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建平
父親一改以往溫開水的語調(diào)給我打電話,驚了我一下,看了幾次號碼,才確信。父親中氣十足地扯了幾句后說,我和你哥嫂已經(jīng)說好了,晚上一起回家吃飯,我有事。我擺著苦臉說,手頭忙著呢,后天星期六,我回來。中氣十足的父親,突然變得吞吞吐吐,我等不到星期六了。聽了這話,我的心莫名地顫了下。
剛放下電話,王寶山的電話過來了,也是說晚上回去吃飯的事。我說,你們?nèi)幔客鯇毶秸f,去啊,老頭前兩天就打聽我和你嫂子的上班時間了,說等我們都有時間了,一起回去吃飯,還說有事情要和我們說。
下班前,打了個電話給肖凌。肖凌說,把我?guī)稀N艺f,你去還早。肖凌笑著說,不早了,認識一年,要是住在農(nóng)村,早該訂婚結婚了。我笑著罵了句貧嘴。放下電話一想,也是,要再不抓住肖凌這根還算不錯的稻草,我真的要成剩女了。
初夏的天時,不冷不熱,天也暗得晚。等我下班坐在肖凌的摩托車后座趕到村口,夕陽才剛剛躲進山的那頭,墨綠的山頭被已經(jīng)見不到蹤影的夕陽,燒得炭火一樣。剪影般的山窩里,一縷縷撕扯著如棉花糖般的夜霧,夾雜著炊煙,慢慢在山腰彌散,給靜靜的山巒蒙上了一層薄薄的輕紗。夜歸的倦鳥,不知疲倦地在路邊那幾棵高高大大、有著寬大肥厚枝葉的泡桐樹上吵鬧。準備乘涼的蛐蛐,躲在墻角吱吱吱地長鳴著。眼前不時有覓食的蝙蝠掠過,讓人有著被突然撞上的害怕和驚心。
院門敞開著,堂屋點亮了的日光燈和吊燈,讓屋里看不到一絲夜的痕跡。肖凌停摩托車的聲音驚動了在廚房的父親,父親搓著雙手,笑著說,回來了。肖凌厚著臉皮說,伯父,我是小蕓的男朋友。父親笑得更深了,好好好,坐,坐。肖凌老實不客氣地拉了張凳子坐下。我剛想進廚房幫忙,門口傳來了摩托車的喇叭聲,父親迎出門,對著王寶山錢金鳳叫道,寶山,金鳳,來來來,坐下準備吃飯。
王寶山和錢金鳳拉開凳子坐下,我想去廚房搬菜碗,父親臉上竟然飄起了羞澀的紅暈,推讓著我挨著肖凌坐下,你們坐,你們坐。說完,父親踩著輕快的腳步,不停地從廚房里搬出飯菜,我們也就客人似的坐著,看著父親忙進忙出。
錢金鳳拿眼睛掃了父親幾眼,低聲問王寶山,老頭今天怎么回事?王寶山說,不知道。錢金鳳又把頭轉(zhuǎn)到我這里,問,廚房里是不是有別人?我搖搖頭。錢金鳳見我也是一臉的疑惑,就不再做聲。我看著在堂屋和廚房間不停穿行的父親,忽然發(fā)覺父親渾身上下溢滿了幸福、喜悅。自從母親去世,再也沒有見到過父親這樣歡快的身影了??粗?,看著,我的心又輕輕顫抖了下。
看得出,父親早就準備好了,因為,只一會工夫,桌子上熱騰騰的菜肴,就順著中間一大盤炒面,花朵一樣綻放了。父親拿著一把筷子一一分給我們后,朝著廚房里喊了聲,不要再忙了,出來一起吃飯。在我們驚愕的眼神中,廚房里出來了一個和母親差不多年紀的女人,紅紅的臉上,有些許細細的汗珠,一條藍底白點的圍裙系在并不粗壯的腰際,白皙的手上捧著幾只小碗。她羞澀地笑了笑,把小碗輕輕地放在我們面前,然后挨著父親坐下。
錢金鳳似乎明白了什么,剛剛還有點溫熱的臉一下變得冰冷。她拿起筷子,冷冷地看了眼女人,就開始顧著自己吃。我和王寶山對視了一下,也沒有說話。倒是肖凌,盯著父親和女人笑。
