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繼林

翻開唐詩，走近李白，我們讀到的是一種華麗，一種豪邁，一種開闊?！懊髟鲁鎏焐?，蒼茫云海間?！边@種大氣魄洋溢在李白詩的世界中，這樣的句子，不止是個人的氣度，也包含了一個時代的氣度，這就是盛唐。李白的詩展現(xiàn)了一個時代的氣象。當(dāng)我們沿著時間的橫線去讀李商隱，這位生在晚唐被后人稱“惟情詩出色”，他慣用華麗的意象，給讀者的是唯美的回憶，是一種繁華的積淀。而當(dāng)掩卷之時，生命中的荒涼從李商隱的詩中跳出。

《夜雨寄北》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

何當(dāng)共解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李商隱喜歡用典故，喜歡華麗的意象，然而這首詩中當(dāng)他在講生命里面最深的經(jīng)驗時，卻是如此的白話?！熬龁枤w期未有期”，這是一種兩難。不能明確答復(fù)關(guān)心你的人回去的時間，他的生命好像就是流浪，歸期何日？自己都無法預(yù)料。而此時作者也非常想見到他的朋友亦或是妻子，他想回答，但偏偏不能回答。不能回答歸期何日，卻寫到了此時身在四川的景象：夜幕早已降臨，屋外秋雨綿綿不盡。今夜不能入眠，想那水池中的水一定越漲越高，該溢滿了吧！“巴山夜雨漲秋池”。其實這那是言身邊之景，分明在表達(dá)自己心里彌漫的一種情感，如盛滿了心事的水池，好像都要漫出來了。兩人告別后的愁緒，抑或離情，如這秋池之水滿滿蕩蕩。而此時思情又是如許的澄澈，澄澈亦如秋天的水般。單單這一句讀來就讓人動容，詩人的入神之筆在于他看是客觀寫景，實則主觀表情。

“何當(dāng)共剪西窗燭”，也許是朋友信中問他何時回來，我們共點蠟燭，徹夜暢敘別后的思念；也許他自己暢想當(dāng)某一天我們再能見面時一起聊天到燭心結(jié)連理之花，然后雙雙對燈共剪。在異地秋雨連綿的此夜，詩人由寫身邊之景再回到和朋友的對話中，因為他今天的話題仍是“歸期”?。】伞皻w期”何時？“何當(dāng)”就是回答。渺茫的不僅是歸期，還有自己的前途，以及對日益衰微的國事。此時生命中的悲涼一下子從這14個簡單的字中竄出。

“卻話巴山夜雨時”，作者是說再見共剪西窗燭時詳敘寫信那晚的夜色雨景。表面看起來平平靜靜，沒有感情上的一點波瀾起伏，但平靜的背后深藏著化不開的濃情。“話”講述的將是別后的思念，思念如巴山的秋雨綿綿不盡，思念如庭院秋池澄凈滿溢。“寥寥數(shù)語，永世經(jīng)典。連日巴山秋雨，每一滴都是至愛至情之血。愛到了驚心動魄，只看漫天煙雨。作者能用如此平靜之語寫出波瀾壯闊的情感，不是經(jīng)歷了人生大劫難是很難做到的，詩人生在了晚唐，又是如此的敏感，“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眱H僅十個字寫盡了他對這個盛大國度的感受。曾經(jīng)多么的繁華，眼看著一點點走向了日暮。生命中的悲涼感再次躍出字面。

再如《嫦娥》“嫦娥應(yīng)悔偷靈藥，云母屏風(fēng)燭影深。長河漸落曉星沉，碧海情天夜夜心?！?/p>

詩中的主人公嫦娥，為了長久保有美貌和青春，偷吃了長生不老之藥，飛到了月宮。李商隱顛覆了我們傳統(tǒng)中的認(rèn)識，他寫“嫦娥應(yīng)悔偷靈藥”，嫦娥后悔了，因為偷了靈藥以后，“碧海青天夜夜心”，一個人很孤獨，又凄涼又寂寞。

“云母屏風(fēng)燭影深”，“云母”是一種石頭，發(fā)出的光澤有一點像貝殼里面的光，唐朝人用它來做屏風(fēng)。作者看到了云母的屏風(fēng)映照出的燭光，用一個“深”字去形容屏風(fēng)所照出來的燭光，視覺上有一種深邃，感覺上有一種凄冷。

“長河漸落曉星沉”，好像整個夜晚都在點著蠟燭聊天，戶外的銀河慢慢西斜了，“曉星沉”，早上的星星也都快要消沉了，表面是時間在流逝，而實際講述著嫦娥在月宮中的每個晚上她經(jīng)歷的不是難眠的寂寞，而是整個宇宙當(dāng)中的荒涼。顯然李商隱是在借著嫦娥，訴說的不是人生不得志的寂寞凄涼，而是將自己的生命鑲嵌于國家命運中的荒涼本質(zhì)。

此詩中李商隱沒有從儒家的角度肯定生是好的，因為儒家認(rèn)為生就會有生的意義；也沒有從老莊的角度肯定嫦娥是好的，她已經(jīng)成仙，老莊希望成仙。李商隱把它們都否定了，他告訴給我們的是不管長生與否，成仙也罷，最后卻是荒涼。因為他把生命置于“碧海青天”之中，置于他所在王朝之中。盛唐的氣象早已不在，曾經(jīng)的雍容大度今天已是日暮西山，他歌頌“春蠶到死”或者“蠟炬成灰”。他既沒有作為一個儒士談生命積極地意義，也沒有和道家一樣去解脫，他就是眷戀人世，眷戀人世中的真情。他看到的是“無限好的夕陽，現(xiàn)已近黃昏”，這倒有點像十九世紀(jì)末波德萊爾這類象征派的頹廢詩人，有世紀(jì)末的感覺，而這正是晚唐人對大唐繁華盛世的回憶。李商隱用詩的語言表達(dá)出的生命中的悲涼也正是晚唐的時代氣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