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如同當(dāng)空劈下的炸雷子,把正悶頭朝院門邁步的馬振彪震得腰身一閃。
哎!哎!老頭,說你呢,沒長眼哪,收破爛去別處!
一張猴臉的小個子保安揮著警棍,氣勢洶洶地朝馬振彪沖來。
呸!你娘的瞎了狗眼,滾蛋!
馬振彪像點著了引信的春雷炮,砰的一聲開了花,身后傳來保安哎喲哎喲的叫聲。
馬振彪氣得一個通晚沒合眼,公雞才叫了頭遍,他便冒著大雨,摸黑奔鄉(xiāng)政府而來。
為了自家三畝八分地的事,他同劉麻子鬧翻了天,幾十年處得像親兄弟的兩個人差點兒動了拳腳。
劉麻子拎上煙酒,不停地打拱作揖,一張坑洼臉笑成了皺巴巴的冥錢紙。他說哥啊,地換地也行,出錢買也可以,無論如何得高抬貴手,行個方便。
馬振彪將擤出的鼻涕抹在鞋幫上,拉過一把椅子給劉麻子叫了座。我說老弟呀,不是哥小氣,也不靠這塊地圖個什么七七八八,老哥真有別的用場,這回是對不住了。
劉麻子眥了馬振彪一眼,鷹鉤鼻子底下噴出了一團火。說你這人哪,一輩子就是個死犟。倆肩膀扛個腦袋的孤老頭子,腿腳朝前一蹬,還能帶走啥呀?都到了油干燈滅的年紀,何必不積些德,圓人家的夢呢?指不定感動了老天爺,保你老馬家下輩子香火旺盛,兒孫滿堂!
這話像刀子捅到了馬振彪的痛處,他一甩頭,眉毛拉成了彎弓,皮筋耷拉的眼袋里沖出了一串淚珠子。
死麻子,欺負我無兒無女是吧?老子的雞巴是叫美國佬炸彈片給削了,那玩意也是功臣呢。噢,你有種,豬兒狗崽下了一窩,誰稀罕?你聽清楚了,那三畝八分地是我老馬家的祖業(yè),天公菩薩都烙了火印子,你若是拔了根茅草,看雷公不劈死你!
馬振彪噌噌幾步闖進了劉強辦公室,把屁股扔進寬大的沙發(fā)里,泥糊籠統(tǒng)的雙腳,如同調(diào)皮搗蛋的王八,嘩的一下從破膠鞋里溜了出來,頃刻,地板上滴落了一攤黃泥巴湯。
三娃子,好大的派頭啊,巴掌大的衙門都養(yǎng)狗了!
又是胡咧咧的馬老頭子,鬧什么鬧嘛。上回打了政府辦王秘書一耳光,這回又把保安撂倒了。人家不只是保安,還是鄉(xiāng)黨委書記老游的小舅子,你想惹就能惹?唉,真是個活閻王喲!
劉強把臉拉下,心里一股火直往上躥,可是掃過馬老頭一眼后,喉嚨里只咕嚕了一聲,便把到了嘴邊的話咽了回去。
是當(dāng)了官不認鄉(xiāng)里鄉(xiāng)親,還干了什么虧心事,心虛得不敢見人了?
大伯,有事說事嘛,干嘛跟吃了銃藥似的,也不問子丑寅卯,進門就摟火。您老人家是響當(dāng)當(dāng)?shù)睦细锩?,誰敢不見哪?
那行,你喝過墨水,應(yīng)該比你老子明事理,我今天來堵你的門,就是要你這個大鄉(xiāng)長給評評理!
喲嗬,是不是兄弟兩個又干仗了?
劉強稍微松了一口氣,給馬振彪倒了一杯熱茶嬉笑著說,你們哪,就是一輩子的冤家。和好了,穿一條褲子都嫌肥,可為了點兒雞毛蒜皮的小事卻往死里掐。唉,老小,老小,沒完沒了。
這回事情可大了,是原則問題。
是嘛,有那么嚴重?
