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遂濤

一

沒有一丁點兒預(yù)兆，事情猝然就發(fā)生了。事后回想，一切都感覺可疑，可當時卻覺得很自然。那天剛一上車，我就注意到了她。并不是我有意去看，而是她自動就跳入了我的眼簾。我像所有假裝正經(jīng)的男人一樣，暗暗咽了口唾沫，盡量不往她的身上看，但是我控制不住，眼神稍不留意就斜過去了，顯得那么下作。小黑暗地里碰碰我，沖她使了使眼色，露出一臉曖昧的笑?？磥磉@家伙也早就注意到了她。我沒有接小黑的笑，而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把他臉上的笑逼了回去。小黑似乎被我的表情弄糊涂了，因為平時我并不是這樣，他講起葷段子，我聽得也是津津有味，今天怎么一下子變成偽君子了？他雖然不解，但興致一下子被我弄沒了，就把頭轉(zhuǎn)到一邊，裝作認真工作的樣子。

這條線我們經(jīng)常跑，但是以前從來沒有遇見過她?？此臉幼右膊幌癯Ｗ卉嚨?。她的長相和打扮簡直和這輛破舊、擁擠的公交車格格不入——一身都是紅色，紅大衣，紅腰帶，紅鞋子，包括紅嘴唇，而且是那種鮮艷欲滴的紅，怦怦亂跳的心臟那樣的紅，紅得是那么刺眼，簡直要放出光芒。

我必須承認，我是那種對美女沒有多大免疫力的男人。但是我膽怯，雖然說起來我是個警察，但是面對美女，特別是這種光芒四射的美女，我總感覺膽怯，仿佛她們身上的那種光芒讓我睜不開眼睛。和一個長相一般的女孩子我還能有說有笑，但是碰到美女，我就開始臉紅、木訥、躲避。我吃夠了這個毛病的虧，到今天還沒有女朋友多少就是由于這個原因。小黑他們總是不解，張哥，你長得不丑呀，不僅不丑，而且還挺帥，要個子有個子，要長相有長相，要工作有工作，怎么就還沒女朋友呢？

不僅小黑他們不解，很多見過我的人都不解。參加工作后，有很多人張羅著給我介紹對象，我也見過幾次，可惜每次都對不上眼。我說句大話，那么多次相親，都是我不滿意人家，人家倒是大多一瞅就瞅上了我。媒人給我捎話，喜滋滋的，談完人家對我的好感，再問我對人家的看法。他們多半都認為有戲，我還挑什么呀，多大一把年紀了。但是看我支支吾吾的樣子，他們的臉色就慢慢陰沉下來。我不好說是嫌她們不夠漂亮，這種話我說不出口，傳到對方耳中也傷人，而且還顯得我這人膚淺，我就說沒感覺。

你到這個時候還要感覺？媒人總是奇怪地瞅著我，像是看史前活化石。

我當然要感覺，你可以不相信愛情，但我相信。我理解的愛情，就是那種你看她一眼，大腦會轟的一聲，像引爆了一顆原子彈，然后冒起一股蘑菇云，頭皮就全部發(fā)麻了的感覺。但是這話我對誰都沒講過，除了大學(xué)同學(xué)楊偉。那是一次酒后，他來葛城出差，喝多了，我們談起當年暗戀的女生，我就談到了我對愛情的理解。楊偉瞅著我大笑，行啊，張文健，沒想到你還是一個愛情至上的理想主義者。

我就是一個理想主義者，怎么了？對于這個已經(jīng)有娃的同學(xué)的語氣我有些不高興。這個社會就是太缺乏我這樣的理想主義者，所以才會變得烏煙瘴氣，庸俗不堪。但是我沒想到我這樣的理想主義者，工作之后卻天天跟一些吸毒、吞刀片的扒手們打交道。

這就是命。

我是這樣理解命的，所以我認了命，每天認認真真地工作，奮戰(zhàn)在各條公交戰(zhàn)線上。時間長了，是不是扒手我一眼就能看得出來。比如像這輛車上那個穿皮外套、留短胡須的，雖然以前沒見過，但我一眼就認定了他是扒手。訣竅就在于他的眼神。當時我碰了碰小黑，看到?jīng)]有，那個穿皮外套的，眼睛老瞅著人家的腰部。

小黑說哪個？哦！他眼睛突然就一亮。我們跟了皮外套有一段了，上路車他試探了幾次沒動手，在前兩站下車，然后上了這輛車。我和小黑也跟著下車、上車。我沒想到會在這輛車上碰到這樣一個尤物。

我的大腦立刻轟地冒了一股煙，頭皮開始發(fā)麻。但是我膽怯的天性又開始起作用，我不僅不敢正眼看她，連站得離她近點兒都不敢，仿佛站得近了，我心中的小秘密就會昭然若揭。

也許跟我有同樣想法的人還不少，我注意到車上的乘客似乎都在盡力避免接觸到她，就像她的身上長著一只無形的手，把他們一個個推開，這讓她的身邊形成了一個奇怪的空曠地帶——盡管車上比較擁擠。她似乎對此毫無察覺，或者雖然察覺但早已習(xí)慣，或者雖不習(xí)慣但盡量表現(xiàn)出一副冷漠和不屑的樣子，她用一只手拉著吊環(huán)，一只手輕拉著斜挎在肩上的坤包帶，身子略微前傾，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窗外。從窗玻璃映出的淡淡的影子，可以看到她的臉上戴著一個很大的蛤蟆鏡，使人無法察知她的表情。

過了一站又一站，我的心一直緊繃著。皮外套仍然沒動手，他像個普通乘客一樣裝出一臉的木然，只是眼光時不時會在一些人的腰間掃上一圈，這讓我既激動又擔憂。我既期盼著他趕快動手，又發(fā)愁怎么才能不錯過那個美女。每次車子一停，我的心就要跳一下，我怕皮外套或者紅衣美女下車。如果皮外套下車了，我要不要繼續(xù)跟下去？如果紅衣美女下車了，我要不要跟著下車？我一直在做思想斗爭，一會兒決定工作至上，繼續(xù)跟蹤皮外套，一會兒又覺得機不可失，工作雖重要，愛情價更高。

車突然停住了，海洋公園站到了。人群潮水一樣涌了下去，我緊張地盯著皮外套，皮外套一開始沒動，就在我認為他不會下車時，他卻突然一轉(zhuǎn)身，擠進下車的人群。我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我和小黑對了個眼色，就準備下車。再一回頭，車上已經(jīng)不見了紅衣美女的影子。我透過窗戶往下看，還好，她就在不遠處，正風姿綽約地走著。

