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 段崇軒

黃秋耘：以古喻今的典范之作

黃秋耘是評論家、散文家，或者說是雜家，但他偶爾為之的歷史短篇小說，卻在上世紀60年代的文壇引起了不大不小的反響。評論家眼光敏銳、長于思考，他借歷史生活和人物，反觀現(xiàn)實、指陳弊端，抒發(fā)自己的胸臆，呼喚知識分子的良知，有著獨特的諷喻和啟迪作用，因此也極易受到極“左”批評家的注意和討伐。黃秋耘1918年出生于香港，在愛爾蘭人辦的中學畢業(yè)。1935年考入清華大學中文系，積極投身學生運動和抗日救亡斗爭，1936年參加了北平學生南下宣傳團，從事通訊聯(lián)絡工作。1937年經(jīng)武漢去廣東，先后在八路軍辦事處等部門工作。1941年在《青年知識》《學園》《新建設》等刊物從事編輯工作?？谷諔?zhàn)爭和解放戰(zhàn)爭期間，在軍事部門和部隊工作。新中國成立后，先后任廣州軍管會文藝處創(chuàng)作出版組組長、《南方日報》編委、新華通訊社福建分社代社長等職。1954年調中國作家協(xié)會，任《文藝學習》編委、《文藝報》編輯部副主任。1970年調回廣東，在省“革委會”宣傳辦公室工作，又調廣東人民出版社，任省出版局副局長。新時期之后，主要負責語文詞典的編寫出版工作。2001年逝世。他的寫作以文學評論為主，兼寫多種文體。文學評論輯集的有《苔花集》《古今集》，雜文集有《人己之間》，兒童文學有《高士其伯伯的故事》，回憶錄有《風雨年華》，歷史短篇小說有《杜子美還家》《魯亮儕摘印》《顧母絕食》三篇。此外還有兩篇反映現(xiàn)實生活的短篇小說，1957年創(chuàng)作的《爪哇牛請了“病假”》描寫一個獨特的工人形象，但主題是揭露和批判官僚主義現(xiàn)象的，在“反右”運動中受到了批判。1981年創(chuàng)作的《古怪的貓的自白》，是對政治運動中整人者和被整者關系的剖析，帶有寓言色彩?；ǔ浅霭嫔绯霭娴摹饵S秋耘文集》四卷，收集了他的主要作品。

歷史與現(xiàn)實，常常有著相似與巧合之處。作家選取某段歷史和某個人物作為表現(xiàn)內(nèi)容，絕非無源之水、無本之木，他一定是受到了現(xiàn)實的刺激、暗示，促使他走進歷史，去發(fā)現(xiàn)現(xiàn)實和歷史的相通之處。他在沉浸、書寫歷史生活的過程中，寄寓自己對現(xiàn)實社會人生的思考與批判。但作家筆下的歷史生活，只是點滴地、部分地與現(xiàn)實生活相似與巧合，而并不能等量齊觀、“對號入座”。譬如《魯亮儕摘印》中，描寫了清朝雍正時期的官吏作風與官場內(nèi)斗。河南總督田文鏡，以嚴酷手段施政，對老百姓是“嚴刑峻法，作威作?！?；對下屬是“專橫獨斷”、說一不二。“生平最恨科班出身的官吏”，對翰林出身的某官吏，初次見面話不投機，就一聲斷喝：“滾你的！”幕僚魯亮儕未按田文鏡的旨意摘掉李知縣的官印，田的心腹馬上向主子告了密狀，布政使、按察使立即站出來要求“從嚴懲辦”。小說充分顯示了官場的官僚主義作風和落井下石風氣。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中國政壇，極“左”作風盛行，人與人之間劍拔弩張，黃秋耘對清朝官場的描寫，應該說是有感而寫的。譬如《杜子美還家》里，作者多次寫到唐代“安史之亂”時期的社會現(xiàn)實、官場政風、知識分子的處境，有許多精辟描述?！盎仡櫲碎g，卻是民不聊生，哀鴻遍野?！薄靶诨实塾稚罹尤A清宮中，蔽塞聰明，杜絕言路，人民的痛苦一天比一天加深，生產(chǎn)力一天比一天衰落，他老人家卻蒙在鼓里，一點兒也不知道?！薄爱斀窕噬系臐M朝文武，又是結黨營私、爭權奪利的多，耿介正直、精忠報國的少。他們夸功邀寵，排斥賢才，只會迎合皇帝的心意，以圖鞏固自己已經(jīng)獲得的權位。”杜甫痛切地感到“要忠實于自己的職責，就有殺頭革職的危險，要想保持自己的官職，就只有唯唯諾諾，隨波逐流，視察著皇帝和上司的臉色辦事，過著又可憐又無聊的生活”。自然不能說這些描述、議論都暗指五六十年代的中國社會現(xiàn)實，但它確實蘊含了作家對現(xiàn)實的觀察、思考與憂患。50年代末的反右斗爭、“大躍進運動”，60年代初的嚴重旱災和大饑荒，確實使國家傷痕累累、滿目瘡痍、危機重重，作家在對歷史的敘述中已融入了對當下社會現(xiàn)實和問題的思考。而這些描述恰好給極“左”批評家留下把柄，被指責為“別有用心地影射現(xiàn)實，惡毒地反對黨和社會主義”?！啊逗Ｈ鹆T官》是罵皇帝的，《杜子美還家》也是罵皇帝的。”

