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放學，苕貨前腳進屋，后腳媽媽的手機響，劉老師的短信：“苕貨今天上課又講話！……”

媽媽的氣不打一處來，對著苕貨吼道：“你怎么上課又講話咧？你怎么這么喜歡講話咧？你氣死我了！”

媽媽在苕貨臉蛋上揪了一把，這是媽媽的習慣動作。

苕貨哇地哭了，聲音響徹整幢樓。鄰居知道，這是老師來短信了?，F(xiàn)如今，老師家訪太容易，無須登門，一個短信便和家長取得聯(lián)系了，家長便“配合”老師工作了。

若在學生中做民調(diào)，你最反感的是什么？九成五會回答是老師的短信。當然是指一放學即發(fā)的那種短信，這時間的短信沒好事。沒哪個老師一下班飯還沒吃便急于給家長發(fā)短信，說你的孩子有進步，除非你確實有什么動人之#8202;舉。

學生把這時間老師的短信，稱之為老師請客——回家吃竹筍炒肉。苕貨吃的是手抓肉。

苕貨生長在單親家庭里，媽媽懷他時爸爸一去不復返，他是媽媽唯一的希望與寄托。媽媽決心好好培養(yǎng)苕貨，為了提高他的智力，從吃飯開始，便給雞蛋吃。早中晚各一個，每天吃3個雞蛋，雷打不動。

雞蛋是什么？是高蛋白，還有多種微量元素。專家說了，孩子吃了促進生長發(fā)育。特別是蛋黃里有一種叫卵磷脂的東西，補腦健腦。專家說了，吃了人聰明。西方人喜歡吃雞蛋，西方人就高大而聰明。

苕貨一歲說話，會說的第一句話不是“媽媽”，而是“蛋蛋”。一吃飯便叫“蛋蛋”，“蛋蛋”百吃不厭，一餐沒“蛋蛋”都不行。小家伙認為吃飯便是吃“蛋蛋”，吃“蛋蛋”便是吃飯，同一概念，產(chǎn)生了錯誤認知。

直到現(xiàn)在，苕貨仍認為吃飯吃雞蛋，天經(jīng)地義。

苕貨11歲，已連續(xù)吃了11年的雞蛋。有人做過粗略統(tǒng)計，苕貨共吃了12000多個雞蛋。若一個個排列起來，可圍繞他學校操場三圈半。苕貨不胖，說明雞蛋都被吸收了，按說應(yīng)是轉(zhuǎn)化為智力了。

可是，苕貨的學習卻不理想，每看他那紅燈籠高高掛的作業(yè)、試卷和成績單，媽媽便吼：“雞蛋呢？都吃到哪里去啦？喂豬了？”

有人說，苕貨是吃雞蛋吃苕的?！败妗笔呛狈窖?，即傻的意思，如同廣東和海南的蕃薯。不知為什么各地都把傻與紅薯聯(lián)系一起，紅薯傻么？無從查考。

湖北把傻乎乎、憨頭憨腦、楞頭楞腦、橫不講理、不知深淺、不太靈光而學習欠佳的孩子，統(tǒng)統(tǒng)叫苕貨。在武漢你無論站哪條街道上大聲喊：苕——貨——！都有小家伙從屋里跑出來。

媽媽不相信吃雞蛋會把人吃苕，媽媽相信專家，相信雞蛋，相信從娃娃抓起，堅持一日三蛋不動搖。

苕貨真正的大名響亮而帥氣，叫龍?zhí)?，隨媽媽姓。那是他還沒出世，一天下午，媽媽在黃浦路長江二橋橋頭下，花錢請取名專家取的。

媽媽注重取名字，因為她的名字沒取好。媽媽臘月生，叫龍臘香，外婆給取的。這叫啥名字，一點兒也經(jīng)不起推敲。她要給孩子取一個與她的期望相匹配的名字，要有文化內(nèi)涵的，只有請專家了。

取名專家也是算命先生，地上的紙牌寫著“張鐵嘴——算命、取名專家”，是個干癟老頭子，灰褂布鞋，指甲老長，夕陽下，花白的頭發(fā)銀閃閃，山羊胡子在風中一飄一飄，精神矍鑠。