是啊,急得我就差一根繩子往梁子上掛了。你大伯這一大早是抄近道趕過來的,昨晚雨下的猛,路上滑溜,這鞋都穿了幫,磨出我一腳的水泡,這褲腿子都掛了彩,門口那狗日的都把老子當(dāng)成了收破爛的。
劉強看了馬振彪一眼,訕笑著打開窗臺邊柜子,取出了一雙運動鞋和襪子。這是上回機關(guān)開運動會發(fā)的。
他遞給馬振彪說,還沒吃早飯吧,街口上有家面館,去吃點兒。
算了,少一頓餓不死人。
放心吧,我不會走的。前陣子是為了鄉(xiāng)里農(nóng)田水利建設(shè)款子的事忙,在市里、縣里求爺爺、告奶奶,您那一巴掌可冤枉了王秘書。
呃,嘿嘿……馬振彪不好意思地把雙腳放回鞋子里。
走吧,我肚子也空著呢。劉強拿起桌上的黑色手包說,這天寒地凍的,陪您去喝口熱湯暖暖身子。
倆人在面館里間坐下,劉強要店老板炒兩個下酒菜,說是葷多素少,再來二兩白酒和兩碗鮮肉丸子面。
劉強以茶當(dāng)酒敬了馬振彪一口,臉色凝重地嘆了一口氣。
馬振彪抬頭見了劉強這副模樣,不安地放下酒杯。說你好像有什么心事,在大伯跟前別含含糊糊,有話就直說。
大伯啊,侄兒最近遇上了一件難事,頭都大了。思前想后,覺得只有您老幫得上這忙。
劉強將剛上的一盤溜豬肝連料帶湯全揀給了馬振彪。
三子,孝心不錯,這菜豐盛,你待大伯客氣了,呵呵。馬振彪一筷子抄進碗里,夾出幾片油汪汪的豬肝,歪著頭往嘴里塞。嗯,新鮮,味道好嘞。他邊嚼邊說,只要不打我那三畝八分地的主意,大伯啥都答應(yīng)你!
劉強聽了這話,立刻渾身涼颼颼的。
大伯呀,那三畝八分地的事我琢磨過,是您老享福的好地方,誰也別想惦記。
嗯嗯嗯……馬振彪嘴里銜著面條,張大眼睛看著劉強,拿筷子的右手豎起了大拇指。
我爹說風(fēng)水先生看過幾回,這方圓幾十里就那地方風(fēng)水好哩。
劉強的臉色鮮活起來,向服務(wù)員招了招手,又要了一個小瓶裝的椰島鹿龜酒遞給了馬振彪。
對呀,我也請人看過,說是左青龍,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如果在這塊地上葬祖墳,注定發(fā)子發(fā)孫發(fā)曾孫,子子孫孫都會榮華富貴,還會住到北京城里去。
馬振彪利索地擰開酒瓶蓋子,美美地喝了一口,笑成了一尊彌勒佛祖。
哈,您這話可玄乎了,不就一塊光頭地嘛,哪能到那份兒上去?
他給馬振彪點了一支煙,說我爹也好像挺同意您這看法,說這塊地處在龍脈,屬于地王。他撣了撣煙灰,吸了一口說,什么龍脈地王,我可不信這些。
馬振彪哧的一笑,說我也不信呀,可你爹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的信那玩意兒,攪得我不得安生。
大伯呀,您老可能誤會我爹了。他只是不善于表達。一句好話吧,他說出來卻變了味兒。他是擔(dān)心您老百年之后一個人葬在那里太寂寞孤單,想給您做個伴,也算是兄弟一場嘛。
嘿嘿,我和你爹穿開襠褲就在一起,他還沒翹屁股,我便知道是拉干的還是拉稀的。大伯光棍一條,一輩子清靜慣了,不喜歡人家打攪。去告訴你那腸子七彎八拐的爹,他把你娘陪好就算燒高香了,別到我這里搗亂!
馬振彪用袖子抹了抹嘴巴,說你請伯伯喝這頓酒我領(lǐng)情了。不過,如果想同你爹合伙算計我家那塊地,趕緊打住。我三番五次來找你,就是想勸你一家人死了這份心。你一個吃公家飯的,應(yīng)當(dāng)把心思放在給老百姓添福添壽的正經(jīng)事上,那死人葬墳的麻紗事少操些心。
劉強還想說什么,馬振彪?yún)s不耐煩地揚了揚手,趿拉著破膠鞋走進了雨霧里。
二
劉強從副駕駛位置走下車,抬頭見自家客廳里的燈還亮著,稍微遲疑了一下,慢慢騰騰地朝頂樓爬去。
在鄉(xiāng)信用社當(dāng)主任的妻子楊慧正在練瑜伽。實際上,她在等老公回家。
此時,楊慧腳心相對,兩只手撐在大腿上,低胸頷背,一上一下,像只振翅欲飛的蝙蝠。
楊慧見丈夫進了門,立刻拉下臉,硬生生拋來一句話:見過馬瘋子了?
