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恩鵬
風(fēng)雨過后,天空清澈。這個人站在窗子前傾聽水聲流淌。高舉火把的大魚啊,從這個人的內(nèi)心升起;背馱水聲的鳥兒啊,從這個人的頭頂升起。這個時候,這個人不會呆在屋子里,他丟棄了潦草的詩句和俗塵的浸泡,只身來到山谷,聽大魚在草叢里的呼吸。大魚變成鳥兒,將水聲變成啁啾,花草變成奪目的名字,在閃亮的姓氏里,捻亮一盞親情的燈火。純銀般的燈火,擊毀了大水和夢境,將夜晚的殿堂重新栽種。這個人啊,本來就不屬于這個世界,他是一縷有著慈祥面孔的月光,或者仁善的水聲。那些掛雪的麥子,正走在回家的路上。尋找圣杯的騎士,打開了身體奇異的花香。廢墟之上,精靈唱歌;萬惡之樹,果實跌落。夏娃踩痛了時間的貞操,難道是蛇的罪過?一把不朽的骨頭,已無力抵抗現(xiàn)實。不可捉摸的倒影,是亡者復(fù)活的臉。他傾聽一脈盛大的流淌;他傾聽一場追逐烈日的流浪。大水漫過了天空,沖開了心靈的幻象。而是誰,一瞬間點燃了地獄的火把?這個人,此時也被一縷水光傾聽。
大雨遼闊,一片錦瑟。祖先傳承的雄心和傲骨,在轟然而起的聲音里顫動不止。天空沉陷,大地被一只雕花的馬鞍抬起。我聽見旋覆、棉鈴、藜蘆和紫菀的花骨錯動。花瓣飄散,芳香融化熾烈。閃電啊,洗濯人間罪惡的閃電,把誰的魂照亮?
這狂妄的發(fā)聲,掙脫詞語,讓誰的氣息在暗喻中相遇?清澈啊,頹廢的城垣在哪里?殘暴的君王在哪里?世界進入重復(fù),命運接近瘋狂的擊打。紫光上升,匆匆趕路的死者重新開始。陽光下的靈魂在祈禱中扶起了黯淡無華的草木。
年久破敗的老屋,這時你要修葺;骨骼不堅的弱人,這時你要挺立。大雨狂瀉,你的大肺,要有吞吐無邊的能量;你的身軀,要有清澈之光,擔(dān)負渾濁沉重的山河。
恍若混沌初開,萬物等待啟蒙。
我看不見博大,眼前的世界混沌一片;我聽不見渺小,蒼茫的遠方沉入蒼茫的睡眠。
月光的劍影,一次次撲向青瓷。青瓷浴清風(fēng)而過,如鳥鳴穿越山林。青瓷,保持往古的傳說,小心翼翼,保留傳承的血脈。我聆聽桃源山谷,一些籟響,在荒蕪的花園里發(fā)芽。月光,月光。我默念。月光就在頭頂之上,照徹我先人居住的洞穴。那些洞穴高過了云朵和星星。難以想象啊,我的先人,如何攀上高居天穹的懸崖,進入月光深處開渠、取水、種黍、播撒春秋?我的祖先,個個都是高人,輕功了得,只一抬步,就飛到云端。他們隨意來去,扯一縷風(fēng)當(dāng)梯,牽一朵云做船。印在風(fēng)里的腳印啊,似細小漣漪,蕩漾光環(huán)。雪花,是我先人趕路的燈盞。一盞。兩盞。一百盞。一千盞……把整個天空照亮。
一尾魚,追逐陽光的河流,穿梭月光的縫隙。天上一小時,人間一百年。那些月光,早把時間的坑坑洼洼填滿了,日和月,分和秒,不能丈量。云朵盈滿雨水,大魚閃爍鱗片。一道紅銅大門,關(guān)合著天堂。天地間游動著的,是粼粼閃光的鳥鳴。青瓷呼吸河流,花香照亮族譜。一代一代,這青瓷上的河流從不停歇。永生的河,一些翅膀飛著,飛過了樹木、花草、鳥獸、淡藍淡紫的小花、洞穴。這青瓷的水色,被我族輩最美的女人輕輕擦亮。她的思念,挽起白發(fā)三千丈……時光一瞬,時光千年,她以尊貴之身和高貴之容,為我凈心、朝圣。
流過青瓷的月光。千年的倩影。河邊,我斟一壺好酒,敬月光,敬先人。天地廣大的香啊,把我的夢境,悄悄灌滿。
