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凡梅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芋” 的 異 稱 理 據

孟凡梅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從秦漢到明清，芋頭一直是重要的輔助性糧食作物，因而在歷代文獻中出現(xiàn)了一系列異稱。本文以《王禎農書》為基本材料，對“芋”在歷代文獻中的不同名稱追根溯源，從不同時期的認識水平、認識角度和地域方言差異等方面探究這些異稱形成的原因。

芋 異稱 理據性

芋頭是我國的原產作物，因其產量高、耐干旱、耐貯存的特點，在古代常用來“助谷食之不及”、“度饑饉度兇年”，秦漢時期成為最重要的輔助性糧食作物。早在先秦文獻中就有有關芋的記載，《管子·輕重甲篇》中說：“春日倳耜，次日獲麥，次日薄芋，次日樹麻，次日絕菹……”可見芋的地位不亞于麥、麻。漢代，隨著其它糧食作物的大量種植，芋的地位雖然有所下降，但在救饑備荒方面仍然一直發(fā)揮著重要作用。古人重視芋頭的種植，西漢《氾勝之書》介紹了種芋的六種方法，西晉張華《博物志》提到了適宜芋頭生長的土壤狀況“五土所宜：黃白宜種禾，黑墳宜種黍，蒼赤宜菽芋，則但言其色而質不詳識?！本C合性農書，如：北魏《齊民要術》、元代《王禎農書》、明代《農政全書》、清代《授時通考》等介紹得更加詳細。明代出現(xiàn)了關于芋的專著，如：楊德周的《澹圃芋記》，多是搜羅歷代關于芋的介紹加以整理；明中期吳中學者黃省曾的《種芋法》（又叫《芋經》）對芋進行系統(tǒng)整理和全面論述，并對芋的品種和栽種方法進行補充。此外，《肘后備急方》、《外臺秘要方》、《證類本草》等方劑、醫(yī)藥著作主要是針對芋醫(yī)藥方面的價值進行論述。

歷代文獻中，芋頭出現(xiàn)了不同的名稱，也就是我們常說的同物異稱現(xiàn)象，例如：《王禎農書》卷2“芋”：“芋，一名土芝，齊人曰莒，蜀呼為‘蹲鴟’。在在有之，蜀漢為最?！边@些異稱包含豐富的語言學信息，橫向而言，我國地域廣袤，方言復雜，不同地區(qū)的人對同一事物的認識角度不同，結合當時當?shù)氐姆窖栽~匯、語音等，同一事物也就有了不同的名稱?？v向而言，隨著社會的發(fā)展，人們的認識水平逐漸提高，對事物的了解更全面更具體，就會出現(xiàn)不同于已有角度的認識視角，相應的就出現(xiàn)了不同的稱呼。本文以《王禎農書》為基本材料，對“芋”在歷代文獻中的不同名稱追根溯源，從不同時期的認識水平、認識角度和地域方言差異等方面探究“芋”出現(xiàn)異稱的原因。①

一般而言，人們的認識水平是從低級到高級，從簡單到復雜的。先秦兩漢時期，農作物種類相對較少，分類較為簡單，人們對農作物的認識有限，在這種情況下，人們會抓住事物呈現(xiàn)的最為直觀的外形特點來命名。

芋主要就是因其巨大的根實特點而得名，《說文解字·艸部》云：“大葉實根，駭人，故謂之芋也?！毙戾|注：“芋猶言吁”，即芋、吁意義相同。段注：“《口部》：‘吁，驚也?！珎?‘吁，大也?！薄对姟ば⊙拧に垢伞?“風雨攸除，鳥鼠攸去，君子攸芋。”毛傳:“芋，大也?！薄斗窖浴肪?3:“芋，大也?！笨梢娪?、吁在上古漢語中常常表示大的意思，加以引申，凡于聲字多訓大。因此，芋的本義是大，最初來源于它葉大根實的外形特點，我們可以認為芋是這種塊莖類植物的本名 （至少是本名之一），后世文獻中的各種稱呼可以看作是別名。