什么瘋子癲子的,你嘴巴積點兒德好不好,他是我大伯。疲憊不堪的劉強被老婆當(dāng)頭一句戧得挺不爽。
喲喲,還伯啊叔的,好像還真成了一家人,他就是個蠻不講理的瘋癲子!
楊慧毫不示弱,從墊子上支起身子。說仗著政府給他那點兒榮譽便牛皮哄哄,你看他把老家鬧成了什么樣子!
若在大白天,劉強也許會吼上一氣,可天色已晚,他瞥了老婆一眼,低頭拿衣服去洗澡。
你別走,我的話還沒完呢。楊慧一把拽住丈夫,說老爹給你打了一下午電話,你死活不接,究竟什么意思?
劉強從包里拿出手機一看,喲,該死,手機打在靜音鍵上。屏幕上顯示有三十五個未接電話,有三十個是老父親打來的。
什么大不了的事,這么急呀?他翻看手機來電顯示,自言自語地說。
還不急,都快出人命了。老爹找不著你,將電話打到我這里來,在電話里都快哭了。妻子將聲音降了下來說,老爹告訴我,馬老頭見過你后便發(fā)了瘋,回到家就把自己給埋了。
埋了?劉強眼皮朝上翻,眼珠子快迸出來了。
對呀,埋了!楊慧雙手下垂,怪模怪樣地聳了聳肩膀。
這叫什么回事啊,這老爺子莫不是神經(jīng)鬧毛???劉強垂頭喪氣地坐到沙發(fā)上。
楊慧調(diào)整了情緒,給丈夫泡了一杯茶。說,馬伯這人本來就怪,不知道這回哪根神經(jīng)錯亂了,他在自家三畝八分地中央挖了個大坑,屁不放一個就躺了進去。還插了個木牌牌,上面寫著“抗美援朝一等功臣馬振彪之墓”。有人他在墳頭燒紙錢,放鞭炮,全村幾千人看熱鬧。不明真相的人說我們老劉家仗勢欺人,逼得老志愿軍尋死覓活。
哎呦,原來還演了這么一出呀,你看這事鬧的!
下午,縣紀委領(lǐng)導(dǎo)給他辦公室打電話,說縣里部署黨的先進性和群眾路線教育活動,千萬別成了這次活動的靶子或反面典型。
什么,我當(dāng)靶子?劉強被弄得一頭霧水,急切地想問個究竟。紀委領(lǐng)導(dǎo)卻打斷了他的話,說你不要解釋什么,管好自己及家屬就行,說完便掛了電話。
哎呀,大伯,您這不是給侄兒添亂嘛!
冬天的夜晚一片靜謐,月亮在窗簾上撒了一把碎銀子,晃晃悠悠地跌落進來,給臥室添了幾分情調(diào)。
楊慧早已將空調(diào)打開,屋子里溫馨暖和,見丈夫鉆進了被窩,便伸過來一條白皙綿軟的手臂。
劉強沒有理會妻子的暗示,將身子側(cè)在一旁,仍在琢磨紀委的那個電話。
哎喲!他的屁股被掐了一下。
還當(dāng)我是你老婆嗎,是不是在外頭迷上了狐貍精,都半個月不理我了!楊慧猛的一使勁,把熱呼呼的被子一下子卷走了。
耶耶耶,我的姑奶奶,想把老公凍死呀!劉強掀開被子,把熱氣騰騰的楊慧摟在了懷里。
一番顛鸞倒鳳之后,楊慧發(fā)出了呼嚕聲。
劉強盡管很累,卻沒有睡意。瞧了瞧熟睡的老婆,心里涌起了莫名的惆悵。
老婆歷來溫順賢惠,可最近一段時間像變了一個人,總是嘮叨不停,指責(zé)他這也不是,那也不對,他猜測老婆是不是更年期提前了。
上個星期日是楊慧三十八歲生日,劉強說就是再忙也要騰出一天時間來陪陪她。楊慧開心得像一只花喜鵲,天剛亮就飛到了菜市場,指著池子里活蹦亂跳的大鱖魚說,老板,就這條最大的。
劉強愛吃魚,成天累得夠戧,她要給丈夫好好補補。
魚販子認識劉鄉(xiāng)長,也見過鄉(xiāng)長夫人。他瞇眼笑了一下,說楊主任,這魚是給游書記家里留的,他兒子最愛吃大鱖魚了,那幾條小的,你要不要?