黃秋耘在三篇歷史短篇小說中，精心塑造了四位歷史人物，側重刻畫了他們憂國憂民的情懷、耿介正直的品格和自尊獨立的精神。杜甫這一人物形象在20世紀60年代的歷史小說中得到了多次描寫，黃秋耘截取杜甫在經(jīng)歷“安史之亂”后回故鄉(xiāng)的情節(jié)，塑造了一個逆境中的偉大詩人形象。他滿腹才情、忠于朝廷，卻懷才不遇、報國無門；他情系民眾、愛鄉(xiāng)愛家，但赤手空拳、無力回天；他痛恨腐敗、蔑視昏官，卻只能以筆為旗、揮斥方遒。這是一個身在官僚體制，絕不同流合污，期望奮發(fā)有為的文人形象。魯亮儕只是總督府的一個普通幕僚，出身低微，他力圖通過自己的努力得到重用和升遷，但面對做縣令的肥差，面對李知縣的不白之冤，他采取了微服查訪的辦法弄清了真相，拒絕了名利的誘惑，保住了政聲極好的李知縣，充分表現(xiàn)了他的善良、正直、仁義。他深知違抗了田文鏡的命令，不僅斷了自己的仕途，且有坐牢殺頭的危險，但他從容應對、曉以實情、分析利害，終于說服了嚴酷的總督，收回成命，充分顯示了他的智慧、無私、膽略。這是一個真實、高尚、正直的寒儒形象?！额櫮附^食》中的顧母與顧炎武也是兩位十分感人的形象。在明末清初的歷史大動蕩中，年近花甲的顧母，為了讓兒子毫無后顧之憂地去從事反清復明事業(yè)，也為了自己避免清兵的侮辱，毅然絕食，以死報國。而大孝子顧炎武，牢記母親的遺言，繼承母親的遺志，投身反清復明事業(yè)，堅持了三十年之久。他們的社會理想也許是狹隘的，但熱愛國家、反抗侵略的英雄精神卻是崇高的。在母子二人身上都流淌著精忠報國的傳統(tǒng)文人熱血。在上世紀60年代知識分子不斷受到整肅、改造，其地位和價值急遽弱化的背景下，黃秋耘通過凸顯這些歷史人物身上的愛國精神、自尊人格和進取精神，無疑是在為知識分子“招魂”！

師陀：對歷史人物的重寫與發(fā)現(xiàn)

