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蓋老在“燕南寄廬”生活時，他的起居習慣愛好有哪些?蓋老在教學上、在傳藝上有什么特點?他對學生嚴不嚴格?

張善麟(蓋派傳人，蓋叫天嫡孫，張翼鵬之子):記得在我15歲那年，爸爸不幸去世。爺爺把我們兄弟從上海接到杭州——爺爺在杭州西湖金沙港的住宅燕南寄廬。爺爺見了我們，一不談練功，二不談學藝，而是首先對我們說: “你們要收心，都老大不小了，沒有時間再玩了。來到這里就是要有‘深山練武’的精神?！睆拇?，我們就住在燕南寄廬，每天練功都要七八個小時，不許外出。一開始，我很不習慣這樣的生活，爺爺察覺到我的這一情緒，便嚴厲地對我說: “練功就像練寫字一樣，要先練好正楷，必須從一撇一捺開始下功夫?！彼涛覀兙毠Φ臅r候總是邊說邊示范，盡管他當時已是70高齡，但他有時還會領著我們在水泥地上翻“搶背”。

身教勝于言教，他那“學到老，練到老”的精神，激勵著我們刻苦勤練。在那僻靜的金沙港家里，無論刮風下雨，嚴冬酷暑，我們每天都要練許多遍功。

即使到了寒冷的下雪天，爺爺抓得跟平時一樣緊，他讓我們在雪地里練“打飛腳”、“走邊”。記得當時手都凍得伸不直，可爺爺還是站在一邊督促我們，連難度較大的“出手”功也不準出錯，我們絲毫不敢偷懶。他總是對我們說:“一寸光陰一寸金，光陰流逝得很快，行、動、坐、臥都要想著藝術(shù)?！蔽覀兩杂行傅。兔銊钗覀?“搞藝術(shù)，就要熱愛藝術(shù)，你愛它，它才愛你!”

在日常生活中，爺爺特別要求我們養(yǎng)成一切不脫離藝術(shù)的習慣。衣食起居，連澆花、打水等，他都嚴格地關注，及時地啟發(fā)誘導。例如，每天清晨掃地，他也要求我們動作“藝術(shù)化”，要與舞臺上“前弓后箭”式的弓箭步結(jié)合起來;掃到桌子底下時要用“燕子抄水”的姿勢去掃。總之，處處要具有藝術(shù)感，一舉一動要有“相”，也就是要注意“造型”美。

編輯:您跟隨蓋老學戲的時候，讓您感受最深的是哪一次?

陳幼亭(蓋派傳人，1962年拜蓋叫天為師):我跟隨蓋老學戲，感受最深的一次是1963年在上海天馬電影制片廠拍攝電影《武松》的那段時間。在拍《打店》一場戲的時候，他問我:“你看《打店》中還缺少什么?”我說:“已經(jīng)蠻好!要是能把您的‘鷹展翅’安上，那就更好了?！彼f:“說得沒錯。不過，要安上這個東西，就要安得既是這個東西，又不是這個東西。在《惡虎村》里用‘鷹展翅’，是因為劇中人匆忙趕路，夜走荒郊。路途之中，只見前面一片黑壓壓的樹林，把半拉月亮給遮沒了，為了察看天色，所以才用上這個上身下俯、眼光則向上仰視的身段，以便透過樹梢間的空隙，來看清月亮所在的位置。也只有用這個如雄鷹展翅的身段，才能把這個久闖江湖、老練、刁滑的黃天霸在察看天色時仍不失之大意，而是十分機警、預防不測這種當心勁兒表現(xiàn)出來。如果在《打店》中也采用同樣的‘鷹展翅’，就不對了。孫二娘又不在天花板上，武松干嘛要俯身仰視。不過，你們既然認為這玩意兒還不賴，倒也應該想辦法試一試。我想，武松還是可以用這個身段，只是要把仰視的眼光改成平視，這不就行了。我走給你看看。”說完，他給我示范了一段“打店”版的“鷹展翅”，我看了以后，拍手叫好:“好!沒得說的，真是既是‘鷹展翅’，又不是‘鷹展翅’，到頭來終歸還是‘鷹展翅’。”

編輯:關于蓋派藝術(shù)，您聽到過蓋老關于蓋派的表述嗎?

