭一進門,諸葛就走到會客間來,說,您就是誰誰介紹的吧。何美蘭落座的當兒,心里就想,哎,這年輕人有譜,自己還沒開口呢,他就反應過來了。

        “老公照片帶來了吧?”

        “是的?!焙蚊捞m奉上照片。

        “對那女人了解多少?”

        “只見了一次面,在省人民醫(yī)院。這幾天她應該還會去。”

        “哦,好的。我們派人盯著。先付一半費用吧,一萬塊?!?/p>

        何美蘭把準備好的錢掏出來,跟掏心一樣地疼。這是什么年頭啊,簡直是災禍不斷,一件件事接二連三地發(fā)生,辛辛苦苦掙來的錢這么大把大把地掏出去,可是,還不得不掏!

        何美蘭都不知道回家的路自己是怎么走的?;氐郊?,換了鞋子、旗袍,她還是走到廚房,先把粥煲上。不管他們現(xiàn)在到哪一步了,好歹現(xiàn)在他還是自己的老公。他現(xiàn)在躺在病床上,那么煲粥就是她的義務,不管他領不領這份夫妻間的情誼。

        煲完了粥,何美蘭仍舊換上昨天穿過的衣服,把粥給徐懷義送去。那女人不在,徐懷義看了她一眼,也不說什么話。何美蘭耐不住性子,忍不住就問開了:“昨天的那位沒來啊?”

        “嗯?!?/p>

        “她是哪兒的???你們好了多久了?”

        “你……要怎樣?”徐懷義拿眼睛盯著何美蘭,一臉警惕。

        “哼,到現(xiàn)在這樣了,你還護著她!”

        “事情沒你想的那么嚴重,也不過就是熟了些,比一般的女人相熟一些?!毙鞈蚜x收了目光,望著天花板。

        “相熟……?是相好,不是相熟。”

        “好了,你不要說得那么難聽,我們就相好了,你想怎么樣!”

        “我想怎么樣?我還能怎么樣?我倒是要回過頭來問問你,你想怎么樣?”何美蘭真是覺得氣不打一處來,恨不能把罐子摔了。

        “……等我病好了,回去再說吧!”

        3

        姜媛伺候徐懷義喝完雞肉香菇湯,馬上就回來了。想起昨天撞見何美蘭的事情,姜媛也沒再多想。見面是遲早的事情,多少次,姜媛都想偷偷溜到徐懷義家附近去看看他太太到底啥模樣,可是,姜媛知道,用不著急,關鍵的是她和徐懷義的感情,如果兩人持續(xù)好下去,那么見面是遲早的事情。如果,和徐懷義不過是杏花帶雨似的就那么濕了一場,那么見不見他太太,有什么要緊呢。該來的總會來,躲也躲不過,不該來的請也是請不來的。

        和徐懷義是怎么好上的,姜媛都差不多忘了。六七年前,徐懷義到學校來看侄女,徐惠超不在,姜媛正昏昏地睡午覺,就幫忙出去找。徐惠超回來了,姜媛想接著睡,但是,徐懷義不知怎么的,和徐惠超說著說著,就吹起笛子來了。姜媛這下來了精神,也在一邊靜靜地聽。末了,她真羨慕徐惠超有這么一個叔叔!

        后來,姜媛畢業(yè)了,工作不好找,還是徐惠超幫的忙,說請她叔叔一起想想辦法。姜媛就在一家公司做了人事管理。因為兩家公司的業(yè)務往來,姜媛倒也時常能碰到徐懷義,只不過都在飯桌上、歌廳里。有的時候,姜媛喝多了,徐懷義就送她回家,租來的小房子,姜媛收拾得整齊潔凈,徐懷義就喜歡呆上片刻,聊聊天什么的,一來二去,就好起來了。后來,也是偶然,突然有了孩子,姜媛本來也是想去處理掉的,可是徐懷義說,家里只一個孩子總覺得太少了,想留下來。姜媛就稀里糊涂地生下來了,工作也辭了,安心在家?guī)Ш⒆印P鞈蚜x兩頭跑,這么多年來倒也沒露出什么破綻。姜媛不吵也不鬧,孩子都生下來了,他徐懷義不可能當作沒看見,這就像一個家一樣,他是男人,總是要承擔的。姜媛是外地過來的女孩子,無依無靠的,吵得徐懷義覺得為難的話,說不定就此不管也是有可能的。所以,姜媛還是安安生生地呆著,她想,不管怎么樣,事情總會有個了斷的,只是時候未到罷了。

        徐懷義這么快就生了病,而且是心臟病,這是姜媛沒有料到的。徐懷義突然多天沒到家里來了,多天沒來看他們的孩子小旺了。姜媛就向徐惠超打聽,徐惠超也是等到姜媛有了孩子才知道這件事情的,她當時吃驚不小。可是,這顯然是件她也收拾不了的事,她能去告訴何美蘭嬸嬸嗎?那會有什么后果呢?反正這攤事輪不到她來管,她也就看在老同學的份上來看過姜媛幾回,盡可能地幫幫同學。她覺得姜媛也挺可憐的,她想不通她怎么就看上叔叔了呢?好歹不是一個年齡段的人啊,可是如今孩子都生下來了,她還能說什么呢。除了告誡同學好自為之,其他她也說不出什么來了。

        徐懷義病后,徐惠超來過一回,給她送點錢糧什么的。坐了一會兒,也就走了。姜媛在家里悶了兩天,終于決定還是要去醫(yī)院看一看才放心。他究竟病到了怎樣的程度,這以后生活的指望還在他身上呢,他可千萬不能病壞了身體。那叫她和小旺以后怎么辦???

