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穎潔 (蘇州大學外國語學院 215006)
杰克?倫敦塑造的諸多人物形象深入人心,《馬丁?伊登》(Martin Eden)中的硬漢馬丁,《野性的呼喚》(The Call of the Wild)里的狗巴克,《海狼》(The Sea-Wolf)中的暴戾船長拉森等;其短篇小說也塑造了不少耳熟能詳?shù)娜宋铮纭兑粔K牛排》(“A Piece of Steak”)里的湯姆?金,《墨西哥人》(“The Mexican”)中的菲力普?利威拉,《北方的奧德賽》(“An Odyssey of the North”)等北疆故事中的麥爾繆特?基德,以及《波波圖克的智慧》(“The Wit of Porportuk”)里的部落公主厄爾蘇。這些人物個性鮮明、形象豐滿,在同命運及環(huán)境抗爭的過程中,他們一次次崛起、又屢屢受挫。倫敦的不少小說(尤其短篇)作品里還有一些“小人物” (如和湯姆?金打擂的桑德爾以及印第安部落里匆匆一閃的頭領(lǐng)等)也讓人印象深刻,他們顯然不是可有可無的擺設(shè)。厄爾?拉博爾(Earl Labor)認為,倫敦的有些短篇小說中的“小人物”不僅重要,而且還會在其它作品中反復出現(xiàn)1p174。金?亨德里克斯(King Hendricks)則在評析倫敦的短篇小說《生火》(“To Build a Fire”)時多次強調(diào)小說家對于狗作為一個次要角色的巧妙運用,認為“狗”角色的添加是新版故事獲得成功的要因1p66。
杰克?倫敦是美國自然主義小說的重要代表。從情節(jié)安排上看,自然主義小說是一種比較悲觀的敘事,它關(guān)注人物在面對巨大的“遺傳”與“環(huán)境”力量時無法擺脫的命運。倫敦小說中的人物普遍受到上述兩種力量的影響和控制。本文結(jié)合幾部具有代表性的短篇小說考察倫敦在“小人物”(即次要人物)刻畫中投入的突出藝術(shù)構(gòu)想,挖掘其自然主義創(chuàng)作中不為人所知的精湛構(gòu)思。
基于達爾文進化論而生的自然主義哲學強調(diào)人從低等動物演變而來,是生物天性、遺傳屬性2p70的產(chǎn)物。杰克?倫敦的短篇故事雖說不上什么自然主義的生物學淵源2p47,卻處處體現(xiàn)了“遺傳”之不可逆轉(zhuǎn)。其小說中的“小人物”或為遺傳之力的承受者,施加者,有時兼而有之,充分體現(xiàn)了“遺傳”的影響。
《變節(jié)者》(“The Apostate”)中的童工強尼具有自然主義特性——瘦弱多病、沉默少語、被動認命。相比于主要人物強尼,以“小人物”現(xiàn)身的強尼母親很少被人提及。其實,天性被動的強尼正是繼承了母親的部分氣質(zhì)(temperament)2p47;肩負經(jīng)由母親傳遞的家庭重擔;被母親的“無情”(unsympathetic)態(tài)度所激怒而最終作以反抗。強尼母親的氣質(zhì)符合左拉所說的“受制于其敏感的神經(jīng)和脾氣個性,缺少自由意志”2p47。故事中的這位母親“眼神憂郁,面色疲憊”“每日重復做同一樣事(即天還沒亮就拽掉強尼的被子,把他叫醒去做工)”3p216,她說話時常常使用一種一層不變的命令腔調(diào),如“你會被扣工錢的”3p217“不要遲到”3p219。作為遺傳之力的施加者,母親將自身“痛苦”轉(zhuǎn)嫁給了兒子。