楊慧一聽頓時拉下臉,問道,這魚是他家預(yù)定的貨,還是付了錢?
嘿,都不是。魚販子兩手一攤,這架勢告訴楊慧,他巴結(jié)的是書記,而不是鄉(xiāng)長。
像被人扇了一耳光,楊慧臉上頓時火辣辣地?zé)廴σ患t,轉(zhuǎn)身就走人。
回家的路上,楊慧越想越氣,越氣就越傷心。她想這渾身腥味的魚販子都把人分成了三六九等,難怪她成績拔尖的兒子只能屈居縣二中。
去年兒子考高中,總分超了縣一中錄取線五分,按理就讀縣一中是板上釘釘?shù)氖?,卻硬是被刷了下來??墒?,她閨蜜的兒子離錄取線還差了十分,卻堂而皇之地坐在縣一中重點班教室里。因為孩子他爸叫“李剛”。
她很生氣,逼著老公去想辦法,說兒子絕不能輸在起跑線上。劉強硬著頭皮跑了三天,縣教育局長連面都沒露一下。
劉強見楊慧的臉色不大好看,估計在外頭受了氣,立馬放下手中的《生態(tài)農(nóng)業(yè)之要務(wù)》,去接她的菜籃子。
去去去,看著便讓人煩!
楊慧徑直走向廚房,拿出菜刀剖魚。這條青魚二十多斤重,是她賭氣在另一個攤子上買的。
哎喲,我的手!
突然,廚房里發(fā)出一聲慘叫。劉強嚇了一跳,急忙跑過去,只見大青魚在地板上一扭一擺,楊慧右手握著左手,兩只手鮮血直流。
劉強有個暈血的毛病,見血便頭暈?zāi)X脹胸悶,手腳癱軟。他捂著胸口,哆哆嗦嗦地說,我們趕快去醫(yī)院吧!
你就是個二百五,從沒見出過什么好主意。去啥醫(yī)院,拿塊創(chuàng)可貼把血止住就行了!
楊慧瞪眼看著大汗淋漓六神無主的老公,用胳膊將他頂出廚房,傷心嘆氣地抽泣了起來。
這一哭,數(shù)落的話就像開了閘門的水,鋪天蓋地而來。
她說自己一輩子窩囊,嫁了個木頭疙瘩。一個重點大學(xué)畢業(yè)的農(nóng)業(yè)專家,還是個教授級高工,可這破鄉(xiāng)長一干就是十年,連老婆買條魚都遭人欺負。自己沒出息不打緊,硬是死磨活拽地將我從市農(nóng)行信貸科副科長崗位弄來當(dāng)個仨人的信用社主任。你看你那幫同學(xué),不是當(dāng)了副省長就是市委書記,再要么就是大公司的老板。還有呢,我在省里、市里的那些姐妹們,哪家不是豪宅豪車,一不小心便美國、歐洲、澳洲到處溜達,旅游加購物,不用自己掏一分錢??晌夷?,成天像個老媽子似的貓在這兔子不拉屎的窮山溝,住個不到八十平方米的小套間,還杵在頂樓上,我,我,我,究竟圖你什么呀?
妻子正在氣頭上,最好的辦法就是沉默。
楊慧飆了一陣,感覺心里舒服多了,將傷口包扎好后遞給老公一張紙條。說那些專業(yè)書別看了,再看還是個鄉(xiāng)長,看看這個吧。
劉強見是幾張暗黃的紙片,疑惑地問道,這是什么?
