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 殷憲
獲新印宣紙本傅山《百泉帖》后,自壬辰八月二十五至十月初九,即2012年10月10日至11月22日,歷時四十多天,九十六面拓本通臨一過,得四尺對開臨本九十二紙。臨池之際,偶有所思;臨習既畢,思猶未竟。茲將入目入心者記為四節(jié),或可存片羽焉。
清康熙二年(1663)四月,傅山赴太行山南麓的百泉山(今屬河南輝縣),專訪理學名士孫奇逢(字鍾元),為其母貞髦君求撰墓志。其時,孫氏正隱身于蘇門百泉之山,率徒講學,躬耕自給。傅青主于旅次間“攜得舊錄子書一冊,再略流覽,一批行間,復少為解釋,記所會心,不必其中也,隨手草錄爾爾”①,這便是今日面世的《百泉帖》名跡?!鞍偃蹦珒院鬄殛柷氖口O生榮所藏,贠氏專請壽陽劉霏(霏本作,同霏)字雪崖者賞鑒并題跋,復由劉霏子劉嵩峙(字岳秀)摹勒為九十六石。②拓本剪裝為上下二冊,藏于贠家凡數(shù)十年。民國代清后,《百泉帖》為辛亥老人寧武南桂馨所得。迄于1949年,南氏將大部分財產(chǎn)捐獻歸公。以其子南某執(zhí)教于山西大學故,遂將所藏圖書數(shù)千件獻于山西大學圖書館,《百泉帖》也在其中。③2012年山西大學逢一百一十周年校慶,此帖由三晉出版社影印出版,昭于天下。
清人劉霏、贠生榮、劉嵩峙諸公于史無征。2012年6月上海嘉泰春拍有“星階張在南、振庵王鳳翱、錫五潘毓瑞、云衢范達、乙舟、月樵贠生榮”等人所書小楷冊頁六幀。經(jīng)查潘毓瑞為山西榮河(今屬萬榮縣)人,道光二十五年即1845年三甲八十二名進士。④潘書署時“戊歲”,贠生榮則記為“戊戌冬日節(jié)錄”。潘毓瑞道光末成進士,可知嘉泰拍品六幀皆成于道光至咸豐時。此間之“戊歲”“戊戌”為道光十八年即1838年。這便是嘉泰書冊的時代了。若是下一個戊戌年,便是六十年后的1898年了,道光進士潘毓瑞恐怕業(yè)已過世,即便在世也難作小楷了。確定了贠生榮生活的大致年代,便可得知《百泉帖》墨本的摹刻、捶拓時間。若其拓裝時間與嘉泰書冊一樣在道光至咸豐間,距今是一百六七十年,南桂馨得藏時則應(yīng)在刻石初拓七八十年之后。于今百多年后獲原石固難,得睹全帖真面,并得賞觀臨習,亦此生幸事也。
《百泉帖》凡一萬六七千言,文字與《霜紅龕集》卷三十四“讀子三”、卷三十五“讀子四”有關(guān)章節(jié)互有異同。⑤上冊四十八石,最前為傅山《清化旅中》小序,后則為諸子書抄錄釋評,所涉書籍有《亢倉子》《尹文子》《鄧析子》《公孫龍子》《莊子》《鬼谷子》《管子》等有關(guān)篇章。書法全是雋秀流美的行草書。下冊亦為四十八石,末則為壽陽劉霏與陽曲贠生榮的題跋。此冊所涉子書篇目有《鹖冠子》《關(guān)尹子》《莊子》《墨子》有關(guān)篇章。其后則為硯邊雜記、法書節(jié)臨、詩詞抄錄。書體不僅有行草,而且有大量的章草、小楷,還有少量大草。傅公行草之精美絕倫人盡知之。至于他體,他在《霜紅龕集》三十七卷中說:“吾家現(xiàn)今三世習書,真行外吾之急就、眉(其子傅眉)之小篆皆成絕藝?!雹藜本图凑虏?,《百泉帖》中有傅公大篇幅章草,今可一睹此“絕藝”之風采了?!栋偃废聝院笫迨?,始于“楚地皆降漢”,迄于“鍛帶之羨”兩石又一行也是章草,但字體變大,形稍笨拙。其后雜記四石,基本上是行書,字體略寬。再后自“維予之先”至“微情發(fā)妙論”五石多為楷書,略取橫勢,亦屬可觀。帖末錄傅詩四石復為行草,似傅風而有故作姿態(tài)之嫌。
