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興中康奈爾大學法學院王氏中國法講座教授,杭州師范大學法學院特聘教授
批 評Review
自由主義者的宗教問題
——德沃金《沒有上帝的宗教》之介評
於興中
康奈爾大學法學院王氏中國法講座教授,杭州師范大學法學院特聘教授
自由主義陣營里的一位卓越學者臨終前寫了一本小書,名為《沒有上帝的宗教》,或曰《無神論宗教》,以英美寫作傳統(tǒng)中最具感染力的文風為學界留下了一筆發(fā)人深省的精神遺產。1Ronald Dworkin, Religion Without God,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13.該書的主旨是,無論信教的還是不信教的,有精神追求的還是有科學頭腦的,人們本來就是一家,沒有太大的差別。信教的和信神的不必為不信教的和不信神的惋惜,反之亦然。宗教并不是由上帝所決定的,沒有上帝,照樣可以有宗教。這樣說是不是太過于粗魯?
德沃金教授寫完了《刺猬的正義》(Justice for Hedgehogs)那本書后喜歡講一個笑話。他說有一次夢見自己進了天堂,在那里,世界上所有優(yōu)秀的哲學家、詩人、學者都在討論他的書,而且他還沒有寫完。不過在他看來,最美妙的還是他的生命竟然可以沒有終結的時候。
2013年2月14日,德教授駕鶴西去。天堂里有沒有人討論他的著作,我們不得而知,但是在這個渾渾噩噩的塵世上,德沃金的著作毫無疑問在很長時期內還會成為人們討論的熱點對象。就像紐約大學法學院對他的評論一樣:德沃金的著作一兩百年以后還會有人在討論。
《沒有上帝的宗教》是德沃金的收官之作。2本書中文版由於興中教授翻譯,即將由中國民主法制出版社出版。根據(jù)《紐約書評》的報道,他在逝世前三個月將該書的稿子送到哈佛大學出版社,但沒來得及看到書出版,即已謝世。他逝世后,《紐約書評》曾節(jié)選書中章節(jié)予以發(fā)表。3The New York Review of Books, April 4, 2013 Issue.雖然這本書不足二百頁,但它的分量和學術地位,以及將會在學界引起的討論卻是不可估量的,因為它涉及了人性里一個非常重要的層面——靈性,而這個層面在自由主義者的著作中往往沒有得到應得的關注。事實上,靈性、信仰和宗教等概念對于自由主義者來說是一個問題。在這里,“問題”一詞意指一個非常棘手的、不得不面對的但又不愿意面對的人生難題,這就像我們經(jīng)常聽到的“中國問題”、“美國問題”一樣。
這就是自由主義者的宗教問題。這個問題的淵源可以追溯到幾百年前。我們知道,文藝復興以后西方社會逐漸地走上了世俗化的道路。世俗化作為一把“雙刃劍”:一方面使西方社會擺脫了宗教文明秩序的桎梏,另一方面開啟了現(xiàn)代社會的新紀元。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經(jīng)歷了無數(shù)的政治、社會、經(jīng)濟的變革,包括宗教改革、文藝復興、工業(yè)革命、科學革命、啟蒙運動、殖民與后殖民、現(xiàn)代化、全球化等一系列的重大變革。這一系列變化的實質是理性代替了靈性,科學和法律代替了宗教,變化代替了穩(wěn)定,世俗代替了神圣。這也就是所謂“現(xiàn)代性”的主要內容。這些變化導致的直接后果是現(xiàn)代人變得越來越急躁不安、自以為是:以為憑借著理性就可以征服世界、 憑著科學就可以祛除所有的疾病、追求到幸福。在這個過程中宗教被推到了后臺,出現(xiàn)了現(xiàn)代國家和社會。傳統(tǒng)、習俗等被國家制定的法律規(guī)則所代替。而人則全力以赴面對現(xiàn)實存在,追求權利保障,從而使得更深層次的關懷以及靈魂無家可歸,正像帕斯卡爾感嘆的那樣:這個世界上竟然有人在背棄了上帝后自己制定法律并且遵守之,思之不免令人訝異!