我和小黑跟著人群擠了下去，走了幾步人群散開了，我們看到皮外套仍不緊不慢地往前走，他似乎沒有再轉(zhuǎn)車的意思。在他前面不遠處就是紅衣美女，紅衣美女目不斜視地走著，筆直的雙腿交錯成一條直線，腳跟上像安裝了彈簧，走起路來顯得富于彈性和韻律。我正癡迷地看著，突然心中一凜，差點兒叫出聲來，難道……我被這個念頭嚇了一跳。但是又走了幾步，皮外套似乎根本沒有向紅衣美女下手的意思，走到一個路口，他突然回頭沖我笑了笑，眨了下眼睛，闖過紅燈向車流里走去。endprint

我被他的表情弄蒙了。小黑也看到了，趕快邀功似的跟我解釋，操，他知道我們的身份了。

干我們這行的就是這點不好，被你抓過的老扒手都記得你的臉，沒被你抓過的，時間久了也聞得到你身上的味道。難道抓小偷抓久了，身上真會有一股不一樣的味道？

張哥，怎么樣，還跟不跟？小黑向我請示。小黑是反扒志愿者，業(yè)余時間干這個，正經(jīng)職業(yè)是一個健身教練。

都認出來了，還跟什么跟？我心里冒火，但嘴上沒說。小黑看我沒反應(yīng)，就明白了，他往地上啐了口唾沫，操。

皮外套穿過車流消失在人群里。我收回目光，看到紅衣美女還在等綠燈。等了一會兒，綠燈亮了，紅衣美女跟著人流往前走。我正遺憾她就要從我的生活里消失了，突然看到她身子一歪，蹲在了地上。我心里一緊，立刻沖了上去。沖了兩步才反應(yīng)過來，臉一熱，步子又放慢了。

紅衣美女很痛苦的樣子，蹲了半天沒有起來。路過的人都回頭好奇地盯著她，但沒有人停下腳步。小黑臉上露出躍躍欲試的神色，嬉皮笑臉地請示我，張哥，英雄救美，要不要去？

我反感小黑的這副德性，準確講，我是反感小黑在紅衣美女身上表現(xiàn)出來的這副德性。但是我感激他給我提供了這樣一個好機會，我知道，這樣的機會稍縱即逝。于是我做出了我一生中自我感覺最英明的一個決定。

二

我就這樣和姚菁“勾搭”上了。

“勾搭”是小黑的形容詞。他總是一嘴沒正經(jīng)，但是從他的長相，你很難看出他是個沒正經(jīng)的人。他長得黑黑壯壯，一身健身房練出的疙瘩肉，嚴肅起來，一臉正氣。我就是被他的長相欺騙了。當初他們進反扒隊的時候，分人，問到我，我說就那個渾身長塊兒的吧。我當初的用意很簡單，他這副身板，再碰到小偷反抗，就算多幾個，我也不怕啦。

他剛跟我時，還沒露出原形，雖然塊頭比我還大，但是見到我就點頭哈腰，張哥長張哥短，聽得我頭都大了。我曾經(jīng)跟他說過，以后不要再叫我張哥，直接叫名字，名字。他笑笑，說是，張哥。

應(yīng)該說他還是蠻有悟性的，因為干健身教練這一行，身手也不錯。我一開始不知道他是健身教練，還以為是個無業(yè)游民，知道之后，不由肅然起敬，問他健身教練干得挺好的，干嗎還要犧牲休息時間來當反扒志愿者。他笑笑，說喜歡抓小偷，接著露出一副崇敬之情，說我從小就想當警察。

那干嗎不報考警察？

他一臉的尷尬，考過兩次，都沒考上。說完輕吹一聲口哨，像是給自己解嘲。

但是不久我就發(fā)現(xiàn)他有個問題，還不是嘴不正經(jīng)，而是有暴力傾向。也許是肌肉憋得太癢了，抓到小偷他總想拳頭上先來幾下。碰到訊問，如果小偷死不承認，就忍不住想動手動腳。

我警告過他很多次，他總是一副似懂不懂的死樣，讓我直想踹他兩腳。我知道他是揣著明白裝糊涂，也許他是認為我太死板了，但是在這一點上我不會給他留余地。

我看他沒有真心悔改的樣兒，警告他，你小子給我小心點兒，千萬不要給我惹事，聽到了沒？

聽到了，張哥。他答應(yīng)著，聲音卻有氣無力，像霜打的茄子。

我知道他心里還不服氣。我有預(yù)感，這小子遲早會給我惹事。后來就真出了事。

那已是我和姚菁戀愛之后的事了。我和姚菁的事只有他知道，我警告過他不要跟別人亂說。他曖昧地笑笑，說明白。他的笑讓我有點兒不舒服，那感覺就像是我有什么把柄捏在了他手里。

但是我有什么把柄呢？我不過是喜歡姚菁而已。但是他沖我眨眨眼睛，曖昧地笑笑，結(jié)果就把這樣一份純真的感情給玷污了。我很惱火，但又不好沖他發(fā)作。我也不好解釋為什么不要告訴別人，更不知道我為什么會跟他說這句話，我只是出自本能地不想讓別人知道。

那天我本以為事情會很艱難，也許紅衣美女會拒絕我的幫助。我甚至能想象到她拒絕的樣子，她對我伸出去的手根本不睬，禮貌而斷然地謝絕我的好意，或者打電話找人來幫忙，或者伸手打車揚長而去。我害怕遇到這樣的局面。但是當我走近，小心翼翼紳士般地詢問她是否需要幫助時，卻看到她粲然一笑。我的心里立刻盛開了一朵大瓣的蓮花，把我的心胸一下子全填滿了，洗清了。她伸手讓我扶住，我立刻有一種因為幸福過度而產(chǎn)生的眩暈感，感到渾身輕飄飄的。我扶她離開馬路，走到路邊，輕輕試走了兩步，她的臉上立刻露出了痛苦的表情。小黑也試圖攙扶住她的另外一只手，我的心里立刻長出了一只長長的手，像驅(qū)趕蒼蠅一樣驅(qū)趕著他。還好，紅衣美女的另外一只手像舞蹈一樣上下變幻移動，使小黑總摸不清準確的方位。