        所以,姜媛就在家煲好了湯端過去。她趁一般人想不到的時候去,下午兩三點,正是病人用完飯休息的時候,這個時候少人打攪。徐懷義初時看見她大吃一驚,還趕她回去,等到她接連上了三天的門,也漸漸隨她去了。一個人病在床上,還能有多大的能耐,該發(fā)生的遲早總會發(fā)生,連自己的身體都顧不了,他還能管誰呢!他只希望姜媛不要把孩子也抱到醫(yī)院里來。

        但是,話說回來,當時姜媛那么年輕漂亮,自己看著她是有些饞的。就多吃了這么一口,他也是想讓自己停下來的,但是,他發(fā)現(xiàn),這姑娘不僅耐看而且賢惠,家里收拾得停停當當,也不纏人,不鬧騰,徐懷義就想,如果有這么一個老婆該多好,或者說,如果這么好的姑娘給人家做了老婆,他是斷斷舍不得的。孩子已經(jīng)大了,他和何美蘭也沒個什么話說,在家里總是空落落的,自從有了小旺,他的人生都覺得精彩起來了。一下子,他覺得自己年輕了許多,還要哼哧哼哧干上十年,給這個小兒子留下些資產(chǎn)呢!這都是姜媛給的動力。

        徐懷義心里是掂量過的,要說廠里呢,這些年的確都靠何美蘭打點,兩人一起拼前程了??墒?,如果換了姜媛,徐懷義毫不懷疑她也能成為自己的左膀右臂,甚至,在一些項目的談判上,可能姜媛的實力更強一些。這姑娘就是討人喜歡。

        也不知道何美蘭同意不同意,反正兒子是大了,他愿意跟著娘,就跟著娘,至于工作,以后的前程,這些問題都用不著何美蘭操心,他自然會安排好。財產(chǎn)上,就一人一半分割清楚。當然,這還得看何美蘭的態(tài)度。只是年歲大了,再提出這樣的要求,的確未免殘忍了些。

        船到橋頭自會直,這是自己當初告訴姜媛的。意思是,怕她著急操心。只是,想不到是在這樣的當口,自己病了,人一病,就只能算半個人了,兩個女人輪流來照應,人家看著這是什么事呢。自己造的孽,總是要自己來承擔的。話說回來,人病著,心里就發(fā)虛,多個人照應,心里其實是歡喜的。要不,眼下這陣子,何美蘭顧著廠里,要不是姜媛一趟趟雞湯煲著過來伺候,自己哪能好得這么快。兒子更是靠不住了,遠在天邊,人影都沒有。

        徐懷義看看邊上的病友,自己慶幸著,心里竟然多出些安慰。是呀,說不定別人還羨慕著呢。

        反正是撞見了,姜媛也就不再避嫌,時間到了只管一趟趟地過去?;茧y見真情,自己對老徐的這番心意,老徐心里都是明白的。等他好了以后,就看他怎樣待自己娘兒倆了。

        4

        照片什么的,很快就放在何美蘭面前了。包括旺旺的模樣。天啊,孩子都兩歲了。這算怎么回事。她何美蘭這些年都過了些什么日子,昏頭昏腦地整天呆在廠里,不見外面的天地,她這是瞎了眼啦!

        何美蘭一把捧住自己的心口,一屁股就落在了鷹探公司綿軟的沙發(fā)上。事情竟然發(fā)展到了這個程度。原先,自己還以為或許是哪個有夫之婦,彼此相好?;蛘?,自己到更年期了,男人在外面圖個鮮,采采野花什么的。原來是動真格的了。自己是哪點對不住徐懷義了,哪里沒有盡心盡責為人妻為人母了,倒要受這種罪!

        諸葛遞上一杯茶,何美蘭喝了一口,讓自己緩一口氣。那么自己眼下的處境已經(jīng)相當危險了,指不定哪一天就得被踢出門去。這徐懷義,忘恩負義的東西,還是死在醫(yī)院里算了吧!

        何美蘭覺得自己的雙腳都軟綿綿的,拖不動。打開別墅的門,一眼撂到客廳的底部,這一墻一頂,哪一塊磚頭不是自己的血汗鋪出來的,就論裝修,也花了大半年的力氣,自己起早貪黑地跑,他徐懷義可曾動過一根指頭,而今,指不定這些都要歸別人了。掃地出門,完全有這個可能。

        何美蘭覺得雙眼都快黑過去了。怎么辦呢?怎么辦呢?這顯然比廠子里一塌瓜子的事情還要復雜許多,這些年,她都是強勢的女人,她強勢慣了,叫她如何受得了這種罪!

        何美蘭進廚房給自己倒了一杯水,不管怎么樣,累了,先休息一下。這些照片要藏好,一旦上法庭,都是要作為證據(jù)的。何美蘭拿出一個信封,仔細封了口,摁結實了,就掏出床下的柜子,放到柜子底下。

        何美蘭知道,從今往后,她和丈夫是兩條心兩個人了。她自己還有兒子,她要早作打算,都得料理好。趁徐懷義還在醫(yī)院,病怏怏的一時出不了院,她要把事情都料理好,先將住徐懷義再說。

        一個五十出頭的男人,什么最重要,何美蘭知道。沒了那個加工廠,沒了人前人后那點事業(yè)奠定的地位,他徐懷義就什么也不是。別人家的女人,她手不夠長,管不了,自家的男人,一張床上睡了這么多年的,她還能找不到短處狠狠地打。是的,她真覺得自己像一匹被傷到的母狼一樣發(fā)狠了。

        廠子暫時搬遷到老家鄉(xiāng)下,趁這個節(jié)骨眼,以往還拖欠著款子的幾家客商,也好上門去催款。剩余的資金,都先劃撥到自己名下再說。往后,他徐懷義要用任何一筆錢,都得經(jīng)過她的允許。如果他懷了二心,想要離,也是她將他清理出門才是,休想拿走一分。

        廠里的運轉,還是要靠老李照應的。老李那邊,關系要處理好。以后,就看他聽誰的吩咐了。剩下的幾家客戶,趁這個節(jié)骨眼,都得上門拜會一下,只說徐懷義得了病,一時半會兒也起不來,有什么事只管和自己商量。徐懷義那邊,他喜歡在醫(yī)院里呆多久就讓他呆多久吧。

        這樣做好決斷,何美蘭終于舒了一口氣。事不宜遲,她就抓緊開始安排了。這些年,都是自己兼著財務,廠里的每一筆進出,她都清清楚楚。她想,這也正是徐懷義這兩年居然還不提離婚的原因。