師陀是跨越現(xiàn)代、當代文學的著名作家。他的主要創(chuàng)作成就體現(xiàn)在解放前的長短篇小說方面，新中國成立后他也力圖在短篇小說上有所作為，但現(xiàn)實題材總是難有突破，而在歷史題材創(chuàng)作上卻有意外收獲。他的歷史短篇小說有兩種類型：一類重在對歷史人物的重寫，保持生活本身的真實；另一類著力對歷史人物的發(fā)現(xiàn)和發(fā)掘，賦予一定的現(xiàn)實意義。它們共同匯入了新編歷史短篇小說的“合唱”中。師陀1910年出生于河南杞縣，在開封讀完中學，1931年高中畢業(yè)后赴北平謀生。“九·一八”事變后參加反帝大同盟，從事救亡宣傳工作。1936年由北京到上海定居，從1941年到1947年，先后任蘇聯(lián)上海廣播電臺文學編輯、上海戲劇學校教員、上海文華電影制片廠特約編輯。新中國成立后歷任上海出版公司總編輯、上海電影劇本創(chuàng)作所編劇。1957年后一直為上海作家協(xié)會的專業(yè)作家。1988年逝世。師陀的創(chuàng)作是從短篇小說開始的，1931年他用“蘆焚”的筆名把試寫的《請愿正篇》和《請愿外篇》寄出，分別發(fā)表在《北斗》《文學月報》上，從此堅定了他的文學理想。20世紀三四十年代，他的短篇小說集就有《谷》《里門拾記》《野鳥集》《落日光》《無名氏》等多種，《果園城記》是這一時期的重要作品，以凄涼、溫暖而優(yōu)美的筆調，描述了一個小城的古老歷史和各種小人物的命運，是中國社會封閉、停滯的象征，由此奠定了他在現(xiàn)代文學史上詩意抒情小說潮流中的重要地位。他的長篇小說有《結婚》《馬蘭》和《歷史無情》等，《結婚》以戰(zhàn)時上海社會為背景，展現(xiàn)了一幅社會混亂、經(jīng)濟凋敝、貧富懸殊、底層人物艱難生存的斑駁景象。他的散文集有《黃花苔》《江湖集》《看人集》和《上海手札》。此外還創(chuàng)作有多種文學劇本。

新中國成立后正值生命黃金期的師陀，也曾決心改造自己的思想和立場，追趕時代大潮和人民腳步，進入主流文學。他曾到河南、山東以及東北等地的農(nóng)村、工廠訪問，陸續(xù)發(fā)表了十幾篇短篇小說，輯集為《石匠》，1959年由作家出版社出版。這些作品描寫了農(nóng)村從互助組到合作社的歷史變遷以及各種先進的、中間的、落后的農(nóng)民形象。還有少量幾篇描寫了建國初期的工廠和工人生活。有些篇章雖然構思精巧、人物突出、語言精湛，但總體上看內(nèi)涵浮淺、形象單薄、圖解時代，思想和藝術均無創(chuàng)新之處。作家固有的那種敏銳、沉郁的思情沒有了，憂傷、抒情的筆調不見了。到了50年代末至60年代初，文壇上涌動著一個歷史題材創(chuàng)作潮流，給苦惱中的師陀以啟發(fā)和激勵，他迅速調整創(chuàng)作路向，應《文匯報》之約率先寫出了一組三篇“曹操系列小說”，同年還寫出了《西門豹的遭遇》。在這些作品中，雖然沒有陳翔鶴、黃秋耘小說那種明確的、較強的現(xiàn)實意義，但作者在對歷史生活和歷史人物的描述中，同樣融入了他對歷史的反思和對現(xiàn)實的思考。在這些作品中，作者沉潛歷史，發(fā)現(xiàn)了歷史的豐富、鮮活、多義，也窺見了歷史與現(xiàn)實的相通。他努力再現(xiàn)歷史，發(fā)現(xiàn)社會規(guī)律，塑造豐滿的人物形象，追求雅俗共賞的格調，真正顯示了他的創(chuàng)作實力和才華，遠遠超過了他那些現(xiàn)實題材短篇小說的水準。整整二十年后的1979年，也許是一種歷史創(chuàng)作情結，也許是意猶未盡，師陀又創(chuàng)作了《李賀的夢》，精心塑造了他的同鄉(xiāng)先賢、唐代杰出詩人李賀的悲情形象，其中寄托了他對知識分子人格和命運的思考，可謂60年代歷史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的一道余脈。

師陀的“曹操系列小說”是20世紀五六十年代文壇的一個重要收獲。當時“替曹操翻案”，不僅是文學的需要，更是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要求，一時間戲劇、小說作品都活躍起來。在中國漫長的社會發(fā)展中，由于傳統(tǒng)歷史觀念和道德觀念的強調，曹操一直是一個“白臉奸臣”“亂世梟雄”的不光彩角色，這是對歷史人物的一種誤讀和歪曲，師陀明確地說：“我是反對解放后用‘以古諷今’‘以古喻今’筆法寫歷史題材的?！雹僖虼耍貙懖懿?，重新塑造一位真實、豐富、多面的歷史人物形象。