在征求了她的意見之后，我打車把她送到了醫(yī)院。就在出租車上，我知道了她叫姚菁。第六感覺告訴我這很有可能是個假名字，我內(nèi)心略微產(chǎn)生了一絲不快。但是在醫(yī)院，我很快就知道她確實叫姚菁，她一筆一畫地把名字寫在我的手心里，然后由我謄寫到病歷本上。她的手指在我手心里劃動時，手心癢癢的，就像冬日的暖陽照在了我的心里。掛號時我問她有沒有醫(yī)?？?，她說忘帶了。我直接掏錢幫她付了。

她的腳傷并不嚴重，醫(yī)生簡單處理了一下就說可以離開了。我恨醫(yī)生處理草率，但是也別無他法。在旁邊等待的時候我一直在思考，怎么做才能既要到她的聯(lián)系方式又不至于過分露骨，最后我能想到的就是把自己的電話號碼寫給她，告訴她如果還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聯(lián)系。我說這話時表情莊重，就像一個樂于助人卻不求回報的正人君子，為了增加她對我的信任，我還鄭重其事地補充說我是一個人民警察。

警察？她眉毛跳動了一下，笑了。好的，她微笑著接過我遞過去的電話號碼，認真看了看，然后收進了包里。

我本以為作為回報她也會把自己的電話號碼寫給我，但是很可惜，這樣的場景并沒有出現(xiàn)。我沒有勇氣主動向她討要電話號碼，在我們揚手說再見時，我聽到自己的肚子里在下雨，苦苦的，澀澀的。就在轉(zhuǎn)身的一剎那，我突然感覺自己體內(nèi)產(chǎn)生了一股幾乎抑制不住的沖動，我想撕下面子主動向她索要電話號碼，我害怕就此一別再也見不到她。但我還是抑制住了這股沖動，并將它轉(zhuǎn)化為搖手的力量，以至于她坐車走了很久我的手還沒有放下。endprint

小黑為我惋惜，張哥，干嗎不問她要電話號碼？

他說中了我的痛處，但是我裝出無所謂的樣子，我干嗎要她的電話號碼？

小黑肯定看出了我的虛偽，所以他只是嘿嘿地笑。

我恨透了這小子。

三

等了一周我也沒有等到姚菁的電話，這一周對于我來說如此漫長。沒事時我曾經(jīng)偷偷上戶籍網(wǎng)查過，但是本市有五十多人叫姚菁，從剛出生兩個月的娃娃到八十多歲的老太，我挨個兒查看，并沒有找到我思念中的那個姚菁。這又讓我對她的身份產(chǎn)生了懷疑。但是我立刻否定了這種懷疑，也許她的戶口不在本地呢。

我在焦急難耐中度過了這一周，小黑也許發(fā)覺了，時不時會嬉皮笑臉地問我，張哥，姚菁有沒有給你打電話？

說這話時，有時只有我們兩個人，有時還有其他人在場。其他人在場時，我就很生氣，一個勁兒用眼神示意他讓他閉嘴。他注意到了，就壞壞地笑。有人聽到了，問他，姚菁是誰？他看看我，繼續(xù)笑，然后故作委屈地說，張哥不讓說。說完卻抑制不住地哈哈大笑起來。這時我真想在他繃得結(jié)結(jié)實實的屁股上踹兩腳。

我說過，一開始他還在我面前裝老實，但是剛一混熟，他就暴露出了本來面目。他這人不懂得分寸，給他點兒陽光他就燦爛，給他點兒面子他就踩著鼻子上臉，竟然連我也敢涮。這讓我頗為氣惱，但是又不好發(fā)作，只能找其他理由給他點兒臉色。

我找得最多的理由就是他的暴力傾向。因為這個，我沒少說他，我說你來干反扒是不是就是想找個靶子發(fā)泄發(fā)泄？你小子是不是覺得不打人這一身肌肉就白練了？他每次都被我訓(xùn)得面紅耳赤，但總不見收斂。

姚菁給我發(fā)短信時我已經(jīng)絕望了，正準備鼓起勇氣迎接新的生活。當時我正在車上跟一個小扒手，小扒手眼看就要下手了，突然我感覺口袋動了一下，知道是短信來了。我沒管它，繼續(xù)盯著小扒手。小扒手的手剛拔出來，錢包拿在手里還沒來得及轉(zhuǎn)移，我就撲了上去。我一手抓緊小扒手的手，讓他沒法扔掉錢包，一邊控制住他的身子，然后轉(zhuǎn)身讓小黑拍照。這是我剛琢磨出來的應(yīng)對辦法?，F(xiàn)在的小偷一被抓，就把錢包扔到地上，然后就再也不肯承認。一開始我們拿他們沒辦法，可自從我研究出這一套對策后，幾乎從未失手。拍完照，我才拿起小偷手里的錢包讓失主辨認。失主還在渾渾噩噩看熱鬧，等看清楚是自己的錢包，才恍然驚叫。

這是一個女學(xué)生。我讓她跟我們?nèi)シ窗谴箨犚惶?，她露出猶豫的神色，說還要上學(xué)。我說好吧，把你的電話號碼告訴我，放學(xué)后再到我們大隊里做個筆錄。說實話，我是擔心她不肯來，這樣的失主我見得多了。在等押解車時，我才抽空把手機掏了出來，剛把短信打開，還沒來得及認真看，就聽到小扒手哎呦叫了一聲。我回頭一看，他正彎腰蹲在地上，旁邊小黑一臉怒氣。

我驚問，怎么回事？

小黑指著蹲在地上的小扒手，這家伙還想逃跑。

我看了看小扒手，小扒手一臉痛苦的表情，辯解說，我沒想逃……

還敢說！小黑訓(xùn)他。

我看到已經(jīng)有路人朝我們探頭探腦，本想說小黑兩句，還是憋住了，等回大隊再跟他算賬。我看到短信上寫著，你在干什么？沒有署名，就這么一句孤零零的話。我認真研究了一下電話號碼，確認這是一個陌生的號碼。我估計不是惡作劇，就是發(fā)錯了，也或者是釣魚短信。

我回復(fù)，你是誰？

過了半天沒有回音。車來了，我們押小扒手上車。到大隊，我讓小黑先把小扒手關(guān)進候問室，然后不由自主地就把手機掏了出來，一看，果然有一條新短信，還是剛才那個號碼，仍是一句話，你猜呢？

我不想再跟這種無聊的人玩這種無聊的游戲，合上手機，裝入口袋。但就在我準備去訊問小扒手時，突然心中一動，渾身不由顫抖了一下，又把手機拿了出來，認認真真回了一句話，是不是姚菁？