        何美蘭照例還是煲粥,照例準時去看徐懷義。對于他跟姜媛的事情,她不再過問,只當沒這回事。徐懷義也不說什么,大概是覺得在醫(yī)院不適合談吧。這正好遂了何美蘭的心意。

        從醫(yī)院回來,何美蘭仍換了旗袍,她得去鄉(xiāng)下看看。司機送她出了城,就直奔浪坪。浪坪是一個小鎮(zhèn),當年,她和徐懷義就是從這里一路奔往省城的,而今,她也想不到,他們還是回來了。到底是老家,親戚朋友都在,是根子留著的地方,什么都好辦。小鎮(zhèn)正為招商引資發(fā)愁呢,企業(yè)回歸對小鎮(zhèn)來說,是天大的機遇。

        何美蘭到了新搭建的廠棚,看著機子都一組一組地裝起來了,心里松了一口氣。老李是廠里的功臣呢,做事利落不說,還特別忠誠。眼下,許多員工裁去,在省城的骨干力量,有的嫌路遠,生活不方便,自動離職了。只有老李,凡事沒啥說的,特別靠得住。

        廠子新成立,少不得要請當?shù)氐念^頭腦腦剪個彩,吃個飯。要在以前,這些都必須等徐懷義身體好了再說。可眼下,何美蘭不想等了。她得讓人家覺得,她才是這廠里的主心骨。

        剪彩的日子就定在下一周吧,該請的領導,分管工業(yè)的副鎮(zhèn)長,最好要請到,其他還有產(chǎn)業(yè)發(fā)展科的一些辦事員,紅地毯得準備,標語,電子屏,氫氣球,紅綢子緞花球,上百張的座位椅,這些,這幾天都要準備起來。還有,自己要當著眾人的面,上臺說個話。

        場面熱熱鬧鬧的,副鎮(zhèn)長說了,企業(yè)的回歸對于本鎮(zhèn)經(jīng)濟的發(fā)展,必然起到促進作用,希望能夠作出更大的成績。剪彩完畢,照例是請客吃飯。何美蘭和老李一起坐著,為客人們敬煙、敬酒,堆著笑說一大堆感謝的話。客人們都說,何美蘭有董事長的氣質,那場演講,說得很有水平,可惜徐懷義不在,要不然肯定會吃驚呢!何美蘭謙虛地說,都說笑了。

        不知道是心里不痛快還是怎的,何美蘭敬起酒來就止不住,她一手拎著酒瓶,一手握著酒杯一個一個地敬,人家一看都覺得是英豪氣概。

        回到廠里,坐在辦公室里,何美蘭往桌子上一撲,嗚嗚地就哭開了。老李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心里想,還真看不出何美蘭有這兩下子,一個徐懷義倒了,廠子照樣周轉得順順利利的。老李就湊過去拍了拍何美蘭的頭。何美蘭一把就抱住了老李,嗚嗚地哭得更帶勁了。老李傻了,任她哭去。他想,女人畢竟是離不開男人的,難道徐懷義有個三長兩短不成?自己這兩天忙碌,也沒打個電話,可回來的工友都說,老板是日漸好起來了呀。

        “徐懷義不是東西,他在外面養(yǎng)了兒子!”何美蘭抽抽泣泣地說。

        哦,原來是為這個?。]聽徐懷義說過啊,雖然是拜把子的兄弟,這事絕對保密,沒聽他提過。

        “我這下可怎么辦呢?老李,你也看著的,這些年,我辛辛苦苦,幫著徐懷義操持這個廠有多不容易?!?/p>

        “是呀,老徐他這是怎么啦?放著好好的日子嘛!”

        “他的日子才美著呢,這頭有老婆幫他家里家外的操持,那頭還養(yǎng)著一小戶?!?/p>

        “嗯……這是有些過分了。怎么到現(xiàn)在才知道???”

        “是啊,你不是一樣不知道嗎?你不是老跟在前后的嗎?”

        “是啊,徐懷義這是沒把我當兄弟呢!”

        “我是萬萬沒有想到。他這哪里把我當老婆了!”

        “那你怎么辦呢?”

        “老李,這些年廠里多虧你在照應,你就當可憐我這個婦道人家,以后,一些事還得靠你幫著。”

        “我知道?!?/p>

        “那有些事你就不用告訴老徐了。”

        “我有數(shù)了?!?/p>

        5

        姜媛回家的路上,總感覺哪里不對勁。至于究竟是哪里不對勁,她也說不上來。女人通常都是憑直覺,而直覺又往往是正確的。

        譬如,上了小區(qū)的樓梯,后面也跟著上來一個人,不緊不慢地跟在后面,一看就不是這幢樓里的,臉生得很。但又說不出哪里不對,興許是哪戶人家的親戚。想多了,通常對自己不好,反正看徐懷義的樣子,應該不久就會出院,這是她該高興的。不管怎么說,小旺旺還得指望徐懷義不是?瞧徐懷義那疼愛旺旺的模樣,他也該管到底不是?

        這是老小區(qū)了,這年月,年輕人和有錢人都往新區(qū)搬,老小區(qū)就剩下一些老人和孩子。老小區(qū)的房子舊,格局差,但是生活方便,租金也不低。這是自己一開始租的房子,跟了徐懷義之后,便由徐懷義一直付著房租,徐懷義也說了,再等等,湊一湊,給買個像樣的房子。這還沒等上,徐懷義就病了。

        小區(qū)里種滿了桂花樹,八月桂花香,還要過兩天吧。桂花樹下,坐著一排排的老人,拿著扇子,一邊乘著風涼,一邊嘮嗑。這樣的光景,是姜媛所羨慕的。自從生了旺旺以后,她的夢就多起來了,她心里清楚,這是在擔心和害怕。只要能平平淡淡跟著徐懷義過自己的日子,她這輩子也就心滿意足了。她指望有一天能跟徐懷義這樣坐在桂花樹下嘮嗑,大大方方的,堂而皇之的,不用擔心誰瞧見了,不用整天貓在房間里,連隔壁的門也不敢去敲一下。

