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翠 周景雷

——讀王充閭《逍遙游——莊子傳》

WENZHIBINBIN,RANHOUXIAOYAO

張 翠 周景雷

張翠（1969—），女，文學碩士，錦州師范高等?？茖W校中文系主任。遼寧當代文學研究會副秘書長，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錦州市文藝批評家協(xié)會副主席，錦州市國學研究會副會長，錦州市詩詞學會副會長，曾在《名作欣賞》《藝術廣角》等刊物與高校學報上發(fā)表文藝評論文章多篇，參與遼寧當代作家研究課題項目，從事文藝評論研究。

周景雷，男，1966年生，文學博士，渤海大學教授，主要從事當代文學批評和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

在圖像信息大密度涌現(xiàn)的文化生活中，人們似乎已經很難被長長的文字和厚重的思想所吸引了，浮躁的人心容易接受膚淺的、華麗的“心靈雞湯”。但王充閭先生的《莊子傳》卻以文字的魅力、史家的襟懷、學者的思想光芒和詩人的浪漫風致，營造了一個逍遙游的神秘氣場。讀充閭先生的莊子，是今人穿越歲月風煙與那個兩千三百年前詩人哲學家的靈魂撞擊，也是那個曠代奇才對現(xiàn)今閱讀者靈魂的訪問。這是一種精神的互動，一種情感的輝映，一種人生境界的逍遙游。

子曰：“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后君子?！蓖醭溟傁壬摹跺羞b游——莊子傳》質與文互相融和，內與外相得益彰，思想與形象相互滲透，作家與傳主合二為一，顯示出融合天人之道的大美學氣概、大歷史氣韻和神思天地間的大傳記氣象?？芍^：文質彬彬，然后逍遙。

一

莊子從老子“道法自然”的核心思想中，引發(fā)了較為系統(tǒng)的道家美學思想，并抓住了藝術、審美的基本特征：人與外界對象超越功利的“無私”“無為”關系，從而比其他學派更深入地進入藝術的審美境界，建構了自然本體論美學。對于莊子這樣崇尚“天地大美”的美學家、文學家、詩人，唯有與他心心相印、筆力雄博、語言豐贍的大家方可駕馭。

王充閭先生本人就是一位優(yōu)秀的散文大家，他的歷史文化散文筆涉往昔卻意在當今，深受廣大讀者喜愛。他的語言典雅、精美、灑脫，詩性與哲思齊飛，歷史共文化一色。而《莊子傳》文采翩翩，其語言五彩繽紛、縱橫捭闔，有白描的樸拙，有抒情的優(yōu)美，有敘述的精微，有學理的縝密，有哲學的思辨。

古人云：“言之無文，行而不遠。”所謂“文附質也”“質待文也”，語言文字是抵達文學審美價值的形式符號，具有負載、指示作用，引導讀者進入豐富的意象世界和超驗的意境層次。在充閭先生這部《莊子傳》中，“文之美”首先映入讀者眼簾，叩動審美心弦。

除了文之美，這部莊傳的結構之美同樣令人驚艷、嘆服。

史料中對莊子其人其行的記述甚少，《史記》中只有二百三十四個字。作家充分認識到為這樣一位形模糊而神飛揚、極其豐富的巨人做傳之難度。他這樣寫道：“他在為后世創(chuàng)辟了一條回歸生命本體的路徑，開啟了一扇走出生命‘圍城’的門戶之后，便像清風、白云一般飄然而去，沒有留下一絲身影，一行腳印。這樣一來，就使我們所籌謀的穿越邈遠、神秘的時空隧道，追尋他那幽渺虛靈的蹤跡，進而直窺靈府的堂奧，充滿了艱巨性和復雜性?！睘榱送瓿蛇@項艱巨而復雜的工程，王充閭先生傾注了心血和智慧。他打破傳記常見的以時間為線索的結構形態(tài)，精心營構一個以傳主心靈史為重心的扇形結構，完美地勾勒出傳主的精神圖譜。這把做工上乘的巨大折扇有二十支扇骨，每支扇骨都可卓然獨立，同時又彼此聯(lián)結，共織扇面。

