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婧穎
離開日本以后,那兒秋天更多的記憶,現(xiàn)在打撈已經(jīng)有點無能了。只記得眼見著臨街庭院中伸出墻外的枝丫,漸漸由深青色轉(zhuǎn)為深淺不一的明黃赤紅,又慢慢從邊緣褪為淺褐色。
柿子和秋意
那年到日本后不久,即是柿子成熟的時節(jié)。附近有不少人家在庭院里種了柿子樹,這時便結(jié)滿了黃橙橙的果子,頂著深綠色的柿葉,看著又是俏皮又是可人。柿子是我秋冬季里吃過的最滿意的水果。每一個都汁水滿溢,香甜可口,鮮有澀味,而且價格公道。有一次在超市買到一袋有十二三個才四百日元左右,足足吃了一個多星期。這份季節(jié)的恩惠,是其他任何水果都無法超越的。
插句題外話:無論是在作家梁實秋筆下,還是在藝人侯寶林口中,談起舊時京城的叫賣聲時,都曾提過這么一句:“柿子賽梨呦~~~~”。對此我一直困惑不解,這句吆喝里暗含的意思無非有二:一、柿子的滋味趕不上梨; 二、柿子的價格趕不上梨。后者或許還有幾分道理,前者在我這里卻是無論如何行不通的:且不說口味因人而異,眾口難調(diào),單說這柿子和梨,不論是外形觀感,還是汁水香氣都大不相同,算是各有千秋。難道水果還要分個格調(diào)的高下?以“賽梨”吆喝柿子,究竟從何說起?
回頭再看眼前這柿子。在日本小城新潟,柿子的售賣方式也頗有些意思。一天,我像往常一樣,經(jīng)由大學(xué)門口那條斜坡去百元店買些日用品。不想?yún)s路過一戶人家,敞著沿街的車庫大門,豎了一面日式錦旗,上書一個斗大的“柿”字。走近了一看:原來里面支了一張小小的桌子,桌上左邊擺了一個柳條筐,里面是用白色塑料袋分裝扎好的柿子,每袋大概有四到五個。右邊則放了一個小鐵皮箱,上面挖了一個眼兒,以作投入錢幣之用。
桌子沿兒上貼著兩張告示。一張寫明:自家產(chǎn)的柿子,每袋兩百日元;另一張則煞有其事地附上了賣家心中的推薦食用方法,抄錄如下:
一、就這么吃。
二、切片后制成天婦羅。
三、切片制成水果沙拉,可以加蛋黃醬或芥末醬。
虛度了二十余載之后,我自詡還堪當(dāng)一“吃貨”之名,但對于上面所載的食用方式之三,還是不免大搖其頭。不知諸君中誰有勇氣嘗試一下柿子沙拉澆芥末醬,屆時還煩請將食后感相告。
車庫小攤一目了然,并無攤主守著等待顧客上門,也無任何疑似攝像頭的裝置——想來即便裝了也意義不大。顯然,往不往那個鐵皮箱里投兩百日元全靠買者自覺,倒是頗有些君子買賣的意思于其中。
柿子很新鮮,隔著塑料袋,也可以清晰地看見表皮露水猶存,而袋子內(nèi)壁上卻還有植物因呼吸作用而騰起的白霧;就那么一袋袋相互依偎著,安靜地望著大學(xué)前的馬路。而那路上的行人本來就少,到了周末更是難得見著個人影。對于那些仿佛專門等著我一人的柿子,又叫我如何能硬起心腸,狠心拒絕呢?
