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佛七”活動的前三天到達雪竇寺,目的是游山玩水。來之前,有人告訴我,雪竇山風光旖旎,仙氣繚繞,值得玩味。但是對此,我并無什么體會。與過去見過的名山相比,雪竇山還缺少很多誘人的東西。給我印象深刻的,倒是它的人文景觀,因為它充滿禪味。
我們是乘船到達寧波再轉(zhuǎn)汽車進山的。走出寧波碼頭,來不及對寧波多看幾眼,便被一擁而上的出租車司機包圍了?!胺罨グ??蔣介石的老家!”“蔣介石的別墅,妙高臺,去不去?”“蔣母墓,蔣母墓!”
雖然明白世事變遷,昨日不再,蔣介石成為招攬游客的風景,卻還讓我感到新鮮和意外。十多年前去廬山參觀蔣宋夫婦和毛澤東都住過的別墅時的情景還歷歷在目。我們的參觀還是“內(nèi)部”的,是對作家們的優(yōu)待。我們靜悄悄地進去又出來,誰也沒說話。我只是在心里提問:幾十年腥風血雨,斗爭得活來死去,何以這兒的風景依舊?新主人承繼了舊主的全部遺物,變化的只是一塊無關(guān)緊要的石頭,過去那石頭上刻著“美廬”,后來被搬走,后來又恢復。妙高臺似乎沒有重要的新主人住。顯然又經(jīng)歷了一番修復??粗术r艷的亭臺樓閣,我不由自主唱起小學時學會的歌:宋美齡坐空院自思自嘆,想起了眼前事好不慘然。不禁啞然失笑,千萬人曾經(jīng)付出的生命代價,在笑聲中淹沒。
歷史不像是一條長河,而是一個水潭。像杭州西湖的印月三潭。潭中月影顫顫巍巍,美不勝收,真實的月亮卻只有一個,在天上掛著。想起《金剛經(jīng)》里的一首偈: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
如露亦如電,應(yīng)作如是觀。
應(yīng)作如是觀?因此而不再有為?心像潭水一樣的搖。
車到雪竇寺。高懸于山門的是一塊直匾,“四明第一山”,蔣介石的手書。據(jù)說原件已毀,此為復制。雪竇寺創(chuàng)建于晉代,創(chuàng)建者是幾位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尼姑。以后雪竇寺成為禪宗名剎,出現(xiàn)過許多著名的禪師大德,無一名女尼??磥矸鸾桃踩缫磺腥祟惢顒拥念I(lǐng)域,女人搭臺,男人唱戲。千多年來,雪竇寺經(jīng)歷過五次興廢,也都在男人們的手里。有毀于亂兵,有毀于僧風,又有毀于階級斗爭,最徹底的毀壞是“文化大革命”。據(jù)說當時所有的殿堂都被砸爛,僅留下兩間作倉庫的廂房。1987年開始重建,如今已大體恢復。仍有工程未完,因此隨處可見工地和未安裝好的佛像。據(jù)說因經(jīng)費短缺,有些工程有停工之虞。但香火已經(jīng)很旺。佛經(jīng)說,一切事物都有成、住、壞、空,雪竇寺的興衰自然也毋庸大驚小怪。倘若我今天預(yù)言,雪竇寺還會經(jīng)受無數(shù)次毀壞乃至最終滅跡,怕也不是瘋話。但是現(xiàn)在,它卻在“成、住”時期,它所提供的景觀還是值得認真玩味的。
這里有黃巢墓,號稱殺人八百萬的唐代農(nóng)民起義領(lǐng)袖黃巢,在雪竇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據(jù)說是走投無路才放下屠刀的。
蔣介石家族與雪竇寺緣分深遠,留下不少故事。
西安事變之后,張學良將軍一度被軟禁在寺里,留下了枝葉繁茂的楠木樹。
如今都成風景了。風景之中又有一道風景無形地顯示出來,那就是使這些風景不斷改變意義和形態(tài)的“天翻地覆”。
是誰搖動了時間的把柄,把時間和空間一起濃縮?一道道風景都收進了一個廣角鏡頭,星星點點,零零散散,糾糾纏纏,變變幻幻,卻顯示出一個共同的主題。那是什么?我不知道。我站在鏡頭的后面。我在鏡頭的后面看到一只大眼,不是“第三只眼”,應(yīng)是佛眼、慧眼,或者是永不滅亡的平民百姓的眼。這眼廣大冷靜,既不指點江山,也不激揚文字,只是靜觀。像江河的河床,任憑風浪迭起,景物變幻,它只靜靜地承擔。甚至不會問:容爾者我,主爾生滅者,為誰?