正因為如此,劉霏在短跋中說:“自楚地帖下疑為壽毛或壽元臨。是行壽元實從之,并附刻于后。”⑦壽毛是傅山子傅眉,壽元是傅山侄子傅仁。二人皆工書。據(jù)《霜紅龕集年譜》云,癸卯“四月至輝縣訪孫仲元奇逢于百泉,猶子仁侍行”。劉霏的意思是明白的,自“楚地”后的墨跡(刻為十五石)都是隨行的傅仁臨寫的,故而在《百泉帖》中置于“附刻”的位置。劉霏是傅山逝后百年的學傅大家,他的話是可信的。傅山本人在雜記《不為人役》中也曾說到子侄代筆之實:“俗物每必面書,以為得真。其實對人作者,無一可觀?!薄坝州m云能辨吾父子書法,吾猶為之掩口。大概以墨重筆放、滿黑椏杈為父,以墨輕筆韶、行間明婳者為子。每聞其論,正詅癡耳。三二年來,代吾筆者,實多出侄仁,人輒云真我書。人但知子,不知侄,往往為我省勞。悲哉!仁竟舍我去一年矣……乙卯五月偶記。”⑧由子侄代筆應(yīng)酬,子侄在時并非鮮見。傅眉字止于其父學黃階段形勢,故“墨輕筆韶,行間明婳”;傅仁字更似傅公后期之磅礴無羈,故“墨重筆放,滿黑椏杈”。如果劉說不謬,我們就掌握了一把判別傅氏父、子、侄三人書法的鑰匙。這些年出版的《傅山書法集》不少,每覽其中作品,總覺佳者高不可攀,劣者不堪入目。今日有了這把鑰匙,以《百泉帖》后十五面的雜記、詩作為參照標本,便可毫不費力地將傅仁的臨習之作納入另冊了。
《百泉帖》下冊,傅山抄釋諸子書既畢,隨手錄入幾則有關(guān)碑帖和書法的述評。
1.論書。
關(guān)于《蘭亭序》。傅山在抄評《莊子》時說:“蘭亭記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引《莊子·田子方篇》中語。性情不離,安用禮樂。馬蹄篇。”《田子方篇》原文是:“死生亦大矣,而無變乎己,況爵祿乎!”《馬蹄篇》原文是:“道德不廢,安取仁義;性情不離,安用禮樂;五色不亂,孰為文采;五聲不亂,孰應(yīng)六律。”
關(guān)于楷書?!翱瑫鵁o帖意,擺磊齊整,只是泥塑帝王像耳?!备瞪秸J為,這應(yīng)當是前人的一種經(jīng)驗之談,偶被某一裝腔作勢之徒看見,厚著面皮在傅山面前賣弄學問。我想,傅山披露此事,有兩層意思:第一,作楷書難,難就難在寫不出帖意。所謂帖意是法帖的意趣,要像鐘、王、虞、顏那樣寫出生氣,寫出特點來,而不是狀若算子,死氣沉沉,千人一面,這不容易,但卻是終極目標。這樣的觀點,在館閣體大興的科舉時代,確如洪鐘般振聾發(fā)聵,所以傅山把它記了下來。傅山的第二層意思是,學書欲入帖、欲脫俗,除了讀書臨池之外別無他途。從前人那里、大家那里拾點牙慧,既不究其深意,又不事臨撫,卻拿來自我炫耀,這種不可救藥的羼頭,詰問他做啥。
王書中的艸與竹。傅山說“:王字草書,艸竹互用。有言竹必作卄,草定作。簡節(jié)從竹,(草書簡、節(jié))卻如此寫;荀字從草,荀乃爾書,苦亦如之。如此極多,不可盡舉。既非六書,不得如此滯泥?!边@是對草書草頭竹頭字不必拘泥“竹必作卄,草定作”的異議。
古人作書不避錯。傅山說:“介休張公孫家有石經(jīng)《周易·韓康伯系辭傳》,精神圓秀,殊不方削。‘無’原寫‘旡’,而后改‘無’。古人不避錯也。” 這段話可窺二意:一,人非圣賢,作書時筆下誤是常有的,改過就是,何必另紙重來。二“,精神圓秀,殊不方削”八字,道出了先生于書法的審美取向。圓秀而不方削的書風貫串先生終身。
傅書變法。傅山說“:少年時徒壞紙筆,但習惡書。近始稍解,已眼花手顫矣。每展觀古人法書,慚愧交至。即紫枝亦須破命為之,始得成就?!雹嵴撜呦蛞愿瞪缴賹W趙董,老學顏魯公而變法,進而卑趙尊顏,半是政治原因,半是出于近乎偏激的秉性。這是對的,但傅山書法的成就多半是中年后變法使然。傅書少年得益于趙董之柔潤綽約,后因世變,“薄其為人,遂惡其書”。然而中后期的傅書并未丟棄“柔潤綽約”,倒是在潤秀圓轉(zhuǎn)中多了雄風強勢,在平穩(wěn)寬綽中多了磊落大度。傅書最可貴處在于經(jīng)意中的正極奇生,也在于不經(jīng)意中的神來之筆。所以他說:“始欲如此而不得如此者,心手紙筆,主客互有乘左之故也。期于如此而能如此者,工也;不期如此而能如此者,天也……神至而筆至天也,筆不至而神至天也。至與不至莫非天也,吾復何言,蓋難言之。”
