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娟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論徐小斌小說的個體經(jīng)驗書寫
——以身體、感覺、愛欲為例
張娟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徐小斌作為當代文壇行走在文學邊緣的女作家,其作品個性鮮明,多從自己本身的生存體驗出發(fā),透過對紛繁復雜的個體情感、社會現(xiàn)象的描繪,將書寫的筆觸伸向生活內部,直抵人類的生存空間。其對人類生存困境的思考和探索,以個體的生存經(jīng)驗為基石,在對身體、感覺和愛欲的淋漓盡致的描寫中逐步深化。
個體經(jīng)驗 身體 感覺 愛欲
讀徐小斌的作品,給我的第一感覺就是壓抑,這種壓抑伴隨著閱讀次數(shù)和頻率的提高愈加的有增無減,到后來甚而至于有些痛苦,但這大概就是閱讀徐小斌的樂趣和魅力。作為一名女性作家,她的書寫一直在與女性主義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其關照的不僅是女性自身的不幸與悲哀,更深的是整個人類的生存狀態(tài)。徐小斌在一次訪談中提到:“我的作品中除了《雙魚星座》算女性主義作品外,別的都不能歸類為女性主義。我寫的東西關乎人類深層的隱秘。”[1]正是這種“深層的隱秘”,注定了在一個眾生喧嘩的時代,每一寸書寫都更加壓抑而孤獨。而美國女性主義者蘇珊·格巴更是認為:“女性藝術家體驗死(自我,身體)而后生(作品)的時刻也正是她們以血作墨的時刻?!保?]所以,一切關乎性靈的疼痛都是從個體蔓延開來的,不管是基于創(chuàng)作者自身的個體經(jīng)驗還是這種經(jīng)驗的二次嫁接和轉移,直覺上都是為了帶領讀者抵達人類隱秘的最深處。
拉康式的精神鏡像使得徐小斌的寫作像絕大多數(shù)女作家一樣,散發(fā)著“自戀式”的情調,這種情調突出表現(xiàn)在對女性自身身體的絕對關注。徐小斌曾用八個詞描述自己的生命:“自由,拘謹;美麗,缺憾;友愛,孤獨;憨直,敏感?!保?]這種孤獨、敏感不僅體現(xiàn)在作者本人的生命體驗中,更是作品中人物的生存體驗,伴隨著這種體驗的疼痛感的加劇,對女性身體的關注成為了一種本能,特別是當這種本能的反應染上了“自戀”的色彩,對身體的探究愈加充滿了迷人的色彩。
長篇小說《羽蛇》中,羽由于掐死了自己的親弟弟而受到家庭“狙擊”時,義無反顧地逃向了金烏:
“金烏脫去了睡袍。羽的目光落在金烏飽滿的乳部。她的目光一閃即逝,似乎很羞怯,好像在為金烏害羞,又有幾分驚嚇。金烏被她的那種神態(tài)迷住了。她伸手拉羽。兩只胳膊在水中變得透明,就像是糾纏在一起的乳白色珊瑚枝。水的浮力使兩人變得飄逸起來,金烏把羽輕輕拉向自己,開始慢慢地撫摸她。羽的一頭長發(fā)遮蔽著她的臉,看不出她的表情,金烏撫摸羽的手的幅度越來越大,好像不經(jīng)意似的,金烏觸遍了羽全身的每一寸肌膚,然后躺在那等羽吻她。羽看見金烏茂盛的陰毛像海草似的在水面上搖弋。羽有些害怕,但很快就興奮了。她甚至比金烏更瘋狂。像兩條瘋狂扭動的魚似的,兩個女人在布滿鮮花的浴池里作戰(zhàn),她們甩動長發(fā)氣喘吁吁體液四濺,直到精疲力竭,像兩具尸體似的靜靜浮在水面上。 ”[4]
