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紅
寫文章的人,很難贏得厚道的名聲。
張愛玲剛出道,就在一篇英文散文里,刻畫了她父親的暴躁與虛弱。開始寫小說之后,她的那些親戚,從遠房的李氏族人到她舅舅她弟弟都在劫難逃——她舅舅本來很疼她的,她跟他打聽親戚間的八卦,舅舅知無不言。到此時看自己全家的形象在《琉璃瓦》和《花凋》里被她糟蹋成那樣,暴跳如雷,幾乎要跟她斷絕關系。不過,我覺得,她舅舅的這份暴怒大可不必,若他九泉之下能看到那部到二十一世紀才面世的《小團圓》,就會知道,這個外甥女寫自己,也是一樣的心狠手辣。
張愛玲將寫作視為自己的宿命,她認定一個寫文章的人,就不可能是個淑女或者紳士。所以不管她在親戚群中怎樣被孤立,她倔強地依然故我。只有一次,她懊悔自己的出賣行為,在將近四十年后,她在自己的一篇小說后面加了個后記,說“我為了寫那篇東西,破壞了兩個人一輩子唯一的愛情……”那篇小說叫做《殷寶滟送花樓會》,到了2013年3月份,張愛玲遺產(chǎn)繼承人宋以朗爆料稱,《殷寶滟送花樓會》的男主角,那個神經(jīng)質(zhì)的音樂教授的原型,就是著名翻譯家、評論家傅雷。
有點顛覆對不對?傅雷通過他悲壯崇高的譯作《三巨人傳》《約翰·克里斯朵夫》,通過他苦口婆心的《傅雷家書》,通過他和妻子朱梅馥在“文革”初始時寧可玉碎不肯瓦全的自殺,成就了那樣一個高風亮節(jié)的形象,而在張愛玲的小說里,卻變得這樣瘋狂而又可笑。張氏有言,她喜歡在傳奇里發(fā)現(xiàn)普通人,可是,她筆下的傅雷,已經(jīng)流落到滑稽了。
《殷寶滟送花樓會》說是小說,當散文看也可以,是第一人稱寫法,而且敘述者“我”就是一個名叫“愛玲”的作家。且說這日“我”閑居在家,突然有并不熟悉的校花同學抱花來訪,坐下來就說她的愛情,她與一個音樂教授羅先生戀愛始末。
張愛玲不無刻薄地刻畫了這位?;ㄍ瑢W的矯情與空虛。“殷寶滟”則偶爾認識了羅先生之后,天天去他家跟著他學習她不得要領的音樂史。
這位羅先生,古怪、貧窮、神經(jīng)質(zhì),但他在美國歐洲都讀過書,對法文、意大利文都有研究,對音樂史非常精通。他誰都看不起,對女人總是酸楚與懷疑的。但“殷寶滟”是個美女,是個離他很近很熱切地跟他學習音樂史的美女,他放棄了因為害怕被拒絕先擺出來的那種酸楚懷疑,愛上了她。他們甚至談到他去離婚。一時離不掉,他倆都很痛苦。他絕望暴躁地在家中和妻子吵架,她被仆人請去勸架——過去他兩口子一吵架,女傭都是打電話找她來勸:“因為,他只聽我的?!?/p>
這次連老媽子都看不過眼了,說:“我們先生也真是!太太有了三個月的肚子了——三個月了哩”。
于是“殷寶滟”選擇了離開,“殷寶滟”淚水汪汪地說她是怕傷害到他的妻兒,才犧牲了自己的愛情?!八腥齻€小孩,孩子是無辜的,我不能讓他們犧牲了一生的幸福吧?”