        唉,不想了,想了盡嘆氣,還是想想開心的事吧。好歹,徐懷義是活過來了,好歹,終于碰上了何美蘭的面,那么,到底何去何從,總會有個說法。雖說一場戰(zhàn)爭就要開始,她幾乎聞到了火藥的味道,但是,如果是遲早要來的,那還是早點來的好。畢竟,青春耗不起。

        姜媛住在七樓,一層層地爬上去,就像爬一座山一樣。徐懷義幫姜媛找了保姆,保姆在家?guī)е⒆樱虏庞袝r間去醫(yī)院。一居室的孤套,看上去是小了些,徐懷義也早說要換大一些的,可是自己住慣了,總是舍不得搬。姜媛就是這脾氣,戀舊,不管是東西還是人,總是舊的好。這也是徐懷義愛惜姜媛的地方。

        旺旺兩歲了,極精神的模樣,集中了兩個人的優(yōu)點,眼睛像姜媛,額頭、鼻子像徐懷義,看上去別提多招人喜歡了。徐懷義也愛極了這個兒子,一來就抱在手里不肯放下。除了模樣,還有招人愛的性情,旺旺是見人就笑,又夾著點女孩子的害羞,越發(fā)招人愛憐。徐懷義說,比大兒子帥多了。是姜媛的胚子好,美人胚子,才能生出這樣的兒子。姜媛就用眼睛覷他一眼地笑。笑過,心里隱隱的不安就上來了。要是在正常的家庭里,這孩子多好呢。長大遲早會知道自己的身份,對他豈不是一種傷害。只是,這些也是等到兒子生出來后,才慢慢想到的。人就是這么一邊糊涂著,一邊學習長大。

        回到家,姜媛就抱了兒子站在陽臺上曬太陽。孩子不能老悶在家里,缺鈣。陽光是鈣最好的補充劑。保姆燒飯去了。姜媛逗著兒子,一邊唱兒歌給他聽:“大公雞,穿花衣,早晨起來喔喔啼!”唱完了,就咯咯噠咯咯噠學母雞叫,逗得旺旺咯咯笑起來。姜媛就把頭湊到兒子身上,旺旺更開心了。

        剛才跟在后面的人已經(jīng)下樓梯走出樓道了,姜媛看著他走出去,回頭朝上望了一望,又轉身出去了。

        她等著何美蘭約她見面,面談,她想。何美蘭是個怎樣的人,雖然她也沒多問過徐懷義,但是,一看她那風風火火的樣子,她就了解大概了。說實話,開始看到的時候,真有些怕她呢。她想,她這是做錯事了。她擔心何美蘭找上門來,扇她的耳刮子??墒?,徐懷義說她多慮了,“她那是做給外人看的,實際上,也是勞持的命?!?/p>

        姜媛想,老徐的話也對,如果何美蘭真的如表面看上去那么能干,那么,老徐怎么還敢在外面養(yǎng)女人呢。自己的老公也管不住,更別提外邊了。

        她想,她們見面會是什么樣子的呢?何美蘭一定會氣得發(fā)瘋,而自己,既然已成事實,死豬不怕開水燙,該怎樣就怎樣吧。

        她擔心的倒是徐懷義,到底能替他們娘倆爭取多大的利益呢?這調配權完全掌握在徐懷義手里。雖然,徐懷義也是愛她的,更愛著旺旺,但是,何美蘭畢竟是和他一起白手起家的夫妻,是絲絲扣扣攪在一起的共同體,何況他們也有兒子,還都快大學畢業(yè)了。那兒子無論像何美蘭還是像徐懷義,都是一只老虎,是會幫著娘的。

        那么,等徐懷義病好了,她要跟他攤牌。反正,彼此都知道雙方了,要瞞也瞞不下去了,他徐懷義總要做個了斷的。

        自己該怎么跟他說呢?按照徐懷義平日里的話,他是說要跟她一起過的。那么,他如何處理跟何美蘭的關系呢?何美蘭會不會答應呢?兒子會不會答應呢?他們的財產(chǎn)又怎樣處理呢?

        難道這些,自己都要一一去問徐懷義嗎?這未免太咄咄逼人了吧,徐懷義會不高興吧,他是男人,自己又給他生了兒子,他總得擔待的。還是信任他吧。

        6

        徐懷義終于出院了。這一天,天藍澄澄的,桂花的香味也飄起來了。人終究是身體第一,身體好了,什么都好。何美蘭一大早就來接人了。他奇怪,她今天的興致倒是不低,難得穿著旗袍,身段也仿佛優(yōu)雅了許多。兒子也從學校趕回來了,半年不見,個頭似乎又長了一點。一家人整整齊齊的,司機在醫(yī)院門口等著。徐懷義先進了車后座,兒子跟了進去挨在身邊,何美蘭坐在司機旁邊。車子一骨碌,就出發(fā)了。

        車子開過南北直通的車道,就上了高架,一上高架,兜不了幾分鐘就出了城。外面的天藍藍的,好久沒看到這樣的天了,好久沒聞到這樣清新的空氣了,徐懷義的心里很高興,其他都先暫時丟一丟,扔開去吧,先暫時享受身體康復帶來的快樂吧。

        這是去哪兒呢?不是回家,是去浪坪,是回鄉(xiāng)了。好,回鄉(xiāng)吧,先去看看工廠。這是他的心頭肉,先回浪坪看看工廠,這很好。

        徐懷義的腦海里突然閃過旺旺小小的身影,這孩子,許久未見了。唉,人生總有諸多的無奈。且先不去想他吧。

        浪坪雖是小鎮(zhèn),卻也有小鎮(zhèn)的好處,空氣清新,山川秀麗,沒有城市各種各樣的噪音,民風淳樸,一路上看到許多張熟悉的臉孔,徐懷義的記憶似乎又活過來了?;剜l(xiāng)有回鄉(xiāng)的好處啊,鄉(xiāng)音無改鬢毛衰,徐懷義突然有了一種落葉歸根的感覺。他打開玻璃窗,向外望去,綿延的青山座座相連,白云在山腰間浮動,水氣氤氳,風吹在臉上噗噗地響,到底還是回來了。

