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 楊博雅
“沒有比河流的消失更動人心魄。它的消失沒有掙扎,沒有難過”,正如它的犧牲不求回報。沁河之于葛水平正是這樣一條河流。面對著日漸萎縮的母親河,葛水平從沁河源頭開始順流而下,河水流經(jīng)之地,青山綠水不再,愈益邊緣化的鄉(xiāng)村呈現(xiàn)出的是完全不同于作者記憶的破敗和荒涼。用相機和筆記錄下沁河的美麗,回憶它曾經(jīng)帶給兩岸的繁華,成為了作者唯一的念想。動情之處文字也變得激越起來,猶如洶涌不羈的浪,絕望地拍打,無法抑制,不能停歇。走近一個作家,最好的方法便是閱讀他的散文,因為那里面有作家最真實的自我。鄉(xiāng)土文化一直是葛水平小說最常被解讀的角度,在這一主題譜系中,《河水帶走兩岸》作為一本散文集,對于理解葛水平的鄉(xiāng)土情結(jié)是一個極有力的補充。透過作者的所見所想所思,構(gòu)筑起一個作家完整的精神世界。
每個人的心中都有這樣一個故鄉(xiāng),其中滿載著孩童時期的幻覺、青春年少的不羈以及成長過程中的創(chuàng)痛。無數(shù)次的逃離,無數(shù)次的夢回,終于明白,這故土已經(jīng)滲入骨血,無法剝離。對于葛水平來說,沁河兩岸便是故土,既是她用文字構(gòu)筑的王國,也是她的精神棲息之所、魂歸之地。不同的人對于自己的故土有著截然不同的感受。一類作家,如沈從文,將鄉(xiāng)土純化為桃花源般的自在之地,以此來回避現(xiàn)實生活的種種不盡如人意;另一類作家,如魯迅,大膽地揭露、無情地批判,將故土的落后、丑態(tài)盡展人前;還有一類作家,如同樣以鄉(xiāng)下人自居的??思{與莫言,他們對故鄉(xiāng)則是愛恨交織。他們審視故鄉(xiāng),期望能夠客觀公正地描繪一草一木,擺脫在情感上對故鄉(xiāng)的羈絆。
對生于斯、長于斯的鄉(xiāng)村,葛水平有著無法言說的深情:“如果一個人出生在鄉(xiāng)村,童年也在鄉(xiāng)村,一輩子鄉(xiāng)村都會給他以飽滿的形象。而鄉(xiāng)村,任何一個催人落淚的過去,都將在時間的流逝中消失?;钪娜?,生長的過程,不是隨意地看著過去的日子凋零,而是要在過去的日子里找到活著的人或故去的人對生活某種目的或是境界——虔誠的一面?!泵滋m· 昆德拉說:“小說的精神是延續(xù)的,每部作品都是對它之前的作品的回應(yīng)。”從《甩鞭》到《裸地》,從《喊山》到《守望》,葛水平一如既往,專注于描摹山鄉(xiāng)的情義世界,會是怎樣的山河造就了如此的堅守?我們可以在這部散文集中找到答案。
耳畔是旖旎的二胡調(diào)調(diào),眼前是山崖上的一朵黃花,手中是琉璃物件,腳下是幽寂于歷史的街巷。鄉(xiāng)村的人、事、風俗、自然風景全都幻化為作者的哲思。在葛水平看來,對物質(zhì)之信、對自然之信、對神靈之信是支撐起鄉(xiāng)村道德的基石。中國人的“信”裹挾了太多的欲望,是功利,是自欺,“我看得見的一切與欲望有關(guān)”,所以葛水平回到最初那個生養(yǎng)她的故土,找尋骨子里的虔敬。
“手藝是時間留在人世的信物。”手藝以物質(zhì)的形式呈現(xiàn),它反映著時代的變遷。梁思成在講到古代建筑的建造工藝時有這樣一段話:“當時的匠師們,每天在那不可避免的環(huán)境影響中工作,猶如大海扁舟,隨風漂泊,他們在文化的大海里漂到何經(jīng)何緯,是他們自己所絕對不知道的。在那時期之中,只有時代的影響,驅(qū)使著工匠們?nèi)プ瞿菚r代形成的樣式;不似現(xiàn)代的建筑師們,直覺地要把所謂自己的個性,影響到建筑物上去?!痹诮橙说臒o知無覺中,物質(zhì)帶著時代的烙印,幾百年后,依然無言地訴說著曾經(jīng)的奇絕與溫暖,成為一個時代的殉道者。物質(zhì)文化的動人之處在于附著其上的文化內(nèi)涵,它能夠給予人無限的想象空間。葛水平喜歡透過物質(zhì)想象歷史,熔匠人故事、神仙傳奇于一爐。時光風化了物質(zhì),帶走了手藝,卻留下了點點斑痕,任人憑吊。這物質(zhì)里既有倫理道義,又有鄉(xiāng)人逸事。葛水平在講物質(zhì)的前世今生,并不看重物質(zhì)的價值屬性?!叭松牡缆吩阶咴竭h,終于明白了生活中某些東西更重要,首先肯定,它不是物質(zhì)的”,“人生的滿足不在物質(zhì)上,我看到這些花開時我已明白”。