“曹操系列小說”包括《黨錮》《出奔》《青州黃巾的悲劇》三篇作品，分別描述了曹操不同時期的三段故事情節(jié)：義救太學生、逃出洛陽城、收服黃巾軍。作家摒棄了人們對曹操所持的歷史偏見，還原了一個逼真的、矛盾的、多面的曹操形象。在小說文體上則把戲劇性與日?；诤蠟橐?，既有可讀性又耐人尋味。正如鄧小紅所評價的：“從文體形式到改寫理念都深得魯迅《故事新編》，特別是歷史小說《起死》的精髓。諸如‘還原英雄圣賢回到日常生活’，‘戲謔化的描寫’，‘亦莊亦諧的風格’，師陀在‘曹操系列’中都有適度的借鑒?！雹谌缭凇饵h錮》中，曹操還是一個出身官宦、無職無權的熱血青年，他同情、支持太學生的反朝廷行動，在千余名太學生無辜被捉的情勢下，他串聯(lián)各方積極營救。在苦無良策的情況下，他單槍匹馬潛入大宦官張讓府中，以石擊窗威脅他放人，顯示了他胸懷大志、富有遠見而又勇敢機警、幽默風趣的豐富性格。如在《出奔》里，曹操已是一個投身義事的反董先鋒，他深知政局危急，不受董卓的籠絡誘惑，決計出逃。在險象環(huán)生的逃難途中，他編造謊言，捉而被放，終于逃到安全的陳留縣朋友那里，充分體現(xiàn)了逆境中的曹操審時度勢、足智多謀和豁達大度的鮮明個性。在《青州黃巾的悲劇》中，曹操已經(jīng)是一個擁有政治資本和軍事實力的一方豪杰。他趁青州黃巾軍起義、豪族大戶無力抵抗的契機，就勢做了兗州牧，初步有了自己的政治資本；他在同黃巾軍的對陣、決戰(zhàn)中，把握時機、一戰(zhàn)而勝，收服了大批的黃巾軍，擁有了較強的軍事實力。這又顯示了曹操的善抓機遇、軍事謀略和亂世崛起，從此，一個英雄人物登上了歷史舞臺。三篇作品截取的只是曹操初期的三段經(jīng)歷和故事，卻把曹操的整個性格特征、思想精神都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了出來。雖然師陀的“曹操系列小說”是在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要求下創(chuàng)作出來的，但作家并沒有按照主流話語把曹操寫成一個符合時代精神的英雄，而是忠實歷史、鉤沉歷史，完成了一次創(chuàng)造性的“重寫”。

從歷史中發(fā)現(xiàn)現(xiàn)實、從現(xiàn)實中反觀歷史，其實并不是作家在有意為之，而是社會人生中的深層規(guī)律使然。盡管師陀不贊成歷史小說中的以古諷今、以古喻今寫法，但在有些歷史生活和人物中，就已然蘊含著現(xiàn)實的規(guī)律，作家是難以避開的。師陀在《西門豹的遭遇》創(chuàng)作中，就遇到了這樣的情況，作家不僅沒有回避，而是以發(fā)現(xiàn)的態(tài)度，把其中的現(xiàn)實性充分地發(fā)掘了出來。西門豹的故事發(fā)生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魏國，在中國幾乎婦孺皆知。先看魏國的社會和官場情景：在鄴縣，官吏千方百計搜刮民脂民膏，實行專制統(tǒng)治，“百姓正像在熾炭上烤，在油鍋里烹”，紛紛逃往鄰近的趙國。在魏國官場，西門豹剛被任命為鄴令，鄴縣的官吏就打探到了情報，各種力量團結一致，糊弄新官、封鎖消息、盛情招待、誘惑腐蝕，企圖架空和“俘虜”新上任的官員。西門豹在鄴縣興利除害、政績卓著，魏王卻聽信讒言，要他交印卸職，而當西門豹為完成水利工程，不得不與官吏同流合污、在宮中行使賄賂時，他卻得到了多方擁戴和魏王的表彰肯定。國王的昏庸無能、高高在上，官吏的媚上欺下、中飽私囊，正直有為官員的如履薄冰、屢屢受挫……此類社會現(xiàn)實，不僅在古代有，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有，在將來也不會完全消失。在這篇小說中，西門豹的形象和性格刻畫得十分鮮明。試圖設計痛打貪腐官吏，顯示了他的有勇有謀、一身正氣的性格；揭穿河伯娶妻真相為民申冤，體現(xiàn)他沖決羅網(wǎng)、為民做主的果斷膽略；帶領民眾興修水利，表現(xiàn)了他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社會雄心。此外，作者還通過他的家庭生活，他與夫人的關系、他與學生的感情，顯示了他的急躁、樸實和隱忍的個性。這是中國歷史上的一個典型清官，他的清正廉潔、敢于抗上、實事求是、為民做主的性格和精神，在任何時代都閃閃發(fā)光，有著現(xiàn)實意義。