自由主義者的宗教問題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形成的。在政治上,中世紀的政教不分所造成的陰影像達摩克利斯之劍(The Sword of Damocles)時時懸在自由主義者的頭上。他們對政教合一的恐懼遠遠超過了對國家這個利維坦(Leviathan)的恐懼。因此,他們主張嚴格的政教分離,神圣和世俗分為不同的兩個場域。宗教只是在被容忍的情況下存在,任由自己發(fā)展,從而成為私人領域和社會領域的實踐;而自由主義者們對宗教和人的靈性則采取了一種避而不談的態(tài)度。雖然康德曾經(jīng)談到過宗教,但他筆下的宗教是以理性作為邊界的;而洛克則很明確地提倡對宗教的寬容。
然而不可否認的事實是,靈性作為人性的一個重要層面及反映其的宗教卻是無所不在的。無論是自由主義者還是自由主義者的對手激進主義者,(在對宗教的態(tài)度上,這兩種主義是沒有任何區(qū)別的),在青壯年的時候,憑借理性叱咤風云;步入中老年后,認識到自己以及理性的局限性,不得不重新開始思考宗教問題。假設那些自由主義的思想家以及激進派的學者,都能夠從一開始就重視宗教,也許我們今天的社會就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在精神上嚴重匱乏。羅爾斯大學時代就寫過一篇關于宗教的論文,但是他在有生之年一直沒有時間再回到宗教的問題上來??墒菑乃囊幌盗兄髦锌梢钥闯?,基督教的精神和信念甚至一些基本原則始終貫穿于他的著述中。比如他的差異原則(Difference Principle),實際上就是基督教著名的慈善原則(Principle of Charity) 的另一種表現(xiàn)。著名的解構主義者德里達(Derrida)曾經(jīng)對宗教有過不屑一顧的批判精神,但在年事漸高的時候又對宗教發(fā)生了興趣。哈佛大學法學院優(yōu)秀的左派思想家羅伯特·昂格爾的新著《未來的宗教》,則是這方面的一個最新例證。4Roberto Mangabeira Unger, The Religion of the Future,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14.
把德沃金的這本著作放在自由主義者的宗教問題這個大的背景之下來看 ,其重要性已昭然若揭。本書是在2011年德沃金在瑞士貝爾尼大學(University of Bern)所做的愛因斯坦系列講座(Einstein Lectures)的基礎上發(fā)展而成的。德沃金計劃花兩年的時間修改充實該系列講座,使其成為一本專著。無奈天不助人,德沃金后來臥床不起,該書只得以現(xiàn)在的篇幅面世了。5據(jù)說此書受到愛因斯坦的啟發(fā),但道金斯(Richard Dawkins) 的影響似乎更為明顯。德沃金是一位杰出的自由主義學者。在對政治、法律、社會,尤其是西方社會等問題作過認真而深刻的反思之后,他開始對理性和自由主義學說的不足進行反思,試圖彌補乃至超越自由主義?!稕]有上帝的宗教》恰恰是這種反思的一個新的途徑。遺憾的是,這本書雖然在德沃金逝世前兩年就開始寫作,但直到德沃金逝世,還是沒有足夠的時間使它更加完美。
羅納德·德沃金(Ronald Myles Dworkin ,1931年12月11日 至2013年2月14日)出生于美國羅德島州(Rhode Island)的天道府(Providence),母親是音樂老師。德沃金先后畢業(yè)于哈佛大學和牛津大學,成績優(yōu)異。曾擔任著名的漢德(Learned Hand)法官的法律助手,也曾在紐約著名的Sullivan & Cromwell 律師事務所擔任律師。1962年開始了教書生涯,曾在耶魯大學、牛津大學、倫敦大學學院和紐約大學法學院任教。德沃金一生著作甚豐,內容涉及法學、政治學、宗教哲學和一般哲學。其代表作包括:《認真對待權利》、《原則問題》、《法律的帝國》、《自由的法:美國憲法的道德解讀》、《至上的美德》、《身披法袍的正義》、《民主是可能的嗎?》、《刺猬的正義》及《沒有上帝的宗教》。德沃金的思想極具原創(chuàng)性,其著作涉及范圍很廣,但都與現(xiàn)代社會的重大問題有關。
