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ANG JING RONG

中秋不看月

兩天前

就開始盼下雨

下雨就看不見月光

看不見月光就不要到禾場上去賞月

就看不到隔壁唐喜仔家的熱鬧

看不到熱鬧就大家一樣就無所謂就睡得著覺

老人想，上天有眼，不會看不見我這些天的翻來覆去

可今早起來，日頭又站在矮墻上，一副笑嘻嘻的樣子

老人見了，臉就有些掛不住，操起一根棍子

把一只雞公攆到了院子外

到了晚上

家家戶戶的月亮都爬上來了

只有老人家的月亮還被老人死死地按在一團云的下面

慢慢，老人感到心力不濟，要按不住了

一轉身，老人把大門關上

把月亮關在了門外

老人看到絲絲縷縷的月光從門縫里擠進來

散落在地上心上，細碎，孤苦，微涼

老人找來一些舊報紙，撕成碎片

塞住門縫，蓄意制造了一屋子的

黑暗

坐在黑暗里

讓黑暗潮水般拍打，席卷

老人的心慢慢喧嘩起來

老人想，老大一家在福建打工應該還好

就是不知小孫子讀書的事解決了沒

老人想，老二兩口子現在難一點，一個在浙江，一個在上海

但年輕有力氣，過幾年一定會比老大強

老人想，錢多錢少都只是個數字

重要的是趕緊給我生個娃

老人想，最煩心的是小妮子，都26了，一個人在東莞

老人想，要是過年還沒帶個男朋友回來

明年就別想再出門

老人想呀，想呀

慢慢，每個親人都來到了老人心里

每個親人都像一個月亮

棗花熬夜

把孩子哄睡了

棗花坐在床頭發(fā)了一會兒呆

接著燈滅了，月光趁機跳進屋內

迅速捉住床前一只紅色高跟鞋

這時，一陣風從窗前吹過，一只蟋蟀在屋檐下亂叫

棗花似有所待又似有所怕地看著天花板

天花板像一張潮濕的紙

大約半小時后

響起了敲門聲

那聲音開始有點虛有點怯

慢慢地有點硬有點惱

慢慢地就有點放肆，撞擊著房子里的喘息和空寂

棗花的臉就有點熱了目光就有點亂了

棗花不得不用雙手緊緊按住跳動的小乳房

棗花不得不在心里反復渴望著和拒絕著

不得不在心里反復唐運來著和該死的他著

不得不在心里反復開不開開不開開不開開不開開不開開不開

就這樣，那聲音在棗花的被窩里又云又雨飄來飄去

大約半小時后

棗花將唐運來趕走了，把心清空了

棗花下床。開門。一條黑影就閃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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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摸到了床頭