師陀晚年創(chuàng)作的《李賀的夢》，同樣是一篇有現(xiàn)實意味的歷史小說。作家把筆觸聚焦在李賀病逝前的幻覺、回憶等一系列心理活動上，展現(xiàn)了李賀短暫一生的命運和他的精神性格，凸顯了一位才華橫溢、清高傲氣、多情寬厚、一生坎坷的悲劇詩人形象。作家似在呼喚著知識分子的良知、氣節(jié)、尊嚴等精神品格。經(jīng)歷過“文革”劫難的知識分子，這是多么需要重建的一種人格支柱！

蔣星煜：還原歷史與傳承文化

有學者這樣評價蔣星煜：“他的創(chuàng)作，從20世紀40年代末開始的第一個作品《嵇康之死》，到前些年發(fā)表的《捉刀人曹操》，他幾乎沒有離開過歷史短篇小說領域一步，簡直可以稱得上是歷史短篇創(chuàng)作執(zhí)著的‘專業(yè)戶’?！雹鄞_實，在當代文學的發(fā)展中，像蔣星煜這樣鐘情歷史題材，且創(chuàng)作時間長、作品成果多、社會反響大的作家，似乎還不多見。與陳翔鶴、黃秋耘不同的是，他不大關注歷史題材的現(xiàn)實內(nèi)涵與現(xiàn)實意義，他更注重的是還原歷史現(xiàn)場，在對歷史事件和人物專心致志的敘述中，呈現(xiàn)出本色、豐富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并讓這種文化“潤物細無聲”地流進普通讀者的心田。他做的是一種普及、傳承歷史文化的工作。如果說他的某些作品表現(xiàn)出某種或強或弱的現(xiàn)實性，那并不是他的初衷，只是歷史與現(xiàn)實的偶然相遇而已。這正是他的作品長期以來被當代文學史忽略的重要原因。

蔣星煜，江蘇溧陽人，1920年生?？箲?zhàn)初期在上海復旦大學會計系讀書，后在重慶、南京、廣州等地擔任圖書館管理員、電影廠編輯、通訊社記者等職務。新中國成立后，先后在上海市軍管會文藝處、華東文化部藝術處、華東戲曲研究院、上海文化局藝術處等單位工作。1959年起，為上海藝術研究所研究員?！拔母铩睍r期因幾篇歷史短篇小說而遭到批判。1977年重回研究所從事研究和創(chuàng)作。蔣星煜既是一位作家，也是一位學者，他從抗戰(zhàn)后期，就開始發(fā)表文學作品和文藝評論。他的研究領域十分廣泛，學術著作有《中國隱士與中國文化》《魯顏公之書學》《西廂罕見版本考》《西廂記的文獻學研究》等。他從1947年開始歷史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以短篇為主，大都發(fā)表于《解放日報·朝華》《文匯月刊》《上海小說》《雨花》《奔流》《巨人》等報刊。20世紀五六十年代他的歷史小說就有廣泛影響，不僅成人閱讀，青少年也喜歡，特別是《包拯》《海瑞》等在少年兒童出版社多次再版。新時期文學之后，他的歷史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更加活躍，到2002年累計創(chuàng)作共七十余篇。輯集出版有《劉伯溫的寓言》《歷史故事新編》《公主的鏡子》《蔣星煜歷史小說集》等。