古希臘名言曾謂,“狐貍滿腹伎倆,而刺猬只有一個絕招” 。以賽亞·伯林(Isaiah Berlin)妙用此句,用“刺猬”與“狐貍”指稱兩類不同的哲學家。狐貍型哲學家承認價值多元,而多元價值之間往往沖突;刺猬型哲學家追求一元價值,認為諸種價值可以和諧共處,相輔相成,一種價值的實現(xiàn)會帶來其他價值的實現(xiàn)。德沃金自詡為“刺猬型哲學家”??v觀其所有論著,他一直在身體力行“刺猬”的事業(yè),即解決一個政治共同體中所存在的諸多看似不可通約的價值如何共存的問題。他以認真對待權利的平等關懷在法學界豎起一面旗幟,在自然法和法律實證主義之間尋求第三條道路,相信法律是一種解釋性的工程,注重法律的德性(integrity), 呼喚法官效法赫克力斯(Hercules,大力神),為實現(xiàn)司法公正盡心竭力,找出“正確答案”。德沃金堅信平等、自由、民主、正義等各種價值構成一張信念之網(wǎng)。如欲準確理解其中的一個價值,就需要同時理解這張網(wǎng)中的其他價值。而且,各種價值在終極意義上是完全可以統(tǒng)一的。
20世紀90年代我在哈佛讀書時, 曾有幸聆聽到德沃金在哈佛燕京圖書館演講廳里所做的一場略帶宗教意味的關于生命意義的演講??梢娔菚r他已經(jīng)在關注宗教問題了。演講由羅爾斯(John Rawls)主持。羅爾斯是一個非常嚴謹?shù)娜耍诮榻B德沃金的時候,手里拿著一張事先準備好的紙條照著念。態(tài)度嚴謹,可見一斑。德沃金則不大一樣,講話不一定非用稿子。他的聲音雖然不太洪亮,但是說起來就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很像一個傳教士,充分顯示出他對自己所講題目的把握和了解。當時聽眾很多,諾錫克(Robert Nozick)也在場,而且提了問題。那基本是一場自由主義者之間的對話。諾錫克比羅爾斯和德沃金要略為激進一點,且他的觀點中可能多少帶有“左”的意味,但他們都是以自由主義作為基本前提的。自由主義者們很有意思,他們之間似乎有一種分工合作的默契,對自由主義的不同范疇進行“包干到戶”,專門研究。譬如,羅爾斯研究的是正義的問題,德沃金研究的則是權利的問題,而諾錫克對國家在社會系統(tǒng)中的位置有比較多的研究。另外的幾位自由主義者如伯林,是以研究自由著稱,而哈耶克則研究經(jīng)濟制度,以反對計劃經(jīng)濟為己任。不知道他們之間是不是有協(xié)議,但是他們的這種默契,即同心協(xié)力把自由主義的主要概念和制度進行比較深入、細致的研究,取得了最后在總體理論上的合作和成功。這恰恰也是為什么在當代思想界自由主義一枝獨秀的原因之一。
《沒有上帝的宗教》是一本關于宗教的書。但與一般宗教著作不同的是, 本書只是關于一般宗教價值與宗教體驗的著作,而不是關于某一宗教的歷史發(fā)展,基本信仰或實踐的神學著作。德沃金從無神論出發(fā),對宗教的概念作了寬泛的解釋,消解了有神論與無神論的差異。德沃金認為,生活的內在意義和自然的內在之美,構成了一種徹底的宗教人生觀的基本范式。它可以使我們超越人生的局限和虛無,從而生活得更有意義,而這一切并不依賴于神的意志。
該書序言開宗明義地指出,“這本書的主題是宗教不等于神,宗教比神要深奧”。德沃金認為,宗教是一種世界觀,而信仰神只是這種深奧廣博而獨特的世界觀的一種可能的表現(xiàn)形式或結果。依此,無神論者也同樣有自己的宗教信仰,德沃金稱之為“無神論宗教”。從邏輯分析的角度看,真正的宗教觀 (a religious point of view)不要求也不需要假設一個超自然的實體。如果將神從宗教中分離出來,科學問題與價值問題是完全獨立的,價值部分并不依賴于神的存在或歷史。