父親開了一瓶啤酒,要給我們都倒上。肖凌說,我和哥開摩托車,不能喝酒,查住要拘留的。父親笑著連連點頭,對對,喝飲料,喝飲料。父親給我們倒了飲料后,轉(zhuǎn)頭問女人,你喝什么?女人淺淺一笑,你喝什么我也喝什么。父親笑了,把瓶子里面剩的啤酒一滴不留倒進女人的碗中。做完這一切,父親拿著筷子,站起身,挑起桌子中間的炒面說,來,大家一起吃長壽面,今天我生日。
我聽了父親的話,心一酸,母親在的時候,她把父親的生日,我們兄妹的生日記得牢牢的,而我們卻從不知道父母親的生日。想到這里,我站起身,端起酒碗說,爸,生日快樂。肖凌也趕緊起身,說,爸,生日快樂。父親咧著嘴,盯著肖凌看了一會,忽然興奮地說,好好,我的心事了了。王寶山錢金鳳對看了一下,也趕緊端起面前的碗,伸向了父親。父親和我們一一碰了一下,然后也和女人碰了下,一下半碗喝了下去。女人輕輕地啜了口啤酒后,趕緊放下酒碗,拿起手中的筷子,往父親面前的小碗里夾了一筷青菜。邊夾邊說,趕緊吃點菜,酒慢慢喝。父親端著碗,臉上的皺褶更深了。錢金鳳皺了皺眉頭,斜著眼看了下王寶山。王寶山轉(zhuǎn)頭看了眼父親和女人說,吃飯,吃飯。父親也趕緊說,吃菜,吃菜。
女人放下筷子,說,今天的菜是我燒的,大家嘗嘗,口味不對直說,以后我注意點。錢金鳳盯著女人看了一會,似乎很奇怪地說,你以后還要給我們燒?女人依然笑盈盈地說,那當然啊,只要你們喜歡吃。錢金鳳夸張地怪叫一聲,爸,你雇上保姆,太厲害了。
女人臉漲得通紅,求助似的向父親看了一眼。父親沉了沉臉,但很快強迫讓自己露出了笑容,他揮了下手中的筷子,吃,吃,先吃飯再說。錢金鳳把碗一放,爸,我們可沒這個能力給你雇保姆。王寶山也一放筷子,爸,這事怎么不和我們商量商量。我沒有說話,心里卻莫名其妙地松了松,似乎為接到父親的電話后,心慌慌懸在半空無法落腳,找到了答案。
聽了錢金鳳的話,父親剛剛強笑著的臉,變得通紅通紅。他站起身,似乎下了很大決心似的抓住女人的手,往上一揚,結結巴巴地說,我和楊燕接觸了一段時間,都感覺不錯,今天讓你們回來,一是我生日,二是讓你們認識一下。父親的話,讓原本已經(jīng)臉紅的楊燕更加的坐立不安了,她慌里慌張站起身,結結巴巴地說,我去看看砂鍋里燉的湯好了沒。
趁楊燕去廚房的空隙,錢金鳳飛快地在王寶山的大腿上擰了把,王寶山驚詫地看了她一眼,錢金鳳用嘴努了下小心翼翼端著砂鍋出來的楊燕。王寶山心領神會地站起身,阿姨,別忙活了,坐下,我有話說。楊燕放好砂鍋,回過身,微笑著看了眼王寶山,又轉(zhuǎn)頭把目光停在了父親身上。父親伸出手,拉了下楊燕的衣袖,說,坐下吧。說完,兩眼滿是期盼地盯著王寶山。
王寶山冷冷的眼光中,滿是火樣的惱怒。兩對不同涵義的目光,在小小的餐桌上面砰然交接,猶如兵器相接,火花四濺。一場看似漫長的短兵相接后,父親再也無法堅持,只能頹然低頭。王寶山收回勝利的目光,冷眼盯著父親和楊燕,你們老都老了還要想這些花頭干嗎?父親努力抬頭,想讓自己顯得堅強些,可是,無論怎么努力,說出來的話依然軟弱無力,寶山,我,我,就想有個伴。endprint
王寶山推了下手邊的飯碗,剛想繼續(xù)說,坐邊上的錢金鳳拉了下他的衣袖,笑盈盈地說,爸,你談戀愛,娶老婆,照理說,我們小輩沒權力反對??墒牵r(nóng)村和城市是有區(qū)別的,城里人生活有勞保,生病有醫(yī)保,小孩有保姆。他們是吃了飯沒事干,閑得慌,才鬧騰著結婚,離婚。可我們是農(nóng)村,家里事情多得停都停不下來,你要是閑著無事,可以去田頭種稻,種菜。再不濟去山上挖挖毛筍,鞭筍,這樣,你不閑著了,我們也不用花錢買米買菜了,多好。還有,老頭娶老婆,這樣不要臉的事,你不在乎,我們做小孩的,還不想在背后被人指指點點呢。