2.說碑帖。
《石經(jīng)》殘石。在《百泉帖》下冊,傅山說:“前碑全無足存,只得一‘純’字不失耳。無為一字姑容一碑之理,求速磨之。且碑后原無蔡伯喈甫撰并書之字,不知何故,妄人添此數(shù)字,大失漢碑之體,若傳之貽笑海內(nèi)無了休矣。磨停當了,煩寄一聲,自有報也。切切?!辟即笠槐ù嬉?“純”字,既非漢隸,又無蔡邕書款,還被指為東漢明堂石經(jīng)殘碑。傅山認為是“妄人”添字,故“求速磨之”。傅山嗜古成癖,而于此碑則不以為意,實際上是嗜古的另一種表現(xiàn)形式,怕的是流傳下去無了休地貽笑海內(nèi)。
評某帖?!栋偃废聝愿瞪接幸欢翁u:“婉轉(zhuǎn)側(cè)結(jié),過于寶賢,圓秀則不及寶賢矣。連絡(luò)處多不通。由于鈉(那)時不想當時如何下手,故有此病,顛倒作態(tài),頭目(此二字不確)居勝?!薄皩氋t”即《寶賢堂帖》。明藩晉莊王世子朱奇源堂號寶賢,奇源受父命,將晉前古法帖,晉迄于明之帝王書,王羲之、王獻之傳世書,兩晉、南朝、唐宋元名家書,晉藩所藏宋元明名家書,刻為十二卷,可謂洋洋大觀矣?!端t龕集》有《補鐫寶賢堂帖跋》,講到明時蘭州肅藩重刻宋《淳化閣帖》,開封周藩刻《東書堂帖》,太原晉藩刻《寶賢堂帖》。他說“:今此三本,并行人間?!躲晏窊崂諢o豐采?!睹C帖》體肥,濃態(tài)側(cè)出。《晉帖》圓秀遒媚,出周、肅上。二王鉤勒,猶為精妙?!薄栋偃愤@段評帖語,說到彼刻婉轉(zhuǎn)側(cè)結(jié)優(yōu)于《寶賢堂帖》,但圓秀則不及,由于不知當時書家如何下筆,故脈氣不通。此言是指“肅帖“”周帖”,抑或別個什么帖,都不重要了。要緊的是,傅山以書法大家的慧眼品評石刻優(yōu)劣,每言必中肯綮。所以段說,他自入傅公門下“雙鉤撫勒皆先生教而受之也”,這并非全是尊師之言,事實本來如此。
美原殘碑。傅山說:“美原(屬陜西富平)朱公孫家有殘?zhí)谋?,細勁可憐?!?/p>
3.示兒孫。
在《百泉帖》中傅山說:“昨見蓮和尚臨王右軍七八帖,甚可喜。吾且?guī)诪榇耸滤溃瑺枏陀齑巳烈??萬萬不可開此門戶。傳語后人,勿復學書,老夫痛徵無矣?!?書法之于傅山家族,既是家學淵源,也是遺傳基因使然。因此,傅山的子侄傅眉、傅仁皆善此道。當傅山看到孫兒傅蓮蘇(蓮和尚)臨王羲之七八帖像模像樣時,心中一喜,但轉(zhuǎn)而又想,自己得名于書法,得益于書法,同時也因書法惹來一些煩心事。一是“為人所役”,很難滿足求字者的非分之想、非禮之行。二是臂痛難忍,心力交瘁,“幾為此事死”。子侄輩卓然成家,孫輩眼見得又要登堂入室了。想到親身所歷煩心事,傅山半是氣話、半是真情地勸孫輩們休要開這個門道,傅氏后人也不要再以書法傳家了,這樣就免老漢臂痛心煩了。
前面我們已經(jīng)講到,《百泉帖》的跋文回答了此帖收藏、上石、捶拓、裝幀情況,而跋文書法本身,又昭示了傅后百年山西及周邊省份文士們尊傅學傅的盛況。劉霏數(shù)行行草跋語,筆墨體勢全類傅公。若不是“受川劉霏識”五字在,是傅是劉,殊難分辨。他無疑是清代中后期學研傳承傅學、傅書的一位高手。帖末的贠生榮小楷跋語,書法工工整整,法度森嚴,二王意象中兼有傅公筆致。他既是傅山書法的重要收藏家和傳播者,也是繼段之后專志于摹勒傅書、弘揚傅學的書法和鐫刻名家。從《百泉帖》劉、贠二跋,聯(lián)想到《太原段帖》首頁“清苑后學王鳦”撰文“,太原后學段維宸書”的小楷書序,體秀格高,全是傅青主家數(shù)。而帖尾段《俚語自序》小楷,明顯帶有難于掩去的二王根柢,而其平平穩(wěn)穩(wěn)的結(jié)構(gòu),奇正天成的點畫,顯然是傅書風骨。