一如對法律的理解,德沃金認為,“宗教”也是一個解釋性概念,承認宗教并不一定是對神的信仰,學者和法官對宗教可以有各自寬泛的理解、持不同的立場。那么,“宗教”的含義是什么呢?在第一章第二部分“什么是宗教?中,德沃金給出的一般解釋是,宗教觀承認價值是一種完整并且獨立的現(xiàn)實。宗教觀的兩個核心價值判斷的客觀性,揭示了生命在自然和文化兩個層面上的內在價值:第一個判斷認為人的生命具有客觀意義與重要性,第二個判斷認為“自然” 是崇高的、具有內在價值和奇跡。 如何解釋價值體系的自我證成?德沃金堅稱,無論科學、邏輯還是價值,最終還是需要信仰支撐。
德沃金假定傳統(tǒng)的有神宗教由科學和價值兩部分組成,并且認為科學部分無法支撐價值部分,二者在概念上相互獨立。德沃金引用概念性原則——“休謨”原則——認為,神的存在或其屬性只能有限地為宗教價值辯護,只能作為一種事實來引入一些不同的、獨立的前提性價值判斷;也就是說,神的存在只能作為一個次要的前提。除非存在獨立的前提性原理,并且它們解釋了為什么,神的存在才可以在為某種特定的價值信念辯護時是必要的或充分的。
德沃金進而對有神宗教的神創(chuàng)論進行了批判。他認為,神創(chuàng)論中的創(chuàng)造主體至少應該是一個智能主體,并構成有神宗教中的科學部分。盡管如此,神意本身并不能創(chuàng)造價值,無法僅憑自身使價值判斷成為真理,仍然需要前提性假設。神創(chuàng)論的基礎應是可知的。最后,德沃金進一步比較了人格神、非人格神以及泛神論中的神的概念。他認為,非人格神中的“超自然”體驗,消除了人格神和非人格神之間的差別。在對斯賓諾莎泛神論的分析中,德沃金進一步試圖否認“神”,愛因斯坦對“自然”是信奉、崇拜的,斯賓諾莎認為自然是正義的基礎,從而得出結論,泛神論者實際上也就是宗教無神論者。
任何讀過德沃金的著作或是聽過他的演講的人,都知道他擁有才華橫溢的、優(yōu)雅獨到的頭腦,善于分析復雜的概念,畢生致力于道德的、法律的和政治的事業(yè)。但是這本書采用了與以往不同的語氣和方式,它沒有發(fā)起一系列旨在改變信仰的爭論;相反地,它探討哲學的,甚至是精神層面的鑒賞力。他的雄心不是影響任何特殊立場的轉變,而是我們看待世界的方式和對待我們自身存在的最基本特征的態(tài)度?!稕]有上帝的宗教》不僅帶給我們更深的、文化上的困惑和思考,而且在讀者面前呈現(xiàn)出作者確定的哲學品味和特殊的立場。
在本書的第二章,德沃金試圖借助“美”這個詞在美學意義上的廣度和不確定性,來探討我們生存的外部世界的奧秘和我們自身存在的意義。這一章更像是一篇美學論文。德沃金指出,有神論者和無神論者在認知宇宙之美上趨于統(tǒng)一。宗教無神論者依靠物理學和宇宙哲學,而非神學來發(fā)現(xiàn)宇宙知識,但是關于對“宇宙之美”的信念本身并非科學:無論物理學帶給我們何種知識,宗教的問題依然存在,對于宇宙之美的宗教信仰超過了科學所能解釋的范疇。在這個意義上,雖然有神論和無神論是以不同的方式抵達宇宙之美,但都是憑借信仰 。
在“美如何指導科學研究?”一節(jié)中,德沃金首先以自然主義觀點為對照,大多數(shù)物理學家堅稱自己是現(xiàn)實主義者,認為在客觀存在的宇宙之外并不存在一個獨立的精神世界。但是,德沃金認為當代物理學對宇宙知識所知甚少。他列舉了當代物理學關于宇宙的理論和模型。其中,或許最戲劇化的是兩種近乎完美的理論無法相容:著名的愛因斯坦的引力理論和當代解釋另外三種力的標準模型不可能同時作為絕對一般性真理成立。物理學家們一直試圖找到一種可以調和這兩種理論的“終極”理論,但是至今未獲成功。進而德沃金闡明了自己的觀點:不懈地探求更為簡潔也更為全面的科學理論不僅僅是為了靠近真理,同時也必須是對美的探求,而感知和認識宇宙的崇高之美并不依賴于上帝的存在。