        徐懷義說,先去看看工廠。石棉瓦搭建的簡易工棚大大的,一副倉皇不著調的樣子,卻也算不錯了。一邊,建筑工人已經(jīng)在挖地基,新廠房很快會建好。這算鎮(zhèn)里引進的重點項目,所以,在審批手續(xù)上一切從優(yōu),快捷而便利。徐懷義走進工棚,看著一臺臺機子都整整齊齊地碼在那兒,心里覺得欣慰,吁出一口氣來,狠狠地拍了拍老李的肩膀。他悶緊了嘴,一句話也不說。老李心里明白,這是大哥對他無以言表的夸獎。

        徐懷義走在前頭,捋捋額頭的發(fā),回頭掃一眼何美蘭和兒子,又回頭往前,皺著眉頭看了看前面的山峰。齊整整的母子倆呢。

        晚上,朋友請客接風。徐懷義以身子骨還虛弱為理由,都擋了。一切等身體好起來再說,日子長著呢。倒是還健在的母親屋里,少不得要去轉轉,還有兩個舅舅和一個叔叔,要去看看。其他長輩兄弟們就慢慢地再拜會吧。

        從一個舅舅的屋里轉出來,已經(jīng)晚上九點了。徐懷義攜著何美蘭的手,往自己屋里走。晚上的月亮圓圓的,徐懷義想起當年自己牽著何美蘭的光景了。那時候,何美蘭才十七歲,自己二十二歲。何美蘭是寡婦帶大的,下面還有三個兄弟,她是家里的老大。寡婦就想早一點把她嫁出去,尋個人家,結個親,家里也多一重靠山。何美蘭是個普普通通的女孩子,就聽大人安排,找上了徐懷義。他們是村后頭的媒婆牽的線。徐懷義當年拉著何美蘭的手,想,這女孩子命苦,一定不能讓她再吃苦受罪。于是,結了婚后,就出門打工了。兩個人一起打拼,這才有了今天的一番事業(yè)。

        是啊,看看,那月亮多圓啊,似乎也能理解別人的心思似的。換了一個環(huán)境,心思都仿佛不一樣了,這人也是真奇怪,好像上午還在醫(yī)院里的事情,都是昨天、甚至上輩子的事了。眼下最要緊的,是把廠子撐起來,一方面,廠房等著建設,另一方面,訂單要趕快生產(chǎn)出來。等身體好一些了,還是要出去跑跑,請客戶們吃吃飯。

        兩人一邊走,何美蘭就靠在了徐懷義身上,胳膊挽著胳膊,幽幽嘆出一口氣來:“懷義哪——!”徐懷義“哎”了一聲,他知道何美蘭的意思,但是,這會兒,兩個人都不想多說。

        是的,他們兩個人都覺得累了,要好好歇歇了。

        打開門,吱呀一聲,輕輕的,母親和兒子都熟睡很久了。

        7

        日子就這么一天一天地過去,何美蘭的心也慢慢靜了下來。徐懷義每天都在身邊晃來晃去,有些日子沒去城里了。怎么說呢,難道榮華富貴是自己想要的?那是年輕時候。做什么都是有日子的,那時候身體好,膽魄大,心氣高,指望著在城里立足,為兒子謀個好前程。而今,上歲數(shù)了,臉上的花斑一塊塊地都露出來了,兒子的個頭比他爹還高了,她只希望能把眼前的踏實日子過下去。

        但是,除了廠里的活,她和徐懷義的確也沒有什么話好談。兒子在的時候,還談談兒子。兒子回校了,就只能談談母親和幾個親戚兄弟了。這就是庸常生活,人到中年的生活。和年輕時候畢竟是不一樣了。她不知道徐懷義和姜媛是怎么過的,看她一口一口地喂老徐,仿佛徐懷義殘廢了似的,那種親熱勁,她這個年紀的人是再也做不出來了。還不知道人家年輕姑娘在那上頭有多大多饞人的地方呢。何美蘭是想都不敢往下想。

        個把月順順利利地過去,徐懷義就不安分起來了。據(jù)老李說,先是上鎮(zhèn)里的聯(lián)合銀行匯了錢,想都不用想,就是給那小妮子匯的。兒子都生出來了,伸手要錢天經(jīng)地義。關鍵的就是那個兒子。那兒子的照片,何美蘭見了都喜歡,那笑容,那眉眼,讓徐懷義不想、不疼,那是做不到的。

        要不,把那兒子奪過來!

        何美蘭突然產(chǎn)生了這樣一個想法,她都被自己嚇了一跳。太陽很大,她正往毛竹竿上一件件晾曬衣服。這突然躥出來的心思,讓她把手里的活都停了下來,只是看著地面發(fā)呆。

        是的,那孩子還小,如果自己撫養(yǎng),那長大了還不跟自己親生的一樣?不把這兒子搞定,徐懷義的心就不能定,兒子在哪里,他的心就會在哪里。至于女人,天下女人多的是,徐懷義也病了一場,她就不信他對一個女人能有多長的馬拉松的心性。而且,一個做娘的,誰不愛自己的孩子,奪了她的孩子,就是對她永世的報復!狠狠地出這口惡氣才好!年輕女人看上徐懷義,不就是圖他幾個錢嗎?那就用錢解決好了。她還真不相信,這世上還有什么錢解決不了的事!

        是的。這日子是不能再這樣拖下去了。拖下去一天,她就耗不起一天。看看自己這張臉,這些天,為廠里,為徐懷義,為了徐懷義那個騷女人,自己都勞心到什么份兒上了,臉上的斑漬是越來越濃了。

        正這么想著,徐懷義突然就撞槍口上來了。

        晚上,上了床,徐懷義突然問起廠里資金的事來了?!奥犗旅娴娜苏f,其他拖欠的款子你都收回來了?”

        “是啊,總不能老讓他們拖著吧?”

        “做得好……那能不能勻出一些來,我有點事。”

        “要多少?”