妻子告訴他,前幾天在市里銀行的老同學(xué)開車來搞了一日游,陪她們上了一趟五尖山,問了長老,說他命理運程還不錯,單是祖上缺塊兒好墳地。長老替他掐算了一陣,說他老家有塊兒龍脈之地。
楊慧興奮地說,我還給你抽了幾道簽,都是上上簽?zāi)兀灂蠈懙耐L老掐算的幾乎一模一樣。我那些同學(xué)每年都來拜五尖山的菩薩,替她們老公抽簽還愿,都說挺靈驗的,勸我也試試。
楊慧指著紙條上的詩文要丈夫仔細看。
劉強瞟了妻子一眼,裝模作樣地翻看著。
哎,別亂來,換左手。楊慧驚慌失措地大叫一聲,將劉強的右手撥開說,男左女右嘛,長老一再叮囑:心誠則靈。
你呀,別太當(dāng)真了,就當(dāng)娛樂一下。劉強拉過老婆受傷的手,輕輕吹了口氣,嬉皮笑臉地說,傷在老婆身,疼在老公心哪!
楊慧笑出了一臉的矯情。說別貧了,怎么看你都在虛情假意糊弄我。不過,手受點兒傷沒什么大不了,關(guān)鍵把祖宗的墳地選好。我同老爹商量過,這事由他一手去操辦。當(dāng)然,節(jié)骨眼上你還得出面。這塊地,怎么也得姓馬,聽明白沒?
楊慧將簽文用紅布包好,裝進一個精美的匣子里。
如果人家不給,那得硬搶啰?劉強低著頭,像是對自己說。
你是腦袋進了水還是故意抬杠,誰讓你搶了?你口口聲聲稱他大伯,說你們劉馬兩家萬事都好商量,怎么輪到該黃繼光堵槍眼的時候就請不動神了?
楊慧覺得這話重了,連忙坐到丈夫身邊,心平氣和地說,你不是說馬伯伯這人吃軟不吃硬嗎,對付這號人就一個字——求!多說些好話,軟話,中聽的話,磕頭跪拜都行,只求他老人家發(fā)發(fā)慈悲,成全成全咱們。如果實在不行,你就過繼給他當(dāng)兒子,替他養(yǎng)老送終。
馬伯這人脾氣我太清楚了,他是個認死理的人,誰說都沒用。再說了,若是給他當(dāng)兒子,我得改姓馬,這對我老劉家也不靈驗呀。劉強像被霜打爆了皮的茄子,露出了一臉的愁苦。
我不管,那三畝八分地非要不可!楊慧猛地站起來,噘著嘴巴進了臥室,嘭的將房門關(guān)死了。
唉,你怎么能這樣呢,擰起來還真不講理了!
三
劉強被楊慧逼回了老家。
她不再練瑜伽了,而是改練和尚尼姑打坐念經(jīng),成天絮絮叨叨地嘮念三畝八分地的事,劉強腦殼里像鉆進了蠅蟲,嗚哇哇地叫,胸口悶得幾乎要炸。
楊慧仿佛成了不食人間煙火的女菩薩,家里冷鍋冷灶,劉強想找口開水都難。他又急又氣,干脆去吃食堂。
這不吃不喝行嗎?劉強看著暴瘦的妻子,憂心忡忡。
一天夜里,他被一陣窸窣聲驚醒了?;椟S的燈光下,站著個披頭散發(fā)的女人,嘎嘣嘎嘣地啃干脆面。可能咽急了,面屑子跑進了氣道,她手頂喉頭使勁地咳,像只誤食了耗子藥的貓,咽不下去,又嘔不出來,弓著背嗷嗚嗷嗚地怪叫。
叫了一陣,她雙手用力舉過頭頂,啊的一聲長嘯,氣管通了,可人卻摔在地上,腦袋磕出了血。
劉強還驚異地發(fā)現(xiàn)一件怪事。每當(dāng)夜晚降臨,妻子的目光出奇地發(fā)亮,深凹的眼眶里頻頻射出綠瑩瑩的光束。他聯(lián)想到電視風(fēng)光片《動物世界》,在廣袤的大草原深處,蟄伏著窮兇極惡的綠眼野狼,伺機向獵物發(fā)動攻擊,莫名的恐懼攫住了他的心,嚇得他夜里不敢入睡。