父親的臉一陣紅,一陣白,嘴唇激烈地顫抖著,過了好長時間,才結結巴巴地說了,我,我……怎么鬧騰了?我錯了嗎?我們可是有感情的。我聽了,不禁愕住,看來父親早定下心了。我這個念頭剛出,一根筋的錢金鳳已經(jīng)發(fā)作了。她站起身,用手指著楊燕高聲說,有感情?你們有個屁感情,交往了這么點時間就說感情,還真的不要臉。楊燕,我知道你是奔著我爸手頭的錢來的,是不是?告訴你,別做夢了。
楊燕眼睛睜得圓圓地瞪著,臉漲得紫紫的??吹贸觯谂刂谱约旱那榫w。我伸出手,拉拉錢金鳳的衣服,想讓她坐下。但錢金鳳使勁地把我的手扯開,繼續(xù)指著楊燕吼著,你也不拿鏡子照一下臉,滿臉皺紋,還以為年輕著。告訴你,像你這樣的人,隨便一抓,就可以抓一大把。錢金鳳說著,說著,粗魯?shù)谋拘杂滞暾仫@示了出來,一句句箭鏃似的謾罵,刺得我恨不得用手堵住耳朵。
楊燕的臉由紅轉(zhuǎn)白,由白轉(zhuǎn)青??吹贸鏊敕磽?,可是卻又無法反擊,絕望中的她只能猛地站起身,一把扯下系在腰間的圍裙,狠狠地扔到墻邊的椅子上,抹了下臉上的眼淚,頭也不回地出了門。父親站起身,想追出去,可已經(jīng)沒有力氣跨出步子,只能頹然坐下。
堂屋的氣氛,猶如夏季雷雨前的那一刻,黑云壓頂,密密的雨滴積聚在烏云頂上,只差一記響亮的雷聲,給這些雨滴落下的理由。初戰(zhàn)告捷的王寶山明白,他是絕對不能再去打響這雨前的雷聲的,因此,低下頭,端起面前的碗,把還剩在碗里的飲料一口喝下。錢金鳳也拿起筷子,夾了塊排骨,吧唧吧唧啃了起來。我傻傻地看著一臉驕傲的王寶山錢金鳳,眼淚不爭氣地流了下來。肖凌愣愣地看著我們幾個人,尷尬得手腳都沒地方放,剛好我的眼淚給了他化解的理由,手忙腳亂地從我包里找出紙巾,給我擦眼淚。
這個本該屬于父親的歡快的日子,就這樣被他的兒子媳婦攪了個七零八落。
后來,父親曾經(jīng)趁王寶山回家拿米拿菜的時機,和王寶山作了次長談。父親說,楊燕的丈夫前幾年生病死了,現(xiàn)在女兒出嫁了,兒子在北京上大學。雖然楊燕身體不太好,需要人照顧,可是沒有經(jīng)濟壓力。而我,也希望有個伴,老伴,老伴,就是老了要一個伴,這樣也不至于孤單,寂寞。王寶山抽著煙,不響,父親看著煙屁股已經(jīng)快燒到王寶山的手指了,趕緊遞了根煙過去,繼續(xù)說,你現(xiàn)在還年輕,等到了我的年齡,就知道老年生活的寂寞和伙伴的重要了。
王寶山白了父親一眼,說,你說到底就是想娶個老婆,對不對?父親吭哧了半天說,我不單單說想娶個老婆,我是想讓楊燕后半輩子過得好一點。王寶山突然被煙嗆著了,咳嗽了半天才說,你怎么有這樣的想法了?楊燕的后半輩子幸福不幸福,和你有什么關系?父親沉默了一會,長長地嘆了口氣,我就是想趁著還能動,照顧她。王寶山笑了,爸,你自己都要人照顧了,還去照顧楊燕,你不是想找個女人嗎?我勸你還是去鎮(zhèn)上找小姐吧,不但年輕,而且還能包你滿意。父親啪地一下吐掉銜在口中的煙蒂,抬起腳,使勁一碾,你,你,把我當成什么了?王寶山哼了一聲,不就是找個女人嗎?讓你找年輕的女人還不好?