然后就是長久的等待。直到訊問結(jié)束，才終于又等來了一句話，恭喜你答對了，我該送你件什么獎品呢？

不用她送我獎品，能把小扒手順利移送起訴就是送給我最好的獎品了。還好，女學(xué)生按時來了，但是她說她沒看到小扒手把手伸到她的包里，說完一副很內(nèi)疚的樣子。我安慰她，沒關(guān)系，這很正常，關(guān)鍵是他手里的錢包是不是你的。是，她睜大了眼睛，當然是。訊問小扒手時，他卻死活不肯承認，問到錢包時，他說他也不知道那個錢包怎么會在他手里。小黑又忍不住了，把洗出來的照片拍在他臉上，說，都給你拍照了，還他媽的死不承認，那錢包會飛?。啃“鞘诌€死硬，誰知道是不是你們強塞到我手里的？

我瞪了小黑一眼，讓他先出去，我來問。我把照片收起來，正色告訴小扒手，你可以不承認，沒關(guān)系，我們旁證充分，照樣可以起訴你。

案件果然順利起訴了。但是送到看守所時遇到了問題，體檢時小扒手說他肚子里有個刀片。我心里一沉，忍不住罵他，肚子里有刀片怎么不早點兒講？害我白送一趟。拉到醫(yī)院，一照，果然有個刀片，又折騰了半天，才終于把刀片拉出來。

再次把他送進看守所，已是凌晨了。但我一點兒都不覺得累，甚至感覺大腦異常清醒。我真想這時給姚菁打個電話，跟她隨便聊聊。當然我知道此時她正在休息，我不能打擾她。我迫不及待地等待天亮。

那天晚上，我徹底失眠了。

四

小黑察覺到了我情緒的變化，偷偷在我耳邊說，是不是有什么好事了？

我跟他賣關(guān)子，你說呢？

呵呵，我知道了，肯定是姚菁給你打電話了。

這個鬼小子還真是機靈。但我不露聲色，督促他，走，別在這里瞎扯了，出工去。

在路上，我還是忍不住把姚菁主動給我發(fā)短信的事告訴他了，說完我就后悔了，我覺得不該把我這么純凈的感情秘密告訴他，于是我正告他，誰也不許說，知道嗎？

知道，他舉手保證，就算你問我也不說。

我跟姚菁的交往并沒有我想象中的那么順利，雖然通了幾次電話，但她對我的邀約總是閃爍其詞。最后終于同意出來了，約會的過程也不像我想象的那么溫馨浪漫，我們像兩個過分矜持的男女，始終保持著一定的距離。我和她面對面坐在咖啡館里，在音樂的包圍中，我言不由衷地跟她談?wù)撝膶W(xué)和藝術(shù)，盡量不讓她因為我的職業(yè)把我看得太過粗俗。endprint

喝過咖啡，我謹慎地邀請她到咖啡館對面的琴島湖畔隨便走走，她猶豫了一下，答應(yīng)了。這讓我的心臟怦怦跳了半天。我故意走得磨磨蹭蹭，中間因為碰到兩個討錢的女孩子，還耽擱了一會兒。那是兩個看起來年紀并不大的女孩子，突然從陰影里出來，問我們可否給她們二十塊錢，她們已經(jīng)餓了一天了，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姚菁像受了驚嚇一樣呆在那里，愣愣地看著我。我對她們說，你們要是真餓的話，我可以買飯給你們吃，錢是沒有的。

兩個女孩子相互看了一眼，默默走了。等她們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我回頭對姚菁說，這樣的人我見多了，十有八九是騙子。

你怎么判斷她們是不是騙子？

就像剛才那樣，她們?nèi)绻骛I，會讓我去給她們買飯的。

你真的買過？

買過。我說，我曾經(jīng)帶一個乞討的人去快餐店，我說你想吃什么隨便點，但是不能打包帶走。

呵呵，她笑了，你還真逗。停了一下，又低聲說，沒想到你這人心地還不錯。

說完這句話，她就沉默了。我的心一下子酥了，我一直想找機會讓我們的關(guān)系迅速升華，但是一圈走完，卻什么進展也沒有，甚至連小手也沒拉一下。也不確切，其實拉過手，那是在她離開時，我斗膽跟她握了一下手。她的手很細、很軟，但很冰，剛觸到她就迅速抽回了，像一條滑溜溜的小魚。我要送她，她不肯，我只好戀戀不舍地看她打車遠去。

她走后，我又是遺憾又是自責。遺憾的是自己太過懦弱，這么好的機會都沒有把握。從她的表現(xiàn)我完全可以看得出，她對我不僅不反感，還有那么一點兒意思，特別是她主動給我發(fā)短信這一點。她說她是因為無聊，想到那天我?guī)兔Φ氖?，所以發(fā)短信來問候一下，但是我能感覺出她在撒謊。也許她一直都在等我主動表示，然后一切就水到渠成了。我可以想象得到，她現(xiàn)在坐在出租車里，肯定在痛罵我是個傻瓜。想到這里，我不由抓了抓頭發(fā)，懊惱至極。由此，我開始羨慕甚至嫉妒起小黑來，在女人方面，我確實不如他。我甚至猜想，如果不是因為我，小黑也許早對姚菁下手了。這個想法真讓我受不了。

就在我自怨自艾的這段時間，小黑出事了。那天我們又出去行動，收獲不錯，抓到了一條大魚。是小黑出的手，人贓俱獲。小黑很高興，但就在我招手打車準備回大隊時，突然聽到身后小黑大喝一聲，回頭一看，只見他沖那個老扒手就是一腳，老扒手一個趔趄，摔倒在路邊。我正想喝斥小黑，卻看到老扒手仰躺在地上，臉上露出一絲陰森森的笑。剛停下來的出租車司機看到這情況，立刻開車跑了。我正要叫，卻看到小黑捂著手，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老扒手幽幽地說，我有艾滋病。

我的心猛地一下沉到了谷底。

我看到小黑臉都綠了，他呆愣了片刻，突然沖上去對著老扒手又是一頓猛踹。我想攔，卻感覺渾身使不上力氣，嘴也張不開。等我終于攔住小黑，老扒手已渾身是血。小黑的身子在顫抖，突然他像一攤泥一樣往地上一滑，抽泣起來。我的大腦像一下子被掏空了，茫然地向四周看看，結(jié)果看到了一圈圍著看熱鬧的群眾。

等待檢測結(jié)果的那段時間，我的心情壓抑到了極點，我甚至不敢去安慰小黑，特別是老扒手被檢出確實攜帶艾滋病病毒之后。平日嘻嘻哈哈的小黑突然就蔫了，像被抽去了魂魄，變得沉默寡言。才幾天時間，小黑明顯瘦了，肌肉都癟了。雖然明知沒用，我仍強顏歡笑，振作點兒兄弟，不一定被咬到都會傳染。