那么,宇宙是否受客觀規(guī)律支配?面對這一古老哲學難題的詰問,我們是否可以說對于宇宙的探索沒有終點?或者根本沒有“終極”理論?德沃金對這一問題的可能答案逐一進行了分析。首先,“客觀規(guī)律說”目前僅是科學假說,認為掌握了自然規(guī)律人類就可以完全預知未來將會發(fā)生的一切,這似乎是決定論的說辭。必然性的論斷比決定論更進一步,它不僅認為自然規(guī)律和過去某一時間點的狀態(tài)決定未來,更強調自然規(guī)律本身和起點也是確定的。然而,物理學至今還不具有整體性,即使找到一種完全整合在一起的理論來解釋萬物,我們還是無法應對這個經(jīng)典哲學問題的挑戰(zhàn),無法解釋為何宇宙間存在這些規(guī)律。其次,關于有神論宗教的觀點。在所有傳統(tǒng)的有神論宗教中,只有承認全知全能的上帝創(chuàng)造了萬事萬物,我們才能夠解釋世界的復雜性,特別是人類生活的非凡復雜性。但是我們仍沒有走出哲學上的困境,無法解釋上帝的存在。最后,如果認為宇宙是沒有規(guī)律的,等于承認宇宙及我們自身的存在都是一種無法解釋的偶然,這種回答同樣不能令我們滿意。德沃金認為,理論上的哲學追問將會無窮無盡,而我們無法設想到達終點。
為了突破這種哲學困境,西方中世紀哲學將上帝作為一種必要的概念,以此完善神學的整體性。當代科學也像神學一樣在概念范疇中尋求需要的理論庇護,例如“多元宇宙觀”有效回應了有神論宗教的辯詞,并通過一個新的假設庇護關于宇宙的新理論。既然如此,德沃金認為,無需一個開天辟地的上帝,無需無限的詰問,也無需承認宇宙是凌亂的偶合。那么,德沃金關于宇宙的態(tài)度到底是什么呢?是信仰,是對于宇宙的崇高與美的信仰。在本章最后部分“必然性之美”一節(jié)中,德沃金揭示出其關于宇宙的態(tài)度。對必然性的認識將物理學界的核心推定為宇宙是可知的,與一種可能貼近很多物理學家主張的宇宙之美相結合。這種美是真實的,涵蓋了從純感性美到純智性美之間的所有的美;對于這些物理學家來說,“宇宙最終是可知的”這一科學推定也是一種信仰宇宙間閃耀著真正的美的宗教信念。
在本書的第三章,德沃金將視角轉向作為基本憲法權利的宗教自由這一主題。他以自由主義的立場將宗教自由視為一個具有哲學深度的政治道德問題,運用其擅長的概念分析方法重新界定宗教、作為憲法性概念的宗教自由及對其性質和范圍的理解。德沃金建議從一個嶄新的角度,將宗教自由視為來源于倫理自主的自由價值的一般權利而非特殊權利,以此來應對宗教活動和宗教信仰的憲法困境。
德沃金指出,盡管宗教自由在當代世界范圍內的法律文件中都予以承認和保護,《世界人權宣言》、《歐洲人權公約》以及美國憲法第一修正案等都規(guī)定了相應保障宗教自由的條款,宗教及宗教自由的概念和范圍仍是一個需要重新審視和討論的問題。德沃金認為,現(xiàn)代宗教自由的概念既包括自由選擇宗教組織,也包括不信仰宗教的權利。但是,這項權利仍被理解為一項人們對于上帝的存在和性質進行自主選擇的權利。德沃金認為,對宗教的更為寬泛的解釋,要比有神論更加深刻地理解和更好地解釋個人信仰的多樣性和復雜性。
宗教自由僅與上帝有關嗎?德沃金的回答是否定的。他認為,并沒有足夠的令人信服的理由說明宗教僅與有神論或者拒絕有神論有關,并且對宗教自由在世界范圍內所享有的特殊保障,也并沒有找到僅屬于宗教信徒需要特殊保障以抵御來自官方或其他方面迫害的特殊利益。無論是有神論的科學部分還是價值部分,都沒有與宗教無神論相比更為特殊的利益存在。同時,德沃金還比較了美國憲法第一修正案的宗教自由條款禁止設立國教,與政府在對幸福生活的幾種理解中選擇一方的差異,從而認為,宗教自由的特殊保障確是憲法上無法解釋的一個難題。