按照張愛玲的寫作習慣,他們當然是有原型的,男主角我們已經(jīng)知道,女主角則是一個名叫成家榴的女子。張愛玲給宋淇的信里,也點明了這一點。
傅雷的兒子傅聰和傅敏接受記者采訪時都承認,在他們父親的生命里,的確出現(xiàn)過這位成家榴,她是個美麗迷人的女子,非常出色的女高音——與張愛玲文中所寫的“在水中唱歌,意大利的《哦嗦勒彌哦》細喉嚨白鴿似的飛起來,飛過女學生少奶奶的輕車熟路,女人低陷的平原,向上向上,飛到明亮的藝術的永生里”吻合。
傅敏回憶:“只要她(成家榴)不在身邊,父親就幾乎沒法工作。每到這時,母親就打電話跟她說,你快來吧,老傅不行了,沒有你他沒法工作。時間一長,母親的善良偉大和寬宏大量感動了成,成后來主動離開父親去了香港,成了家,也有了孩子?!?/p>
這些與張愛玲所寫的不謀而合。
每一條都對得上,張愛玲沒做任何技術處理,當事人幾乎是裸身出鏡,成家榴只能是逃走了,匆促地嫁了個空軍,很快離婚。張愛玲懊悔她毀掉了殷寶滟也就是成家榴和傅雷的愛情。
可我仍然有個疑問,張愛玲寫這篇小說,只是作家的積習使然嗎?該文發(fā)表于那篇署名迅雨的評論《論張愛玲的小說》之后,張愛玲知道迅雨就是傅雷嗎?如果她知道的話,那么這個小說就有點報復的性質(zhì)了。
1944年5月,署名迅雨的《論張愛玲的小說》在《萬象》上刊登,半個月后,張愛玲回敬了一篇《自己的文章》,為評論里批評的那幾篇小說辯護,11月,張愛玲在雜志上發(fā)表《殷寶滟送花樓會》,時間點如此契合,讓人不多想都難。
當然,這也可能是巧合,傅雷一邊和成家榴分著手,一邊寫著評論,成家榴轉(zhuǎn)身去找老同學張愛玲傾訴,傅和張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有了這么一種交集。宋以朗就說,張愛玲寫《殷寶滟送花樓會》時,并不知道傅雷就是迅雨,張愛玲是后來到了香港才從宋淇那里聽說的,她有點驚奇,但也沒深究。
傅雷一生眼高于頂,大部分人他都瞧不上,非常罕見的,他對張愛玲高看一眼,特地寫了篇《論張愛玲的小說》,還把她的《金鎖記》稱之為“我們文壇最美的收獲”,柯靈將此稱之為“老一輩作家關心張愛玲明白無誤的證據(jù)”,然而張愛玲卻大不領情,著文還擊不說,還寫了篇小說大揭傅雷隱私,這篇出于十足的好心的評論為何令愛玲小姐如此不忿?
文章的一開始,傅雷首先給《金鎖記》以高度評價,稱之為“我們文壇最美的收獲之一,頗有《狂人日記》里某些故事的風味?!逼咔傻臏S陷、掙扎、倒伏、覆滅,濃墨重彩的命運的陰霾,大開大合的悲劇意味,符合傅雷比較“重”的味蕾。他厚愛它到這種地步——開始對作者其他作品橫挑鼻子豎挑眼了,他不能容忍一個寫出這樣的偉大作品的作家,開自己的倒車。
他首先針對的是《傾城之戀》。
傅雷很不喜歡《傾城之戀》,首先對“幾乎占到篇幅二分之一”的調(diào)情很不滿:“好似六朝的駢體,雖然珠光寶氣,內(nèi)里卻空空洞洞,既沒有真正的歡暢,也沒有刻骨的悲哀?!?/p>
也許是傅雷太鄙視小說主人公范柳原與白流蘇的狼狽了,來不及去想它的深意,也有可能傅雷本人實在太強,他從未感到過自己的“可憐”,無須救贖,他是一個“超人”,而不是他不熟悉的大多數(shù)。
這跟傅雷的經(jīng)歷有關。傅雷四歲時父親去世,他母親帶著他背井離鄉(xiāng),遷往另一市鎮(zhèn)。有人贊揚傅雷的母親有遠見,給了傅雷更為開闊的視野,但一個寡婦帶著孩子奔赴異鄉(xiāng),十有八九是被族人欺負得呆不下去了,傅雷寫給他母親的信里也證明了這一點。
寡婦熬兒,傅雷的母親對他期待甚高,傅雷在外面玩耍的時間長了點,他媽就用包裹皮兜起他,要把他扔進河里去;他讀書稍有懈怠,他媽就把銅錢貼他肚臍眼上,上面點根蠟燭,燭淚落在他肚皮上,燙得他直哭——估計他當時還世躺著的;還有一次他媽把他綁在擺著父親靈牌的桌子前,要他對著靈牌懺悔。就這么著,他媽有一次對他感到失望,還拿起繩子要上吊。
在這種家庭暴力下長大的人,要么很萎靡,要么就是被鍛煉出生命不息戰(zhàn)斗不止的精神,傅雷顯然屬于后者。
張愛玲的文學觀點與傅雷大相徑庭,她不喜歡善與惡、靈與肉的斬釘截鐵的沖突那種古典的寫法,她喜歡參差對照,陰陽之間的那點豐富的灰,太純粹的愛情,太激烈的斗爭,在她眼里都因失真而顯得薄脆,她說,我發(fā)現(xiàn)弄文學的人向來是注重人生飛揚的一面,而忽視人生安穩(wěn)的一面。其實,后者正是前者的底子……強調(diào)人生飛揚的一面,多少有點超人的氣質(zhì)。超人是生在一個時代里的,而人生安穩(wěn)的一面則有著永恒的意味。
也許是張愛玲年輕氣盛,以《自己的文章》回敬了傅雷后,意猶未盡,偏偏成家榴送上門來,可謂正中下懷:你不是要寫偉大的飛揚的世界背后的東西,而那些,可能才是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