        “三四十萬吧?!?/p>

        何美蘭瞪大了眼,惱了。“三四十萬?這些錢我們是怎樣一分一厘掙進來,你是知道的。你當天上掉銀子?。磕隳眠@些錢到底有啥用?你說!”

        “這你就不要管了?!?/p>

        “我不要管?從那天在醫(yī)院看到那個女人起,我就知道這天要破了!終于跟我攤牌了,是啊,拿錢養(yǎng)外面的野女人,我終于要面對了!”

        “你不要說得那么難聽。我這些日子好得這么快,也多虧了人家的服伺。這些是我對不住你,但是,現(xiàn)實都已經(jīng)擺在那兒了,你多說也沒用!”

        多說也沒用了。是的,這話倒是實在。的確,現(xiàn)實都已經(jīng)擺在那兒了。還感恩人家伺候得好呢,花著咱的錢,伺候咱,羊毛出在羊身上。

        “你這是拿錢給她買房子?”錢的去處一定要問清楚。

        “這些你就甭管了?!?/p>

        “我偏偏要管。”

        “這不是你能管得了的?!?/p>

        “我倒是要看看我管不管得了!”

        “你打算怎么辦?給還是不給?”徐懷義兩眼沉沉地看著何美蘭,看得何美蘭的心里發(fā)毛。

        “你打算怎樣?”何美蘭心懷恐懼地問。

        “我在家里住得悶,要出差。你把錢給我。”

        “你究竟打算怎樣?你是要住到那個女人家里去?”

        “還沒想好?!?/p>

        “那你什么時候才能想好,這種狀態(tài)對我們三個人都是折磨?!?/p>

        “我會想好的。錢你明天準備好?!?/p>

        何美蘭不知道該說什么了。如果執(zhí)意不給,那么徐懷義會離開,如果給了,那么徐懷義也會離開。與其他離開,不如自己先離開吧。

        第二天一大清早,何美蘭悄悄上了去縣城的車。她想了一晚上,覺得要走得遠遠的,悄悄的,誰也不知情。是啊,這么多錢,足夠她一個城市一個城市地游歷一番了。她和她,兩個人之間,總有一個是要離開徐懷義的。男人,一旦他執(zhí)意離開,連繩子都拴不住。他是沒錢了,她丟了個廠里的空殼給他,一旦她離開,下一批原材料不能購入,廠里就會陷入停頓狀態(tài),工人們都會上門向他要工資,鎮(zhèn)里的領導也會向他要稅收,收回土地。到時就看徐懷義還有多大的能耐了。既然他不珍惜這個家庭,不珍惜自己,那么,她要讓他知道這件事的后果。到那時,她才是那個掌握主動權的人。

        何美蘭突然覺得獲得了無比的自由。她在縣城聯(lián)系旅行社,是的,其實她連北京也沒去過,這些年,她忙著廠子的事,忙著徐懷義和兒子的事,從來沒有想過自己可以走多遠。起初,她是不敢走,因為家里總有那么多干不完的事。她想,就是出遠門,她的身邊也是要有個男人陪伴的,或者徐懷義,或者老李也行。但是眼下她走投無路了,她不得不一個人單飛了,就像一張在風中瑟瑟搖晃的樹葉一樣。

        她心中茫然,但知道必須踏出去。那就先去北京吧。何美蘭也曾想過,自己是不是要在那女人的住所附近找一間房子住下來,好偷偷地觀察她的生活。她覺得這兩個主意都不錯。但是,她決定還是先去看看兒子,看看兒子生活的地方。兒子那么小,不也一個人在北京生活嗎?她要去看看兒子的生活,然后再作打算。

        8

        人生,是一段漫長的時光,人們開花、結果,葉片從青翠轉向微黃,泛出花朵一般的斑漬,然后完全變成紅褐色,枯萎,繼而從枝頭墜落。花斑,是人生必經(jīng)的一段時光,就好像徐懷義此時的生命一樣,就好像何美蘭臉上的斑漬一樣。

        何美蘭前腳離開,徐懷義電話也不通,單單看到桌上留下的字條,就知道女人這是走了。走哪兒去,用不著找。自己這是傷透了她的心??墒?,兩個女人之間,他遲早是要拿個說法出來的,這一點,他心里很清楚,該是承擔責任義務的時候了。

        徐懷義照常先到廠里轉轉。老李在,廠里一切都井然有序,有條不紊。他轉個身,回家拿了些衣物就出發(fā)了。他老早就想去看看姜媛了。礙于老婆在家,不好太過自由來去。

        徐懷義上樓的時候,姜媛正圍著圍裙在廚房里熱炒。中午了,保姆做不了幾個好吃的菜,徐懷義要來,姜媛總要親自下廚。醬爆茄子,是徐懷義愛吃的。茄子要先在油鍋里炸過,再撈起,這樣即使拌了醬,也不會變色。

        單身帶孩子的生活其實忙碌而枯燥,不是一般人所想象的寂寞,因為根本沒有時間寂寞。孩子的吃喝拉撒、擦臉、洗澡、剃頭、檢查身體、摟抱、講故事,一天到晚,從早上七點多睜眼,忙到晚上十點,姜媛才能有自己的時間上上網(wǎng),看看書。難怪有的女人受不住一邊工作一邊帶孩子的折騰,干脆辭職在家了。姜媛想,不管怎樣,她希望風平浪靜地度過前面這七年,到了八歲,孩子上小學了,自己也就可以找個工作,開始新的生活了。她這樣做,也是對孩子負責。

        徐懷義上了樓,進了家門,馬上被家里濃郁的家庭氣氛感染了,與何美蘭不開心的事情瞬眼即忘。多好的小兒子!旺旺,來,讓爹抱一個。盡管作為爹,徐懷義也覺得自己是稍稍偏老了些,但是老年得子何嘗不是人生的一大快慰呢!