羽在見到金烏的第一面就覺得自己像極了眼前這個女人,而金烏為了羽的“幽閉悲傷孤獨倒霉不受寵愛不受重視”,對羽表現(xiàn)出了格外的寬容,她們在撒滿鮮花的浴池里洗浴,兩具彼此并不熟悉的身體同處于一個幽閉而又開放的空間,羽那“柔滑”、“嬌嫩”、“修長”、“觸上去冰涼光滑”的身體逐漸吸引了金烏,亦或是出于自身“藝術家”的本能,她看到了年輕的羽身上所隱藏的那種“小心翼翼的秀美”和 “放浪形骸的決絕”,她渴望把羽塑造成一個完美的羽蛇。身體的變化緣于這場塑造性的征戰(zhàn)。說是征戰(zhàn)而非對戰(zhàn),羽在這場身體的博弈中從一開始處于被動的狀態(tài),她為金烏赤裸的動作而“害羞”、“驚嚇”,卻因此讓金烏覺得這樣的神態(tài)甚是迷人,更加刺激和鼓勵了金烏接下來的行為,讀者至此的審美期待全然集中于金烏,一切有力的具有決戰(zhàn)性意義的行為似乎都應該由此發(fā)出,然而,金烏的行徑一如她溫婉迷人的外表——“輕輕地”、“慢慢地”、“不經(jīng)意似的”——“等羽吻她”,至此,這場角力的中心一下子在眾多的不經(jīng)意間發(fā)生了轉移,羽的興奮和瘋狂直接將身體的體驗帶向了高潮,至此,金烏完成了她所預想的對完美的羽蛇的第一步塑造,盡管后來事情的發(fā)展并不符合她的預期。
在兩具身體的博弈中,充滿了女性“自戀”的氣息,金烏的審視(羽的被動)——羽的窺視——金烏和羽的相互欣賞(羽的完全主動),兩個彼此從未見面的人,在會面伊始就進行了一場身體的對話,與其說金烏對羽的種種是出于想要塑造羽的信念,不如說是一種對自我的探究,“為他人啟蒙的愛好”支撐和鼓動著這種探究,使得它得以延續(xù)。面對羽皎好的身體,一向大膽的金烏更是沒有掩蓋她的本意,羽巨大而可怕的秘密和不戴假面的生活態(tài)度使得自己在羽面前一下子變得誠實,這種誠實首先表現(xiàn)在身體上。金烏從最初的主動的要去塑造羽,到后來的主動而自然的享受羽給自己帶來的這種身體上的快感,其對羽身體的迷戀和渴望正是金烏對自己身體和生活的鏡像投射。羽在義無反顧來找金烏之前錯殺了尚在襁褓中的弟弟,使得本來就不被關愛的處境變得愈加艱難,而金烏,雖然自幼和養(yǎng)父母生活在一起,但母親沈夢棠謎一樣的身份和周遭的態(tài)度使得她對自己的生活充滿了矛盾和懷疑,兩具身體帶著這樣的初衷相遇,金烏對羽的愛的啟蒙某種程度上說正是對自己的本質的暴露和迷失,這種暴露是“主體確認自己為外部的他者的像會將自己暴露在無的危險下”[5],簡而言之,身體自戀式宣泄的前提是要允許這樣的進一步的暴露和迷失的。
徐小斌的小說,總是毫不掩飾地表現(xiàn)出自己對于生活的直接經(jīng)驗愛好,盡管這樣的感覺經(jīng)驗多數(shù)時候是被曲折而離奇地表達出來的。首先,通過對表層人物“惡魔性”的揭示,激發(fā)出主要人物深層次里隱藏的“惡”的欲望,由此形成雙向的心理辯論機制?!逗;稹分械姆捷?,懵懂善良,不諳人情世故,不明社會真相,遇事總是依據(jù)自己善良的心愿去判斷,然而,在她的好友郗小雪看來“面前只有兩條路,或者當瘋子坑自己,或者當騙子坑別人”[6],為了自身的需求,她不惜損害他人甚至自己最好的朋友方菁,使其一次次承受“不得”與“不能”之苦。隨著故事的一步步發(fā)展,當方菁逐漸意識到一次次對自己使絆的竟然是自己的好友郗小雪時,曾經(jīng)的乖女孩方菁心中那個被囚禁的另一個自己開始慢慢地覺醒:
“可實際上我并不乖,這一點,只有我心里明白。當我恪守著各種規(guī)則的時候,我心里總有個什么在發(fā)出相反的呼喊。這個叛逆被我牢牢鎖在心靈鐵窗里,一有機會便要越獄逃跑。我表面上越乖越聽話,越遵從這個世界教給我的各種戒律,我心里的那個叛逆就越是激烈地反抗。我狠狠地給它以懲罰,決不讓它的欲望得逞。后來,它終于不再掙扎了,它麻木了匍匐在那兒,萎縮成可憐的一點點兒,然而卻無法消失,于是我便警惕著。 ”[7]
