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I DIAN

伊甸的詩

YI DIAN

在我從小長大的村子里

在我從小長大的村子里

桑樹一到夜晚就發(fā)出嗚嗚嗚的哭聲

牛在身邊沒人的時候

像心事沉沉的哲學(xué)家一樣唉聲嘆氣

水車和石磨轉(zhuǎn)著轉(zhuǎn)著就停止了呼吸

在我從小長大的村子里

婚禮和葬禮都像頑皮孩子寫保證書那么潦草

光棍比狗尾巴草還要茂盛

一只失蹤三個月的狗垂頭喪氣地回來

在墻腳曬它久久未愈的傷口

在我從小長大的村子里

一堆長滿雜草的廢墟永遠(yuǎn)不會搬走

一只石臼永遠(yuǎn)等不到稻谷

一面布滿雨漬和苔痕的墻永遠(yuǎn)不會刷白

一縷飄蕩在老屋里的幽魂永遠(yuǎn)不會被驅(qū)趕

在柳樹下

那么柔軟

像世界上最善良的人

——特麗莎嬤嬤的心腸

那嫩綠的葉子

是嬰孩身上可愛的絨毛

你甚至不敢

伸出粗糙的手去撫摸

它輕拂湖水時的羞澀與

膽怯

多像少男少女的初吻

……只有在這樣的柳樹面前

你脫口說出

“生活

多么美好!”

你深情地注視著柳樹

漸漸發(fā)現(xiàn)

你自己的靈魂也在長出柳枝

那么柔軟、潔凈

溫暖

在一片樹葉的勇氣面前

你開車在公路上飛駛

田野和時光被你無情地拋在身后

突然，一片樹葉從空中猛撲下來

用全身力氣阻擋你的車

它狠狠地?fù)舸蛑嚽暗膿躏L(fēng)玻璃

你仿佛聽見玻璃喀嚓嚓碎裂的聲響

但它的力量如此微小

擋風(fēng)玻璃上沒有一絲傷痕

你的車也沒有因?yàn)樗淖钃?/p>

慢上一秒或者兩秒

它咬牙切齒，它破釜沉舟，它精疲力竭

它決不讓開，它豁出去了！

它拼命推著你的車

它在嗥叫，它作好了

被你撕裂或者被你碾壓過去的準(zhǔn)備

你的心突然一陣震顫，你慢慢地

把車停下來。滑落到車蓋上的綠葉

剎那間閃耀奪目的金黃

在一片豌豆花中間

白色的豌豆花，像月亮生下的孩子

它們來自天國。它們看不懂人世間的

殘殺、陷害、陰謀，它們無法想象

一條毒蛇的惡念

它們來到人間的使命就是微笑

微笑，微笑……

風(fēng)想摘去它們的微笑，黑夜想遮蔽它們的微笑

它們不了解風(fēng)和黑夜的用意

它們以為這僅僅是開玩笑

人世間的玩笑，是殺戮，是囚禁

是有你沒我，有我沒你

豌豆花，豌豆花，月亮生下的孩子

回到母親身邊去吧

人，蛇，野獸……不配呆在你們身邊

在一片野花中間

想紅就紅，想白就白，想黃就黃，想紫就紫……

想又紅又白就又紅又白

想熱鬧就聚在一起

想孤獨(dú)就溜到邊上守住一份寧靜

——居然可以這樣野

居然可以掙脫所有花圃、陶盆

掙脫養(yǎng)花人偏執(zhí)的審美趣味

掙脫植物辭典、花卉手冊

掙脫價格，掙脫高貴和低賤

掙脫所有的忌諱

——居然可以這樣野

居然可以這樣肆無忌憚地

把自己的靈魂曬在陽光下

你做不成一朵野花

你將回到花盆中去

回到某些人偏執(zhí)的審美趣味中去

回到既定的價格中去

你夢想著逃離、嘩變、背叛……

但僅僅是夢想而已

在月光下

月光融化著一切

——石頭，弓箭，老虎的牙齒

你臉上的傷疤，血液中的子彈

月光飛入往事

融化著三十年前的背叛

報復(fù)，詛咒，哭泣

月光飛入未來

融化著三十年后的墓碑

遺忘，懺悔

月光把一切融化為

月光：透明，溫柔，無邊無際

在一盞燈與另一盞燈與無數(shù)盞燈之間——致燈燈

黑暗中，一盞燈從湖水中升起

猶豫，羞澀，然而如此干凈

它用光芒濯洗槐樹的傷口

桃花的憂郁，一些詩句的顫栗

然而它是孤獨(dú)的，它在空中漂泊的時候

喃喃地吐出一個詞：家園

黑暗中，另一盞燈從沉沉的烏云里鉆出

它把天空當(dāng)一頂鴨舌帽戴在頭上

把大地當(dāng)一件風(fēng)衣披在身上

它走到哪里，哪里的黑暗就急急后退

然而它是脆弱的，它在荒原上踽踽獨(dú)行時

它瘦如柳枝的手臂撐不起巨大的虛無

需要一盞燈與另一盞燈與無數(shù)盞燈之間的

呼應(yīng)，合唱，手拉手

需要光與光之間的穿透，融合

讓彼此的明亮更明亮，讓彼此的晦暗

凝結(jié)成雨點(diǎn)墜落下來

燈，一盞盞潔凈的燈，它們是世界的血

在一棵獨(dú)立的向日葵邊上

它離開了那些嘰嘰喳喳的同伴

離開了那一張張對太陽獻(xiàn)媚的臉龐

它穿過一個果園，謝絕了

葡萄、梨子、海棠果對它的盛情邀請

它走過一片荒草地

不時地俯下身子，親切地問候

那些脆弱的，被冷漠被遺棄的

無名的野草

在一塊荒草地的邊緣

它停下腳步，若有所思地站立在那兒

它決定不再漂泊了

太陽這個專制君主最害怕的就是

倔強(qiáng)的叛逆者

它溫情的臉龐執(zhí)著地朝向

一棵棵憂傷的小草

溝渠里一滴滴天真無邪的水

它俯下身子，聆聽泥土和露珠的傾訴

它覺得它的一生如此豐富

它享受著這豐富的孤獨(dú)

你發(fā)現(xiàn)一種力量正在突破命運(yùn)的限制

以獨(dú)一無二的金黃

闖入這個過于單調(diào)的世界

在一只紅嘴小鳥身旁

你把寫詩的紅本子放在地上

你想讓它接一些地氣

一只紅嘴小鳥突然從天而降

它輕盈，神秘，仿佛蒼山的幽靈

它似乎發(fā)現(xiàn)了紅本子的紅

與它的紅嘴的紅有某種默契和呼應(yīng)

它繞著紅本子跳躍著

一會兒凝視，一會兒若有所思

有時你發(fā)現(xiàn)它與紅本子里的詩

正在作意味深長的交談

你正想側(cè)耳傾聽，它們的談話

戛然而止，就像一陣風(fēng)突然消失了痕跡

你蹲在離紅本子和紅嘴小鳥不遠(yuǎn)不近的地方

一會兒凝視，一會兒若有所思

你感覺到你的身體正在慢慢地縮小

越來越像那只紅嘴小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