西漢時稱芋為“芋魁”，東漢時稱為“芋渠”，都是因根實巨大而得名。《說文解字》曰：“魁，羹斗也，魁頭大而柄長?！倍巫ⅲ骸懊珎髟唬骸蠖烽L三尺是也?！曛?，凡物大皆曰魁?！笨梢?，魁的本義是一種比較大的類似湯勺一樣的器皿，常用義“大”是從本義大湯勺引申出來的。現(xiàn)代漢語中“魁”依然保留有“高大”義，如：魁梧、魁偉。渠，《說文解字》曰：“水所居也。”也就是說，渠本義指有水的地方。《尚書·胤征》：“殲厥渠魁，脅從罔治?！睍x·孔安國傳：“渠，大?？?，帥也。”唐·孔穎達疏：“‘殲厥渠魁’，謂滅其元首，故以渠為大，魁為帥，史傳因此謂賊之首領為渠帥?！边@說明春秋時期“渠”就有大的意思。由此可見“芋”“魁”“渠”都有大的意思，組合在一起，“芋”主要指稱這種葉大根實的作物，“魁”“渠”更多的是指示芋外形大的特點，都是從外形角度命名芋的。羅愿《爾雅翼》“芋之大者前漢謂之芋魁，后漢書謂之芋渠，渠、魁皆言大也?！边@一句話既能說明“魁”“渠”有大的意思，又能體現(xiàn)時代因素對事物命名的影響。

語言會受地域方言差異的影響，就芋而言，不同地區(qū)的人對芋的稱呼是有差異的?！锻醯澽r書》：“芋，齊人曰莒，蜀呼為蹲鴟。”齊，即現(xiàn)在的山東臨淄一帶?！墩f文解字》曰：“齊謂芌為莒?！惫拧捌R”直音同“芋”。可見當時臨淄地區(qū)的人們把芋叫“莒”。芋、莒讀音相近，受地域方言的影響，“芋”在臨淄地區(qū)的百姓看來就讀“莒”，只不過是借用“莒”這個漢字來記音，這是一種音轉現(xiàn)象。元·唐慎微《證類本草·芋》中說“陶云：種芋三年，不采成莒。二音相近，蓋南北之呼不同耳?！碧针[居認為芋頭成熟后不采挖，連生了三年的叫莒，現(xiàn)在山東某些地方還把芋頭叫莒。這是地域方言差異造成的異稱。西漢時蜀地百姓稱呼芋為“蹲鴟”?！妒酚洝へ浿沉袀鳌罚骸白渴现仍唬骸荷街?，沃野，下有蹲鴟，至死不饑?！碧茝埵毓?jié)《正義》中解釋說：“蹲鴟，芋也?！兵|是一種體型較大，某些時候會以啄食米粒為食的鳥。因為土壤肥美，川蜀地區(qū)的芋形圓而大，從外形看像蹲坐啄米粒的鴟鳶。因此，川蜀地區(qū)的勞動人民根據芋的這一外形特點加以聯(lián)想和類比，把芋比作蹲鴟，形象易記，體現(xiàn)人們給事物再命名時首先選取表象、顯性特征的特點。

中古時期的漢語文獻對芋的稱呼多沿用上古說法，其中芋魁、芋的叫法最為普遍。唐代時文人詩作中出現(xiàn)“黃獨”的說法?！锻ㄑ拧肪?1：“黃山谷曰：‘老杜詩‘黃獨無苗，山雪盛。’黃獨者，芋魁小者耳?！笨梢姡〉挠箢^又叫黃獨。獨有單獨、單個的意思，大芋頭周圍會旁生出一個一個的小芋頭，這些小芋頭中，少數(shù)會相連，大部分則是單獨生長的，所以才會稱為“獨”?！包S”是指芋外皮呈現(xiàn)黃色或黃褐色的色澤特點。除了外形，人們開始關注到芋呈現(xiàn)的色澤特點，這是人們認識水平的提高和認識角度的擴展。

隨著人們對農作物認識的逐步深化，以及農作物本身呈現(xiàn)出的豐富多樣的特征，芋在近代漢語文獻中出現(xiàn)了一系列的異稱，這些異稱大多是從不同于已有角度的視角重新命名芋這一農作物的，或從功能，或從生長環(huán)境，或類比某種抽象關系，或從地域差異、方言習慣等。