陳幼亭:我曾經(jīng)問過他:“您自己的表演屬于哪個流派，可不可以稱做‘蓋派’?”他搖了搖頭，回答說: “我的表演不能稱做蓋派，我是‘老派’?！碑斘以僮穯査螢椤袄吓伞睍r，他直是搖頭，不再作答。有一次，我問他:“為什么我的眼神看起來沒有你的顯得惡?”他笑了笑說:“你到過廟里仔細看過十八羅漢沒有?他們每個人的眼神都顯得很惡，這是為什么呢?那是你沒有注意細節(jié)。你仔細觀察那些羅漢，你會發(fā)現(xiàn)，每個羅漢的嘴角都是下拉的，眉梢上翹，額頭上沒有一絲皺紋。額頭上有皺紋，在舞臺上就不美觀了。要做到這一點，就要眉頭緊鎖，眉梢上翹，這樣一來，整個臉上就顯出一副惡相來，你可以試試看?！蔽野凑账f的方法，對照鏡子一看，發(fā)現(xiàn)自己的臉上的表情跟以前大不一樣。

編輯:您還記得周恩來總理去燕南寄廬看望蓋老的事嗎?

沈祖安(編劇、曲藝作家、戲劇理論家):1958年，蓋老正式從上海搬到杭州金沙港的寓所——燕南寄廬。經(jīng)周恩來總理關心，上海東湖路的寓所仍保留。杭州他自己建造的燕南寄廬，由浙江文化局修繕。每月津貼共1000元，這是參照了北京的馬連良、趙燕俠等津貼的情況決定的。

1960年冬，周恩來總理和賀龍副總理在杭州飯店接見蓋叫天，并留他吃飯。席間，賀龍問蓋老:“蓋老，您平時有哪幾點基本理論可以說清您的蓋派藝術(shù)?”蓋老說:“沒有?！辟R龍又問:“那么是否有幾句話可以概括的?”蓋老說: “也沒有?！敝芏鱽韱?“不是說‘武戲文唱’是蓋派的特點嗎?”蓋老搖了搖頭，道: “這是寫文章的先生說的?！鋺蛭某俏疑w叫天的‘蓋派’，‘文戲武唱’是麒麟童的‘麒派’，我看，不是故意損我們，就是瞎編!如果那兩句話可以成‘派’，那‘文戲文唱’和‘武戲武唱’又是什么派?過去有人專門在小報上罵我們，說‘武戲文唱’是瘟雞，戲太溫了?！膽蛭涑菫⒐费?，太火爆了?，F(xiàn)在解放了，居然把過去罵我的話變做我‘蓋派’的詞兒，這可怎么好!”

作為回訪，周恩來總理親自到燕南寄廬看望蓋老。他發(fā)覺客廳里很冷，就關照送炭來給蓋老作生爐子用。當時燕南寄廬附近沒有涼亭，農(nóng)民上茅家埠、赤山埠割柴草都要經(jīng)過蓋老門前，常在大門里的轎廳中歇腳，有時還借用他家的電話。蓋老母親在世時，還送茶水給他們。后來，人越來越多，影響到蓋老練功，家屬和勤雜工就把大門關了。周圍的鄰居便有了微言。周總理知道后，就啟發(fā)說:“不開門，也可以解決問題嘛。你家大門前面河邊，不是有兩只石凳子嗎?”蓋叫天聞言豁然。他在大門前沿金沙港小溪邊設了一張石桌，增加了幾只石凳和幾塊大石頭。上面搭了個蘆扉棚，又讓工友種上絲瓜和南瓜。到了夏天，綠蔭生涼，陣風颼颼，著實是個歇腳、納涼的好所在，這比大門里的轎廳還要通風透氣得多。同時，郵電部門在金沙港盡頭茅家埠大路前面的小雜貨店裝了公用電話。蓋叫天又出資在那里重新修理了普福涼亭，施茶給過往行人。人們感謝蓋叫天有德，關心大家。蓋叫天笑道:“這點子可是高人出的!”

編輯:您是如何理解蓋派藝術(shù)的?

徐宏圖(戲曲研究專家，浙江藝術(shù)職業(yè)學院研究員):蓋叫天創(chuàng)造的南派短打武生流派，是我國京劇藝術(shù)的寶庫。我關注“蓋派”始于1984年任《中國戲曲志·浙江卷》責編時，由杜欽、王毅、桑嚴謹分別撰稿的蓋叫天“傳記”、“蓋叫天藝名緣由”、 “蓋叫天面試王傳淞”等條目由我定稿。其時我正在撰寫《戲曲優(yōu)伶史》，下限雖至程、張、余京劇“三鼎甲”，但對后起之秀蓋叫天未忘關注，除閱讀《粉墨春秋》等，還購買碟片觀看《武松》、《三岔口》、《一箭仇》等代表作。我對蓋派藝術(shù)曾歸納為“文武兼?zhèn)洹?、“出神入化”八個字，前者是“因”，后者是“果”。作為武生，首先要注重武技，但武技是為劇情服務的，因此蓋老更注重人物性格的刻畫。例如他塑造的武松，除了“武戲文唱”外，武打動作的一戳一站，均沒離開武松威武、剛毅的性格，從而有層次地塑造了這位在坎坷的人生遭遇中逐步成熟的千古英雄，被譽為“活武松”。其他如《鳳儀亭》呂布、《烏江渡》項羽等無不神形兼?zhèn)?，精氣神完美統(tǒng)一。正如他自己所說:“威而不猛、文中有武、武中有文，方才合乎武生品局。”唯因如此，蓋派藝術(shù)才達到爐火純青、出神入化的境界。

編輯:弘揚蓋派藝術(shù)在今天有什么意義?