什么叫“打佛七”?讀了《雪竇寺阿彌陀佛七手冊》才知道,就是善男信女集中起來過七天的宗教生活?!斗鹫f阿彌陀經(jīng)》中說,“末法時代”,人心難調(diào),為了解救迷悟眾生,阿彌陀佛為大家提供了一個修行的方便法門,若能持名念佛或一日,或二日……或七日,一心不亂,便能往生“阿彌陀佛極樂國土”。所以“打佛七”功德殊勝。
我和朋友商量,參加還是觀望?朋友說她沒有宗教情緒,不想濫竽充數(shù)。她說她與我不同,對于佛門,我是一腳在里一腳在外,她則是兩只腳都在外。她說得不錯,一踏進寺院,我就與她有著完全不同的感覺。我和她一起站在門外看和尚們作晚課,她平平常常,沒什么特別的表現(xiàn),我卻淚流不止,一直到功課結(jié)束。說不出任何流淚的理由。既不是被感動,也不是觸景生情,但就是要流淚。仿佛淚水與我無關(guān),而是別有源頭,別有主宰。“這表明你本來就是個修行人,善根發(fā)動了?!庇腥藢ξ艺f。我想也許,要不怎么會有十年前的夢境和今天的行動呢?但是一想到要一口氣念7天佛,我怕堅持不下去。我最怕重復行為。但我想體驗一下,功德究竟如何殊勝,撐不下來還不行半路退出?朋友覺得一個人站在門外觀望無趣,便決定一起試試。
于是我們有了七天不同尋常的經(jīng)歷。
七天的功課是一樣的。早上四點起床,五點上早課,念經(jīng)、拜佛、持名念佛,一天四場。100多人站滿了大殿,我和朋友緊挨著站在最后面。頭天晚上起香、凈壇,全體人員都五體投地,向佛頂禮,只有我和朋友直挺挺地站著,只雙手合十表示尊敬。覺得很刺目,所以第二天沒經(jīng)過商量,我們就齊齊地跪下了。但是剛剛以頭觸坐墊,我就笑了,想起了我倆的過去。誰能想到幾十年以后我們會來到這里,跪在這里?要不是膝頭鉆心的疼痛,我寧可相信,跪著的不是我。難道,這就是宿命?
但是,以后的幾天活動,我沒有再笑,而是很快進入了“角色”。雖然有“手冊”在手,因為不熟悉,加上參加者多為寧波人,語音特別,我?guī)缀跬耆恢廊藗兡畹氖鞘裁矗氖鞘裁?,惟一聽得明白的是“南無阿彌陀佛”。可是此情此境,語言和書本對我都不重要,心里自有一片莊嚴、寧靜、融和的境界。梵樂像一股暖流,注入我的血脈,我一次又一次不由自主地流淚。而且并沒有喪失理智。我明白每一次流淚的緣由——
那次,當我隨著維那師的念誦跪下去拜愿的時候,我感到一種無邊無際也無明確對象的悲憫之情油然而生。淚水濕了我匍匐的坐墊。這就是“同體大悲”?