正是郗小雪先后施計使得方菁在唐放事件中充當冤大頭,繼而又破壞其與祝培民的愛情,使得方菁承受失去愛人的苦痛,在這樣的步步緊逼之后,原本滯留在方菁心中的那個被她所“警惕”著的“相反的呼喊”愈加牢牢地鎖住了方菁的心。面對郗小雪的有力辯護,方菁不得不陷入自我的糾纏和矛盾之中,清醒著自己走的是與小雪完全不同的一條道路:“既沒有那種可以修煉成佛的超脫和寬容,又缺乏那種干脆變鬼的兇惡和狠毒”[8],但深層次里這種“惡”一旦被喚醒,就像影子和尾巴一樣和她一起匍匐前進,以至于在兩者的激烈的對抗形式之下,方菁不止一次地覺得自己和郗小雪就好像一個人似的,所有展現(xiàn)出來的只不過是一個人的不同的兩面而已,這一點在小說的結尾有一個似是而非的交代:方菁在半夢半醒之間仿佛聽到郗小雪對她說“我是你的幻影,是你從心靈鐵窗里越獄逃跑的囚徒”[9]?;蛟S,方菁就是在長期地自我壓抑和爭論的心理暗示下才聽到了這樣的暗示,但這恰恰是對文本意義的巧妙的詮釋:你看到的另一個你所不屑的惡魔般的存在,或許就是長期壓抑的你自己,不要不承認,看,她正慢慢走出來。
其次,這種在文本中有所展露的壓抑矛盾的感覺一旦很難或無法排遣,即會在無形之中與形而上的神秘性相糅合。小說《敦煌遺夢》中,年輕的女畫家肖星星為了驗證一個反復出現(xiàn)的夢境只身一人來到敦煌,初來伊始,三危山住持大葉吉斯就預言她將遭受巨大的災難,勸其早日離開,但敦煌壁畫的神秘使得肖星星懷著恐懼坐待事態(tài)的發(fā)展,直到一個叫無曄的夢一樣的男孩的出現(xiàn)。肖星星跨越了年齡帶給自己的壁壘,陷入了與無曄的愛戀,卻在反復出現(xiàn)的夢境中對未來和命運產(chǎn)生了一種莫名的眩暈感,此時,深感要逃離的肖星星一方面不斷地通過家庭實現(xiàn)自我加壓:閱讀丈夫牟生寄來的信,在痛苦和眼淚中佯裝鎮(zhèn)定地給丈夫回信,卻永遠只能問候一句“你好”。另一方面,敦煌神秘的宗教氛圍無處無時不在,神秘的佛教故事和傳說與肖星星不可言說的預感相混合,與年輕男孩無曄在一起的所有事實都準確無誤地驗證了自己的夢境和夢境中出現(xiàn)的每一個細節(jié),似乎個人的心智和命運都被這一切所主宰。當事實與夢境越來越重合,年輕的肖星星選擇了迫不及待的逃離,同時也帶來了無曄最終的死亡。生存和恐懼就是這樣鮮活存在的悖論,它存在于每一個人的潛意識當中,總會被適時地激發(fā)出來,特別是當這種恐懼夾雜著太多神秘的形而上的元素,肖星星對愛、對宗教的追求也在這樣的無法排遣的憂患中蛻變成了幻影。
筆者在前面簡單提到了徐小斌筆下“惡魔式”的人物,在這里主要對其小說中極端愛欲的惡魔性做簡單闡述和分析。徐小斌似乎并不是一個善于描寫惡魔形象的人,其著力表現(xiàn)的人物的惡魔性有時反而會讓讀者覺得可愛而真誠,但徐小斌對惡魔式愛欲的表現(xiàn)確是淋漓精致的,這種惡魔式的愛欲不管對自身還是他者,都顯得極其沉重。
《羽蛇》中的主人公羽,一開始對母親充滿了愛慕與崇拜,為博得母親的歡心而竭力討好她,卻因為一個簡單的原因:不愿說假話而不得母親喜歡。她僅僅因為好奇摸了剛出生的小弟弟的鼻子就被母親認定是要悶死他,遭到母親的謾罵;因為對黑暗莫名的恐懼而逃向母親的房間尋求庇護,卻撞見了父母尷尬的場景而被母親罵不要臉……諸如此類的家庭對她的冷漠使得羽采取了極端的報復方式——殺死他們的掌上明珠——自己的弟弟,一個尚在襁褓中的嬰兒。這里,我們不能說羽的形象是惡人,但這樣的一種渴求被愛的欲望卻在變質的家庭氛圍中愈加惡魔化。逃離家庭之后的羽轉而投奔金烏,在對金烏再次失望之后,她便不再對同性抱有希望的愛意,轉而尋求異性的愛。燭龍的出現(xiàn)讓羽再次陷入了迷狂的情愛之中,為了救燭龍,她不惜從辦公樓上跳下來折損自己的健康,可以說,對燭龍的愛欲激發(fā)了羽的惡魔性的另一面——可以最大程度地折磨自己,放棄自己,這份愛欲使得羽幾度陷于危險,歷經(jīng)生死,但燭龍最后卻投向了安小桃的懷抱。即便這樣,羽卻在若干年后做了腦胚葉切除手術,為的是成為一個大家眼里的正常人,更為了贖罪——成為母親若木喜歡的孩子,但就像羽臨死前所暗想的那樣,“她用整整一生的功夫來贖罪,這代價也太大了,假如有來生,她一定要過另一種生活”[10],歸根到底,羽在生命的后半段又回歸到了對母親愛的救贖上來了,這樣的愛即使讓她失去了自由和孤傲,對于羽來說也是圓滿的,值得的。