這話說出來連我自己都不信。

那段時間我沒有給姚菁打電話，想到小黑的事我就沒有心情。倒是她給我發(fā)過幾個短信，我一開始也沒回，后來終于回了，但不知該說什么好。我本想告訴她小黑被咬的事，但是想了想，又把已經(jīng)擬好的短信刪了。我不能告訴她，我怕她擔心我的安全。

檢測結(jié)果終于出來了：陰性。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當即把一個茶杯摔在地上，眼淚嘩地就流出來了。我第一時間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小黑，但電話那邊的小黑并沒有我想象中那樣興奮，讓我的興奮也跟著打了個折扣。小黑問我，不會檢錯吧？

我操，你希望檢錯呀？

不是，他囁嚅著，怎么可能他是陽性我是陰性呢？

也不是被咬就一定會傳染的。我再次給他解釋，但是他似乎并沒有完全接受。

放下電話，我為小黑的死腦筋生氣，但是突然閃過一個念頭，不禁嚇了一哆嗦，真的，萬一檢測不準確呢？

那段時間其實還有件倒霉的事。那天小黑踹老扒手的場面被一個熱心的群眾拍了下來發(fā)到微博上。因為我們是便衣，那個群眾也是無名小輩，一開始還沒引起人們的注意。自從被一個網(wǎng)絡(luò)紅人轉(zhuǎn)發(fā)，并作了上綱上線的評論之后，那條微博立刻發(fā)熱，一夜之間就紅遍大江南北，鋪天蓋地全是關(guān)于我們的新聞了。雖然領(lǐng)導(dǎo)知道事情的原委，但畢竟造成了不良影響，檢測結(jié)果沒出來時還壓著，結(jié)果出來，證明是虛驚一場，立馬就把我和小黑處理了，對我是警告處分，對小黑是直接勸退。

其實不用勸退小黑也不想干了。從那以后我再沒見過他。有一次從他工作的健身房路過，我進去看他，結(jié)果得知他已辭職。給他打電話，電話竟然停機了。我心中雖然有些不是滋味，但又感覺心情一松，仿佛那件事給我?guī)淼男睦黻幱?，也隨著小黑的消失徹底離我遠去了。

五

雖然挨了處分，我跟姚菁的關(guān)系卻有了實質(zhì)性進展。

我們隨后又見過兩次面，就在第三次，吃過飯后我們?nèi)ゾ频觊_了房。我本想把她帶到我家，但是她拒絕了。我想想，也好，我的住處凌亂不堪，讓她看到確實會影響她對我的觀感。我們就在吃飯的地方附近找了一家酒店。在前臺等著開房時，她突然悄聲問我能不能先借給她一千塊錢。我心里咯噔了一下，但還是裝作很大方的樣子，問也沒問就從錢包里數(shù)出一千塊錢給了她。

進了房間，我迫不及待地把她摟到懷里，猛地親吻了一通。正準備進一步行動，結(jié)果她推開我，讓我先洗澡。我以為她聞到了我身上的汗臭，有點兒不好意思，就進去洗了澡。匆匆洗完出來，看到她已脫了衣服躺在床上，身上只剩下內(nèi)衣內(nèi)褲。我躥到床上，再次把她擁入懷里。突然門吱呀一聲開了，我還沒來得及反應(yīng)，就被幾個人按倒在床上，緊接著眼前亮起幾道刺眼的白光。endprint

你們干什么？我一開始以為是遇到了敲詐的，心里撲通了一聲。這樣的事情我聽多了，故意派一個女人釣魚，然后抓奸，然后勒索。沒想到這樣的事發(fā)生在我頭上。

我看了一眼姚菁，姚菁把一床被子緊緊圍攏在自己身上，臉上露出驚恐之色。這讓我又釋然了，姚菁會是那種人嗎？就算是，姚菁明知我是警察，難道還會給我下這樣的套？

干什么？為首的那個壯壯的中年男子冷笑著說，警察。

警察？我更加迷糊。那個警察大概認為我在裝傻，把手里的證件在我眼前亮了一下，補充說，有人舉報你們賣淫嫖娼。

賣淫嫖娼？我腦袋嗡的一聲，急了，顧不得還光著屁股，氣急敗壞地向那個陌生的同行解釋，誰他媽舉報的？誰賣淫嫖娼了？你們是哪個派出所的？我也是警察！

你是警察？那個同行似乎不敢相信，認真地打量了我?guī)籽邸?/p>

不信，你打電話問問。我念給他一串數(shù)字，那是單位值班室的電話。我說了我的姓名和單位。

對方更狐疑，但沒有打電話，只是一個勁瞅著我，仿佛第一次遇到這種事，不知道接下來該怎么辦了。過了一會兒他才說，就算你是警察也不能違法，懂不懂，執(zhí)法犯法，罪加一等！他本來語氣還平和，說到后來又嚴厲了。

誰違法了？你怎么就說我們賣淫嫖娼了，我……

話還沒說完，就被他打斷了。他說好了，你們先穿好衣服，有什么事到所里再說。

我知道我不是嫖娼，心里有底，所以并不膽怯，只是隱隱有些擔心。我擔心的主要是姚菁，這種事傳出去還讓她怎么做人？

出門時我看到了酒店女服務(wù)員，她一直用好奇的目光看著我們，看得我惱火。我終于明白，門鎖得好好的，為什么會突然被打開了。我一直想找個機會安慰安慰姚菁，我想告訴她不用怕，沒事，可是每次我一張口，就被那個帶頭的民警呵斥住了。姚菁看也不看我一眼，她的表現(xiàn)讓我意外，她并沒有出現(xiàn)我預(yù)期中的憤怒或恐懼的情緒，而是出奇地冷靜，冷靜到讓人疑心她早已料到這事會發(fā)生似的。

在去所里的車上，我問抓我的那個頭兒，是不是沖錯房間了。他毫不遲疑地說，沒錯，舉報的人說的就是你們這個房間。他還把房號給我重復(fù)了一遍，確實沒錯。我啞口無言。但過了一會兒，我又想起來了，問他，會不會是舉報的人舉報錯了？

那誰知道？是不是到所里再說吧。

我知道他已經(jīng)核實過我的身份，所以在車上他并沒有怎么難為我們，甚至連手銬也沒用。但是到了所里，仍然把我們分開了，還分別做了筆錄。那個給我做筆錄的民警似乎有點兒不好意思，給我解釋，該走的程序還是要走的。我點頭表示理解。問到我的職業(yè)和單位時，我如實說了，他沒有表示吃驚也沒有表示懷疑，直接就寫了。這更證實了我的判斷。