徐宏圖:當前弘揚蓋派藝術(shù)的特殊意義，主要表現(xiàn)在迫切性與必要性兩方面。迫切之一，在于后繼乏人。盡管蓋派在戲曲界已影響幾代人，使數(shù)不清的后學者受益，然而近年由于戲曲遭遇危機，蓋派也受到一定的冷落，繼承人寥寥無幾，以致正宗傳人蓋叫天嫡孫張善麟應邀赴北京人民劇場作蓋派傳承演出《垓下之戰(zhàn)》時，名家袁世?？春蟾袊@說: “知道了浙江還隱藏了一個流派，是蓋派?！焙芏嗳诉€以為蓋家已無人會演戲了。迫切之二，蓋派藝術(shù)博大精深，許多秘訣亟待詮釋與傳承，如他在談藝術(shù)繼承與創(chuàng)造時說:“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歸一?！?《道德經(jīng)》只說了前三句，“萬物歸一”是蓋老加入的，深意何在?歸一謂歸宗，萬變不離其宗，而后一個“一”與前一個“一”有何不同?耐人尋味。在談學藝需精益求精時說: “藝術(shù)就是‘事兒’里找‘事兒’，不找‘事兒’也就沒‘事兒’?！边@樣的警句，不一而足，均意味深長，耐人斟酌。必要性在于當下劇壇普遍存在浮躁心理，劇團為獲獎而排戲，演員為獲獎急于求成，武生演員片面追求武技的驚險以取悅觀眾，步入“演程式而不演人物”的誤區(qū)，有的功夫不到，場上失手。蓋老的“多學、多思、多練、多得，既博且精”的藝術(shù)主張及“活到老，學到老”的敬業(yè)精神，或可改變這不良的風氣與未盡如人意處。

編輯:您了解蓋派藝術(shù)嗎?請您總結(jié)一下蓋派的藝術(shù)特色。

俞為民(戲曲研究專家，溫州大學特聘教授，中國戲曲學會副會長):蓋叫天雖繼承了南派武生創(chuàng)始人李春來的表演藝術(shù)，但又形成了自己的特色，創(chuàng)立了南派短打武生的“蓋派”。而“蓋派”的藝術(shù)特征，最主要表現(xiàn)在武打技巧的運用上，由于蓋叫天幼年進入科班就學武生，打下了扎實的武打表演技藝的基礎，因此，不僅能很好地繼承李春來的藝術(shù)風格，而且根據(jù)自身的藝術(shù)基礎，并借鑒京劇與昆曲中的各派武生行當?shù)谋硌菁妓?，對李春來的南派武生的表演藝術(shù)作了豐富與創(chuàng)新，一是根據(jù)特定的故事情節(jié)與人物形象，創(chuàng)造了一些新的武打技藝，如在他所表演的代表作《西游記》中，創(chuàng)造了舞雙鞭、腳舞雙圈、手彈琵琶等表演技巧，另還設計和創(chuàng)造了單刀槍、六合槍、蓮花槍、太極劍、鐘馗劍等新的刀槍把子打法。而在具體表演中，他又根據(jù)不同性格的人物以及同一人物的情緒變化，來運用和表演武打技藝，塑造出神形兼?zhèn)涞奈枧_形象。如在表演《打虎》、《獅子樓》、《十字坡》、《快活林》、《蜈蚣嶺》等以武松為主角的戲中，他根據(jù)武松在不同階段、不同環(huán)境中的情緒，來設計和運用武打技藝，以變化的武打技藝，塑造了一個思想豐富的英雄形象，而這也正是他被譽為“活武松”的原因所在。

編輯:您覺得在研究蓋叫天的過程中，難點是什么?難在哪兒?

俞為民:在總結(jié)和論述蓋叫天的藝術(shù)風格的形成時，一般都說，他繼承了南派武生創(chuàng)始人李春來的表演藝術(shù)，同時又廣泛吸收京、昆及地方戲中各派武生和其他行當?shù)谋硌菟囆g(shù)，但哪些是繼承了李春來南派武生的表演藝術(shù)，哪些是吸取和借鑒了京、昆及地方戲中武生行當?shù)谋硌菟囆g(shù)，另外，在他所創(chuàng)造的一些武打技藝中，與傳統(tǒng)武打技藝的聯(lián)系，對這些問題的總結(jié)和研究，應是研究蓋叫天的重點，也是難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