蔣星煜說：“我總力求在歷史事件、歷史人物兩方面有我自己的獨特感悟，然后恰如其分地表達出來。而這種感悟又絕不是一時心血來潮，也不是勉強的生硬的聯(lián)系，而確實是客觀的存在，而我僅僅是對之發(fā)現(xiàn)、開掘而已?！雹苓@就是說，蔣星煜的歷史題材小說創(chuàng)作，絕不先入為主、主題先行、以古鑒今、以古諷今，而是沉入歷史、苦苦探求，力圖把握住歷史文化的脈動。同時，他的歷史題材創(chuàng)作，絕不是歷史學家筆下的普及讀物，而是一種真正的文學創(chuàng)作。他有著厚實的古典文學功底，特別是對《三國演義》《今古奇觀》等更是鐘愛有加。此外，作為當代作家，他也喜歡西方一些現(xiàn)實主義作家，如哈代、莫泊桑、紀德、歐·亨利等，有意識地借鑒了他們諸多藝術表現(xiàn)形式和手段。追求歷史小說的故事性、通俗化、文學性，是蔣星煜的創(chuàng)作目標。

中國幾千年的歷史浩浩蕩蕩、人物輩出。蔣星煜創(chuàng)造了一個形形色色、千姿百態(tài)的歷史人物畫冊，帝王將相、文人學士、才子佳人、三教九流等應有盡有。但他創(chuàng)作得最成功的人物形象是帝王將相，并從他們身上發(fā)掘出了獨特的傳統(tǒng)文化內(nèi)涵?！独钍烂衽c魏征》是其代表作，作品構思巧妙、人物突出、內(nèi)涵豐富，作者從李世民在華山擊斃猛虎切入，然后展開了李世民與魏征之間既和諧又矛盾的君臣關系。一個雖有過失但虛心納諫、胸懷寬廣的英明君主與一個心系國事、正直忠誠、敢于抗上的剛正諍臣形象躍然紙上。在李世民身上體現(xiàn)了一個奮發(fā)有為的明君的人性弱點和知錯改錯的性格以及對忠臣的信賴和尊敬，而在魏征身上凸顯了一個文官的敢于直言的死諫精神和對社稷君王的忠貞不二。如果要了解中國古代的君臣關系，了解他們身上的文化品格，這篇作品不啻是一個極好的窗口。包拯、海瑞是中國古代兩位杰出的清官、政治家，但在舊的章回小說、說唱文學中，他們都被神話、虛構和戲說了，同歷史上的真人相去甚遠。蔣星煜對這兩位人物以及當時的時代環(huán)境，作了深入細致的考證、研究，在忠實于歷史事件和人物的基礎上，在細部進行了合理的推想和想象，創(chuàng)造出兩個真實、鮮活、豐滿的人物形象。由于人物的故事較多、性格較豐富，作家采用了系列短篇小說的形式，一個短篇著重寫一個故事和人物的一個性格側面，組合起來就是一個完整、突出的人物形象?！栋酚梢唤M五個故事構成。天長縣做知縣審理“牯牛被害”案件，表現(xiàn)了包拯的勇于為民做主和斷案的果斷準確；嶺南端州做知州處理“進貢端硯”事件，反映了他查處腐敗官吏的堅定徹底和自己的一塵不染；京城任監(jiān)察御史查辦皇上的寵臣鐵面無私，顯示了他在權貴面前的機智勇敢；出使契丹慶賀活動，展示了他膽大心細、不卑不亢的外交風度；擔任開封府府尹勇斗“國丈”重開惠民河，凸顯了他的一身正氣和為國為民的崇高品格。在他身上積淀著積極進取的儒家文化和清正廉潔的清官精神?！逗Ｈ稹酚梢唤M八個短篇構成，有“斗欽差”“買棺諫君”“海龍王”“大報恩”“不識抬舉”“私訪上新河”等一系列精彩故事。在同昏庸皇帝、腐敗高官和貪婪惡少的較量中，體現(xiàn)了他的嫉惡如仇、無私無畏的斗爭精神；在不斷地向皇帝上疏、向朝廷諫言，希望能革新政治、關心民瘼的行動中，顯示了他憂國憂民、勵精圖治的社會責任；在開發(fā)水利、發(fā)展生產(chǎn)的舉措中，表現(xiàn)了他的務實風格和實干精神。海瑞與包拯在廉潔自律、懲治貪腐、辦事果斷等方面有許多共同點，但性格與作風又有所不同。包拯的性格沉穩(wěn)，海瑞的個性峻急；包拯在斗爭中更機智一點，海瑞的斗爭更直接一點。這同明朝和宋朝不同的政治環(huán)境、官場氛圍有關，在他們身上，都充分體現(xiàn)了中國古代的清官文化精神。其實，《海瑞》和《李世民與魏征》是蔣星煜的兩篇“遵命”之作。1959年和1962年毛澤東在兩次講話中分別談到海瑞、魏征精神，要人們學習?！督夥湃請蟆纷裾丈厦娴闹甘?，約請蔣星煜寫稿，但蔣星煜并沒有給這兩位人物涂抹上什么現(xiàn)實色彩，只是真實地表現(xiàn)了他們的時代和他們的性格。但在后來的批判中，依然把這兩篇作品列入影射文學之列，定為“大毒草”，作者也因此受到長期的批斗、迫害，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此外，中國古代燦若群星的文人學士，也是蔣星煜青睞的人物系列，他精心刻畫他們，發(fā)掘他們身上的文化性格。《王勃登臨滕王閣》以輕快、優(yōu)美的語言，描述了十四歲的王勃路經(jīng)南京，在老師劉祥道的引薦下，在滕王閣作那篇著名的序文的故事情節(jié)，展示了小詩人年少才高、初生牛犢不怕虎的英俊風采?！秳⒉疁爻伞跋伞庇洝分v述了劉伯溫是怎樣成為“仙人”的有趣過程，他雖然頗有計謀，但也絕非料事如神、真有天助，而是皇帝朱元璋為了證明他的權力的合法性，需要有一位神人輔佐，有意把劉伯溫美化、塑造成了“仙人”。作家意在破除籠罩在劉伯溫頭上的神秘光環(huán)，還世人一個真實的劉伯溫。《嵇康之死》與陳翔鶴的《廣陵散》寫的是同一個故事和人物，但蔣星煜筆下的嵇康無疑更真實、具體、客觀，小說突出了嵇康遺世獨立、絕不與當朝官吏同流合污的超然氣節(jié)，在權貴面前的恃才傲物、錚錚鐵骨，為朋友挺身而出、無所畏懼的高尚品格。在“竹林七賢”身上都有一種道家的精神和風采?！吨T葛亮招親》的故事并未見諸正史，也許來自野史，作者對史實、人物作了廣泛的發(fā)掘、辨析，然后大膽想象、虛構，創(chuàng)造了一個細膩、溫情、美好的愛情故事。諸葛瑾夫人與二弟諸葛亮從玩笑入題討論婚事，黃承彥與女兒阿丑對婚事的憂愁與對諸葛亮的仰慕，諸葛亮相親與阿丑的心有靈犀、一拍即合，都描寫得合情合理、深切動人。雖然寫的只是諸葛亮的招親，但把他的擇偶標準、人生志向、文化性格都表現(xiàn)了出來。他在擇偶上不重外表，只求志趣相投。在文化性格上堅守著“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的儒道互補精神。諸葛亮未曾出山，他的思想、性格、才智就已經(jīng)鮮明地表現(xiàn)了出來。

