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竹英子

母愛布拉吉

MUAIBULAJI

■紫竹英子

十二歲半的時候我就知道我是大姑娘了，媽看著我隆起的胸脯，眼睛里滿是淚花。我不知道，為什么我長大了媽卻要流淚。

那年開春，我把一根橡皮筋拴在兩棵桃樹上，唱著，笑著，跳著，我快樂的情緒感染了很多人，幾個鄰居一跌聲地夸我：“秀是越長越漂亮了，你看她那一頭秀發(fā)，要是再扎上兩個蝴蝶結(jié)，穿上條好看的布拉吉，一定比那幾個城里來的小姑娘更像城里人！”

媽在一旁開心地笑。媽最喜歡聽別人夸我漂亮，也許，漂亮的女人都希望自己的美能夠在女兒身上得以延續(xù)。

晚上媽對我說：“秀，媽要給你攢錢，你生日的時候……最晚下學期開學，媽給你做條好看的花裙子，要是攢的錢多就給你做條布拉吉?！?/p>

那一晚，我夢里笑醒好幾回，我夢見我穿著漂亮的布拉吉故意在那幾個城里來的同學面前晃來晃去?！昂?！看你們誰還瞧不起我！”

媽說到做到，農(nóng)忙的時候她拼命地攤煎餅，春末夏初的時候她不分晝夜地孵蛋。媽攤的煎餅又薄又勻，特別是她做的水磨煎餅、榆樹煎餅又筋道又好吃，而且這都是她自己的發(fā)明。媽用手孵蛋比母雞孵出來的小家禽成活率高，也更健康。所以還在春天的時候，村里村外的鄉(xiāng)親們就開始向媽訂購了。

媽日忙夜忙，到6月初的時候已孵出七十多只小雞、四十多只小鴨和十幾只小鵝，另有二十幾個鵝蛋也快鉆出小鵝了。媽說：最多再等二十天，等這些小東西們都長大，賣了還上欠生產(chǎn)隊的錢，剩下的應(yīng)該夠給你買條布拉吉的。

我高興得什么似的，一放學就去看那些小家伙們，不停地對著它們喃喃：小雞小鴨小鵝，你們要快快長大哦！

紫竹英子，原名杜希英，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遼寧音樂文學學會常務(wù)理事。B型血，獅子座。 2000年末開始寫作，至今創(chuàng)作長篇小說七部，詩歌和歌詞四百余首。作品散見于《鴨綠江》《天津文學》《海燕》等刊。有十幾首歌曲被制作成高清MTV，多首歌曲在全國獲獎，其中《孝心到永遠》走進中央電視臺《歡樂一家親》節(jié)目現(xiàn)場。她的文學觀：文字為人服務(wù)的時候必然真情，文字為社會服務(wù)的時候必然高雅，文字為錢服務(wù)的時候難免落俗。

6月中旬，遠在山東老家的堂哥來我家，那年月的山東農(nóng)村比東北窮，堂哥前搭后扛手提著從山東帶來的土產(chǎn)品進村，好多人露出鄙夷的眼神，更有一些大姑娘小媳婦兒夸張地用手捂著鼻子。他穿得實在太破了，像叫花子。

媽第二天去鄰居家借了三十五元錢，把堂哥從里到外連褲衩背心都換成了新的。

我并沒有意識到堂哥的到來會是我的一個“災(zāi)難”。媽帶著我們兄妹五個從繼父家搬出來后，我們這個沒有男主人，家徒四壁，又是從山東“漂洋過?！眮淼耐鈦響舯愠闪瞬皇軞g迎的人，一年到頭也沒有幾個來串門的。所以看見這個只比我大五歲的堂哥，我高興得不行，整天和他膩在一起。

小家禽們一個個出窩了，我心里合計著：我的花裙子就快到手了。

第一批最后幾只小鵝被買走的那天晚上我問媽：“什么時候給我買裙子？”媽長嘆一聲說：“晚些時候吧，給你堂哥買衣服和回去做路費借的錢還差四十多元沒還上，等……”

我沒等媽說完就急哭了，現(xiàn)在正在孵著的只有幾個鵝蛋和十來個雞鴨蛋。就算這些蛋都能變成小家禽賣了也不夠還債，而要想給我買花裙子最少也要比現(xiàn)在再多孵蛋兩倍不止。可那得那些老家禽們配合才行，馬上就三伏天了，這個季節(jié)的家禽們向來偷懶?；瑒硬粍泳汀傲T工”……

“我就不明白，堂哥不是你親生的你都能為他借那么多錢，為什么就不能晚幾天還錢先給我買一條花裙子？”我哽咽著。

“人過留名，雁過留聲。都知道咱們東北的生活比老家那邊兒好，咱總不能讓人小瞧了。再說，親戚十幾年沒走動了，他大老遠來一次，總得打點他高興。你還小，這些人情世故你不懂，但你要從現(xiàn)在就學著點兒?！蔽衣牪欢猜牪贿M媽說的這些大道理，但媽的性格我知道，再磨下去準沒我的好果子吃。