你,你……我,我……父親被噎得說不出話。其實,父親明白王寶山的真實心思,他不是真的接受不了自己想找個老伴,而是擔心五十萬塊錢到不了他手上。當初母親車禍過世,肇事方按照法律規(guī)定,支付了一筆錢。這錢父親沒有給王寶山,也沒有給我,而是自己拿在手上。后來,王寶山和錢金鳳帶著兒子到縣城打工,就想拿這五十萬在縣城買套房子,可是等他和錢金鳳興沖沖地趕回家,拖著父親去看了房子,父親卻依然不肯把這錢拿出來。父親抱著錢不撒手的決絕,讓王寶山錢金鳳很是生氣,如果不是錢的吸引力大,依著錢金鳳的脾氣,早就和父親一刀兩斷了。
因為父親的生活中多了個楊燕,王寶山回家變得勤快了許多。對兒子的心思,父親一清二楚,所以,王寶山打游擊般的襲擊,根本就影響不了父親和楊燕的交往。有一次王寶山特意趕著中午的飯點回家,正好看到父親和楊燕隔著一個小桌面,頭對頭地在吃飯。王寶山在門口打了個電話給錢金鳳,交流了許久后才進去。
王寶山一進門,盯著兩人嘿嘿冷笑了一陣,二話沒說,一把掀掉桌子。在父親和楊燕的驚愕中,在碗筷噼里啪啦的慘叫聲中,掉頭就走。回過神來的父親,操起放在門口的鋤頭,趕出門要和王寶山拼命,嚇得楊燕跌跌撞撞地沖到門口,死命地把父親抱住,才避免了父親和王寶山的一場父子大戰(zhàn)。這次以后,父親大病一場。父親住在鎮(zhèn)醫(yī)院里,自感惹禍了的王寶山和錢金鳳,嘴里說不敢面對病床上的父親,其實是給自己找逃避照顧的借口。父親很明白這一點,也就沒有點破,當然也懶得點破,因為他有了和楊燕在一起的理由和條件,
父親的住院,楊燕無微不至的照顧,讓兩人之間的感情有了一個質(zhì)的飛躍。那天我和肖凌去醫(yī)院看望他的時候,正好楊燕出去有事。掛著吊針憋著尿的父親,臉都憋紅了,就是不說。楊燕剛進病房,還沒來得及和我們打招呼,父親就急乎乎地沖著她吼著,快,快,扶著我上廁所。
回去路上,肖凌對我說,我很羨慕你爸和楊燕在醫(yī)院的情形,如果我們老了,相互之間也能這樣,那是多么的幸福。肖凌的話讓我心里震了一下。踏在三十的門檻上,我早渴望著有個家了,可是,我依然沒有下定結婚的決心,因為,在下意識中,我始終在追求更加合適的愛情?;蛟S,我也應該放棄虛無的念頭,回到實實在在的生活中。
一場大病后,父親似乎顯得更弱了,幸好有楊燕的照顧,才讓我沒了后顧之憂,我能做的,就是多回家看看父親。那天我回家,院門意外地關著,幸虧帶著鑰匙,才進了家門。屋子里面一塵不染,只是廚房的鐵鍋底里漾著一汪上面覆蓋了一層薄薄鐵銹的濁水,似乎已經(jīng)好幾天沒開伙了。我洗了下鐵鍋,準備淘米做飯。米還沒下鍋,就聽到父親在門口喊我的名字。父親進了廚房,見我準備開火燒飯,趕緊說,別燒飯,來,上車,我?guī)闳ヒ粋€地方,飯早已經(jīng)燒好了。我笑著看了父親一眼,去哪里吃?父親拍了拍三輪車的坐墊說,上來,你跟著我去就知道。endprint
這是兩間帶著小院子的平房,院子打掃得干干凈凈,院墻的角落,有兩壟兩米來長的地,地里種著四季豆和長豇豆。四季豆已經(jīng)長出了一尺來長細細的、搖曳著斜斜刺向天空的枝蔓。長豇豆則剛剛長出嫩葉不久,矮矮的,卻充滿生機。
父親主人一樣帶著我進屋,拉過一把竹椅說,小蕓,以后這里是我的家了。你看,我把你媽也帶來了。我順著父親的手,朝墻上一看,果然,母親微翹著嘴角盯著我。我盯著母親看了許久,鼻子開始有些許堵塞,眼睛也跟著慢慢地濕潤起來。