眼前這座山最好有個名字。比如“云渡”,總比它叫西山好聽。我常駐足窗前,看從山的那邊,渡來了一船又一船白云。好像那邊大海里盛產(chǎn)白云似的。云把山澗花草森林的氣息帶來了,也帶來了小蟲子們的詭譎、秘示和竊竊私語。
打開窗,總能聽見那來自神靈世界的微妙聲響。大風(fēng)從窗子吹進來,吹得書本嘩嘩響。我聽見貝斯特筆下的海水洶涌,也聽見了梭羅的康科德河與瓦爾登湖的水聲,還有卡彭鐵爾《追擊》的鋼琴,蘇東坡的大江東去,以及約翰·繆爾的鳥鳴,這些聲音匯成了嘩嘩流淌的溪水。白云、風(fēng)、霧氣、大雨、大雷,閃著明亮的翅膀,沖來。
那些山和文字一樣,珍藏隱秘。神的意象、隱喻,變幻莫測的風(fēng)云。打開它,就能看見許多秘密。我讀著、想著。有時讀一部書,無法解析奧秘。打開窗子,讓風(fēng)吹吹頭腦,就能一下子沖開溝壑,把大水引來。我看見水里的大朵白云,全是大山養(yǎng)育的羊群。它們熙攘著,來到我的面前。我聽見抵角而戰(zhàn)的大獸,就在身體的某一處蟄伏。
這是時光。我懸浮天穹之上,和白云翻卷的水光一起擺渡。云渡。渡云。渡風(fēng)聲雨聲。名詞動詞結(jié)合,一些問題或許迎刃而解。山蘊風(fēng)云,山藏雷電,山蓄存著危困的現(xiàn)實、荒誕的人間世、苦樂參半的命運、似是而非的問題。如同不能說出的陰謀,要隱藏在看不見的縫隙里。我有時打開窗,嗅著句子里的藥香。山里這些濃濃淡淡藥香,醫(yī)治我內(nèi)心的病癥。
桃花打劫,蝴蝶縱火。最后的一抹斜陽燒紅了西天。山谷里只剩下提燈的茅草。胸藏火把的人啊,以寂寞乘涼,用孤獨取暖,將滿車的黃金白銀卸下,將白馬歸廄。
純凈,純凈,抬起眼睛。他看見南北宮門之外,一群趕考的人,在余暉下念著詩文。推開月光,放進珠寶,他注定要在今夜讀十卷詩了。他備好柴火,煮茶烹食。屋內(nèi)屋外,是萬千草木守護的月亮,是鳥兒倦息的竹林。簫聲里的書信,已被其中的一只鳥兒收藏。魚迎接太陽,鳥迎接潮水。他讀詩文,寫詩文。他把自己打開,找出靈魂中最精彩的部分當(dāng)天空珍藏。他聽見盈耳的蜜語,就在自己身側(cè)呢喃、啁啾、低聲說話。沒有了堅硬的石頭,只有柔軟的花香。山谷,山谷。傾聽,傾聽?;ú菁毿〉墓穷^、血里四處游走的磷和鈣,在哪里找到了出路?大地山崗,谷物糧倉,瓠瓤誕生的故鄉(xiāng),給誰留下了存放珠光寶氣的寓所?現(xiàn)在,他在山谷傾聽,書內(nèi)書外,皆是趕考的腳步。
誰說書生無用?草木慟響了風(fēng)雷,花瓣覆蓋了家國。
遇見了兩株七葉娑羅,恍若遇見了那位遙遠湖畔朝圣心靈的上師。光澤閃現(xiàn),悲憫的淚水灑落,有一滴給了我。孤獨啊,三千冊秘笈典冊寫出了不朽的文字。寂靜啊,許多翅膀被埋在了天上。距離模糊了存在。我仰望這些張開了手掌的葉片,跏趺而坐的圣靈之光,純凈、自然、博大。鳥兒從時間的剖面進入,魚從時間的縫隙穿過,血液響徹天空。
手捧燭焰,我無法為一場期待消失生命的形??;鐘磬敲響,我無法讓一場風(fēng)說出一場雨的秘密。靈魂映照的天空,是什么在啟引我行路?手撫樹干,那些經(jīng)文隱藏了多少秘示?上師,我該怎樣洗去身上的塵垢?我的心靈沾滿了多少欲望?我如何趨近一種教諭?這兩株七葉娑羅,在這里生存了多久:百年?千年?