        徐家的兒子,就是徐家的根啊,是他徐懷義的種,不管怎么樣,這兒子他是要負責到底的。

        “吃飯了!”姜媛抹了圍裙,一家人圍著餐桌坐下來吃飯。家里因為孩子的活潑彌漫著溫馨氣氛,這種氣氛是年輕的,富有生命和感染力的。仿佛他徐懷義又重新開了一次花,長出了新芽。

        飯桌上,整整齊齊的六樣菜蔬,色香味俱全。徐懷義也胃口大開。他一邊抱著旺旺,一邊小酌一口白酒,又在兒子的臉蛋上親一口。姜媛則端了小碗,拿了小長勺往兒子的嘴里喂。兒子已經(jīng)會說話了,輕言輕語的,秀氣水靈的樣子:“爸爸,你的胡子怎么這么扎人啊——”“爸爸,你怎么這么久才回家???”

        一口一聲的“爸爸”,叫得徐懷義心尖兒都疼。

        “不許說話了。小孩子不準多嘴。吃飯!啊——,張大嘴巴,來,來一勺!好!小火車進山洞咯,哦哦哦,進山洞咯!來,山洞打開了,來,小火車進去了,好!”姜媛?lián)v搗孩子的圍脖,把粘在上面的飯粒放到桌上去。徐懷義不記得何美蘭小時候是怎么喂孩子的了,那時候兩個人都忙,孩子就野,很長時間都放在奶奶身邊,是奶奶帶大的。徐懷義看著姜媛,覺得本來自己曾經(jīng)應該有的一段時光被彌補了,那段孩提時代的天倫快樂被彌補了,因為姜媛,他的人生又完整了一次。他感激地看著姜媛。

        吃完午飯,是孩子的午睡時間,午睡之前,要洗個澡。徐懷義自告奮勇,一定要親自給孩子洗。浴室里簡單地放著一個大大的長方形的塑料盆,姜媛端了燒好的熱水過去,拿手指感受水溫。租來的房子,徐懷義也曾提議過,租個像樣的,新裝修的,可是,姜媛說時間長了,不想換,將就著住,所以這衛(wèi)生間除了基本的設施,連像樣的洗浴設備都沒有。徐懷義雖然經(jīng)營著工廠,家里的一攤子事情卻沒料理過,別墅買了,都是何美蘭裝潢的。所以,他看著姜媛從廚房提熱水到浴室,只是覺得不方便,也想不到要幫什么。同樣是替他生了孩子的女人,兩個人的生活水平畢竟還是大有區(qū)別的。這也是他喜歡姜媛的地方。他想,這是因為姜媛真心喜歡他,不是圖生活條件什么的。而今,能遇上這樣的女孩子真是難得了。

        徐懷義抱著孩子,孩子身上癢,咯咯咯咯地笑。等適應了水溫,徐懷義將孩子放下來,孩子坐在浴盆里,開始嬉水。孩子身上那種令人癢癢的奶香彌散開來,徐懷義聞著,真香。他,這是在做爸爸呢。是的,在做爸爸呢。從前,他只是一家之主,是廠里的董事長、總經(jīng)理,是一個父親,但從未做過爸爸。在孩子需要他洗澡的時候,他從未出現(xiàn)在他身邊。他依然清晰地記得,有一天,孩子突然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赤身裸體的,在浴室里,兒子和他一起洗澡,他清楚地看到了孩子陽具附近初生的細密的絨毛。他吃驚地認識到,他的兒子長大了,個頭跟他一般高了,是個小大人了!是的,他在他面前一直是個端嚴的父親,從來不是一個將兒子當成心頭肉的爸爸。

        孩子午睡前,姜媛就給兒子講故事。這種氛圍也是徐懷義不曾體驗過的。他覺得姜媛是個好媽媽,他覺得孩子有姜媛這樣的媽媽,一定會成為一個完滿的人。他就躺在邊上,聽姜媛編故事,有時,看著姜媛會心地一笑。這種笑容是自然流露出來的。不管怎么說,他更喜歡這樣的生活。甚至,打拼了這么多年,似乎就是為了擁有這樣庸常而又輕松的生活。

        9

        是老李的電話把徐懷義催回去的。材料用完了,老李問徐懷義咋辦,徐懷義說給何美蘭打電話,他就不信這女人放著這么大的工廠不管。老李自然就打了,可是,老李說一直打不通,手機停了。徐懷義急匆匆地趕回去,查找工廠賬戶上的錢,除了可憐的千把塊錢,全部轉移空了。銀行說,轉移的時間是兩個月前,也就是徐懷義躺在醫(yī)院里的時候。

        這個女人!

        廠房造得很快,眼看就要竣工了。要支付一大筆費用。徐懷義想拿不動產(chǎn)作抵押去貸款,可是,他這才想起,城里那幢別墅當時是以何美蘭的身份登記的,而老家的房子又不值幾個錢。

        徐懷義找了幾個朋友兄弟湊了買材料的錢,可是建筑項目因為缺錢而停了下來,眼看就要封頂?shù)膹S房漏著天窗豎在那里,經(jīng)理說,時間長了,日曬雨淋的,毀壞得極快??墒牵差櫜坏媚敲炊嗔?。工程停了下來,建筑工人的工資卻要付,項目經(jīng)理整天坐在廠部辦公室里等徐懷義。徐懷義沒辦法,借了部分十個點的高利貸。

        現(xiàn)在,徐懷義轉眼成了負債累累的“負翁”了。材料很快就用完了,甲方的資金卻不能一下就收回來。廠里沒錢再購買原材料,簡直就等著關門了。債主天天找上門來逼債,害得徐懷義的老母整天啼哭不止。

        這些天,徐懷義最能指望的就是何美蘭了。他一天打十來個電話,都說是停機。打給兒子,兒子也說沒見到,一推斷就知道家里出事情了,大老遠從北京趕了回來。父子倆第一次吵架吵得驚天動地。兒子走前,放下最后一句話:你不把媽找回來,我就把你殺了!徐懷義驚呆了,幾乎心臟病復發(fā),差點沒倒下去。他這才知道兒子是長大了,是有血性的男人了!