段,字叔玉,清初太原縣人,工書法,精摹刻,康熙十三年(1674)拜傅山為師。傅書《太原段帖》即由他摹勒上石,《寶賢堂帖》初刻失散后,清初的重刻本,凡七十三石就有五十三石為段氏摹刻。20世紀五六十年代我在古晉陽縣文廟的太原二中讀書,同班有段遐者即其裔孫。文廟東橫街有段故居,橫街與東街相交的西北角有段所書“青主訪段處”五字,當為傅公歿后學生對先生的紀念。段維宸,自云太原段氏,但1994年福建省福清市所編《福清市志》“知縣更迭表”欄,記其為河南人,舉人出身,康熙三十年(1691)為福建省福清縣知縣。想其祖籍太原,清初已占籍河南。王鳦雖為今河北保定清苑人,但“總角時即聞山右有公他先生,稍長學其書、讀其文”,“心竊好之,蓋常以不得游先生之門為恨”,歲癸亥(1683)即傅山逝前一年,“以假館魏榆(即榆次),始受學于先生”。從這里可以證明,有清二三百年間,傅山學問書法影響是何等深遠。
百多年間,山西及周邊省份有這么多學傅高手,可惜山西左有太行,右有呂梁,北有紫塞,南隔黃河,歷來比較封閉,埋沒了許多人才。像上面提到的段、劉霏、贠生榮等人書佳而名不顯。他們在創(chuàng)作而外臨習傅山的書作一定很多。這幾年圍繞傅山的《丹楓閣記》有一樁公案。為了證明1985年文物出版社、1993年上海書店、2007年山西人民出版社所印遼寧博物館本《丹楓閣記》是臨本而非真跡,林鵬先生訪到了真跡,在出版真跡的同時公布了1934年商務(wù)印書館據(jù)此影印的《丹楓閣記》,以及真跡藏家祁縣渠氏所藏清代壽陽劉霏依此墨跡所刻《丹楓閣記》的舊拓。還撰寫了文章,出版了《丹崖書論》。林鵬先生的判斷肯定是正確的,但是,我們換個角度看,遼藏本是不是像段、段維宸、王鳦、劉霏、贠生榮這樣一些傅山的學生和后世追捧者的臨件呢?那時他們心里只有虔誠和崇敬,只有學習和摹仿,哪里會想自己是在造假呢?所以我說非傅山書而羼入傅書中者既有子侄的代筆,又有“粉絲”們的臨摹之作。這也是目下學習和研究傅山書法的一個重要課題。
①②〔清〕傅山:《百泉帖》,三晉出版社2012年版,首頁,末三頁。
③《百泉帖·出版說明》,三晉出版社2012年版。
④《明清進士題名碑錄索引·中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70年版,第1100頁。
⑤⑥〔清〕傅山:《霜紅龕集·下冊》,山西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923頁,第1044頁。
⑦《百泉帖·劉霏跋語》,三晉出版社2012年版,末二三頁。
⑧《傅山書法全集》第七集,山西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2250頁?!肮P韶行間,里輕明嫿”與《太原段帖》單行本第60頁“墨輕筆韶,行間明婳”略異。
⑨以上論書引文皆見《百泉帖》下冊,不再出注。
⑩?〔清〕傅山:《霜紅龕集·上冊》,山西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679—680頁,第523頁。
?《傅山丹楓閣記》,文物出版社1985年版;《中國歷代法書墨跡大觀(十四)·清傅山行書丹楓閣記》,上海書店1993年版,第86頁;《傅山書法全集》,山西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02頁。
?林鵬:《丹崖書論》,三晉出版社2009年版;林鵬:《丹楓閣記研究》,西泠印社出版社201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