我把事情的經(jīng)過如實講了，我說我們是在談戀愛。他問了我姚菁的姓名、年齡、工作單位、家庭情況，直到這時我才意識到，除了姚菁的姓名，其他信息我都不清楚。我有點兒發(fā)慌，但也不覺得有什么大不了，剛認識不久，不清楚也很正常。

筆錄做完，把我晾了一段時間。在這段時間里，我一直在回憶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怎么會有人舉報我們？難道是那個女服務(wù)員看我們形跡可疑？我立刻否定了這種猜想，酒店怎么可能去管這事？再說，我們看上去哪里像是嫖客和妓女？

那個給我做筆錄的同行再回來態(tài)度就變了，跟他一起來的還有那個抓我的頭兒，我已經(jīng)知道他姓吳。他們先是冷冷地看了我半天，看得我心里發(fā)毛。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強作鎮(zhèn)定，質(zhì)問他們怎么還不放我走。

放你走？那個姓吳的冷笑著說，恐怕暫時還不能放你走。

他們再次給我做了一份筆錄，問的還是那些內(nèi)容，我還是按第一次回答的那樣回答了。那個姓吳的說你再仔細想想。我說不要跟我玩這一套，這一套我玩得比你熟，我說的都是實情，不信你們可以去查。他說我們?nèi)ゲ榱耍筛阏f的不一樣。

哪里不一樣？

你說那個女的叫姚菁對不對？

對。

可是她并不叫姚菁。

那她叫什么？我吃了一驚。

她叫孫虹。

不可能，她告訴我她叫姚菁。

他們似乎并不想在姓名上跟我糾纏，接著又說，你說你們是在談戀愛？

是。

可她并不是這么說。

她怎么說？

她說你們就是賣淫嫖娼。

不可能！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說是以一千元的價格，你給她的錢還在她的錢包里，要不要我們做個指紋檢測，看看那錢上有沒有你的指紋？

那錢是她向我借的。

她為什么向你借錢？

她沒說，我也沒問。

為什么不問？

沒有為什么！我干嗎要問？說完這句話，我感覺回答得不合適，我看到他們的嘴角掠過一絲冷笑，于是鎮(zhèn)靜了一下，試圖向他們解釋，她向我借我就給她了，我想她總是有需要才會向我借。

可是前臺服務(wù)員也證明說你是在開房時才把錢給她的。

她就是那時向我借的。

可是孫虹說你給她的錢是嫖資，是她讓你開房前先支付的。那個女服務(wù)員跟孫虹的說法一致，她說沒有聽到孫虹說要向你借錢，只看到你把錢付給孫虹……

我肺都要氣炸了，大喊著說讓我跟姚菁對質(zhì)！

是孫虹。那個姓吳的糾正。

六

我想不明白事情怎么會變成這樣。我不相信姚菁在騙我，她為什么騙我，她騙我有什么好處？沒有任何好處。就算是賣淫嫖娼行為成立，她也要跟我一起關(guān)。在沒有見到姚菁之前，我不相信那個姓吳的警察說的話。我斷定他是在套我。

他們走后不久，我又聽到漸行漸近的腳步聲。我屏住呼吸，結(jié)果聽到在一群人聲里有幾個熟悉的聲音，我心里一陣激動，我終于等來了單位的人。

來的是大隊長和教導(dǎo)員，還有市局紀委的同志。陪同的除了那個姓吳的，還有兩個所領(lǐng)導(dǎo)模樣的人。他們本來還有說有笑，看到我，大隊長突然一瞪眼睛，罵我，看你干的什么事，單位的臉都被你丟盡了！endprint

我感到冤屈，卻不知該從何說起。眾人都沉默不語，既不勸，也不插話，只是站在旁邊圍成一圈看我，看得我臉熱辣辣的，仿佛自己真的嫖娼了。

大隊長又說，既然敢做，為什么不敢承認？

我突然一下子找到了發(fā)泄口，眼淚一下子流了出來，我說，大隊長，我真的沒有嫖呀！

沒有嫖，自己人會冤枉你？

那個姓吳的插話，一開始我們也以為是誤會，結(jié)果一查——

他沒有再說下去，但是不說比說效果還糟。

大隊長，我真的是冤枉的！

大隊長又瞪我一眼，沒腦子，沒有女朋友就把你憋壞了？現(xiàn)在誰也救不了你，你還是老老實實配合，爭取從輕處理。是不是冤枉的，最終會水落石出。你信不過人家派出所的同志，市局紀委的同志你總信得過吧？

大隊長和教導(dǎo)員走后，市局紀委的同志留下了。他們也給我做了一份筆錄，問的還是那些問題，我依然照原樣回答。市局紀委的同志不耐煩了，用筆敲著桌子提醒我把握好時機，爭取主動配合。記住你的身份，他們說，在還沒有處分你之前你還是人民警察，是一個執(zhí)法者，法律和政策你都很清楚，不要存僥幸心理。

我不知道我怎么就存僥幸心理了。

他們看我冥頑不化，只好把一份筆錄攤在我面前。你看看，他們敲著筆錄說，看你還有什么好說的。

我把筆錄拿過來認真看了，是給姚菁，哦，不，是給孫虹做的筆錄。姚菁的真名確實叫孫虹，她在筆錄中不承認她曾告訴過我她叫姚菁，她承認了賣淫嫖娼的事，說是我跟她談好了一千塊錢她才肯做的。

她騙人！我越看越心驚肉跳，我不敢相信這是姚菁的筆錄，但是我又無法不信。

你還不肯承認？

我確實是跟她在談戀愛，你們可以去看看我的手機，里面還保留著她發(fā)給我的短信。

市局紀委的同志似乎有些遲疑，相互看了一眼。那個坐在旁邊一直沒有說話的姓吳的插話了，他的手機我們看了，確實有一個叫姚菁的給他發(fā)過短信，但孫虹否認那個姚菁是她。那個手機號我們核實了一下，沒有登記使用者姓名，現(xiàn)在已經(jīng)停機。