此外,母親的“無情”態(tài)度更是作為一種不可變力而存在。亞當?史密斯(Adam Smith)將“同情心”(sympathy)定義為“在知曉他人痛苦或喜悅之源前極具瑕疵的東西”4p14。倫敦有意弱化知曉兒子痛苦之源的母親所應(yīng)有的同情心。即便面對強尼的質(zhì)詢,“憑什么我比他(強尼的弟弟威爾)還小時就得去做工”3p225,這位母親也絲毫不為所動,末了吐出“我真不明白強尼這是怎么了,他以前可從不這樣”3p225的話?!盁o情”的母親形象作為遺傳因素中的頑固一支釀成了主人公的悲劇。
《生火》中的“狗”角色是倫敦在小說第二版中新加的。初版《生火》里的主人公湯姆?文森特獨自穿越雪域,在深寒中幾次嘗試生火取暖并最終成功,得以幸存;而第二版中的無名歸家者卻因幾番生火失敗而凍死荒原,活下來的只有他身邊的“狗”?!肮贰边@一形象的塑造曾被查爾斯?厄?梅(Charles E.May)稱作是“妙舉”(masterstroke),是《生火》第二版占優(yōu)的要因之一5p19。福斯特在《小說面面觀》中將小說角色中的人物限定在“人”的范圍內(nèi),原因是“我們對動物的心理活動知道得還不多”6p115。不過,倫敦習慣并善于對其筆下動物進行類人化處理,將“狗”當做次要人物而非動物來看待是可行的。故事中的狗角色具有兩面性:既“順從”,又“反叛”。作為家畜,狗在旅途中緊跟主人、奴仆似地陪其左右、遇到薄冰點時受主人之令先行探測,服從意識明顯;作為獨立生命體,在生死關(guān)頭唯有忤逆主人方能求得存活的狗毅然變順從為反叛,表現(xiàn)出原始野性。狗天生嗅覺靈敏,對于酷寒的敏銳度遠高于人,因而故事伊始便被賦予了“這種天不適合出行”3p178的意識。當主人想要抓住“狗”來給自己“取暖”時,“狗”猶豫不前;當主人最終受凍死去,“狗”便跑向了其他食物/火堆供應(yīng)者。蘇?沃爾什(Sue Walsh)稱“倫敦作品中角色的理性正源自非理性,扎根在‘原始的泥淖’里……是‘種族習慣’的派生”7p64。倫敦用“本能”3p178來表現(xiàn)“狗”角色的反叛,清晰地揭示了“遺傳”對其影響作用之大。
《生命的法則》(“The Law of Life”)講述了主人公(老科斯庫什)因年邁而被視作部落累贅、慘遭拋棄的故事。作為人性冷漠之代言的老科斯庫什之子(即部落首領(lǐng))雖是故事中的次要人物,卻與“遺傳”密切聯(lián)系。沃爾什所強調(diào)的“種族習慣”也體現(xiàn)在“人基于習慣,靠動物本性及源自非理性的理性來發(fā)展自我”7p64?!八ɡ峡扑箮焓玻┻€記得那年冬天他是如何把自己的父親留在克朗代克河上游岸邊的”3p82。作為部落慣例的一部分,老邁印第安人的“非正?!彼劳霾皇軅€人意志所控,而是族群基因里同食生肉、吃鯨膘相類似的遺傳屬性。倫敦暗示,老科斯庫什之子必也逃不掉“生命法則”的約束。不過,在倫敦筆下這個小型父權(quán)社會里,老科斯庫什之子自有其特殊影響。“以男性為中心的普遍性”8p720便在其處獲得體現(xiàn)。小說開篇,作為首領(lǐng)的兒子就厲聲催促部落遷徙事務(wù),“婦女們在收拾帳篷行李時只慢了那么一點兒,他就大聲責罵?!?p79“年輕女子容貌姣好、豐滿強碩、步履輕盈、目光灼灼……直到某人不能控制自己,把她娶回家,她便開始辛苦操勞家務(wù)并成為孩子的母親”3p81,部落里的男人(尤指老科斯庫什之子)通過女子為其生養(yǎng)下一代來延續(xù)和控制族群。因此,“小人物”兒子同時扮演了“遺傳”之力的承受者與施加者這雙重角色。