透過沁河兩岸殘損不堪的物質(zhì)遺產(chǎn),葛水平一方面感慨于物是人非,本該被傳承的卻無奈流失,這本身就是一種對于信的拋棄。“這世界上所有閑下來的物件都會在短期內(nèi)被人們遺棄,人們永遠都不在意自己生活過的歷史,只打算投入到生命的當下瞬間里,所以,人在這個世上活著永遠都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绷硪环矫妫钐N于物質(zhì)之中的文化力量則逐漸消亡?!斑@個世界存在的永遠是遺棄的快感,轉(zhuǎn)瞬即逝的遺棄讓我們放棄了一切有利于健康的笨重方式,去追求生活狗攆兔子似的現(xiàn)代文明?!备鹚綇牟恢M言自己對于現(xiàn)代文明的不屑一顧,“一切現(xiàn)代的東西都歸于西方了,一切中國的東西都歸于過去了”,失去了傳統(tǒng)根基的現(xiàn)代文明是膚淺的。
“塔和村莊一起存在,人們敬奉它,它帶不來一穗谷子。可原來建它的人是有‘信’在里面的呀?!毙闹杏行疟銜a(chǎn)生敬畏之情,它讓一切都有了悲愴感。與土地親近之人信的不僅是尊道守德的傳統(tǒng),更是自然的力量,對神靈的敬畏不免帶著功利的訴求,而對于自然卻沒有。“看看那些花開,歲月永恒靜好,人的慧敏,該是為自然所開啟,看群山巍峨河流綿長,你會明白什么是人類的宗教,自然才是人類的宗教”,“大自然所具有的那種永恒、自在、單純、樸素的性格,培植出了莊稼人的良善。山高水長,由于自然的素樸,莊稼人的愛,就如山中日月,明澈而高潔”。對自然之信中包含著大愛,所以牲畜如兄弟,“這是一個充滿遺憾的世界,用什么來抵御歲月的風霜?牲畜成為莊稼人一種安詳?shù)囊栏健薄P欧从吃谌耸律匣蛟S就是一種堅守。祖母王月娥耗盡一生只為等待一個參軍的未歸人,年華如夢卻能心靜如水;山村中的孩子們,他們頑強、生命力旺盛,卻過早遭遇不堪的命運的捉弄。一個簡單的教書先生王有才,因為貧農(nóng)團剩余了一個指標就被劃為了地主。
對大自然和生靈心存敬畏,對一切未知的神秘之物保持虔敬,只因人不是自大的,只因人有信與愛。但是,目下的鄉(xiāng)村,消失的豈止是河流?“朝思暮想,是欲望把我們的日子翻得斷了線?!薄拔覀儐适Я嗽S多,恰恰可能是有關(guān)生命最秘密的隱喻和福音?!庇行蔚奈锱c人,無形的信與愛,皆生長在過去的時光?!吧系塾幸庠O(shè)置了這樣一種未來,我們只能告別和放棄所有意義上詩意的原始了。”詩意的鄉(xiāng)村只能存在于記憶中、文字里。物的簡化不是文明車輪向前的必由之路,而是對生命神秘的部分的不敬?,F(xiàn)代文明講求的效率、精確,實則取消了人對于神的敬畏。
“只為曾經(jīng)的手藝,消失得比風還快,虔敬不在,我們拿什么來堅守?”輝煌、繁華屬于過往,現(xiàn)實是目下的蒼涼,葛水平感慨于現(xiàn)實鄉(xiāng)村的凋敝,對于自在鄉(xiāng)村的懷戀之情溢于言表?!拔菁股希怯猩竦撵`魂走動的地方,我得敬奉它,我一一拜過去,拜那一份留在世間的手藝。”走進鄉(xiāng)村,滿是觸覺,細碎而溫暖。手作的獨一無二、不守規(guī)矩,有著人情味兒的溫暖,這些都是在現(xiàn)代文明的大生產(chǎn)中體驗不到的。那是“一個遠去了的把文明活在骨子里的年代”。美的標準總在改變,但“當所有的‘美’全部以‘新’為準時,‘新’竟是如此霸道”。庸俗的進化論告訴我們新即美,舊的應(yīng)該被拋棄。
“這世界大抵有了人,就有了護佑萬物的神靈。敬畏神靈的日子里,我始終認為人是幸福的。鄉(xiāng)村城市化的過程中最明顯的一點是讓我們丟棄了神……我懷念那些與神為伴的日子,萬物皆有佛性,打通生死,打通人與自然的界限。那樣的日子里百姓都有神性的快活?!备鹚饺缡钦f。《裸地》中暴店人對羿神誠心敬奉,葛水平借蓋運昌之口說:“活人不敬神,不信神,等于沒個怕,人不能沒有怕?!眰鹘淌孔罱K也沒能在暴店建起教堂,暴店人供奉羿神的三嵕廟被日本人的一把大火燒了個精光。所有的信還是被迫放棄了。
有評論稱:“葛水平以自己獨特的經(jīng)驗和想象,在生死、情義中構(gòu)建了說不盡的男女世界。于是,那封閉、荒蕪和時間凝滯的山鄉(xiāng),就是一個令人迷戀的樸素而斑斕的精神場景,那些性格和性情陌生又新鮮,讓人難以忘記。”(孟繁華:《葛水平小說論》,《文藝爭鳴》2008年第2期)山鄉(xiāng)的原始封閉使得很多久遠的、富有歷史感的形制存留下來,連同深蘊其中的信與愛。這點兒殘存的美好也將隨著土地的不斷開發(fā)而消失殆盡。
葛水平懷著一顆敏感而悲愴的心,不斷地尋找迷失的溫暖家園?!霸S多物事已經(jīng)消失。記憶潛入的時候,山神凹的土路上有膠皮兩輪大車的車轍,山梁上有我親愛的村民穿大襠褲戴草帽荷鋤下地的背影,河溝里有蛙鳴,七八個星,兩三點雨,如今,蛙鳴永遠響在不朽的辭章里了?!彼钋畜w會到人在宇宙中的渺小和無知,充滿同情地看著熙熙攘攘的世界。在探尋還鄉(xiāng)的這條路上,葛水平執(zhí)著地堅守,溫柔地對抗,唯愿思念永駐,山河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