芋，又叫“土芝”，宋·陳叔方《潁川語小》卷下：“《本草》中……芋曰土芝?！痹醯?、明代徐光啟在其農業(yè)著作中（《農政全書》）也都提到“芋，一名土芝”，一些地方通志中也提到這個說法，《陜西通志》引《洋縣志》：“芋，一名土芝，一名蹲鴟?！钡紱]有提及“芋”又名“土芝”的原因。鄭恢《事物異名分類詞典》引宋代林洪《山家清洪·土芝丹》“芋之大者名土芝”。筆者認為上述說法有疑義，宋代羅愿在《爾雅翼·》中說“夫物英華之美者莫如芝，故蓮曰水芝，芋曰土芝，蜜曰眾口芝，薤曰菜芝”，這說明人們把芋看作是像靈芝一樣價值高的東西，所以命名土芝。人們之所以把“芋”比作“靈芝”，筆者認為原因有三：第一，芋是一種重要的輔助性糧食作物，災荒年代可以充當主糧救饑保命。上文《史記·貨殖列傳》中“岷山之下，沃野，下有蹲鴟，至死不饑。”蹲鴟就是芋頭，芋頭容易種植，產量也比較高，所以附近的百姓“至死不饑”。晉·左思在《三都賦》中說“徇蹲之沃，則以為濟世陽丸是也”元·唐慎微《證類本草》：“彼人蒔之，最盛可以當糧食而度饑年?！边@都說明在收成不好、谷物不濟的年歲，芋足以充當糧食充饑保命。第二：蒸煮之后的芋味道好，松軟細膩老少咸宜，非常適合食用。宋代大詩人陸游平生尤其喜歡吃芋頭，曾作詩稱贊“食常羹芋已忘肉，年迫蓋棺猶愛書”、“烹栗煨芋魁，味美敵熊蹯”，認為芋頭比肉和熊掌還要味美，足見其對芋頭的鐘愛。清代《授時通考》也寫到芋適宜食用，營養(yǎng)價值高，“味甘，蒸煮任意，濕紙包，火煨過，熟，乘熱噉之，則松而膩，益氣充饑，亦可為羮臛。”即使當下依然有很多美食用到芋頭，例如：芋頭燜雞，臺灣芋圓、蝦仁芋頭羹等等。由此可見，即使非饑荒年歲，芋也是一種非常適合食用，營養(yǎng)價值高，頗受人們喜愛的農作物。第三：芋還有一定的醫(yī)藥價值，能夠舒緩治療某些疾病，能夠調中補虛，適量食用有助于保持身體康健。《證類本草》：“芋葉冷無毒，除煩，止瀉，療妊孕心煩迷悶，胎動不安?！笨梢娪箢^葉子有寧神、止腹瀉的作用，特別是對安胎很有益處。明代《普濟方》則說芋能夠“主治寬腸胃，充肌膚，滑中”，說明芋頭能調理腸胃，使皮膚充實飽滿?！侗静菥V目·芋》：“冷啖療煩熱、止渴，令人肥白，開胃，通腸，破宿血，去死肌，和魚煮食甚下氣，調中補虛?！边@說明芋有滋補的功效。方劑、藥草專著的記載足以顯示芋有除病祛災、調理滋補身體的功效，這也增加了人們對芋的重視程度。綜上三點，災荒年歲，芋作為糧食能救濟保命；芋本身味道好，適宜食用；芋有一定的醫(yī)藥價值，能調理身體，所以人們把“芋”比作靈芝也就可以理解了。另外，芋頭多數(shù)生長在地下土壤中，生長環(huán)境特點作為限定成分用在了再命名中，就像蓮又叫水芝，“水”是蓮生長環(huán)境的體現(xiàn)。因此，筆者認為把“芋”稱呼為“土芝”并非像林洪所說的那樣是因為外形大，而是人們側重它的實用性特質和生長環(huán)境特點。

個頭小的芋頭，又叫“土卵”、“土豆”，“土”指旱芋長于土壤中的生長環(huán)境特點，“卵”和“豆”是指其外部特征，《授時通考》：“《本草》：‘黃獨蔓生，葉如豆，根圓如卵，肉白皮黃。 ’”“卵”是說芋的根部圓圓的像卵，“豆”指芋的葉子像大豆葉子，所以根據芋頭根和葉的特點，人們就把小芋頭叫土卵、土豆。又有宋·江少虞《事實類苑》：“黃獨肉白皮黃，巴漢人蒸食之，江東謂之土豆，余求之江西謂之土卵，煮食之。”芋在江東、江西兩個地方的不同稱呼充分說明兩地百姓對芋認識角度的差別：江東地區(qū)的百姓更側重芋頭葉子的特點，大部分人叫其“土豆”；江西地區(qū)的百姓側重根部特點的多一些叫“土卵”。

