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慧琴

《幻河》中的鄉(xiāng)村意象

■涂慧琴

《幻河》氣勢恢弘，博大精深，既是一部現(xiàn)代史詩、一部音樂盛典、一部神話傳說，也是一本哲學著作。詩人將其對黃河的情感融入到這部64節(jié)1800行的長詩之中，既表達了他對黃河雄偉、壯麗景象的朝圣和禮贊，也表達了他對黃河兇險、桀驁一面的敬畏和切膚之痛?？v觀全詩，詩人在描寫并謳歌黃河的同時，也給讀者呈現(xiàn)出了黃河源頭及兩岸的風土人情和地理概貌，尤其是反反復復地呈現(xiàn)了村莊意象。整首詩中，只有第5節(jié)、第9節(jié)、第10節(jié)、第14節(jié)、第16節(jié)、第20節(jié)、第26節(jié)、第31節(jié)、第34節(jié)、第35節(jié)、第36節(jié)、第38節(jié)、第39節(jié)、第40節(jié)、第41節(jié)、第43節(jié)、第44節(jié)、第45節(jié)、第58節(jié)、第59節(jié)、第61節(jié)和第64節(jié)沒有直接使用“村莊”這一字眼，當然，這并不說明這些章節(jié)就沒有涉及到對村莊面貌和村民生活的描寫。詩人雖然所用筆墨長短不一，卻很完整生動地勾畫出了一幅幅鄉(xiāng)村生活畫卷。鄉(xiāng)村成為了長詩中重要的意象，具有多重含義：田園牧歌式的鄉(xiāng)村生活；鄉(xiāng)村——荒原的隱喻；理想鄉(xiāng)村的回歸及家園的重建。

田園牧歌式的鄉(xiāng)村生活

第1—11節(jié)，詩人憑借敏銳的觀察力和領(lǐng)悟力及豐富的想象力，以黃河為背景，將溫馨的家庭生活場景和勞作情景融入到寧靜的鄉(xiāng)村生活中，動靜結(jié)合，情景交融，呈現(xiàn)出了一幅祥和的田園牧歌圖景。

詩人在開篇就把自己描寫成了村莊，站立在黃河的源頭，他與村莊合為一體?！拔以诤釉瓷险玖⒊珊谄崞岬拇迩f/黑漆漆的屋頂雞鳴狗叫 沐浴著你的圣光”，原始背景下的村莊是黑漆漆的一片，折射出了詩人內(nèi)心的混沌和迷茫。然而，村莊卻不是孤寂的，即使在漆黑的夜里仍有“雞鳴狗叫”之聲。詩人在此描寫鄉(xiāng)村的生機盎然、祥和寧靜，大有陶淵明《桃花源記》中的“阡陌交通，雞犬相聞”之勢。村莊在黑暗中沐浴著“圣光”，暗示著詩人意欲沖破內(nèi)心的混沌和迷茫，尋求神圣的生命之光，追求更高、更遠的理想。在第2-11節(jié)中，詩人在對空曠、原始的村莊進行描畫的同時，突出了鄉(xiāng)村里占主體地位的生命物和人，展現(xiàn)了村莊里純樸的民風及民情，逼真地再現(xiàn)了人們的野外勞動生活，讓鄉(xiāng)村生活充滿詩情畫意，表現(xiàn)了詩人田園牧歌式的生活理想。

其一，詩人描寫作為生命物的牛羊馬，將村莊的“靜”與牛羊馬的“動”結(jié)合起來，描繪了一幅和諧的、富有詩意的田園風景畫。第2節(jié)寫“西風萬里的村莊 西風萬里的牛羊匍匐在東方的/斜坡上”，在空曠的大地上，村莊看起來是寧靜的，實則有“匍匐”的牛羊與之相伴，村莊的靜烘托了牛羊的動，牛羊的動又突兀了村莊的靜，展現(xiàn)了村莊生機勃勃的景象。第6節(jié)，“一臉水汽的琴師沿途吟唱/它比羊群后邊蒼茫的背景更為蒼茫/比村莊之上的天空更為高遠”，在空曠遼闊的大地上，在琴師的吟唱聲中，“羊群”和“村莊”顯得特別靜謐安詳；“萬物在這巨大的恩情里/微微顫栗 大地上井然有序”，詩人把“羊群”和“村莊”視為大地上萬物的一份子，既保持著各自的秩序，又和諧地在一起沐浴著上蒼的恩情。