肉體在地,靈魂在天。我在雨聲里尋找與生命有關(guān)的細節(jié)。我看見了光明在黑暗中復(fù)活。我聽見一種光芒被傳揚。沿上師指引的路徑,我邁開腳步朝圣靈魂。轉(zhuǎn)千次萬次大山的男人,提水罐匍匐大地的女人,深入山谷尋找隱靈的僧伽,受光芒的恩賜。他們用全部的花香慰藉苦難。我淚水涌流,清澈大水漫過了一塵不染的月亮。
你說起太陽時,我身邊就下起了雨。你說起雨時,花香就浮起了我四周的月光。清風(fēng)繚繞水聲,光芒照亮詞語。此時,我沒有家國,只有草木肉身。繩子捆住了的寂靜,是歲月沉睡的姿態(tài)。我把風(fēng)花交給雪月,把翅膀交給天空,把濤聲交給大海。我要追隨孫登到蘇門山聽流水賦長歌。我要跟隨陶潛到南山荷鋤采菊。我要與王維、裴迪一道游輞川、幽居竹林彈琴復(fù)長嘯。我從此不帶劍,只帶詩歌在山水間行走。我不確立方向也能找到目標(biāo),我不預(yù)定歸期也能四海為家,我沒有航海圖志也能擺渡大海。我從渾濁中尋找清澈,從清澈中尋找來世。在山里,我與花草樹木巖石為伴,忘卻時間、肉體、死亡、承諾、憂傷和角逐。我只愛這一份孤獨寂寞。我只愛這慢慢盛開又慢慢凋謝的時光。我聽山溪聽大海,我讀草木讀人生。我雖然與陰影、陰險活在同一個地平線上,但在沉睡與清醒之間,我不會再猶疑什么。我是神的孩子,神是我的牧人。我就是一棵樹,將全部枝葉伸進月光里,感受清澈旺盛的雨意。
時光并不充裕。我剛剛與一對野百合、兩朵紫斑風(fēng)鈴草打了個照面,另一叢短毛獨活和一串益母草就開了;我剛剛聽見這邊的薰衣草搖著悅耳的風(fēng)鈴,那邊的水蔓菁和山蘿花就迫不及待地送來了溫存的話語。還有大丁草、唐松草、苦荬、紫苜蓿、地黃、紫菀……山花們高舉手臂,報告自己的生日。
“多記一些山花的名字吧,它們比你還卑微?!?/p>
我如山花,在山坡、溪邊和石崖下頑強開著。我有時可能是連翹、拳蘿、繡線菊;我有時可能是山茱萸、紫丁香或草木樨……我的生命形態(tài)異彩紛呈。我的小妹妹,青澀如處子芳香鮮嫩。我惟一的琴為她們歌唱。我看見花草將每天的陽光帶進體內(nèi)再帶出體外。柔和、細膩、溫暖,它們都是經(jīng)過了我的感知釋放的生命表情。這些花兒對我來說,是含淚的燭火,一瞬即是一生。
我想讓這個世界所有的山花在一夜間盛開。
天地上下,槳櫓劃動,漣漪閃亮。我分辨那些花的細微差別。血脈的綱目閃亮,我和山花一起盛開、變幻、濯洗,一次接一次,一朵接一朵……山花照耀我,雨的小拳頭靈動;山花倒映我,雪的小骨頭閃亮。它們純真、質(zhì)樸、清澈。
鳥鳴圍繞我。水光漫起,清澈見底。那些啁啾從時間的內(nèi)部開始擴散。漣漪在身邊閃亮,最后將我漾在了其中,像悠遠的記憶。寂靜是一只碩大的容器,盛裝山谷山頂各類聲音,樹木、花草、蟲子、小獸、飛鳥,各種聲音交融、混合。
我在其中,聽這些聲音發(fā)酵、流動或攀升。一些夢境被劃成了皺紋,以氤氳之狀呈示、展開、再現(xiàn)。寂靜過濾了雜質(zhì),散發(fā)出純凈鮮嫩的光澤,出類拔萃,美輪美奐。我在這蓄存鳥鳴的糧倉里,挑選出澄澈透亮、顆粒飽滿的種子。那些婉囀嘀嚦的鳥鳴,是山谷里所有聲音的主體部分。它們被溪水洗得鮮潤,粒粒可數(shù)。