父親似乎沒有注意到,邊拿杯子給我倒水,邊說,楊燕說兩個人住一起,相互也有個照應。我說放不下你媽,她就讓我?guī)е銒屵^來了。我哦了一聲,掏出紙巾,細細擦了下眼睛,然后開始打量了一下屋子。屋子收拾得很干凈,進門是堂屋,后面是廚房,邊上開一個小門,里面是臥室。忽然,我在另一面墻上看到了一個男人的照片。照片里的男人一臉嚴肅地盯著我,似乎不是太歡迎我這個不速之客。雖然我心里想到了,但還是想證實一下,爸,這是?哦,楊燕的丈夫。父親笑著,我看到了父親發(fā)自內(nèi)心的幸福和滿足。
父親幸福地讓我進房間去看看,我扭捏著要不要看的時候,肖凌的電話及時打了過來,我趕緊接起電話,逃出了屋門。父親跟了出來,你先坐會,我去叫一下楊燕。我連忙攔住父親,不用,我有事,得抓緊走了。父親說,吃了飯再走。我說不吃了。父親說,你也過分了,楊燕知道你今天可能會回來,特意為你去買了菜。
正說著,楊燕回來了,她一見我就說,小蕓,你回來了,來,趕緊吃飯吧。邊說,邊進廚房搬出飯菜。我站在堂前,在吃還是不吃的尷尬中糾纏的時候,門口有人在喊楊燕。楊燕應了聲,來了,來了,你們先吃,他們叫我有事去。說完,小跑著出門去了。父親按著我在桌子邊坐下,我邊吃飯,邊從包里掏出皮夾,數(shù)了五百塊錢遞給他。父親推辭著不要,我說,拿著吧。父親說,真的不用,我和楊燕種田,種菜,基本不用花錢。
我笑著說,趁我還沒后悔,趕緊拿著,否則等下你想要也不給了。父親這才笑著接過錢,看著我,巴巴地說,這地方你認識了,有時間了多來。我點點頭。
父親推著小三輪,一定要把我送到車站。路上,父親問我打算什么時候結婚?我沉默了一會說,還沒想好。父親打了幾下車鈴,我和楊燕雖然只見過肖凌一面,但感覺都不錯,早點結婚吧,趁現(xiàn)在我們還有點力氣,可以幫你帶帶孩子。我抬頭看了看弓著身蹬車的父親,心里又是一陣酸楚。低低地嗯了一聲。父親接著說,老公是你自己挑的,結婚后,別學你嫂子的樣,對公婆和老公要好一點。我嗯了一聲。父親笑了。
自從知道父親和楊燕住在了一起,我時常有心懸在半空不知何處落腳的感覺。我越來越需要一個能天天陪著我一起看日出日落,一個在我回家他已經(jīng)在家或者即將回家,一個在我寂寞的時候可以陪我聊天喝茶,相守取暖的男人。肖凌,就是這樣一個且僅有的最合適的人。就這樣,我和肖凌溫吞不前的關系發(fā)展突飛猛進。
王寶山?jīng)]回家,有鄰居打電話和他說父親搬到了楊燕家,這讓王寶山錢金鳳始終懸在半空心,更加的害怕。兩人悶在車庫里琢磨了幾天,終于畫出了一幅能讓自己徹底成功的藍圖。這天,王寶山錢金鳳特意換班,打電話給父親。好長時間沒有兒子音訊的父親顯得相當?shù)募?,趕緊騎著小三輪車趕回家。等見到了兒子兒媳,才知道兒子是要讓自己寫一張遺囑。明確等自己百年以后,這兩樓兩底的房子和所有的存款,全部歸兒子所有。氣急了的父親伸手狠狠地劈了王寶山一個巴掌,轉(zhuǎn)身就走。
父親的憤怒離去,并沒有難倒早已謀劃好了的王寶山錢金鳳,反而省了和父親說跟著他走的麻煩。所以,父親前腳剛進家門,他們后腳就跟著進去了。氣哼哼的父親沒有多想,只是沒有理會他們,顧著自己抽煙生悶氣。
王寶山錢金鳳一進門,楊燕聞聲出來,她亮著笑臉招呼兩人。王寶山和錢金鳳根本就不理會一臉笑意的楊燕,而是用一種趾高氣揚的氣勢,打量著家里的一切。
王寶山在堂屋里轉(zhuǎn)了一圈,看到我媽的照片和楊燕男人的照片掛在了一起,嘴角冷冷一笑,上前就把楊燕男人的照片摘下來,扔在桌上。啪的一聲脆響,楊燕男人剛剛還完整的臉面,瞬間碎成一片。本來還想著不做聲的楊燕,此時再也忍不住了,她用手指著王寶山喊道,出去,你給我出去。王寶山冷笑著說,我就不出去。楊燕就一把抓起錢金鳳的手往門外拖。錢金鳳仗著年輕,掙脫了楊燕的手后,就開始用惡毒的語言咒罵,把楊燕氣得差點發(fā)瘋。王寶山完全忘記了來找父親的目的,也和父親對罵開了。一時,楊燕家小小的院子里聚滿了看熱鬧的人。