一天深夜,他正迷迷糊糊,卻聽到凄厲的狼嗥聲,只見瘦削的楊慧嗖的一躍下床,說我要走了,要離開這破山溝。她乒乒乓乓地翻箱倒柜,收拾衣服和洗漱用品,將大包小包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然后拍拍手上的灰塵,走進臥室倒頭便睡。
次日清晨,楊慧被一泡尿脹醒上廁所,她發(fā)現(xiàn)客廳里有一堆旅行包,感到奇怪,有氣無力地問劉強,上哪兒出差呀,要出遠門了?劉強驚愕地盯著形同鬼魅的妻子,半天都沒回上話。
然而,真正讓他下決心回老家看看的還是大伯馬振彪。
父親打電話告訴他,馬伯伯大病了一場,還差點兒見了閻王爺。大冬天大雪封山,可馬振彪像當(dāng)年守上甘嶺陣地一般,蹲在自己墓地坑道里一動不動。
唉!這人哪,就是根死腦筋,誰拿他都沒招。
劉強暗地埋怨了大伯幾句。 他走下車對司機說,你就在村部等吧,我去去就回。
這次回家他不想興師動眾,免得驚擾村里人。他爹有個毛病,只要兒子回家,生怕左右鄰舍不知道似的,哈哈喧天地嚷,我家小強回來了,開煙,開煙。平日習(xí)慣抽“伸手牌”的劉麻子,這會兒像天女散花一般給大伙兒拋煙。父親的虛榮心令他挺苦惱,每回都把他弄得很尷尬,一些從小一塊兒長大的伙伴都同他陌生起來,老遠就掉屁股而去。
劉強脫下外套,沿著山腰彎彎曲曲的小道蹣跚而行。
這座大山名字叫鳳凰山。逶迤綿延的高山峰嶺相依,像只翩翩起舞振翅翱翔的鳳凰。父親曾告訴他,這山又叫血淚山,是紀念死難的英雄。
父親說這話時流了淚。說你爺爺當(dāng)年參加了抗日游擊隊,在一次突圍戰(zhàn)斗中,一連殺了十多個日本兵。子彈打光了,你爺爺便揮舞梭鏢朝前沖,卻被蜂擁而上的小鬼子摁在地上。腦袋被砍了下來,還被開膛破肚,尸身掛在樹上任老鷹來叼。
父親抹干淚水說,鳳凰山也是座靈山,俗話說山靈水異出顯貴。有幾個同你爺爺一道起事抗日的小伙子福大命大,后來當(dāng)上了將軍,全國解放后住進了北京城。
父親還說,你馬伯伯也是條有血性的漢子,從小就愛耍槍弄棒,練出了一身好功夫。十八歲那年,他參加了抗美援朝,還立了大功。
汪,汪汪!突然,一條大黃狗從草叢中跳了出來,只聽嗖的一聲,劉強的肩膀上搭著兩只壯碩的狗爪子。
劉強嚇得腰身一軟,差點兒摔倒在地。
大黃啊,你三哥回來了,別鬧噢!油菜花地里傳出了洪亮的聲音。
大黃叫了幾聲后放開了劉強,用鼻子在他的褲腿上聞了聞,才放心地離去。
一架傘形的茅草棚搭在油菜地中央,棚子的末端砌著窯磚,簡易粉刷的墻面貼著一組中國人民自愿軍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的圖畫。
畫下是一方書案,擺著二十五個泥人。
劉強感到稀奇,手撐下巴看了半天,不明白咋回事。
我在這里等了你幾個月,以為你小子生了氣,不再理我老頭子了。
馬振彪用腳扒拉給劉強一把趴腿凳子。說茶在壺里,想喝自己去倒。
劉強喝了一碗涼茶,感到特別爽口。
嗯,還是您老的花椒茶夠味,都幾十年了,味兒一點兒都沒變。
噢,能記住就好。馬振彪說完轉(zhuǎn)過身,指著書案上的泥人,語氣莊重地說,我一輩子都忘不了他們啦!
這一瞬間,劉強發(fā)現(xiàn)大伯眼里閃爍著淚光。
大伯,這些泥人是……
什么泥人,都是頂天立地的英雄,我們鳳凰山的驕傲!
馬振彪勃然大怒,接著孩子般大哭起來。
老人雙手顫抖地捧起長辮子的姑娘啜泣道,強兒,這是你姑姑山杏,你得給她磕頭啊!