自然主義創(chuàng)作重視“環(huán)境”9p8,人物通常受環(huán)境而非自由意志的支配。倫敦常將其筆下人物拋入生活的“驚濤駭浪”10p80,克朗代克的凍原、太平洋群島、充滿壓迫與階級斗爭的城市等都是他反復運用的背景。李?克?米切爾(Lee C.Mitchell)曾說,“倫敦小說中的故事環(huán)境比人物更吸引人”11p94。同“遺傳”一樣,“環(huán)境”也與人物塑造密不可分。短篇作品中的“小人物”有時同主要人物一樣深受環(huán)境壓迫,有時構(gòu)成惡劣環(huán)境的部分成為主人公的悲劇致因,有時則二者兼具。
在《中國佬》(“The Chinago”)中,幾名無辜的中國勞工被當作殺人犯帶到當?shù)胤ㄍナ軐?。法官全然不問事實,僅憑勞工臉上的鞭痕道數(shù)對之一一定罪。勞工阿祖(Ah Cho)被判二十年監(jiān)禁,阿周(Ah Chow)則被判砍頭。更為荒唐的是,由于審判長漏寫了阿周名字里的字母“w”,最終被砍頭的反成了阿祖。《中國佬》以法屬殖民地(塔希提島)為背景,故事中隨處可見“白種優(yōu)越”思想。通過構(gòu)建中國勞工含冤莫白的黃種人形象,倫敦似言:“一些人物注定要因其種族及階級地位而受到歧視”12p28。事實上,除了非白人形象受環(huán)境壓迫外,故事中作出“將錯就錯”決定的“小人物”白人獄警克羅旭也是環(huán)境的犧牲品。擁有法籍的克羅旭雖是白種人,卻處于底層階級。無論是專橫跋扈的監(jiān)察員謝默,還是貪婪冷漠的白人醫(yī)生,亦或是因貪杯而出錯的審判長,以及一心只有女色的軍士官,地位均凌駕于克羅旭之上。“克羅旭你這個蠢瓜……誰讓你動腦子了;你只要服從命令,動腦子的事兒留給上頭去做”3p264,當克羅旭猶豫著是否還阿祖“公道”時,他想起了軍士官的謾罵,喪失自我決斷的克羅旭于是將錯就錯,繼續(xù)扮演“頭腦不太好使而且愚笨”3p261的角色;克羅旭“被他的環(huán)境罪犯化了”2p379。亨德里克斯認為《中國佬》指涉了“司法方便人統(tǒng)治人”的尷尬問題13p28。與毫無抵抗力、任人欺凌的中國勞工相仿,克羅旭不也正是其所處“環(huán)境”統(tǒng)治力下的受害者嗎?
《一塊牛排》中與湯姆?金角打擂的桑德爾是倫敦有意塑造的“對手”,其形象與自然主義將人物降低為環(huán)境構(gòu)成的特點相符。喬納森?奧爾巴赫(Jonathan Auerbach)認為,“倫敦豐富的閱歷常融入其自然主義創(chuàng)作中”14p2。作為業(yè)余拳擊愛好者的倫敦深諳拳擊比賽的殘酷,并有意在故事中對之加以表現(xiàn)。倫敦賦予桑德爾的是能讓其“贏得榮譽和金錢”3p276的戰(zhàn)斗,而湯姆?金的卻只是“能夠喂飽老婆孩子”3p274的拳擊賽。倫敦在政論《生命對我意味著什么》(“What Life Means to Me”)中把肌肉比作“商品”15p737,“肌肉破產(chǎn)者(muscle bankrupt)將一無所有地沉落到社會底層,痛苦而終”15p738。如果湯姆?金是“肌肉破產(chǎn)者”,那么桑德爾就是肌肉大亨?!八ㄉ5聽枺﹣碜孕挛魈m,保持著那兒的最高記錄。不過澳大利亞還沒人了解他,就先讓他和老湯姆?金打。干得出色的話,再讓他和更好的人打,贏取更多獎金”3p276。借湯姆?金的心理活動,倫敦寫到,“青年人就是復仇神。青年人毀掉了老家伙,可是卻沒有想到,這樣做也毀掉了他們自己”3p276。桑德爾在濫用青春之力以摧毀湯姆?金的生存希望時,化身成冷酷環(huán)境的一分子,對湯姆?金施加生存壓力。殘酷的比賽體制及桑德爾的存在構(gòu)成了湯姆?金無法掙脫的困境。