他說，龍?zhí)臁堃卉S而起，呼啦啦騰云駕霧，直沖藍天。你想想看，那體魄！那氣勢！那場面！有了這名字，保管你家的孩子健康活潑，無病無災(zāi)；讀書讀重點，高考考一類；就業(yè)稱心如意，步步高升，直至當國家最高領(lǐng)導人。

媽媽哈哈笑，要他再取個女孩名字，要是生的是女孩呢。

張鐵嘴說，是龍就要飛天，男女都一樣，女孩也叫龍?zhí)臁?/p>

媽媽說，女孩叫天不大好聽吧？

張鐵嘴說，女的都叫天，半邊天；武則天聽說過嗎？你說好聽不好聽？龍?zhí)旃媚铮瑢聿皇桥块L女總理，也是一名女航天員。

媽媽又哈哈笑，鐵嘴都是油嘴，一點兒也不假。

老頭子快活而幽默，取名和算命都不開價，由客戶根據(jù)滿意度隨便給。他說他主要不是為了錢，而是為了發(fā)揮余熱，多做貢獻。

媽媽給了他20塊錢，說但愿你的話靈驗。媽媽最后問，她肚子里的孩子是男是女？幾時出生？

張鐵嘴將20塊錢裝進上衣暗兜里，扣好暗扣，在外面摁了摁，心里踏實又高興，見媽媽挺著個尖尖的大肚子，那是個亂扳亂動不老實的家伙，呼之欲出，便掐指算算，念念有詞，扯起嗓子操楚戲的腔調(diào)唱了起來：

龍?zhí)忑執(zhí)欤?/p>

龍中之龍，

天外之天。

非凡小子，

嘴含金匙，

今宵降生。

媽媽揣著取名專家寫在紙片上的名字，回到屋里，果然當天晚上便產(chǎn)下小子龍?zhí)?，說得還真準。

但也只這點兒準，別的不準。上學了，龍也沒見飛上天，沒見有什么“非凡”之處。相反老師一個短信接一個短信，使媽媽傷透了腦筋。沒人叫龍?zhí)忑執(zhí)欤冀兴尕?。鄰居叫，同學叫，連老師也叫。

不過苕貨不苕，一點兒也不苕，還有經(jīng)濟頭腦。舉個例子，當看到媽媽揪他后懊悔，便發(fā)現(xiàn)挨揪也是商品，一種特殊商品。他還發(fā)現(xiàn)了商機，便嚷著要吃這要吃那，要要這要要那。而此時的媽媽正心疼得不行，沒有不給予滿足的。

媽媽脾氣難改，陷入了發(fā)火——懊悔——再發(fā)火——再懊悔的怪圈。

特殊商品市場廣闊，商機無限。苕貨不僅發(fā)現(xiàn)了商機，還制造商機。媽媽揪一下能有多疼，可苕貨總是大聲地嚎，像疼得不得了似的。實際是干嚎，目的是提高“商品”價值，好與媽媽討價還價，特殊商品成了議價商品。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苕貨什么好東西都吃了，牛肉干、巧克力和開心果，他吃都吃膩了。麥當勞肯德基也去了，游樂園也去了。他的旱冰鞋和滑板，也是挨揪后他點媽媽給買的……你能說苕貨他苕嗎？他機靈得很呢！

這會兒，氣消了的媽媽又懊悔啦！又心疼啦！在廚房里炒菜正忙，也叫苕貨過去讓她看看，是不是又揪紅了。

苕貨不滿地一步一頓上前，梗著脖子，側(cè)過臉讓媽媽瞧。媽媽在圍兜上揩揩手，摸了摸苕貨的左臉頰；下手又重了，又紅了一塊，孩子皮肉嫩。媽媽罵自己怪毛病，臭脾氣，該死！

以往每當這時，苕貨必漫天要價，可今天他卻按兵不動，倒是媽媽主動問價：“想吃什么？”

“不想吃什么！”

“想要什么玩的？”

“不想要什么玩的！”

奇怪，今天東西不賣。

“想上哪兒旅游？”

“不想旅游！你給我錢！”

原來是要現(xiàn)金，升級了。

“你要多少錢？”

“100塊！”

“要那么多？”

“嫌貴？嫌貴就別揪！”

媽媽說少點兒，苕貨明碼實價，不肯少?？梢@么多錢，媽媽不同意，這點媽媽是有原則的。

“我要買雜志！我要看書！”