馬振彪悲傷地說,我對不起這些兄弟,一輩子都愧對他們!
劉強扶住老伯,想安慰些什么,卻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話。
當(dāng)初是我領(lǐng)的頭,冒冒失失鼓動參軍去朝鮮,大伙兒都是瞞著父母親溜出去的。村子里去了二十六個人,就我一人活著回來。三兒呀,你大伯是個罪人,該死啊!
大伯,您沒有錯,你們是真正的鋼鐵戰(zhàn)士,共和國的功臣!
我沒想過當(dāng)什么功臣,只想贖罪,惦記著把他們接回鳳凰山,蓋一座院子,給他們安個家。他抹了眼淚說,政府每年給的幾百元津貼我一分錢都沒動,想有那么一天,錢攢得差不多了就自己動手,就是拼上這把老骨頭,也要把我的兄弟們安頓好。
劉強倆眼一陣酸脹,喉嚨里硬茬茬的。
忽然,包里的手機響了。電話是他黨校短訓(xùn)班同學(xué)、縣委常委、常務(wù)副縣長林志兵打來的。說你立刻到縣里來,參加下午的革命老區(qū)文化建設(shè)專題會,主要研究革命烈士陵園選址及相關(guān)問題。
電話里面的聲音挺大,馬振彪在一旁聽得清清楚楚,他眼里放出了光芒,對著剛接完電話的侄兒輕輕捅了一拳說,好事,大好事啊,你得去給老子爭啊!
劉強瞧著傻笑的大伯,點了點頭。
四
劉強趕到縣政府辦公樓會議室時,會議差不多接近尾聲。林志兵微笑地朝他招手,示意坐到自己身邊來。
會議由林志兵主持,他同幾名到會的縣級領(lǐng)導(dǎo)一一交換眼神后做總結(jié)性發(fā)言。
他說,關(guān)于修建革命烈士陵園問題,縣委早有這方面的考慮。這次機會不錯,我們縣在世的幾位老將軍從北京給省委主要領(lǐng)導(dǎo)打電話,談了這方面的想法。不過,相鄰幾個縣也在爭這個項目。今天請到大家,主要是研究和部署申報等事宜。我只一個要求,就是要拿出申辦奧運的精神和毅力,克服一切困難,把項目爭到手。
林志兵喝了一口茶,兩眼在會場掃了一圈,飽含深情地說,同志們,革命先烈拋頭顱、灑熱血,為中國革命事業(yè)作出了卓越的貢獻。烈士的鮮血不能白流,紅色土地也要煥發(fā)生機。我們作為烈士的后人,要借力發(fā)力,以文化興縣、旅游活縣為戰(zhàn)略,讓革命老區(qū)這張紅色名片發(fā)揚光大,推動我縣經(jīng)濟發(fā)展和社會進步!
林志兵話音剛落,會場便響起了熱烈掌聲。林志兵雙手向下壓了壓,示意安靜。他說,從各方面的情況看,我縣三和鄉(xiāng)最具競爭力,現(xiàn)居北京的老將軍也是從這里走出去的。今天,我臨時請到了三和鄉(xiāng)鄉(xiāng)長劉強同志,想聽聽他的意見。
第一次面對眾多的頭頭腦腦,劉強不免有些緊張。他靦腆地笑笑,站起身子,說我們鄉(xiāng)曾經(jīng)是大革命時期的紅色根據(jù)地,也是我縣抗戰(zhàn)的主戰(zhàn)場,群眾的革命英雄主義情結(jié)一直很濃郁。上午,我回了一趟老家,走訪了一位年近八旬的抗美援朝老功臣,他告訴我,這幾十年他一直籌劃著修烈士墓。
哎,是不是那個愛打抱不平的馬老頭?林志兵打斷劉強的話問。
對,就是這位老人。他告訴我,如果政府給烈士修墓,他愿意把自己一直攢著的政府津貼九千三百五十塊錢全部捐出來。
好啊,老區(qū)人民的覺悟就是高嘛!林志兵帶頭拍起了巴掌,會場再次響起了掌聲。
會議結(jié)束,劉強起身準備往回趕。林志兵拉了他一下,附著他耳朵說別走,晚上幫我陪陪客人。