不可能！我大叫，你們可以查姚菁的手機。

我們查過了，她的手機號跟你說的那個叫姚菁的號碼不同，而且她的手機也沒有跟你的通信記錄。那個姓吳的說。

那你沒有問她她是怎么跟我在一起的？

我們當然問過，她說是在路邊被你勾搭上的，剛才給你看的筆錄里寫了。

騙子！我歇斯底里地吼叫起來。

請注意你的態(tài)度。市局紀委的同志嚴肅地批評我，然后又問，你說你們是在談戀愛，除了你說的那些短信，還有什么證據(jù)？

我突然想起了小黑。我說還有小黑知道。

小黑是誰？他現(xiàn)在在哪里？

我突然發(fā)現(xiàn)又遇到了一個新的難題。

七

大隊長說得沒錯，沒人能救得了我。

除了行政處罰，我還被開除了公職，成為了我們公安局的一大笑話。從拘留所出來，我沒臉再在這個城市生活。反正這個城市也沒有讓我留戀的地方了。自從進了派出所，我再沒見過姚菁，不，是孫虹。我恨透了她，我不知道我哪里得罪了她，讓她如此不計代價地陷害我。

我曾經(jīng)想過復(fù)議、訴訟，但最后還是放棄了。定案的證據(jù)對我不利，我很清楚復(fù)議、訴訟的后果是什么，除了自取其辱，情況不會有任何改變。我曾經(jīng)托一個熟識的法制科民警幫我調(diào)閱了卷宗，看后他告訴我，復(fù)議、訴訟沒用，這個案件的辦案質(zhì)量實在是太好了，雖然我沒承認，但是一切旁證都足以證實賣淫嫖娼事實的存在。他還不忘跟我開個玩笑，說，肯定就是不想冤枉你，所以證據(jù)才會收集得那么充分。

可我確實是冤枉的。我說。

我相信你，他說，可證據(jù)就是這樣。你也知道，法庭上要的是法律事實，而不是客觀事實。

這是兩個法律術(shù)語。在大學(xué)法學(xué)基礎(chǔ)理論課上我學(xué)過，我懂得它們的意思，可是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感受得這么真切。我說就算是法律事實，也得尊重客觀事實呀。

朋友沒有回應(yīng)。更讓我惱火的是，朋友雖然嘴上說相信我，但我明顯感覺他一點兒都不相信我。

從拘留所出來后我沒有急著找工作，我先去找姚菁，也就是孫虹。我查到了她的住址，但我去的時候她早已不住那里了。我找了一段時間，沒有結(jié)果，心也就淡了。而且，即便找到她，又能怎么樣呢？我還能殺了她？我沒必要為了她再把自己的命丟掉。不值得。警察肯定是做不成了，雖然我早已習(xí)慣了這個職業(yè)，甚至到現(xiàn)在還熱愛這個職業(yè)，即便天天跟扒手打交道讓我感到有點兒厭倦。

我離開了葛城，到外地轉(zhuǎn)了轉(zhuǎn)，也嘗試著干過一些工作，但都干不長久。不是我不適合崗位，就是崗位不適合我，沒一個干起來順心的。這時我更懷念警察這個職業(yè)了。每到這時候，我的內(nèi)心就怨恨起那個姚菁，不，孫虹。

我最后還是回到了葛城。關(guān)于我的丑事早已被人忘記，只是偶爾路上碰到一兩個舊日的同事，躲不開，有人還會拿那件事打趣。每到這時，我就淡淡笑笑，仿佛那真是一個已經(jīng)過去的無傷大雅的玩笑。直到有一天，我閑來無事，到海洋公園閑逛，逛完準備乘公交車回去，突然想起幾年前就是在這里遇到姚菁的，內(nèi)心不由一陣酸澀。

我不由自主又往前面走了幾步，在人行道旁站住。我仿佛看到穿著一身紅衣的姚菁正蹲在人行道上，痛苦地呻吟。我不由自主地又想伸手去攙扶。手伸出去，摸了個空，才意識到這是我的幻覺。姚菁害我害成這個樣子，我竟然仍想著她，連我自己都吃驚不已。

又過了一段時間，我突然接到一個短信，上面只有一句話，你是不是還在恨我？

這個沒頭沒腦的短信把我搞糊涂了。看號碼不熟悉，以為是誰發(fā)錯了，直接刪除了。等我刪完才突然意識到，不會是姚菁吧？又想，怎么會呢？她躲我還來不及呢，怎么會主動找上門？但也只有姚菁才會說這樣的話。我想把那條刪掉的短信找回來，可是已沒有辦法，只好隨它去了。我本以為如果是姚菁，她應(yīng)該還會再發(fā)，可是一整天過去，卻再沒收到。我更確認是別人發(fā)錯了。但是就在睡覺前，突然又收到一條，還是沒頭沒腦，仍只有一句話，你應(yīng)該恨我，就像我當年恨你那樣。endprint

我的頭嗡地一下，肯定是姚菁，但是她為什么要恨我？我趕快撥過去，等了半天，那邊接了，卻沒有聲音。

姚菁？我說。

沒有聲音。

我知道你是姚菁，你在哪里？

仍然沒有聲音。

你不用怕，我已經(jīng)不恨你了。你為什么恨我？

電話掛斷了。我再撥過去，對方關(guān)機。

接下來的幾天，我拼命撥打那個電話，一直關(guān)機。我不死心，繼續(xù)撥，終于接通了，對方卻不說話。

我說，我知道你是姚菁，我想見你，我只想問問你為什么那樣做。

那邊終于長嘆一聲，是姚菁的聲音，她說，我就知道你不會死心，說吧，在哪里見面？

我選擇了我們第一次約會的那家咖啡館，她沒有拒絕。再次面對面，感覺仿佛已過去幾個世紀，物是人非。她的造型變了個大樣，以前總感覺她打扮很洋氣，現(xiàn)在顯得簡單、樸素，像個鄰家女孩兒，倒更賞心悅目了。

我們對視了半天沒有說話，服務(wù)員一直站在旁邊等著我們點單。終于打發(fā)走服務(wù)員，我開了口，為什么？

她把眼睛低了下去，一直看著手里的水杯。水杯在她手里摩挲來摩挲去。過了片刻，她才回答，為了報復(fù)。說完她直直地盯著我的眼睛。

報復(fù)？報復(fù)誰？

你。

為什么？

為了我哥。

你哥是誰？

我哥是孫昊，我想你肯定已經(jīng)不記得了。

我搖了搖頭，確實不記得。

我就猜你不會記得。被你冤枉的人你當然不會記得。她突然加重了語氣。

我怎么冤枉他了？

他在公交車上，好好的，被你當成小偷抓了。他說他沒偷，你不信，還找來一大堆證據(jù)證明就是他偷的。你說他是不是被你冤枉的？

孫昊？什么時候的事？我在大腦里極力搜索。終于，我的眼前浮現(xiàn)出一個年輕人的面孔。

是不是左手有點兒殘疾？

對。你終于想起來了。

確實是他。我記得那次我抓得很順手，他就站在失主的身后，我抓到他時，錢包就在他的腳下。但他始終不肯承認。我把失主還有幾個證人一起帶回了大隊。失主信誓旦旦說就是他偷的，說他親眼看到的。兩個旁證也證明說確實看到他偷那個人的錢包。但是三個人的說辭有些出入，有的說看到他用左手，有的說看到他用右手。經(jīng)過幾次回憶，他們的證詞才漸漸一致起來，因為那個人的左手有殘疾，顯然用左手是不大可能的。