詩人多次提到了“馬蹄聲”，如“在流水的深處馬蹄聲碎”及“無聲的令牌在流水上傳遞 在村莊里傳遞/馬蹄聲把大河上下冷冷的月光/傳到后世的平臺上”。詩人通過描寫馬蹄聲碎在了黃河的流水聲中，暗襯出黃河的雄偉壯麗之勢；同時在月光如水、冷清的夜晚，馬匹行走在黃河上下，途經(jīng)村莊時，馬蹄聲又顯得特別的響亮，似乎驚醒了安睡在寧靜的夜晚里的村莊，馬匹與月光下的村莊，一動一靜，融為一體，構(gòu)建了一幅祥和的鄉(xiāng)村夜景圖。詩人意在強調(diào)行動的主體——“馬匹”。馬匹奔馳在黃河上下，如同黃河里的水，奔騰不息，活力四射，富有動態(tài)之美。馬匹又是信使，是村莊與外界聯(lián)系的媒介，使村莊永遠不會被孤立起來，或多或少受到外界的影響。這是不是又暗示著田園牧歌式的鄉(xiāng)村生活，最終會被瓦解呢？

其二，將村莊與村莊里的人有機統(tǒng)一，展現(xiàn)出了人們淳樸的鄉(xiāng)村生活情景。在描寫鄉(xiāng)村里的人時，多以整體的形式呈現(xiàn)，除了“母親”、“父親”、“涂山氏”和“慧”的身份較為具體外，其他的村民詩人用“姓氏”、“土伯特人”、“男人”、“女人”和“人群”來指稱，就連詩中的“我”的身份也具有多重性。第3節(jié)“月黑風高的村莊風雨飄搖的姓氏”，第4節(jié)“女人們目光如水 男人們涌動大潮”，第5節(jié)“你那伸向無限的手/是骯臟的氈房與羊群之間土伯特人遲緩的目光”，第8節(jié)“冷靜地看著遠遠近近起伏的村莊和人群”，詩人用這些統(tǒng)稱詞語，將村民的命運與村莊的命運聯(lián)系在一起，將女人們的溫婉柔情與男人們的陽剛之氣結(jié)合在一起，將牧民勤勞本分的特性用寥寥數(shù)筆刻畫出來，展現(xiàn)出了鄉(xiāng)村生活中淳樸的民風和民情。

人們的鄉(xiāng)村生活與他們的野外勞動和家庭勞動是緊密相連的，共同構(gòu)筑了一幅田園生活畫卷?！笆孤阍系牧缪虮寂茉谧约旱捏@懼里 那個身背火袋的獵人/那個在鞍轡上橫穿雪域的獵人”，獵人狩獵是草原生活的一部分，獵人的窮追猛趕及羚羊在驚懼中奔跑的景象，生動逼真地再現(xiàn)了狩獵的勞動情景?！芭藗兡抗馊缢?男人們涌動大潮/當山岳聚攏 村莊四散 鐵成為鐵/音樂找到了古老的琴弦 羊群在青草上安頓下來”，“女人”、“男人”、“村莊”和“羊群”共同構(gòu)建了一幅安寧祥和的生活畫卷。隨著村莊的安扎，女人和男人們也安定下來，羊群也可以在青草上安頓下來，結(jié)束了四處放牧的生活。“你在牛糞火上飄散的酥油香里講述著萬有”，雖然沒有直接說明勞動的主體，她或許是一位母親，或許是一位無名氏，家庭勞作場景特別溫馨。第11節(jié)“使我看到了母親/用柴火點亮的爐灶”，母親在爐灶邊做飯的畫面，頓時閃現(xiàn)在讀者眼前，讓人倍感母親的偉大、母愛的溫馨和家庭的溫暖。

鄉(xiāng)村——荒原的隱喻

可是，第12-23節(jié)描寫的村莊，失去了昔日的寧靜和生機，變得灰暗又悲涼，且被籠罩在死亡的陰影之下，并且不斷地擴大。村莊所遭受的劫難，在第24-58節(jié)更有詳細闡釋，鄉(xiāng)村成為了廢墟，到處充斥著死的氣味，鄉(xiāng)村成為了荒原的隱喻。