苕貨長這么大，讀五年級了，還沒買過一本雜志，沒一本課外書。媽媽不主張看課外書，課內(nèi)書都沒讀好，還看什么課外書，豈不更影響學習。但又比要什么都正當，只好答應(yīng)，反正什么書對他來說都一樣。

“你要買什么雜志？”

“什么雜志都買！”

“買那么多，怎么看得完？”

“您是什么腦子嘛？您以為是一次買這么多嗎？人家是一次買一本，買其中的一本，您懂嗎？”

瞧他那居高臨下的樣子，完全是賣方市場。媽媽終于答應(yīng)給他訂一份文學雜志。

苕貨是怎么想到要買雜志的呢？這里頭有個小故事。那天下午放學，他無聊地站在報亭前張望。女老板以為他想買書，熱情地接待他，拿出一本又一本雜志讓他挑。他看了半天，每本都看了，最后說：“沒錢?！?/p>

“沒錢你看什么？”

“過兩天我再來?！?/p>

“過兩天便有錢啦？”

“錢算什么？不算什么?！?/p>

好大的口氣，錢不算什么？苕貨手一揮，大搖大擺走了，把女老板愣愣地晾在那里。于是便有了今天這一幕。

訂的文學雜志來了，苕貨白天抱著看，晚上摟著睡，相見恨晚。從此家里靜悄悄。鄰居納悶，問：“老師沒來短信啦？”

“沒來了，整整兩個月沒老師的短信了！”

真是奇跡，媽媽難掩高興。

“孩子上課不講話了？”

“不講了，要講老師能沒短信嗎？”

“使了什么法子啦？”

“給書看！”

媽媽的體會，光吃雞蛋不行，還要給書看。

可老師的短信又來了！照例是中午放學后，告狀加指示的語氣：“苕貨上課看閑書，不讓他把雜志帶來學校，希望家長配合！”

媽媽慢慢將手機放回口袋，回頭望一下正走進屋的苕貨，沒作出任何反應(yīng)。苕貨卻哇地一聲哭了，像又挨揪了一樣。鄰居知道，老師又來短信了，唉！看來給書看也不中。

苕貨這次的哭聲更大，半個小區(qū)都能聽見，嘴張如飯瓢，不是干嚎，淚水鼻涕流到一處，鼻涕鼓起一個泡泡又一個泡泡。

“怎么啦？”媽媽掏出紙巾，給他收拾臉，太不雅觀了。

“書被老師收走了！我找老師要，她不還我！”

媽媽已知道是書被老師收走了，不然不會這樣哭。媽媽當年讀書，上課看糖紙被老師收繳，也這樣傷心。媽媽初中畢業(yè)，現(xiàn)在家里抽屜角落還有她當年到處搜集的已褪色泛黃的大白兔糖紙。

“算了，收了就收了，還有哩?！?/p>

“不！我一本也不能少！”

“那怎么辦？”

“我還是要找老師要回來！”

“以后不要上課看?！?/p>

“不看又講話呢？”

這就難辦了，媽媽苦笑。

吃完午飯，苕貨又將一本雜志放進書包。媽媽看在眼里，沒說什么，只要上課不講話就行了。上課講話，用劉老師的話說是自己不學，也不讓別人學，影響別人。

媽媽認為，自己不學還在其次，影響別人要不得。上課講話，已成為媽媽的心病。只是把雜志帶去學校，又要被老師收繳，回來又要大哭一場。唉，哭就哭吧，這是沒辦法的事。

苕貨背起書包上學，忽然說了聲“媽媽再見”，他上學從來不說媽媽再見。媽媽一愣，以為聽錯了。還想不到的是，媽媽喝水嗆住了，咳了起來，已走到門口的苕貨，忙轉(zhuǎn)回來給媽媽拍背，讓媽媽緩過氣。這也是從來沒有過的，苕貨不再沒心沒肺。

劉老師也發(fā)現(xiàn)苕貨作業(yè)字寫工整了，不再鬼畫符了。組詞和造句也都還不錯，語言還有點兒優(yōu)美。劉老師已近中年，經(jīng)驗豐富，她抓住學生這一微小進步，給以肯定與鼓勵，在作業(yè)本子上批：