蔣星煜是把他的歷史短篇小說當作藝術苦心經(jīng)營的。他繼承中國古典小說的敘事方法，格外重視小說的故事性，每篇作品都有一個完整生動的故事情節(jié)；為了使故事富有變化，他常常從小處、細節(jié)切入，以小見大，“從一斑窺全豹”。如《張敞畫眉》中的畫眉細節(jié)，《公主的鏡子》里貫串始終的道具——鏡子，構思都很巧妙，是一種高明的短篇小說的構思。他吸取西方經(jīng)典小說和中國現(xiàn)代小說在人物心理刻畫上的技巧，在人物的行動中展現(xiàn)人物的動態(tài)心理，豐富和深化了人物形象。如《甘羅為上卿》中十二歲的甘羅在毛遂自薦出使趙國時的心理活動，《劉伯溫成“仙”記》里劉伯溫對朱元璋心思的猜測等，都寫得自然、逼真而深入。他兼容中國古典小說和當代小說敘事語言的時代特征，形成了一種質樸、準確、鮮活、厚重的語言風格。當然，他的小說也有不足之處，如思想內(nèi)涵不夠豐富新穎，如人物形象有的顯得單薄清淺，這大約是歷史題材小說的一種通病。

①師陀：《〈西門豹〉后記》，《師陀全集7》，河南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340頁。

②鄧小紅：《論師陀歷史小說“曹操系列”的戲劇化傾向》，《文學評論》2011年第4期。

③吳秀明：《蔣星煜歷史小說集·序三》，學林出版社2004年版，第6頁。

④蔣星煜：《蔣星煜歷史小說集·后記》，學林出版社2004年版，第54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