因為有人證、物證，雖然嫌疑人始終不承認，仍順利移送起訴了。最后判決下來，有期徒刑一年。這本是小罪，沒想到的是，在看守所里他竟然差點兒自殺。他把牙刷柄掰斷，一頭磨尖了吞到肚子里。因為這一點，我更堅信他就是小偷。通過吞食異物逃避處罰的小偷我見得多了。

你為什么說我冤枉他？那起案件證據(jù)很充分。

是啊，我們賣淫嫖娼那起案件證據(jù)也很充分。

我一下子啞了。我再回憶，突然感覺那起案件的證據(jù)似乎確實有點兒問題。那天我并不是跟著他上公交車的，我當時跟的是另外一個小偷，他是意外出現(xiàn)的。只是因為當時失主堅稱親眼看到是他偷的，我才會那么堅信，所以證據(jù)之間出現(xiàn)的矛盾都被我有意無意抹平了，以至于看上去似乎證據(jù)確鑿。但我仍然不肯輕易承認。

那不一樣。

怎么不一樣？

我們那起案件是你故意誣陷我的。我用了誣陷這個詞，沒錯，我覺得用這個詞很準確。她也沒有表示異議。

但是看上去一樣呀。

對。我承認，看上去確實一樣。就為了這個你就要報復(fù)我？虧你想得出來。

我一開始并沒有想到這樣報復(fù)你。我本來是想殺了你。

我心里一凜，你有這么恨我嗎？

有。你知道你把我哥害成什么樣了嗎？那次自殺雖然沒有成功，但是傷害了他的食道，更嚴重的是他的精神受到了強烈刺激，很長時間不能正常生活。那時我就靠我哥打工來讀大學(xué)，因為他坐牢，我差點兒中途輟學(xué)。

這我倒沒有想到。

那時我就想過要報復(fù)你，但是我不知道該如何報復(fù)。我想殺死你，但是我怕我殺不了你，而且我還不能死，我還要照顧哥哥。等我讀完大學(xué)，我一邊工作一邊琢磨報復(fù)你的方法，終于讓我想出來了。

你一開始就是設(shè)計好的？

對。姚菁笑了，但笑得很苦澀。你還記得那個被你們一直跟蹤的穿皮外套的男人嗎？你又一次走眼了，他不是小偷，他是我的一個朋友，是我讓他把你們引到我上的那輛公交車上的。

你就那么肯定我會喜歡上你？

我并不十分肯定，可是如果你不主動，我就會主動。沒想到你那么主動，反倒省了我的事。

我臉上一陣燥熱?？墒悄銥槭裁床簧蟻碇苯泳桶盐姨鬃。€一而再再而三地見面，那不是很麻煩？

她突然嘆了口氣，雖然一開始我態(tài)度很堅決，但是和你接觸之后，不知怎么，突然下不了決心了。

但是你最后還是下了。

是。她老實承認。

沒想到你這么下血本，你沒有想過會對你有什么影響嗎？

想過。

但是你仍然要這樣做？

是。

為什么？

不為什么，就是為了讓你也體會一下被人冤枉的滋味。我準備了這么多年，不可能輕易放棄。

我很佩服你，我說，你大學(xué)是學(xué)什么的？

法律。

難怪。那么你也懂得法律事實和客觀事實的區(qū)別了？

當然。

八

走出咖啡館，我把口袋里的手機取出，關(guān)掉了錄音設(shè)備。但是我的心情并沒有預(yù)想中的那么輕松。

我并沒有把錄音交上去。我猶豫過，但最終我還是把它從手機里刪掉了。通過這件事，我覺得我學(xué)到了很多東西。在黑夜里，當我睡不著時，我偶爾也會把這件事從頭到尾想一遍，想到后來，竟然撲哧笑了。我也曾經(jīng)想過跟她還有沒有希望，但是我知道，這也只是想想而已。

我本以為故事到此就可以結(jié)束了，但我沒想到有一天我會突然接到大隊長的電話，他說你小子還在葛城呀？

我說我還能去哪里？我是用調(diào)侃的語氣說的，雖然我心里對他已沒有怨氣。

你回來了也不來隊里看看，大家都很想你。大隊長突然換了一副語氣，小黑跟你聯(lián)系過沒有？

小黑？

對呀，就是以前跟你搭檔的那個小黑，那家伙又回來了。

沒……我真的吃驚了。

可能他還不知道你又換回電話號碼了，他說他跟你聯(lián)系過，電話打不通。那時我也不知道你又把電話號碼換回來了，其實，我以前也給你打過……算了，過去的事不說了。現(xiàn)在我正式通知你，你可以回來上班了，事情都搞清楚了。

??？我大吃一驚。

那個孫虹把事情都說清楚了……

我的眼淚突然流了下來，我感到心里一陣絞痛。

大隊長沉默了片刻，等我慢慢平復(fù)下來又說，我知道你被冤枉了心里難受，我心里其實也很難受。可你說當時讓我怎么相信你？哎，你說你到底怎么得罪她了，讓人家這樣報復(fù)？這女人呀，惡起來可真是……

會追究她的法律責任嗎？我打斷大隊長的話。

誰？你說孫虹呀，那當然，誣陷警察，那還得了，當然要從重……

能不能不追究？

你說什么呀……你這人，好了，回來之后再說吧，我這邊還有個電話……歡迎你歸隊。

電話掛了。

本來聽到可以歸隊的消息我的心情應(yīng)該是高興的，可是我怎么也高興不起來。想到孫虹，我的心里就感覺不安。但我還是把衣櫥打開了，里面放著一套我當時藏著沒有還回去的警服。這身警服我從來沒有穿過，還是嶄新的。我把警服的襯紙取掉，把警花、肩章別好，穿戴整齊，穿衣鏡里的是一個熟悉而又陌生的形象。我看著鏡中那個接近中年的男人的面孔，端端正正敬了個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