朦朧中歡愉如潮

棗花被慢慢地抬高抬高抬高

……最終棗花被遠別9個月在廈門打工的唐運來

突然捉住，扔到了夢外

棗花掐了掐自己的手又咬了咬自己的唇

棗花下床。拉上窗簾

把月光趕出了房間

唐喜仔賣牛

天還沒亮

唐喜仔就把在心里鬧了一夜的牛從欄里牽了出來

唐喜仔拍了拍牛角有點調侃地說，不把你殺掉賣肉

不把你的頭割下來拿去祭山神，就算對得起你了，伙計

唐喜仔又拍了拍牛角有點動情地說，帶你到田塍上去走一圈吧

讓那些水田再照照你的影子，讓露水最后一次打濕你的腳蹄

晨光熹微

唐喜仔牽著牛踩著落葉誰也不理向田塍走去

唐喜仔讓牛吃飽青草，然后將牛繩系在田中央的一根木樁上

用一塊紅布蒙住牛的眼睛，用雙手拍打牛的屁股

牛就以木樁為圓心繞了三圈，唐喜仔也以木樁為圓心繞了三圈

棲在田邊的白鷺大概明白了唐喜仔是在搞一個儀式

就以牛為圓心在空中也飛了三圈

現在光芒萬丈

唐喜仔牽著牛走在通往集市的路上

唐喜仔說，唐仁和幾年前就把牛賣了就不作田了

現在撫州城里買了房子還開著烏龜殼

唐喜仔說，連光頭都不作田了，在南昌跟人看工地

一個月可賺1800，一年就是兩萬多

唐喜仔說，光頭算個什么貨色呀，栽禾栽不我直，割禾割不我快

唐喜仔說，村里還剩下幾個男子人呀，都走光了

要是外面不賺錢，人家舍得把老婆閑在家里

唐喜仔說，再窩在家里作田，人家都會罵我是傻瓜

有手有腳就不能出去尋點別的什么事做嗎

唐喜仔說，再窩在家里作田，崽都會覺得做不起人

老婆都會覺得我不是男子人，都不會跟我困覺

唐喜仔又說，村里還剩下幾頭牛呀，都賣光了殺光了，你都要成古董了

唐喜仔最后說，賣你，我也是沒辦法，實在是作一年田抵不上打一季工

唐喜仔說了一大串，牛搖了搖尾巴似有所動

現在日頭就要下山

唐喜仔牽著自己的影子走在回家的路上

唐喜仔想，那些田荒就讓它荒，罵就讓人罵吧

唐喜仔想，明天我就能坐上火車，后天我就能到達廈門

大后天我就能手捏泥刀爬上高高的腳手架

唐喜仔想，再見了田再見了鋤頭再見了犁和耙再見了扁擔和篾籮再見了牛和老婆

唐喜仔就這樣想呀走呀走呀想呀，天就黑了，影子就丟了

唐仁和搬家

唐仁和拍了拍手上的灰

對司機說，就這些了，再沒有了，發(fā)車，發(fā)車吧

唐仁和反向坐在車上

神氣地看著唐家莊一點一點向后

撤撤撤撤撤撤撤撤撤撤撤撤撤撤撤撤撤

撤到山窩窩里去了撤到用柴灶做飯用壓水井取水

用土話罵娘中去了撤到該死的過去過過去過過過去中去了

唐仁和的車子開走后

李細蓮回到自家院子里發(fā)了一會兒呆

接著就莫名其妙地對身旁的一棵老柚子樹發(fā)脾氣——

木頭一個，死木頭一個，去年該個樣子，今年還是該個死樣子

木頭一個，死木頭一個，自個長不出甜來還硬說別個酸，酸你娘個頭

我知道她是在罵她的那個，沒本事也買個房

把大大小小也接到城里去

唐仁和的車子開走后

一個潛伏多年的夢從李細蓮的心里爬了出來一直爬到了撫州城里

李細蓮想，華佬倌搬走了六六順也搬走了現在唐仁和又搬走了

聽說根福矮子也要搬了五虧手也要搬了水根伯也要搬了

李細蓮想，搬吧，搬吧，都搬吧，搬空了就不叫村子，就叫林場

李細蓮想，搬吧，搬吧，都搬吧，搬得走樹兜搬得走樹根么

李細蓮轉念又想，有本事把院子里的陽光搬走呀把樹梢上的

日頭搬走呀把門前的風搬走呀把風里的鳥叫搬走呀

把梁上燕子墻角螞蟻前窗山溪后窗竹林搬走呀

李細蓮轉念又想，再有本事把村里個春天搬走呀

把村口的廟搬走呀把山上的墳搬走呀

李細蓮最后有點自嘲地想，走了就不要再回來

成了灰也不要回來

李細蓮不管怎么想就是覺得窩囊，憋得通紅的臉

把樹上的鳥都嚇飛了

唐老漢拆房子

那么多舊房子躲在那么多新房子后面

它們低矮破敗空洞南倒北歪

但它們互相撐著扶著守著跟風雨較著勁

我是說昨晚，雨從瓦檁上漏下半間潮腐

風走前門進來直穿廳堂，卻卡在裂開的磚墻上嗚嗚嗚地哭

哭聲從左耳嗚嗚嗚地攆出去又從右耳嗚嗚嗚地擠進來

用被子包住頭用棉花塞住耳朵眼還是睡不了覺

唐老漢想，干脆，不睡了，看這顆老不死的心還能胡亂到哪里去

唐老漢從被窩里拱出頭來瞪大老眼盯著一團漆黑死死地看

唐老漢看到那么多舊房子躲在那么多新房子后面

低矮破敗空洞南倒北歪

唐老漢還看到一些死去的熟人在那么多舊房子里走來走去

唐老漢倒吸了一口冷氣，用手在眼前晃了幾晃

那么多舊房子就不見了，就躲到唐老漢的心窩窩里去了

唐老漢把頭縮進被窩老眼緊閉任黑暗在骨肉里四處流竄

唐老漢想，反正沒人住，反正早晚會倒掉，干脆把它們統(tǒng)統(tǒng)拆掉算了

唐老漢先拆掉了唐仙家的房子

接著是德旺的玉和的王桂花家的信生的山財的

仁和的華佬倌的根福矮子的有財和亮財的老五和老六的

貴和的幸福的水根火根木根仨兄弟的

最后是村長鐵蛋家的和唐朝天家的

唐老漢一直拆到雞叫頭遍，破磚爛瓦堆了一腦子

唐老漢想，反正睡不著，反正天快亮了，干脆再把這些破磚爛瓦從腦子里搬走

唐老漢搬呀搬呀，搬到最后嚇出了一身冷汗

唐老漢看見那么多舊房子不見了，那么多棺材躲在那么多新房子后面

那些棺材蓋一開一合呼出一腦子的陰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