楊燕脾氣縱然再好,也擋不住那害怕被分了財產(chǎn)的王寶山錢金鳳騷擾。這次正面沖突之后,楊燕似乎徹底想通,要和父親決絕分手。開始的時候,父親以為楊燕只是一時受不了,但后來楊燕住進女兒家,再也不回小院子,父親才明白,緣分真的到頭了。
楊燕的離去,讓父親對兒子徹底絕望,兒子在他的心頭,不再是一塊肉,而是一個時常流血永難結痂的瘡疤。而我,成了父親和兒子爭斗中的獲利者。當父親把“集體土地使用證”,經(jīng)過公證處公證了的“遺囑”,沾著母親鮮血的存單交到我手里,王寶山錢金鳳和父親成了路人,和我成了仇人。
我曾把父親接到城里住了幾天,但他很快就又回到了鄉(xiāng)下。他在的那幾天,肖凌天天陪著他,每天都把他哄得笑瞇瞇的。兩人的關系越好,父親越是覺得不能擾亂了我和肖凌的生活。所以,沒住幾天,他就吵著要回去。
回到鄉(xiāng)下的父親又重新回到了剛剛失去母親的那種狀態(tài),而且比那時候還要嚴重,不再像以前那樣有事沒事地去串個門,而是喜歡整天佝僂著身子,坐在院子的角落,抽煙喝茶,不知道是在逃避還是享受。身上的衣服,油膩膩,亮得能照出人影。偶爾也去楊燕的家看看,盼著楊燕突然出現(xiàn)在家里,但每次去過,反而顯得更加的頹廢。
頹廢中的父親,把電話當成了精神支柱,他每天都會給我打很多電話。有時候我說,你動不動地給我打電話,影響我的工作了。他說,那好,我以后少打點。但過了三四天,他又會重復回去。時間久了,我也習慣了。endprint
一天,聲言和我斷絕兄妹關系的王寶山突然找上門,請我和肖凌吃飯。飯桌上,錢金鳳王寶山拼命向我道歉,小蕓,以前嫂子和你哥鬼迷了心竅,現(xiàn)在想明白了,血濃于水,無論怎么樣,我們都是一家人。所以,土地證,存單在你手里和在我們手里是一樣的。王寶山在邊上也幫著說,小蕓,你勸勸爸,讓他別再生我的氣了,我們知道錯了。我笑了,笑得王寶山慌慌的,他急乎乎地說,真的,我真的是這樣想的。我還是笑,一奶同胞,王寶山心里怎么想,我怎么會不知道?看著這對活寶,我不由得一陣哀嘆,我怎么會有這樣的一個守財奴似的哥哥和一個絕配的嫂子呢。
吃好飯,我不顧王寶山的反對,堅持付了飯錢。回去后,肖凌說,這有什么好生氣的呢?農(nóng)村里的傳統(tǒng)你又不是不知道,家產(chǎn)都是傳給兒子的,你爸現(xiàn)在肯定和你哥王寶山一樣,后悔得要死。你姿態(tài)得高一點,放手吧,我們不在乎這兩間舊房子,更不能拿著你媽的錢當自己的。我說,我不是為了房子,是怕王寶山拿了房子拿了錢,對爸不聞不問了,你讓爸怎么辦?現(xiàn)在房子和存單在我這里,他想要,得看看我的臉。肖凌笑了,你還真的拿個針尖當棒槌,剛才你嫂子不是說了,土地證,存單在你手里和在他們手里是一樣的。
王寶山和錢金鳳的這次和我重新修好,我沒和父親說。但過了幾天,父親在電話里問我,小蕓,上次給你的存單放哪里了?我說,在我房間床頭柜底下,有事?父親吭哧了半天,說,沒事,我問問,以為你帶在城里。我哦了一聲,是不是我哥向你要了?父親急切地說,沒,沒,他向我要,我沒答應。我說,那好,我在忙,沒事掛了。父親突然急切地說了句,等等,我有事。我說,那你快說。父親吞吞吐吐了一會,才說,楊燕生病了。我心一拎,什么時候的事?我也是剛聽她們村里的人說的,是肺癌,已經(jīng)到了晚期。父親抽了抽鼻子,停了一會說,她在北京的醫(yī)院,我想去看看。我說,別亂想了,北京那么大,你也從沒去過,怎么能找到呢。還是去打聽一下她的電話,有空了給她打個電話吧。父親長長地嘆了口氣,我還是想去看看。說完,第一次主動擱下了電話。