扇面主體是一個水墨莊子，心靈自由翱翔的形象既感性又抽象，既寫實又寫意。扇面上還有五幅各有側重的畫面。第一幅勾勒出莊子的身份、國屬、里籍、家世、身世以及遙遠的戰(zhàn)國時代天崩地坼的圖景；第二幅勾勒了莊子不做犧牛、困躓鄉(xiāng)園、善做減法、以道觀之的充滿大智慧的布衣知識分子形象，讓讀者領略到傳主的精神追求、價值取向和胸襟視野；第三幅勾勒了會講故事的莊子，這個故事大王交游、出訪、授徒、著書，離奇斑斕的故事里寄寓著深邃的哲思；第四幅勾勒了莊子“道”的五張面孔、十大謎團以及莊子的哲學、文學成就和思想文化淵源；第五幅勾勒了莊子的病與死、身后哀榮與文脈傳薪以及歷代詩人筆下的莊子。五幅畫面互映互襯，凸顯著傳主的精神肖像。讀過《莊子傳》，掩卷沉思，一個極度飽滿的莊子形象意態(tài)鮮活地站立在眼前，多維、立體、全息。

之所以具有這樣的閱讀效果，與作家獨具匠心的布局謀篇是分不開的。這種獨特的扇形結構，看似枝蔓叢生，實則根深蒂固；看似龐雜，實則單純；看似輻射開來，實則聚攏元神。結構雖說是文章外在的組織形態(tài)，卻是作家進入傳主精神世界的重要通道，更是讀者解讀傳主精神密碼的重要門徑。

實際上王充閭先生是在進行一場文體的革命，這部莊子傳記可以說是一次跨文體的創(chuàng)作，散文格調、詩性表達、傳記風骨、學術肌理，使得文本復雜而磅礴，卻高度歸一“逍遙游”這個主旨。

二

莊子一生貧窮卻又堪稱奇?zhèn)ス妍悺Ｔ谥腥A民族的文化長河中，莊子的哲學思想、生命智慧、精神氣脈深深融入我們民族的血液中，成為代代相襲的魂魄。關于莊子對中國知識分子影響之大，侯外廬先生說：“從其影響于中國士大夫的歷史來看，實在不是‘異端’，而是‘正統(tǒng)’?！睂τ谶@樣一個精神身軀碩大的莊子，王充閭先生能夠還原出他的精神原貌，寫出他的真實本性，不僅在于充閭先生的文學筆法，更得益于充閭先生深厚的國學功底、廣博的中西方哲學底蘊以及嚴謹治學的學術功力。

王充閭先生也是一位優(yōu)秀的學者。《逍遙游——莊子傳》的文學性與學術性有機統(tǒng)一、巧妙結合當屬公論。這顯然不是一部普通的文學性傳記，也可以看作是有關莊子研究的學術梳理和學術見解的文學式表達。

第一章《詩人哲學家》，就以世界文化的視野，獨辟蹊徑對傳主進行了新的身份定位：“我們的傳主莊周老先生，按照名人辭典的界定，應該是‘戰(zhàn)國時期偉大的哲學家、思想家、文學家’。這種定位，無疑是很完整、很規(guī)范、很標準的。不過，如果再個性化一點，也可以說，他是一位名副其實的‘詩人哲學家’。”這是一種新的學術觀點，為了論述這個觀點，充閭先生進一步闡發(fā)了哲學與詩的關系，指出哲學不僅是理性思維的果實，也是詩性思維的產物，哲學的起點便是文學的核心。并以此定位視角統(tǒng)照全書，解讀莊子的詩性哲學。

第二章《鄉(xiāng)關何處》是對莊子國屬、故里進行抽絲剝繭式的考證、梳理 、辨析，充閭先生通過查閱資料、實地考察、與學者訪談、參與研討等多種治學方法，得出了莊子國屬為宋、世居蒙地的結論。

第九章 《拉圣人做演員》是從莊子對孔子的態(tài)度入手，對莊子是“詆孔” 還是“助孔”的學術公案作了回顧，由司馬遷“詆訾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術”開始，經蘇東坡做翻案文章，及至清代論者、近代學人、當代學者。作家顯然沒有在這一公案上糾纏，而是把論說重點放在莊子安排孔子用其“工具角色”弘道方面。借助孔子的各種角色，莊子的思想精髓得以生動地出場。