于是,我不由自主地成了這家車庫小攤的??汀V灰袡C會,總?cè)滩蛔砬埔磺?,看一看?/p>
騎車經(jīng)過時,我又常放開車把,讓單車順著斜坡“嗖——”地溜下。車輪滾得飛快,我心中念著前方車庫里暖黃色的柿子,竟也莫名地輕盈歡喜起來。只是頭頂偶爾會“哇——”地飛過一只體型大得驚人的烏鴉,拍著翅膀發(fā)出巨大的“撲棱撲棱”的聲音,落在臨近的電線桿頂部,轉(zhuǎn)過頭來,仿佛是輕聲嗤笑了一句。
說起烏鴉,這種鳥類在日本簡直多到了一種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
“國鳥”烏鴉
初到日本時,雖然久聞烏鴉大名,但由于不曾眼見為實,我對于究竟多到什么樣的狀況尚缺乏直觀經(jīng)驗,于是便在某次鬧了個大烏龍。那天中午放學(xué)回家,天空中飄著一點雨,細絨一樣的雨絲涼涼地撫得人很舒服。抬頭望見遠處的電線上歇著一排排黑色的鳥類。出于國內(nèi)的常識,我想當(dāng)然地認為那是燕子,嘴角勾起笑容,腦中便作勢要飄過“微風(fēng)燕子斜”之類的句子,不料那黑鳥不知被什么驚動,突然“哇——” “哇——”地四處飛開,于是只留下我頂著三條黑線尷尬地傻站在原地……
天氣陰沉?xí)r則又是另一番情形了。在日本,我才第一次知道原來漫天烏鴉的景象當(dāng)真可怖:難以計數(shù)的烏鴉盤旋在傍晚低垂的天空下,仿佛成片成片涌動的烏云,呼呼作響的大風(fēng)中回蕩著它們粗啞的叫聲。雖然一直告誡自己不可以對烏鴉有偏見,但我還是不可控制地想到了妖精出洞……
為何日本的烏鴉竟有如此之多呢?我倒也曾詢問過日本友人,但他們似乎也支支吾吾地說不清楚。網(wǎng)上則眾說紛紜。有說是因為日本第一位天皇——神武天皇曾為烏鴉所救,有說是由于被烏鴉反哺親鳥的行為所感動的,還有的干脆將其歸咎于政府處理生活垃圾不力,導(dǎo)致烏鴉因為食物來源太過豐富而越發(fā)難以控制。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總而言之,無論從數(shù)量體型,還是從旁若無人的氣勢來看,烏鴉都堪稱日本的國鳥,并經(jīng)常以各種形式出沒于文學(xué)影視作品當(dāng)中。想必有很多人和我一樣,對于二次元世界中主人公出糗時,空中飛過嚷著“傻瓜傻瓜”的烏鴉的景象印象深刻。到日本后才發(fā)現(xiàn),藝術(shù)果然都是源自生活的。讓長居南方的人吟誦北方的落雪,就像要求母雞談?wù)撚斡镜母惺芤粯?,是很不可思議的。而常年與這些披著烏羽、聒噪醒目的烏鴉們共享一方青冥,想來除了它們,日本的作家、漫畫家創(chuàng)作時腦海中能夠自然浮現(xiàn)的鳥類,確實倒也難作他想。
烏鴉的叫聲在中國人耳朵里,是意義不明的“哇——”之類的,但聽在日本人耳朵里,可是實打?qū)嵉摹哎ⅸ`ホー”“アーホー”(意為“傻瓜”)?,F(xiàn)在的漫畫動畫,常常將劇中出現(xiàn)的烏鴉叫聲直接翻成“傻瓜——”“傻瓜——”,仿佛成了個慣例。但是對于完全不通日語的人,大概有時不免會有些莫名其妙吧?作為參考,最近我在《我是貓》一書中翻到一種新的譯法,將烏鴉的叫聲翻成“阿—愚—”“阿—愚—”。乍一看覺得平常,嘖吧嘖吧才體會到譯者的良苦用心,繼而撫掌大笑??v然粗聽上去更像海鷗的叫聲,但多嘗試一些新方法總歸不是件壞事吧?
某一天,聽說彌彥的葉子紅了,我們一幫人便也學(xué)著去“狩獵了一趟紅葉”。再隔了一個禮拜,又聽說幾天連綿的,在夜間時常又會浩大一下的秋雨一鼓作氣將那些火楓都送去化作春泥了,直叫我們之后那波的“楓葉獵手們”捶胸頓足,后悔不迭。然后,不知何時,我再經(jīng)過那家車庫小攤時,前幾天還高掛著的“柿”旗已經(jīng)收起不見了。車庫大門緊閉,與周圍其他人家的車庫再無分別。
在位于日本關(guān)西的新潟,季節(jié)的退場,就像色彩的褪去一樣,悄然無聲。我知道來年自己不會再趕得上日本的柿子,但依然感謝它們曾贈我滿滿一季的香甜。至于烏鴉,大概在余下的半年時間,依然不免在各處空中拜見它們的身影罷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