楊燕的病影響了父親的情緒,也讓我的情緒變得低沉。肖凌伸出手輕輕地把我擁在懷里,說,別想楊燕的事了,還是想我們結婚的事吧。我說,讓我想想。肖凌說,別想了,明天我們就去登記,我可不想等到老得都走不動了,我們依舊沒有結婚。肖凌的話,又讓我想起了楊燕,想起了父親,想起了母親。我抱著肖凌并不寬闊的肩膀,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
兩個貼著我和肖凌合照的紅本本拿在手里,我忽然一片茫然。肖凌看著一臉迷茫的我,問,在想什么呢?我說,愛情真的要用這紅本本來保證嗎?領證有意義嗎?肖凌笑了,怎么沒有意義,有了這紅本本,我們就是真正的夫妻了。我說,你以前老婆老婆的亂叫是假的?肖凌一拍腦袋,我沒想這么多,從今天開始就是我們的新婚蜜月,說吧,打算去哪里?我下意識地說,去北京。肖凌高興地說,怎么和我想到一起去了,好,明天就出發(fā)。
火車,載著我和肖凌,也載著我們兒時的夢想,向著北京一路飛奔。漫長的旅途,對兩個都有著到北京去圓夢的年輕人來說,并不顯得漫長,眼睛一眨,剛剛呼出的一口氣還沒緩過來,北京就到了。
到北京已經(jīng)傍晚了,我們找了酒店住下,草草吃了晚餐,不想早早地睡覺,就拿著地圖找到王府井。等兩人拖著大包小包回到酒店,已經(jīng)是深夜了。異地的深夜,對兩個充滿新奇的男女來說,顯得更加的浪漫和溫馨,從未有過的激情和快感,在異地他鄉(xiāng)上演。父親的電話竟然在激情圓滿的時候響起,我生氣地抓起電話,一把塞到枕頭底下。
肖凌見我滿臉的不快,小心地問,誰的電話?我生氣地說,我爸的。肖凌伸手摟過我,輕聲說,不生氣,你爸半夜打電話來查崗,也正常,說明他關心你,怕你被我欺負。我伸手打了他一拳,貧嘴。嬉鬧間,又是一陣瘋狂。
在昏沉沉中醒來,窗外已是艷陽高照。酒店的早餐時間已經(jīng)過了,我們只能燒水泡房間的泡面吃。在等待泡面的時候,我忽然想到給父親打個電話,昨天他打電話我不接,今天我得告訴他我已經(jīng)到了北京,看到了北京的太陽,讓他放心。父親到過最遠的地方是縣城。記得我去省城讀書的時候,父親準備和母親一起送我到學校,但我堅持要自己一個人去,使他錯過了一次到省城的機會。后來,他經(jīng)常拿這事說我。我說,等我工作了,我就帶你到省城好好玩玩??墒牵任掖髮W畢業(yè),忙于找工作,找了工作,又忙著工作,根本就沒有機會帶父親去玩。這次我和肖凌要到北京,打電話告訴父親,從電話里,我可以看到父親滿臉的羨慕和失落。我笑著說,爸,這次你不能跟著我去的,到了北京,我會隨時向你報告我在北京的行蹤的。父親笑笑,說了一個字,好。昨天傍晚到了北京車站,我就想著給父親打電話,后來忙于逛街,忘記了給父親打個電話,晚上又不愿意接電話,肯定讓他擔心了。想到這里,我撥通了父親的電話,電話響了很久,沒有接聽。估計父親出門,沒把手機帶在身上。一個上午,父親都沒有電話打過來,我忽然感覺,沒有父親電話的追蹤,好輕松??墒牵斘液托ち枵驹诎诉_嶺長城的好漢坡上時,我忽然有了想和父親分享的沖動。電話沒人接,我連續(xù)打了幾次,依然沒人接聽。這老頭,又跑去哪里了?可是,想了一會,心里忽然隱隱有些不安,于是給王寶山打了個電話,讓他有空回去一下,順便給父親帶點水果回去。王寶山簡短地“嗯”了一下,就掛了電話。