首先，村莊變得灰暗，被黃土和鹽堿所侵蝕?！盎野档拇迩f 被頭羊領(lǐng)著/淚流滿面”。這里的村莊是灰暗的，而灰色又意喻著頹廢和失望。第24節(jié)，詩人用大量的筆墨描寫了村莊受黃土侵蝕的狀況。黃土不斷地滋生蔓延，威力無比，在黑暗中“牽引”著村莊，它似暴君，冷酷無情，飛沙走石，撲滅了風燈，擋住了車隊，掩埋了村莊里的一切，不斷地吞噬著村莊：“黃土忽略了村莊深處的傾訴 那是沙礫撲打著/風燈的黑暗寂靜的車隊 軋軋的車隊/把村莊里那些火焰 紫藻 雨燕 星辰 風暴/運向黃土的深處 被烏鴉封鎖著的深處/村莊在無邊的收縮與顫抖中 匍匐在黃土黃色的意志里”。在此，詩人似乎在追憶一段沉重的歷史或人生經(jīng)歷，在反思一種令人窒息的文化，因此，“黃土”可喻指沉重的歷史或人生經(jīng)歷和文化對人的無形的壓迫。在第25節(jié)，詩人用連續(xù)幾個反問句表達了不解和憤懣。黃土為何要封住村莊，任沙石肆虐村莊，任狂風搖撼村莊，甚至連老樹都要連根拔起，對村莊進行了毀滅性的封殺：“我不知道你為何發(fā)怒 在黃土封住的村莊里”、“你為何發(fā)怒……在村莊里飛沙走石”、“我不知道你為何發(fā)怒 釋放出了全部的惡魔”、“你為何發(fā)怒……狂風搖撼著村莊深深的根基”、“我不知道你為何發(fā)怒 在我破舊的屋頂上追逐 奔跑”、“你為何發(fā)怒 把荒宅前的一棵老樹連根拔起”。

村莊的頹廢，也直接地表現(xiàn)在田間大地上的莊稼和植物，因為“久旱不雨”，往昔的良田變成了“十年九不收”，黃土里裸露出來的是“微暗的根須”，蒼茫的大地成為了廢墟，成為了“西風萬里的鹽堿地”。也許是受《圣杯傳奇》與艾略特《荒原》的影響，詩人將大地的荒蕪，直接表現(xiàn)在人的身體上。如第26節(jié)：“你雄性的生殖 大樹一樣的生殖 一瀉千里的生殖/落地而萎 內(nèi)力衰竭”?！澳恪币驗槭軅チ朔敝衬芰?，如大地一樣，成為了不毛之地。就連昔日那生機勃勃的牧場也顯現(xiàn)出衰敗的景象，羊群受到驚嚇，四處逃竄，頭羊停止前行，護欄破敗不堪，曾經(jīng)熊熊燃燒的火焰也已熄滅：“羊群四散 羊群里的頭羊駐足不前/通向青草的路被青草收走/他留下的護欄在西風中破敗 他留下的火焰/在四蹄上熄滅”。

其次，村莊里到處彌漫著死亡的氣息，日漸呈現(xiàn)出了荒原的景象。在第13節(jié)里，詩人直接描寫荒原上的死亡在不斷擴大，直接影響到了鄉(xiāng)村里人們的生活：“人類在向自己的內(nèi)心追問 它把荒原上的死亡放大/把遠處村莊里的燈火壓低”?！盁艋稹奔瓤梢韵笳髦畹南Ｍ颓熬?，又可以象征著家庭的溫暖和家庭生活的溫馨，而在死亡的影響之下，生活的希望和前景被壓制，家庭的溫暖和家庭生活的溫馨被消融。

鄉(xiāng)村里的勞作情景也折射出了死的氣息。“比大高原更高的是羊的傷勢/這些傷勢一直通向母親們昏黃的油燈/披散的毛在紡車上越拉越白”，我們可以從母親勞作的這幅畫面看出，羊被屠宰之后，羊毛被用來紡織成毛制品，無辜的羊成為了犧牲品。這在另幅畫面中也有所體現(xiàn)：“當血流盡之后 或者在它啃青草的時候/羊皮筏就出現(xiàn)了”，羊們活靈活現(xiàn)，即使是在歡快地吃著青草的時候，也被拉去屠殺，羊皮被用來制作成羊皮筏子。