德沃金提出,凡是宗教態(tài)度都需要受到特殊保障,將局限于傳統(tǒng)宗教的保障和特權拓展到所有信仰。為此他認為需要重新定義宗教態(tài)度,一種是關注信仰在個人性格中發(fā)揮作用的功能性定義,另一種是限制宗教自由應保護的信仰范圍的實質性定義,該實質性定義是德沃金在1992年試圖用第一修正案為墮胎辯護提出的。法院后來對什么是宗教態(tài)度和信仰施加了實質性限制。德沃金對自己曾經(jīng)提出的觀點進行了反思、修正甚至是否定,即認為這些限制的合理性依賴于政府有能力在不同信仰間做出選擇,而這種假設本身即違反了一個基本原則,即基本價值問題是個人選擇,而非集體選擇。
德沃金進一步分析了美國憲法第一修正案的宗教自由條款在適用上的沖突,即禁止政府侵犯宗教“自由權”與禁止設立國教之間的沖突。上帝存在或者不存在這兩種假設從科學角度似乎可以相提并論。兩者都可或是都不可作為科學判斷。如果依托一種假設來安排學校的課程是以違背憲法的方式設立國教,那么依托另一種假設也同樣違憲。在諸如此類的案例中,憲法要求政府不偏袒某種宗教的條款是自相矛盾的。
那么,真的有信仰宗教自由的權利嗎?在我們用傳統(tǒng)的概念和思維定勢思考宗教自由權而愈加迷惑時,德沃金另辟蹊徑,建議采取另一種方法,即將宗教與上帝分離的同時,不再將宗教自由權作為特殊權利而是作為一般權利,一種更為普遍的倫理自主權,就可以重新解讀所有的憲法、條約及人權公約。德沃金認為,倫理自主權在歷史上素來以一種微妙的方式保障宗教信仰。
德沃金認為,對宗教自由的承諾根植于一個更為一般的倫理自主的權利,應該看到一個自由國家的全部意義就是讓個人對他們自己的生活負責,不論是傳統(tǒng)的宗教還是非傳統(tǒng)的宗教。因而,國家不應該干涉?zhèn)€人對性和生育的選擇,就像不能干涉實踐宗教的方式、宗教服裝和標記的私人展示。反過來,國家尊重所有人的倫理自主,避免支持宗教習俗和象征、在學校講授宗教科學,包括智能設計的爭議理論。
德沃金在本章似乎表達了這樣一種愿望:一種自由主義的平等觀。他試圖進一步消融有神論和無神論各自的政治和道德信仰的差異,雙方能夠相互承認和接納彼此的根本性的態(tài)度。德沃金在文中最后期許,或許人們終將承認現(xiàn)在認為完全不可逾越的鴻溝,只不過是一種難解且沒有任何道德或政治影響的科學爭論。
本書最后一章是關于死亡的沉思錄,字里行間彌散著告別的氣息。我們無從得知第四章寫作的確切日期,或是否系德沃金臨終前對死亡所作的最后的哲學思考。德沃金通過對死亡與永生問題的思考,進一步闡明了無神論宗教觀。不幸的是,顯然由于健康原因他并沒有完成這一命題的寫作。
第四章主要由兩部分組成:死亡與永生。關于死亡,德沃金首先想象了死亡后生命的存在形式。對于許多有神論宗教許諾的愿景,德沃金斥之為“愚蠢的逃避”。德沃金進而質疑了上帝之于來世的意義——人們信仰上帝僅僅只是基于對恐懼的順從,而不是對自己生命的尊重,或者對上帝以及他人的愛。德沃金認為,如果將生命本身看作是目的,由于生命有限,怎樣生活得更有意義就變得至為重要。在有神論宗教看來,人只有得到了上帝的恩典才能明了生活的意義。而德沃金則認為,遵照上帝的意愿生活,在道德或倫理上毫無意義。支撐人們活得有意義的是一種信仰,即存在一種獨立且客觀的標準。這是一種有神論宗教和無神論宗教都具有的、自然主義者所沒有的對價值信仰的宗教態(tài)度。
人能夠永生嗎?有神論宗教并沒有給出一套永生的理論,只是否定生命會徹底消亡并提供了一種可能性。德沃金想到的永生有兩種形式:一種是像歷史上的名人、偉人那樣可以被后人銘記幾個世紀;一種是活在創(chuàng)作作品中,作品一旦問世,不論是否被后人承認或繼續(xù)存在,都獲得了永生的品格。德沃金認為,應該將我們的人生活成藝術品,即活得有意義、有成就,就可以視為永生。這便是德沃金的宗教信仰,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他已經(jīng)獲得了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