        姜媛那里的供應斷了。姜媛打電話過來,徐懷義都沒有接。一個缺錢的男人就像斷了胳膊少了腿,他知道,房租水電,奶粉尿不濕,每一樣都需要自己掏錢出來??墒牵筒怀鰜?。有一天,接到一個陌生的電話,原來是姜媛用公用電話打的。姜媛只是低聲地問為什么。徐懷義支吾了半天,最后說,何美蘭跑了,卷走了所有的財產(chǎn),自己現(xiàn)在是欠下一屁股債了。

        “實在對不起,我沒想到會這樣。”徐懷義本來還說年底之前給她買房子的,可是現(xiàn)在一切都只能食言了。

        姜媛沒有多說話,沉默良久,只說知道了,就掛了電話。

        徐懷義的母親知道何美蘭出走的原因了,她從廚房里拿了一塊砧板,坐在門口的水泥地上,罵一聲徐懷義就拿刀子剁一下砧板,罵了個把小時,最后說,要是何美蘭不回來,孫子有個三長兩短,那么她也不活了。

        10

        何美蘭倚在窗口,提著一塑料袋瓜子,一邊吐皮,一邊拿眼睛盯著姜媛下樓梯。保姆已經(jīng)走了有十多天了,這些天都是姜媛自己一大早騎著自行車把兒子送出去,傍晚再把兒子接回來的。

        何美蘭租的房子就在姜媛家南面的一幢,面對面,還高一層,姜媛家里的事情,何美蘭都看個清清楚楚。這女人在家里悶頭哭了兩天,終于拾掇起來出去跑了。是呀,天上不會掉餡餅了,得自己打拚去了。

        過了幾天,何美蘭看到姜媛早出晚歸,心情也有了好轉。應該是找到工作了。一邊工作,一邊帶孩子,沒有保姆,這女人的日子過得緊巴又辛苦。從買的菜可以看出來。徐懷義的蹤影自然是不見了,是啊,一個沒錢的老男人哪還有臉再來泡妞呢。

        一切如何美蘭算計的一樣。

        何美蘭覺得自己應該適時出場了。這些天閑著,她沒少逛街逛店。她想,與其讓徐懷義將錢花在別的女人頭上,她不如大把大把給花了。

        這天,她穿了一條帶水鉆的黑色呢子裙,燙了大波浪的卷發(fā)。讓小店的美容小姐好好地修了眉,盤了發(fā)髻,上了妝。然后,去超市提了一大籃水果、奶粉什么的??吹浇禄丶伊?,自己就噔噔噔地上樓去了。

        敲開姜媛的房門,她不由暗自佩服這個樸素的女人對家的精心布置。即使沒有錢,家里看上去也處處舒適清新,怪不得徐懷義舍不得。但是,這些跟她何美蘭有什么關系呢,是啊,她不是來欣賞她的,她沒有那么多時間精力去欣賞一個對手。對她來說,任何事都一樣,那就是征服。

        何美蘭新買的高跟皮鞋篤篤地響起在客廳里,兩個女人相對,姜媛沒有料到,但也不見慌亂。該來的總是會來的。

        坐吧。姜媛往木沙發(fā)讓。何美蘭卻不坐,徑自走進臥室,看著自顧自玩耍的孩子。她伸出手來,旺旺見了也并不害怕,何美蘭將孩子抱了起來,走進客廳。

        “到阿姨家玩好不好?”何美蘭抱著孩子,一邊逗她。姜媛變了臉色。

        “好!”旺旺咯咯地笑了。

        “好樣的。是徐懷義的種!”何美蘭看著姜媛,一邊從包里掏出厚厚一疊錢來,“徐懷義是敗了,他老啦,心臟不好,伺候他的活,還是交給我吧,誰叫咱是原配夫妻呢?你還年輕,帶著個孩子,徐懷義也幫不了你,白白地壞了你自己的前途。這些錢,是少了一些。別嫌少,收下吧。替這孩子做個打算,也替你自己做個打算,長痛不如短痛。孩子不能沒爸爸不是?咱們以后就兩清了。”

        說完,何美蘭一轉身,抱著孩子就登登登下樓了?!暗桨⒁碳彝嫒D,到阿姨家玩去嘍!”

        姜媛回過神來,追了出去,看著孩子笑呵呵的背影,心里刀絞似的疼??墒?,她知道,何美蘭說得對。

        何美蘭回家了。一皮箱的衣服,珠光寶氣。手里還多出一個孩子,說是外出旅游時撿的。她一臉輕松快活,跟出門的時候完全不一樣。

        她第二天就去廠部報到了,指揮項目經(jīng)理重新召集員工把房頂結了。注資把原材料采購起來。廠里的機器又轉動起來了,員工們都回來了。徐懷義的心也踏實起來了。何美蘭重新印了名片,她是董事長了。

        徐懷義的精神大不如前了,就好像大病初愈,把魂都丟了兩三股似的,經(jīng)常坐著看著旺旺發(fā)呆。他現(xiàn)在也不給旺旺洗澡了,由奶奶幫旺旺洗。

        旺旺也漸漸改了脾性,起初還動不動就哭著要找媽媽,后來,大概知道無望了,就沉著臉。他也不叫徐懷義爸爸了,叫叔叔。

        何美蘭在廠里高高興興的,回家看到旺旺沉著個臉,就怎么也不舒服。這算什么事呢,她覺得自己做女人好失敗。旺旺就是自己失敗的佐證。以前看不到,還沒這樣的感覺,如今,天天在眼前晃啊晃的,這種失敗感就越來越強烈了。阻止不了老公在外面采野花不算,還要幫著養(yǎng)野種,這就是她何美蘭的命!

        何美蘭看著自己臉上的花斑是夜來越深,越來越大了。

        一天,何美蘭依稀在廠部看到一個女子的背影,看著像是姜媛,又不像。何美蘭突然覺得自己老了,眼睛模糊了。

        她想,如果那個人真的是姜媛,自己又該怎么辦呢?

        又該怎么辦呢?何美蘭想不動了。她站在大衣柜的鏡子前面,穿上簇簇新的套裝,往臉上撲了一遍又一遍的粉,可是,到底還是沒能蓋住花斑。

        她想,她是心力交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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