鄉(xiāng)村的大地被籠罩在死亡的陰影之下，死亡的印跡隨處可見。第20節(jié)中，“你把古老的手從沉船上松開 從尸骨上松開/打開北方的黑身子”，“沉船”、“尸骨”和“黑身子”都與“死亡”有關(guān)，都是死亡遺留下的印跡?！昂谏碜印币辉~反復出現(xiàn)，多達8次，“沙岸的餐飲之外 九月以北/是黃河的涼風所拂動的黑身子”，很顯然，“黑身子”是指黃河兩岸的鄉(xiāng)村大地。詩人用“銹蝕的”、“死亡沉睡的”、“沒有燈火和流水的”、“僵硬的”和“被石頭和巨型方磚封存的”等字眼描寫了“黑身子”的處境，“血”和“烏鴉的鳴叫”更突兀了“黑身子”的命運：“被流水養(yǎng)育的黑身子 被流水銹蝕的黑身子/血已經(jīng)凝結(jié) 吹奏著古時的明月秦漢的竹簡/烏鴉的鳴叫和死亡沉睡的黑身子 沒有燈火和流水的/黑身子”。詩人在此所描寫的“黑身子”呈現(xiàn)出了一幅死氣沉沉的鄉(xiāng)村大地景象。第31節(jié)，人與動物們音息全無，連其他的事物也都處在“死亡”狀態(tài)：黃土“銹蝕”、時間“凝固”、風暴“凝固”、黑暗“安頓下來”、歌聲“無聲無息”、花樹“穿不過黃土”、虎符“斷裂”、鐵衣“無光”、燈火“滴落”、鳥“死”、螺號（兵馬車、魚化石）“無聲”、陶罐（禮器、沉船的朽木）“破損”、游魂（占卜者、女巫、先知）“緘默其口”、目光“被擋回”及四肢“僵硬”，整個大地死氣沉沉，毫無生機。

村莊受到狂風的襲擊，連根基也受到震撼，“狂風搖撼著村莊深深的根基/棺木在地層下斷裂”，顯然，棺木是與死亡聯(lián)系在一起的。“月黑風高夜 被它一再傳喚的那個人/在村莊里收拾著自己破碎的銅鏡和水甕”，“破碎的銅鏡和水甕”也是死亡的表征?！氨拔⒌拇迩f 棲息在長口頸的水甕里的村莊 在黃土中/下沉”，就連村莊也受到死亡的吞噬，村莊在黃土中下沉。

第42-58節(jié)，詩人將焦點聚集到魚骨村，使讀者認識到死亡是如何瘋狂地肆虐著整個村莊?！棒~骨村”這一村名本身就具有“死亡”的含義，預示著死亡籠罩著村莊的每個角落。魚骨村受到洪水和干旱的襲擊之后，變得蕭條、荒蕪。洪水之后，寡婦們對著曾經(jīng)拴牲口的柱子放聲哭泣，母親在曾經(jīng)的家園收拾著親人們的殘骸，匠人們沒有活著回來，大地上的田園凈是荒蕪的景象，哪怕是鳥兒也遠離故鄉(xiāng)，唱著懷鄉(xiāng)的曲子。大旱之后，水甕干渴，流水被十萬匹野馬烤干，河床上空無一人，白茫茫的一片，羊圈里的花朵干枯，小麥再也不灌漿，吹進村里的是“廢墟的氣味 死魚遍地的氣味”，就連壽材鋪里傳出的朽木的氣味也飄散到村莊。在第57節(jié)里，“女巫”和“壽材鋪”使死亡顯得特別突兀?！吧泶┖谂鄣呐着宕髦吏~和朽木 在壽材鋪里/出現(xiàn) 流沙中亮出手中的玉簪和魔水/像今年的第一個啞雷”，“穿黑袍的女巫佩戴著死魚和朽木 從壽材鋪里走出來/在村莊里出現(xiàn) 她亮出了手中的灰燼和咒語/像今年的第一場黃風搖撼著家家戶戶”。女巫象征著死亡，她穿的黑袍如漆黑的棺木，佩戴的飾物是死魚和朽木，全身無不透露出死亡的氣息。壽材鋪是出售死人所穿的衣物和所用的棺木的地方，與死亡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受到死亡氣息的感染，村莊的根基、大樹和牌坊的根基也開始“松動”，村莊里萬物在散失脫落，“村西的巖壁越來越傾斜”，巖石上的秩序和結(jié)構(gòu)“凌亂”、“銹蝕”，家家戶戶受到死亡的襲擊。“黑鳥”也渲染了死亡的氣氛，黑鳥的飛翔和鳴叫擴大了死亡的陰影，遍布村莊的每個角落。在村莊的院落里，死亡也是隨處可見：“七兄弟圍坐在/一碗水里 圍坐在場院里散亂的龍骨旁”，龍骨是已死的鳥類的胸骨或是已死的哺乳動物的骨骼，而這些龍骨散落在場院里，隨處可見。即使是場院里的屋宅也是一幅荒蕪的景象，院里的老樹也遭遇摧殘：“你為何發(fā)怒 把荒宅前的一棵老樹連根拔起”。