徐小斌曾多次坦言自己對安小桃的喜愛和迷戀,這種迷戀是一種“知道自己永遠不可企及的迷戀”,為何“不可企及”,我們試作如下分析:安小桃,作為強盜的女兒,與同齡人相比,更加看透生活,懂得如何在不同的社會環(huán)境中坦然生存,她既能游刃有余地混跡于黑白兩道之間,為繼承父輩的行當——打家劫舍,盜竊珠寶,不惜觸犯法律,游走在生活邊緣,同時,又能夠心安理得,瀟灑自由地周旋于各種男人之間,為了自身生活安逸的實現(xiàn),她能夠在羽最困難的時候編造謊言,離她而去,為了劫掠金銀細軟,在開車逃離的過程中將燭龍與亞丹的兒子羊羊撞成了高位截癱,而羽為了救羊羊因抽血過量直接導致了最終的死亡。不可否認,從人物形象分析上來看,安小桃是一個充滿“惡魔”形象的人物,但徐小斌認為其帶給我們的“不可企及”的“迷戀”,一方面是我們循規(guī)蹈矩的生活所不可能實現(xiàn)的這種自由自在、率性而為的生活方式,另一方面,安小桃自由的生活處境和遭受的困厄使得其對生活懷抱有一種占有和掌控式的愛欲,這種愛欲是建立在現(xiàn)世擁有并不考慮長久性的基礎之上的,換句話說,安小桃不愛任何一個人,盡管她在關于燭龍的爭奪戰(zhàn)中輕而易舉地獲得了勝利,但那帶給她的也只是當下的快感和幸福。對金銀細軟的劫掠,一方面是對其父安強做事風格的繼承,另一方面,安小桃深諳在當下社會,只有金錢能夠讓對周遭事物的占有和掌控變得更加的有恃無恐,所以說在安小桃這樣一個人物身上,“惡魔”式的人物特性只是其占有和掌控式愛欲所附著的并不華麗的外衣,作者的精心構造和布局意圖正是在這樣的一隱一顯之間得以彰顯。
此外,諸如《蜂后》中養(yǎng)蜂女人對女兒麗冬的絕對性愛欲,不惜把外孫的尸體保留在潮濕的地下室,伺機為死去的女兒報仇;《?;稹分雄⊙┑摹皭骸彪m然直觀地體現(xiàn)在其作者對其的形象刻畫上,但某種程度上來說亦是其對生活和家庭的一種反抗,對另一個潛藏自我方菁的愛的絕對性渴望;《迷幻花園》中的芬和怡在鏡像置換中重合、分裂,皆是出于對同一個男人金的愛戀……
身體、感覺、愛欲——似乎已經(jīng)成了閱讀徐小斌的一種標示性的感悟,從女性的身體出發(fā),著力描繪其身體中潛藏著的壓抑矛盾的感覺,在進一步的敘述中彰顯女性甚至整個人類群體的惡魔性質的愛欲,藉此引發(fā)讀者對人類生存困境的思考和抗爭,或許,這也正是徐小斌個體經(jīng)驗書寫的最終目的和歸宿——為了那有力亦或徒勞的抗爭!
[1]徐小斌.我不能容忍偽善.中華讀書報,2010-6-23.
[2]文紅霞.落在胸口的玫瑰:20世紀中國女性寫作.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132.
[3]徐小斌,姜廣平.現(xiàn)代故事與年深月久的顏色.西湖,2010(6,78).
[4]徐小斌.羽蛇.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35.
[5][日]福原太平.王小峰,李濯凡譯.拉康:鏡像階段.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47.
[6]徐小斌.海火.作家出版社,2012:267.
[7]徐小斌.?;?作家出版社,2012:9.
[8]徐小斌.海火.作家出版社,2012:167.
[9]徐小斌.海火.作家出版社,2012:284.
[10]徐小斌.羽蛇.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3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