名篇《熱愛生命》(“Love of Life”)將無盡荒原成功塑造為人與自然、絕境相抗衡的最佳試驗場,主人公孤獨求生的情狀曾激勵了包括列寧在內(nèi)的不少偉人。除了關(guān)注環(huán)境設(shè)置及故事中“生命之愛”這一主題,“小人物”病狼特別值得一提。從幾番出現(xiàn)的鰷魚,到雷鳥,再到熊和馴鹿,唯有病狼算得上是與主人公(無名淘金者)相等價的生命體。其他活物無非是供人捕食的獵物(如鰷魚,雷鳥和馴鹿),亦或是龐大的純自然威脅(如熊),唯有病狼在施加威脅的同時激起人對于死的恐懼和對于生的渴望。病狼作為環(huán)境的構(gòu)成,將主人公所處險境惡化至了非生即死的絕境。不過,病狼自身也為惡劣環(huán)境所控。被狼群拋棄后的病狼同主人公一樣面臨著死亡威脅。倫敦將人裹入獸皮,而創(chuàng)造出了“獸皮人”16p166。詹姆斯?迪基(James Dickey)甚至說,“倫敦筆下的狼與自然世界中的狼已無相似”17p58。同樣“熱愛生命”的病狼“用一種渴望且饑餓的眼神盯著他(主人公)”3p147,“他(主人公)粗啞可怕地笑著,像是烏鴉在嘎,那病狼也就同他一道,惺惺地嚎”3p147。動物在很多情況下“都是倫敦真實想法的載體”18p77。病狼的本性使其與“環(huán)境”相對立,為其左右。雖終究敵不過惡劣環(huán)境及人類力量的雙重施壓而成為自然之爭中的敗者,病狼對于作者強調(diào)“環(huán)境”因素的作用不容小覷。
漆以凱用“人物不多,主題單一,情節(jié)集中”19p114來評價杰克?倫敦的創(chuàng)作。確實,倫敦的創(chuàng)作不以情節(jié)曲折和主題豐富取勝,但在人物刻畫方面可謂下足了功夫。倫敦自然主義創(chuàng)作下的人物大多飽滿生動,不僅主要人物如此,“小人物”也一樣鮮活逼真。其長篇半自傳體小說《馬丁?伊登》中主人公馬丁的姐姐葛楚德、《白牙》中白牙的母親基什,以及《野性的呼喚》中巴克善良的主人桑頓等都給讀者留下過深刻印象。他們是“遺傳”和“環(huán)境”的犧牲品,但同時也是構(gòu)成小說自然主義“遺傳”和“環(huán)境”的一部分,他們是倫敦小說世界中不可或缺的存在。
倫敦短篇小說中的“小人物”形象具體、刻畫到位,具備主要人物所擁有的一切真情實感。在一個自然主義的壓抑環(huán)境下,他們是“遺傳”和“環(huán)境”壓迫下的蕓蕓眾生,但對主人公而言,他們又同時是“遺傳”和“環(huán)境”的構(gòu)成因子。立足自然主義視閾來考察他們與“遺傳”“環(huán)境”間的關(guān)系有助于展示倫敦小說創(chuàng)作中所表現(xiàn)的精湛構(gòu)思,也正是從這個意義上說,倫敦筆下的“小人物”作用非凡,他們同樣肩負重任,扮演著服務(wù)于作者、服務(wù)于作品、服務(wù)于讀者的“大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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