北京,讓我曾經(jīng)魂牽夢繞的地方,我和肖凌用了四天時間,匆匆瀏覽了一遍。有人說,旅游是最能體現(xiàn)男人是否合適的最佳實踐,在四天的游覽,肖凌似乎符合了完美男人的標準。四天,讓我把最后的一點不安消磨得一干二凈。
旅游的快樂和勞累,讓我忘記了父親,忘記了曾經(jīng)答應他的給他隨時報告的諾言,但這只是我完美快樂中的一個可以完全忽略不計的瑕疵。因為我依然沒有忘記給父親的禮物,沒有忘記他說過的烤鴨,豌豆黃,驢打滾。
父親依然不接電話。錯了,不是不接,是關機了。我的心有點慌慌的了,又打了個電話給王寶山,問他去看過父親。王寶山說,我連電話都懶得給他打,怎么還會去看他?我說,我和肖凌還想轉(zhuǎn)道山海關玩兩天,你去看看吧,爸的手機都關機了,我怕他有事。王寶山還沒有回答,邊上就傳來了錢金鳳的氣哼哼的聲音,不管,死了也不管。endprint
王寶山錢金鳳的話,讓我失去了去山海關玩的興致,拖著肖凌急急忙忙趕回家。
院門關著,屋門也關著,我敲了敲門,沒有動靜。想問問鄰居,卻都看不到人。又到自留地和承包田去看了下,依然沒有父親的身影。他會去哪里呢?我忽然想到了楊燕。
楊燕家的院門緊閉,門上的兩個圓環(huán)被一根鏈條鎖纏繞著鎖住,本該锃亮的鏈條上透出淡淡的銹跡,一看就知道這鎖已經(jīng)鎖了好久。透過院門的縫隙,可以看到地上的幾片落葉和幾粒鳥屎,以前院角長著四季豆和長豇豆的地壟上,雖然不見了青翠苦竹棒的影子,但幾株高高大大,掛著紅紅綠綠小燈泡樣的辣椒,熱烈地生長著。
我怏怏地往家里走,走著走著,心頭忽然升起一種恐懼,這種恐懼很快傳遍我的全身,讓我冷汗淋漓,渾身顫抖。肖凌沒有多說,翻過院墻,進入院子,給我開了院門。我急乎乎地走到屋前,用力推了下大門。大門抖了抖,依舊牢牢地把我擋在門外。我讓肖凌和我一起用力推,肖凌說,小心把門弄破了,我說,破了就破了。肖凌撓撓頭,和我一起用力推了幾下,大門竟然被我們推開了。我沖進屋子,屋里沒有人,我心里一陣輕松。
剛想坐下靜一靜亂跳的心,忽然想到去房間看看。樓下房間的門沒鎖住,我推了一下,很快被我推出一絲縫隙,想再推開,門似乎被頂著,無法推開。我用肩膀頂著門,腳用力一蹬,縫隙又大了一點點。透過縫隙,發(fā)現(xiàn)門似乎被一團黑黑的東西頂著。我努力睜大眼睛,想讓自己看清屋里頂著門的物件??粗?,看著,越來越覺得這黑黑的東西像是一個人。我心里一凌,莫名其妙地恐慌起來,這黑黑的頂著門的難道是父親的身體?
我狠命地推門,急乎乎地吼叫,爸,爸……我急得差點哭出聲了。站在邊上的肖凌也慌得趕緊用力和我一起推門,門一絲一絲地被頂開了。這哪是我父親,就是一只灌滿了稻谷的麻袋。父親堆在門后的稻谷倒在了地上,剛好有一袋不偏不倚地倒在了門后。
我一下癱坐在了地上,臉上的淚水嘩地一下,傾盆而下。被我丟在地上的包里,突然傳出一個焦急的聲音,丫頭,快接電話,丫頭,快接電話·····
這是我專門為父親的手機設置的來電鈴聲,我來不及擦掉眼淚,飛快地按下接聽鍵,開口就說,爸,你在哪里?急死我了。
父親在電話里興奮地說,小蕓,你肯定猜不到我在哪里?你聽聽這是什么聲音?火車奔跑的聲音,我在去北京的火車上……······
責任編輯 曲圣文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