最后，鄉(xiāng)村成為了荒原還表現(xiàn)在人們的精神層面，村民生活潦倒，形象枯槁，表情木訥，精神上一片荒蕪。無論是村莊里的白發(fā)老人，還是年輕人，甚至包括初生嬰兒，都無人避免受到災難的感染，顯得頹廢、滄桑。在第20節(jié)中，詩人這樣描寫牧羊人的面部表情：“牧羊人的表情幽暗得像那些碩大的秦磚”，秦代的磚瓦在歷史上是久負盛名的，其顏色是青灰，因此，牧羊人的面部是幽暗、青灰的。在詩人的筆下，“一臉西風的父親”是一位風塵仆仆趕路的行人，一路歷經(jīng)千辛萬苦，飽經(jīng)風霜，身心疲勞，臉上寫滿了滄桑。在第38節(jié)，詩人還這樣寫道：“河啊 你從斜坡上走下來 遲緩地走下來/在平原上展開土黃色的經(jīng)卷 你已經(jīng)老了/我的上尊 年邁的圣主 年邁的父親/生長著風化石的面孔 在回憶中衰落的面孔/像權(quán)杖的彎頭上剩下的最后一點金飾的光”。詩人把黃河比喻成了上尊、年邁的圣主和年邁的父親，但從中折射出了父親的形象：年邁、蒼老、表情木訥得如風化石。母親“白發(fā)蒼蒼”，有著“陰歷的臉”。經(jīng)受歲月的洗禮，母親衰老了，不僅失去了昔日的容顏，還有著一張陰沉沉的臉，這既令人感到窒息，又讓人感覺到母親的冷淡，以及溫暖母愛的缺失。作為村莊的兒子，“我”有“黃土的面容”和“黃土的表情”，沿著父親的足跡，過著“風餐露宿”的生活。第23節(jié)，詩人不僅描述了“我”的形象，而且也描述了產(chǎn)下的兒女的樣子：“我就是那個村莊之子 被頭羊領(lǐng)進深深的窯洞/在窯洞里與鼓聲受孕/產(chǎn)下的兒子一臉灰燼/產(chǎn)下的女兒老態(tài)龍鐘”，一出生的孩子就是這樣“一臉的灰燼”，一副“老態(tài)龍鐘”的樣子。當然，剛出生的嬰兒不可能如此，詩人意在說明受窮苦生活的影響，村里任何一個人，即使是初生的嬰兒也不可避免地顯得柔弱、滄桑。作為村莊“美麗的女兒”，她也一樣在精神上受到創(chuàng)傷，感到失落：“美麗的女兒至今仍然執(zhí)迷不悟/在流水上撿拾著破碎的青春”。

理想鄉(xiāng)村的回歸及家園的重建

第59-64節(jié)，“我”重歸故里、“你”在村莊里靜候重生、“母親”引領(lǐng)我們兄弟姐妹、尋找水源的人們從原路返回村莊，及渤海灣吹來的風突出了詩歌的主題：理想鄉(xiāng)村的回歸及家園的重建。