第十三章《道的五張面孔》從“道”的外在形態(tài)、根基、社會生活層面、心靈層面、審美核心五個方面對莊子之“道”的生活化、自然性、游世心態(tài)、心性化、審美化與詩性化進行了學術詮釋。充閭先生引經據(jù)典、條分縷析，全面梳理出莊子的哲學觀和美學觀。作家善于史海鉤沉和學術聯(lián)想，在細讀《莊子》文本的基礎上解析莊道，同時不拘囿于文本故事，而是旁征博引，從禪宗故事到逸聞趣事，從學者言論到時文報載；又往往延展深拓，從王國維的“人生三境界”到契合莊子心境把握讀書的三種精神境界，從“游世”到“游心”，從詩性智慧到詩意棲居。讀罷此章，即使不甚了解莊子的人也會對莊子的思想有一個清晰的認知；而那些喜歡莊子、熟悉莊子的人則如飲瓊漿、會心一笑，從中得到心靈的同享與詩性境界的提升。

第十四章《十大謎團》拋出了十個矛盾的問題或曰吊詭，如眼冷心熱、有情無情、凌虛高蹈與委順自然、生與死、前古典與后現(xiàn)代等。充閭先生一邊拋出問題，一邊思考和解答問題，在悖論的體驗以至于無解性探求中進一步深入了莊子的堂奧，也把莊子這樣一個巨人、一個天縱之才的復雜矛盾性揭示得更為豐富。在一次訪談中，王充閭先生說：“我特別喜歡寫個性鮮明、境遇復雜、矛盾叢生、充滿謎團、爭議很大的歷史人物，因為這類人物富有可言說性，所謂‘大有文章可作’，作家可以大顯身手。破解謎團的過程就是檢驗作者識見水平、思想高度、歷史眼光的過程，也是發(fā)揮作者分析能力、施展文學才力的過程?！?先生這番夫子自道足以見出一個作家的藝術追求和學術襟抱。

以上，筆者只是擷取了學術梳理和學術見地表達較為集中的章節(jié)來分析，充閭先生的這種表達既是學術的又是文學的，文學詩性與學術氣質俱在，互為表里，和諧共生。這種學術見悟的文學表達構成了《莊子傳》沉實的質地。因為他是將散文的主觀性、詩性帶到了傳記中，以作家自身對傳主的解讀和體悟來建構精神脈絡，既是“我注六經”，又是“六經注我”。這種寫法無疑是傳記文體的創(chuàng)新與突破。這種創(chuàng)新重在傳“神”，重在深掘思想內涵，重在精神描畫，重在文化建構。

如果說莊學早已浸潤到中國知識分子的生命里，彌漫于中國藝術的墨跡之中，那么王充閭先生的這部《莊子傳》就是以藝術墨點繪制的撼人心魄的巨幅的精神畫卷。

三

《逍遙游——莊子傳》是中國作家協(xié)會組織出版的《中國歷史文化名人傳》大型叢書之一。首批已出版十部，《莊子傳》位列其中。對于這項重大的國家級文化工程，王充閭先生充滿了感情，傾注了心血，竭盡了全力。正因為先生皓首窮經、孜孜矻矻，我們才得以看到這部上乘之作、扛鼎之作、傳世之作。

王充閭先生堅實的文史根基是兒時打下的。他在童年時讀過八年私塾，可以說和莊子的初次接觸已有半個多世紀的時間。盡管他深諳莊子及莊學，但自受命撰寫莊子文學傳記，便“重新把卷研習、心惟手記，對于章節(jié)字句，義理辭采，特別是關于莊子其人其事，進行了比較認真的考究。日夕寢饋其中，凡十六閱月，心無旁騖，亦未敢稍有懈怠。”充閭先生的寫作態(tài)度之端肅，寫作情感之熾烈，治學治史之嚴謹，可見一斑。

充閭先生曾在北京大學中文系做過一次演講，題目叫做《歷史文化散文的現(xiàn)實關懷》。在談到創(chuàng)作實踐時說：“歷史是精神的活動，精神活動永遠是當下的，絕不是死掉了的過去?！彼€舉他寫周恩來不忘老朋友、張學良與宋美齡信守不渝的例子，都是有感而發(fā)，用過去鑒戒當下，尋找精神出路。在他的筆下歷史與現(xiàn)實渾融一氣、互為鏡像，他的歷史觀是在歷史與現(xiàn)實之間逍遙穿行、對話的大歷史觀。