那次流淚是因為懺悔?!坝星榈脑熘T惡業(yè),皆由元始貪嗔知。從身語意之所生,一切有情皆懺悔?!边@是懺悔時的唱誦。沒有平時反省或檢討時的“帽子”、“棍子”,甚至也沒有具體的所懺悔的人和事。但也正因為這樣,懺悔具有了更為深遠的意義和力度,好像是從根本上否定了自己,又從根本上肯定了自己,心里有一種回歸本體的感覺,不由得喜極而泣。
每一次念經(jīng)之后都要長時間的繞佛。我走在隊伍的最后,雙手合十,兩目微垂,一邊隨人流移動腳步,一邊念“南無阿彌陀佛”。我們的行列像一條小河,蜿蜿蜒蜒,在坐墊間流動,首尾相接。我聽見自己的聲音與大家的融匯在一起,低沉委婉,聲聲相連,像一串不斷的念珠。我眼前浮現(xiàn)出一條路,一條無始無終的路。忽然,我解悟了十年前的夢,原來我是要繼續(xù)尋找,尋找更為深刻和真實的自我?,F(xiàn)在我不再是孤零獨行,而是在一個行列里。那么我找到了?就是佛?我的本性不再是我反復在課堂上宣講過的具有欲望、情感、思想的“人”,而是更為廣大更為久遠、無始無終的生命本體?我聲聲呼喚的不是住在某處的阿彌陀佛,而是久已疏遠和蒙塵的自己?魂兮歸來,魂兮歸來??!我聽見自己心里是這樣念的。淚水便在這時悄然流涌,順著面頰,滴在我合十的掌上。門外站著許多觀看的游人,我一點也不為自己滿面淚水感到羞愧。
悲憫、懺悔、回歸,像暖流注滿我的身心,我不再感到勞累,下跪的時候,膝頭也不再疼。來寺院的當天晚上,雪竇寺住持月照法師接見我們的時候,我曾明白表示,我不想皈依,可是此刻,我的想法變了。我真誠地唱出“眾生無邊誓愿度,煩惱無邊誓愿斷,法門無盡誓愿學,佛道無上誓愿成”。而且我還在心里補充了幾句:為了自救救人,我不求往生樂土,不求長命百歲,亦不怕人間地獄。我愿意付出自己。我五體投地,任淚水歡快地流淌,心地潔凈無比。
于是我對朋友說,看來我要先你一步跨進佛門了。兩天以后月照法師將傳授三皈五戒,我想我會站在皈依弟子的行列里,這時朋友還在考慮。她第一天念佛下來就搖頭,說佛教如果不改變這種初級的形式,是很難吸引知識分子的。那樣的頂禮膜拜讓她想起“文化大革命”,她無法認同。思想不通加上功課太緊,她竟然病了,佛七的第四天她就直睡了一天,念不動佛了。想不到也在這一天,我和她一樣,頭腦里又掛滿問題。
那是觀音菩薩生日的前夕。鄉(xiāng)下來了許多朝山拜佛的香客,大半是老年婦女。他們自發(fā)地加入我們念佛的行列,按規(guī)矩正好排在我身后,老太太們一律穿著朝山服,絲綢的長裙,上罩閃光的直裰,像古代婦女。要在平時,我也會把她們當一道風景加以觀賞的,可是現(xiàn)在,一想到我成為“海青”僧衣和這種朝山服的“分水嶺”,而我又是“短打”行裝,一件絲綢面風衣,便覺非?;?。想笑,用力忍了一會??墒巧砗竽俏焕咸罘鸬那徽{(diào)實在太古怪,她不但不顧節(jié)奏韻律,把很有韻味的念誦變成散漫的宣敘,而且把“阿彌陀佛”念成了“藉米豆腐”,之后還拖出一個花腔的“喂”。我的天!無論我怎么忍,還是笑了起來,而且笑出了聲。幸虧大家都很專一,沒有注意我。否則真不知怎么辦才好。為了忍住笑,我只好分散注意力,將目光在十八羅漢的臉上掃來掃去,然后再把前面的和尚居士們一個個看過來,心里想著,他們每個人背后都可能有一本書,能一本本讀過來才好。神散了,心走了,前幾天的境界完全離開了我。笑總算止住了,但皈依的決心卻發(fā)生動搖。我覺得我和老太太們是同路不同志?。∥以僖矝]有力氣繞下去,偷偷溜回了宿舍,向朋友模仿老太太念佛的腔調(diào),肚子都笑痛了。待我收住笑,朋友說,“你今天還不如我這個沒去念佛的。我讀完凈空法師寫的《佛法與人生》,很有收獲,我決定皈依?!笔裁矗磕阈帕??我問。朋友說,“我不管什么三世報應(yīng)、六道輪回,我只認凈空法師在這本小冊子里講的佛教,第一,它是一種教育,而不是宗教;第二,它教人覺而不迷、正而不邪、凈而不染,這正是我在做人中所追求的?!笨墒牵幌嘈湃缊髴?yīng),六道輪回就不是佛教,我說?!拔也还?,我就認那幾條。你呀,想得太多?!迸笥颜f。
幾十年的老朋友了,我非常了解她的性格。她的決定總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而且一經(jīng)決定,就不會改變。我怎么辦呢?仍然是—腳門外,一腳門里?
(本文節(jié)選自戴厚英的《結(jié)緣雪竇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