隨著“我”循著歷史的足跡，叩問歷史的遺跡，回到故里，表達了詩人渴求還原昔日鄉(xiāng)村形象及家園重建的強烈愿望。雖然災難過后，村莊里仍是一片沉寂、衰敗的景象，“我”卻“還在向上游張望”，感覺到了村莊有一股強大的感召力，有“故鄉(xiāng)苜?；ǖ南阄丁?，有魚骨村里“一臉干旱”、“白骨罩身”的大哥的召喚，有姨和表妹的家、親人的面孔、慧的歌聲，他們深深地吸引著“我”，讓“我”在故道上“踽踽而行”，尋找著自己的姓氏，回到“窄小的簡陋的”、“布滿了塵埃和蛛網(wǎng)”的領(lǐng)土——故居。雖然一路上，“我”的情感非常復雜，可“我”仍然“佇望”、“傾聽”并“唱出”最后的頌歌。很顯然，這是首關(guān)于重生的頌歌、喚醒“沉睡已久的村莊”的頌歌、打開“村莊里的銹鎖”的頌歌，這無疑是詩人對鄉(xiāng)村美好未來的憧憬。

“你”是一種有生命的真實存在?！澳恪彼苹糜?，飄渺但清晰可辨，在“不在”中“無處不在”：“為什么在你說過的果子與蟬鳴里/為什么在泛青的枝頭上 我摸到的總是幻影/何處是你的殘留”，“為什么我卻無法準確地說出你/為什么無法握著你”?！澳恪笔钦鎸嵉?，“你”住在魚骨村古老的石磨里、住在古老的村莊里?！澳恪北３殖聊?，卻在翻滾中醞釀新生，“你在梧桐樹葉上潮濕的光斑/你在懷藥的花朵上翻動身子的聲音”，在石磨里“掀動著微小的波浪”?！澳恪彪m渺小，但在無聲中聚集著偉大的力量，最終皈依大海，獲得新生：“九月的入海口 你殘損的軀體 你燈火黯淡的軀體/溶入了無限和蔚藍”?！澳恪钡纳c村莊的生命同在，“你”的命運就是村莊的命運，這也預示著村莊必將走向更遼闊的天地，有著更美好的前景。

第63節(jié)中“渤海灣的風”是新生命、新希望的象征，它起到喚醒村莊、注入新活力和力量的作用，它催生了理想中的鄉(xiāng)村的回歸。首先，它具有超強的力量并帶來新的活力，“它帶著銀魚背上的反光 帶著無邊的蔚藍和遼闊/帶著最陌生的詞語和呼吸/越過高墻下荒宅的寂靜 古墓穴洞口的幽暗/和沉船上的朽木”。其次，它如雪萊的《西風頌》中的西風，能喚醒沉睡的大地，在人間傳播話語。在“渤海灣的風”的吹拂下，萬物復蘇：低垂的黑色柳條、卑瑣的狗尿苔及黑氣纏身的未亡人在傳遞著消息，被鼓聲封著的黃土高原和被黃沙封著的千里河床在靜靜地傾聽，沉睡已久的村莊也蘇醒了，羊群也支起耳朵傾聽，黃土里帶血的秦腔和流淚的嗩吶從窯洞里探出了腰身，尋找水源的人們和那些唱過硪曲的人們從原路返回，村莊里的銹鎖將被海鳥打開，全流域的水族們已經(jīng)聽到了大地上的開門聲。

詩人在最后一節(jié)以重現(xiàn)母親的形象，表達了重建理想家園的愿望：“破落的母親散落的母親 帶領(lǐng)著我們兄弟姐妹/帶領(lǐng)著看家的手藝和經(jīng)書/溶入了無限和蔚藍”。盡管母親經(jīng)受各種困難，但是她仍是“我們”生活的支撐者，“我們”生活的領(lǐng)路人。母親以她博大的仁愛之心，為我們建構(gòu)了一個理想中的家園。

縱觀《幻河》中村莊的發(fā)展變化過程，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村莊的命運如黃河里的水，雖然有迂回曲折，但是最終一路向前，直至皈依大海。通過村莊由最原始的富有田園詩意的景象到遭遇毀壞成為了荒原，直到最終的回歸及重建，詩人表達了自己對鄉(xiāng)村的愿望和理想。在人類歷史發(fā)展的長河中，村莊的命運與村民的命運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那么是不是也與中華民族的命運甚至整個人類的命運聯(lián)系在一起呢？我們從村莊變化發(fā)展的過程可以看出，一切新生的事物，在其發(fā)展過程中，總會受到挫折，但總體上是前進的、上升的，那么詩人會不會也在表述自己的人生態(tài)度及對人生和美學的哲學思考呢？這些問題也值得我們讀者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