我思忖:鳥兒一定是聽了溪水的流淌才學(xué)會歌唱的。不然,為何這般清澈如水、將我的心也洗得透明發(fā)光?那些啁啾,像濕滑卵石相互磨擦發(fā)出聲響。我也成了一塊圓圓的小石,從時光內(nèi)部浮升,不易覺察地從大水的激流處浮升,最后漂到了一個平緩處安然漂泊。鳥鳴過濾了寂靜,時光過濾了我身心的污,只留下了凈。那撲面而來的,是一場清新的細雨。
劈開大石。凌厲、迅速,比陽光銳利。天空被開鑿出一道巨大的水渠,從上而下,根須連綴,抓碎烏云的巖石,復(fù)蘇了記憶。
閃電!在歲月深處栽種花朵,在夢境里讓一場大水泛濫。破開委頓、沖塌衰敗。閃電!除了遙遠,大鉆石的光芒不會錯過快意的呼嘯。大路飄蕩,大野凄惶,懷抱劍光的人,披蓑衣獨釣江雪。青澀的漁人啊,孤獨和沉寂不能阻擋他的心境。他追趕那些破碎的記憶。他看見桃花宮殿,美麗的公主下嫁給一棵強勁的大草。那棵大草對著月影狂亂暴跳,有如大狼奔躍、嘶叫。閃電!靜謐的大地被饑餓的烈火擄掠,被天空幽深的水聲吸走。
他看見前朝一個殘暴的國王陰謀敗落后的情形:一堆沙子成了一塊堅硬的石頭。一個良民成了一把短劍。一棵弱不禁風(fēng)的野草成了一個悍匪。大地破碎,神祗疼痛。他騎駿馬馱稻谷,馳騁天下。他的大雁身背鉆石黃金遠走高飛,他卑微的鄉(xiāng)親唱著凄楚的民歌慷慨赴死。上升。淪滅。他也要成為閃電,佩刀帶劍,懷抱墓碑,在蒼茫的荒原之上,獨自行走。
小時候上山采地耳、挖野菜,在山中總會遇到一兩條小溪。有時候迷路了,就沿著這小溪流下山,定能找到家。因為小溪流到了山下,匯成了河。這河邊上肯定就有人家居住。這人家,就是自己的家。由此得到了一個道理:小溪是大山的血脈。無數(shù)條小溪養(yǎng)了高山大川。這血脈一樣的小溪,平素悄然流淌。但卻是家園的臍帶。連著家,連著我自己。那些群山,雖然高大峻峭、甚至陡險,卻不能阻擋一條條小溪的自由流淌。有時候我在山里看不見這小溪,那它一定是隱藏在了山石中,或者埋入了樹叢里??傊粫?,只要有涌動,就會在山下出現(xiàn)。山溪流到了山下,愈匯愈多,就成為江河、湖泊,然后流歸大海。你看大海的每一朵浪花,都有小溪的影像,它們同樣閃爍著明亮的光芒。我想:沒有一座山能攔住小溪。哪怕這大山有多么險峻,石崖處處,荊棘叢叢。無數(shù)個小溪的力量,就是無數(shù)個生命攢集的巨大力量。小溪匯聚在一起,就是汪洋恣肆的大江和大?!?/p>
正在整裝待發(fā),忽然大風(fēng)吹至,把我行路的方向收走。我只好踉蹌獨行,向大地的縱深尋找那些路碑。我路過農(nóng)莊、田野、山林、丘壑,試圖發(fā)現(xiàn)因饑餓和寒冷失散的詞語。無助和傷感,像驟然跌落的果實,傾覆了一個黯然神傷的秋天。那些經(jīng)年不歇的耕者,邁著沉重的步子,行走在大地的縫隙,希望找出一些細碎的銀兩,給茍延殘喘的村莊。
可是,這個季節(jié),誰能收獲飽滿的稻谷?
一場雨,對于村莊多么重要。鳥的骨骼和血液堆積天上,祈雨之神逝去。身影孤獨,詞語無力。夢里夢外,凌亂了青絲和白發(fā)。大風(fēng)啊,今夜漫天飛旋的河流為誰而來又為誰而去?一棵樹滿懷憂傷等待另一棵樹。我把一些落葉送入火爐,然后吹響陶笛。最后的夢境,不再因為破碎而失落回聲。面對干裂的大地,我無法贊美夢想。姓氏閃亮,我孤獨的族譜在遠方明明滅滅。這一生,我不知如何度過?我只能以俠客的步子,攜快刀追趕時光。大野如雪,大地如月。那些滿懷憂傷的刀鋒和琴弦,從內(nèi)心蔓延,響徹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