比較好，望再接再勵，繼續(xù)努力！

苕貨見“再接再勵”的“勵”，和他在雜志上看到的不一樣。雜志上是厲害的“厲”，老師寫的是勉勵的“勵”，到底哪個是對的？苕貨查詞典，雜志上的是對的。他要不要給老師指出來呢？苕貨問媽媽。

媽媽說不要，還要苕貨保密，不對別人講。

可苕貨他想給老師指出來，而把那本雜志要回來。

媽媽說，那就更要不回來啦！

這天下午，一節(jié)課后自由活動，苕貨見辦公室里沒其他老師，也沒同學，只劉老師一人在那里備課，便拿著那作業(yè)本子，悄悄走進去，指著那“再接再勵”的“勵”字，說：“老師，這字您是不是筆誤了？”

劉老師抬起頭，看了一下，問：“你知道什么是‘筆誤’嗎？”

“‘筆誤’就是不是不會寫，而是不注意寫了錯字?！?/p>

“你怎么知道我是筆誤呢？”

“我想是筆誤了，老師怎么會寫錯字呢？”

“你真會說話，是筆誤了，應(yīng)是厲害的‘厲’字。謝謝你指出來，我粗枝大葉了，對不起！”劉老師接過本子，將“勵”改為“厲”。

原來是筆誤，苕貨還以為不是筆誤呢。

苕貨一進來，劉老師便知道他的來意，又要書來了。對那本雜志，他始終不放棄。小家伙自然認為，這是個要書的好機會。

劉老師確實經(jīng)驗豐富，此時不能也搞啟發(fā)式激發(fā)思維，問你說呢？你說是哪個字？讓他說出是厲害的“厲”，你是筆誤也不是筆誤了。你的威信就一落千丈，就聲譽掃地，身敗名裂了。何況這家伙進來鬼眉鬼眼的樣子，顯然是有備而來。

苕貨是想等老師說出沒錯，是這“勵”字，他才說出是厲害的“厲”，他查詞典了，老師便會拿出那本雜志來封他的口。苕貨他想跟老師玩，還嫩了點兒。

苕貨要是一進門就直截了當指出是厲害的“厲”，攻其不備那就好了?？伤蠋熆吞琢税胩?，坐失良機，看來他那本雜志是要不回來了，唉！

劉老師饒有興趣地拿眼打量苕貨，小家伙褂白褲白，脖子耳根鼻頭也洗得發(fā)白，一向注意儀表，當然是媽媽注意，不是他注意；嬰兒肥的臉兒圓又圓，有點兒傻乎乎?？蓻]想到他居然懂得“筆誤”，還懂得客套。也幸虧他懂得“筆誤”，懂得客套，否則后果不堪設(shè)想。

“你是從哪里學到‘筆誤’的？上課沒講過?！?/p>

“我是從您收走的那本文學雜志上學到的?！?/p>

“是嗎？那‘再接再厲’呢？”

“也是從那本文學雜志上學到的。”

“是嗎？”

“不信您把書拿出來，我翻給您看。我要是翻出來了，您就把那本雜志還給我，好不好？”

“你要是翻不出來呢？”

“那就不還?！?/p>

劉老師答應(yīng)，當即打開柜斗，取出那本文學雜志，讓他翻。

苕貨激動，上前兩步，動作麻利，唰唰唰，很快從一篇文章中找出“筆誤”一詞：“您看！”

又唰唰唰，很快從另一篇文章中找出“再接再厲”這成語：“您看！”

全是直奔而去的定點尋找，而不是拉網(wǎng)式尋找。劉老師一驚又一驚，這小家伙過目不忘，腦子真好。聽說他每天吃3個雞蛋，八成是雞蛋發(fā)揮了威力。

苕貨的華麗轉(zhuǎn)身，令劉老師眼花繚亂，目不暇接，幾乎不認識這小家伙了。她兌現(xiàn)諾言，把那本雜志還給了苕貨。

苕貨笑了，高興地抱著書跑了，沒想到是筆誤老師也還書。

劉老師也笑了，當即掏出手機，給苕貨媽媽發(fā)短信：“龍?zhí)煊羞M步，龍?zhí)焓莻€聰明孩子！……”

龍?zhí)?？——老師這是第一次這樣稱呼。媽媽也苕貨叫慣了，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呆了半天，看了看手機，還不相信這是老師的短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