明代時，芋出現(xiàn)一種口語化極強的異稱，即“芋頭”。徐光啟《農政全書》卷58：“芋苗：《本草》一名土芝，俗呼芋頭。”“芋”作為詞根承擔了整個詞的主要意義，“頭”與“木頭、石頭、磚頭”中的“頭”作用相同，是詞綴語素，沒有實際意義?！坝箢^”不僅口語化強而且流行范圍很廣，時至今日很多地方依然稱呼芋頭。

清代時，芋又有“芋母”、“芋艿”的說法，與“芋子”相對，把個頭大的芋看作母親，周圍相連的小芋看作由母親衍生的后代，這是在實物的基礎上，聯(lián)系事物的相似性，類比人類血緣關系給芋命名。清·俞樾《茶香室續(xù)鈔·芋母》：“國朝施可齋《閩雜記》云：‘閩人稱芋大者曰芋母，小者為芋子。’……吾鄉(xiāng)稱為芋艿，當為芋奶之誤，奶即妳字，俗稱母為奶，芋奶亦猶母子之義。因芋字從草，并改奶作艿耳?！边@段話表明芋在重新命名時類比了人類的血緣關系。除此還體現(xiàn)出地域差異對事物異稱的影響：清代，福建一帶把大的芋頭稱為芋母，小的稱為芋子；俞樾乃浙江德清人，他的家鄉(xiāng)浙江一帶則把芋頭稱為芋艿，艿就是奶，當時的方言把媽媽稱為“奶”，又加了個草頭，明確芋頭的意義類屬。給個頭大的芋頭命名時，雖然都類比人類的血緣關系，但福建稱為“芋母”，浙江稱為“芋艿”，這與當時當?shù)氐姆窖粤晳T是分不開的。

芋頭在古代社會生活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因此歷代文獻中出現(xiàn)了各種名稱，這些異稱呈現(xiàn)出較明顯的理據性：先秦兩漢文獻中的“芋”、“芋魁”、“芋渠”、“蹲鴟”是依據芋頭呈現(xiàn)的最直觀的外形特點而形成的異稱，“莒”則是“芋”在方言中的音轉。隨著對芋認識的逐步加深，中古近代漢語文獻中出現(xiàn)了著眼于芋頭多方面多角度的異稱，像：根據芋頭外皮黃褐色的色澤特點和多數(shù)單獨生長的特點，被稱為 “黃獨”；著眼于芋頭實用價值高的特點，被稱為“土芝”；綜合芋頭生長環(huán)境、葉子特點、根部特點等幾個方面的因素，芋頭又稱為 “土卵”、“土豆”；還有的異稱是模擬某種抽象關系，“芋母”“芋艿”就是類比人類血緣關系命名的。當然這些異稱會伴有不同地域人們認識角度、方言習慣的影響，江東一帶的百姓從芋生長環(huán)境和葉子特點角度稱小芋頭為 “土豆”，江西的人們更側重根部特點叫“土卵”；大的芋頭福建一帶叫“芋母”，而浙江一帶的方言稱母親為奶，因此大芋頭被稱為“芋艿”。

總而言之，芋頭的各個異稱蘊含著人們認識水平的階段性、認識角度的多面性、方言地域性等語言學信息，對這些異稱的形成理據性進行深入的研究，一方面為其他農業(yè)事物異稱命名理據的考察提供線索，另一方面從農業(yè)文獻角度研究漢語詞匯發(fā)展，在一定程度上拓寬了古漢語詞匯研究的領域和視角，能夠使我們更加深刻地理解漢語詞匯自身的演變規(guī)律。

注釋：

①本文主要討論芋廣義上的不同叫法，不考慮芋的不同品種的名稱，像君子芋、青芋、連禪芋、野芋等。

［1］譚宏姣.古漢語植物命名研究［D］.浙江大學，2004.

［2］譚宏姣.古漢語植物命名中的類比思維［J］.社會科學戰(zhàn)線，2006.

［3］繆啟愉，繆桂龍.東魯王氏農書譯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4］袁娟.向日葵的異名理據［J］.重慶科技學院學報，2011.

［5］曾令香.元代農書中農作物名物詞的同實異名現(xiàn)象［J］.中南林業(yè)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2.

［6］王莉群.《齊民要術》農作物名物詞研究［D］.重慶師范大學，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