充閭先生寫二千三百多年前的莊子，也同樣從這個創(chuàng)作思想出發(fā)，富有深切曲折的現(xiàn)實關懷。那么充閭先生寫莊，想對當下說什么呢？以他對歷史人物、歷史事件、歷史規(guī)律的洞見，他必會對我們時代的人性迷失、精神疑難、心靈困惑、世風人情有著深度的思考和批判。伴隨著中國現(xiàn)代化的飛速發(fā)展和市場經濟的深入人心，人的欲望極度膨脹，拜金主義、權力至上、信仰缺失、價值失范、道德滑坡，于是出現(xiàn)了官員腐敗、潛規(guī)則盛行、娛樂至死、消費至上、吸毒、性丑聞、食品不安全、環(huán)境被污染、過度開發(fā)等等見怪不怪的現(xiàn)象，大轉型時期的“小時代”圖景屢見不鮮。這個“小時代”更需要“大歷史觀”的觀照，更需要大哲大智的照耀，更需要在歷史與現(xiàn)實之間進行一次“大對話”。王充閭先生是以一個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人文情懷和一個遙遠時代的平民知識分子進行曠世對話。充閭先生把莊子思想資源以不同于以往的書寫方式呈示在當下，這種行為本身就是一種對莊子精神價值的宣達。

作為創(chuàng)作主體，王充閭本人也和他筆下的人物一樣是復雜的、豐繁的、多元的。無論是他作品中的某些人物還是現(xiàn)實中的自己，都不可避免地攜帶著較為濃厚的儒家精神。但他不僅是一個官員、一個詩人、一個散文家，也是一個哲人、一個學者、一個思想家。他對老莊哲學情有獨鐘，特別是步入老境以后，莊子“乘物以游心”“獨與天地精神往來”的自由心靈和詩性智慧滋養(yǎng)了他自在超拔的心態(tài)，使他的作品愈發(fā)閃放著璀璨的個性光彩。不單中國古典哲學，他對西方哲學經典也如數(shù)家珍，這就使他的作品具備了世界文化的視野和站位?！跺羞b游——莊子傳》正是由這樣一個博古通今、學貫中西、才情橫溢的人揮就。這樣的創(chuàng)作主體必然誕生更全面、更生動、更闊大、更深厚、最真切、更豐盈的莊子。

人到老年，哲如充閭先生，也難免有感慨有鄉(xiāng)愁。在《童年的風景》一文中，作家寫道：“人，不知不覺就來到這個世上了，就長大了，就老了。老了，往往喜歡回憶小時候的事情——在一種溫馨、恬靜的心境里，向著過往的時空含情睇視。于是，人生的首尾兩頭便接連起來了。”對待年老，先生沒有苦楚，沒有無奈，更沒有畏、沒有怕；有的只是坦蕩的感慨、懷鄉(xiāng)的眷戀及回歸故土家園后靈魂的自由飛翔。充閭先生出生于1935年，歲月遷流，風雨洗禮，八十年的人生閱歷、四十年的文學之緣，使得他的生命質量愈發(fā)勁健，生命品位愈發(fā)高卓，生命滋味愈發(fā)醇香，生命狀態(tài)愈發(fā)自由。

在《莊子傳》中，充閭先生把莊子的逍遙游闡釋為一種精神解放，一種自由境界，一種無任何牽系與負累的超然心境。按照陳鼓應先生的解釋：“逍”是消逝而無執(zhí)滯；“遙”是隨順而無抵觸；“游”是象征無所拘礙的自由自得狀態(tài)。對充閭先生而言，他的“逍遙游”不在廟堂之高，而在文學江湖之浩渺無涯之波瀾壯闊，文質彬彬，然后逍遙。近些年來，他徜徉于史海文江，結集出版了《滄桑無語》《春寬夢窄》《何處是歸程》《龍墩上的悖論》《張學良：人格圖譜》等三十多種散文隨筆集。尤其是步入老年后，健筆意縱橫，華章寫風流。而2014年初面世的《莊子傳》神韻兼?zhèn)洌馁|俱佳，對歷史文化精神的開掘，對歷史人物的開放式書寫也更入佳境，風華浸遠。

責任編輯 陳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