終于，第二批小家禽們一個一個破殼而出。

“小家伙們，你們要快快地長大、健康地長大，我的花裙子可全靠你們了！”

我每天一放學就去跟它們說話，它們像是能聽懂我的話一天一個樣瘋長，我的心充滿期待。為了它們更健康更快地長大，有一天我做了一個十分驚人的舉動，我把幾條舍不得吃的小咸魚剁碎拌在玉米面和菜葉子里喂給小鵝吃。我知道鵝是喜歡吃魚的，我親眼看見過大鵝在水里捉魚吃。大人們也總是說吃魚會長個兒。

我并不知道我惹了禍。

那一夜我和往常一樣躺下不一會兒就睡著了，我又夢見我穿著漂亮的布拉吉、扎著好看的蝴蝶結(jié)在學校的操場上晃來晃去，同學們都搶著和我玩兒。只可惜好夢不長，快天亮的時候我好像被什么聲音驚醒。是媽，她竟一夜沒睡！我醒的時候媽正用手捋著我的頭發(fā)哭。媽說：“秀，布拉吉又買不成了?！?/p>

我一下子爬起來：“為什么？媽，你不是好人，說話不算數(shù)！”

媽說：“孩子，那些小鵝都死了!我拿什么給你買??？！”

我跳下炕光著腳就去了外屋，二十幾只就要出窩的小鵝一個壓在一個身上，僵硬地向后面伸著兩條腿，那樣子好可憐。

我心里十分失望，卻仍然做著最后的努力?！翱墒乔懊娉龈C的那些雞鴨鵝賣的錢除了還欠款最少還夠買塊花布的，我數(shù)過！”我大聲說。

“傻孩子，死了二十幾只小鵝，我要買三十多個鵝蛋再孵小鵝出來賠給他們，做人要講信用。而且，就這樣人家也不一定愿意，因為再孵出的小鵝已經(jīng)過了最好的生長季節(jié)。”

“我不管！我就要我的布拉吉！我就要我的花裙子！”

我跳著叫著，然后躺在炕上不停地打滾兒，哭的淚人似的。媽要給我做花裙子的消息學校里早就盡人皆知了……

媽終于忍無可忍地打了我一巴掌：“你還好意思哭？你還好意思跟我耍賴皮？那鵝食里的咸魚是誰拌進去的？”

我一下就蒙了，原來這竟是我闖的禍！可我卻還是沒有辦法接受我今年又買不成花裙子的事實。我跳下炕大聲叫著：“不用你打死我，我自己去死！我現(xiàn)在就去死！”然后沖出門奔向河塘。

媽只穿了一只鞋就追出去了，一邊追一邊對路人大聲喊：“你們快幫我攔下她啊！”媽知道我有多倔強。

當然我沒有死成，而是跑到河邊對著河里那些戲水的鴨子還有岸上蹣跚的鵝哭。

整整一天我沒吃飯，晚上早早躺下卻怎么也睡不著。那一年的夏天我第一次失眠，那一年的夏天我剛滿十三歲。

大約后半夜三四點鐘的時候我突然被媽的慘叫聲驚醒，昏暗的燈光下媽捧著流血的手徒自抖個不停。桌子上，媽的旗袍已經(jīng)被裁下來好幾塊。一定是那把鋒利的剪刀惹的禍!一定是媽心緒不寧的結(jié)果！媽的眼睛紅紅的，這一夜媽一定哭過好多回，那件旗袍是媽唯一能穿出去的衣服，除了重要節(jié)日或參加婚禮，媽平時一直舍不得穿。

我哭著捧起媽的手幫她用嘴吹氣：“媽，我不要你太辛苦！我不要你剪了你最心愛的旗袍！我不要花裙子！我不要布拉吉了！”

媽勉強讓自己的臉上帶著笑容：“傻孩子，剪都剪了，媽說過今年一定要給你做件布拉吉。是媽對不起你，是媽無能。下學期你都初二了，可你還從來沒有穿過一件沒帶補丁的衣服。這件旗袍剛好夠給你改條布拉吉，媽保證，最晚到開學的時候讓你穿上它。媽保證再也沒有同學敢笑話你！”

終于，十三歲生日那天我穿上了漂亮的布拉吉，但，媽卻病了，病了很久。鄰居劉嬸說：“你媽是累著了，而且她貧血得厲害，是孵蛋過程中被那些小家禽們吸光了她身上的血。”

我沒有辦法知道媽的病是不是真的如劉嬸所說的那樣，但孵蛋過程中一定需要媽的體溫，而那體溫是媽身上消耗掉的熱能！初二的物理課本上我弄懂了這一點。

我?guī)缀鮼G棄了所有曾經(jīng)不堪的記憶，但直到現(xiàn)在我還記得那一年夏天的情景，我還一直保留著那件舊得不能再舊的、帶著母親體溫的布拉吉。我會一直留著它，那是我對母親的念想。更重要的是，我現(xiàn)在也是母親了，這條帶著母親體溫的布拉吉會時刻提醒我怎樣做個合格的母親。

責任編輯 葉雪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