劉強感到有些犯難,他對妻子放心不下,只想趁早趕回去。早上出門的時候,楊慧突然從臥室里沖出來,拉著他的衣袖半天不說話。楊慧的目光黯淡而迷離,黝黑的長發(fā)像一蓬雜亂的衰草,稀稀拉拉地散落在胸前。胸脯的韻味已經(jīng)蕩然無存,平坦得如同洪峰沖刷過的河床。
劉強鼻子一酸,差點兒掉了淚。他伸手捋了捋妻子的發(fā)絲,說,我今天回趟老家,去會會大伯。你身體虛弱,就在家待著吧,千萬別到外頭亂跑。
楊慧蒼白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
晚上的宴請安排在“怡情山莊”,是陪一位重量級客人。林志兵對他眨眨眼,一張白臉笑得燦爛,還意味深長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看來是沒法推了。劉強走到僻靜處,抓緊時間回復(fù)了王秘書短信報告的幾起山林糾紛問題。叮囑一定先穩(wěn)住大家,不要讓矛盾激化,至于具體處理意見,待他回鄉(xiāng)后再定。把這些撓頭的事處理完后,他又給妻子發(fā)了一條短信,然后趕往繁華的東方羅馬大街。
街道寬敞整潔,依舊沿襲著白天的繁華和喧囂,五顏六色的霓虹燈編織出如詩如夢的畫面,在悠揚的音樂聲中輕柔地飄蕩。哎,還是城里生活多姿多彩??!劉強感嘆了一下,看了看手表,剛好六點整。
他小心翼翼地走進了“怡情山莊”君子蘭廳。林志兵正架著兩條腿,身子明顯側(cè)向沙發(fā)另一邊的年輕女人。劉強從側(cè)影看過去,這女人酷似韓國影星張紫研,心里不由一動。
長條沙發(fā)里,倆人面對面,聊得正起勁,時不時發(fā)出愉快的笑聲,全然沒有發(fā)現(xiàn)劉強進來。
是進還是退呢,劉強感到為難了。這時,他見一名服務(wù)員朝自己走過來,靈機一動,給對方打了一個手勢。服務(wù)員領(lǐng)會了他的意思,微笑著招呼道:歡迎光臨,先生請進!
呦,你看,說曹操,曹操就到。來來來,大家認識一下。
林志兵站起身,很紳士地整理了一下西裝和領(lǐng)帶,指著身邊的艷麗女人說,這位貴賓是加拿大中華文化傳播有限公司總經(jīng)理劉菁小姐。
林志兵拉過劉強的手,熱情地向劉菁介紹說,這位是我國轉(zhuǎn)基因技術(shù)研究專家、教授級高工、我縣三和鄉(xiāng)鄉(xiāng)長劉強先生。
哦,劉先生,久聞大名,幸會,幸會!劉菁大大方方地伸出右手,劉強趕緊伸出手去。
這手白皙、細嫩、溫軟而富有質(zhì)感。
劉菁微笑著,柔潤的目光在劉強臉上蕩過。這時候她有如儀態(tài)萬方的古箏樂手,優(yōu)雅地將細軟的手從劉強掌心往外抽,像春蠶抽絲一般細膩而柔情,就在兩手分離的一剎那,劉強感覺自己的手心被柔柔地勾了一下,霎時,一股強電流穿胸而過,他的身子明顯一顫,鼻尖上沁出了細密的汗星。
嗯,我們?nèi)胂?,邊吃邊談。林志兵似有所察覺,臉上浮現(xiàn)幾縷詭秘的神色,劉強一驚,急忙松開了劉菁的手。
幾杯白酒過后,氣氛變得活躍了,林志兵談笑風(fēng)生,還插科打諢地說了一些流行的段子,葷素混搭,逗得大家捧腹大笑。
劉強酒量不大,沒幾杯便頭暈?zāi)X脹,舌頭像短了一截。劉菁挺能喝,像只翩翩起舞的蝴蝶,在他和林志兵之間飛來飛去,半透明的紅色短衫時不時泄出誘人的春光。
喝過一陣,林志兵摟了一下劉強的肩膀。說,縣里申報革命烈士陵園項目難度不小哇,但是我們志在必得。為了確保萬無一失,我們請來了救兵。他對著劉菁笑笑,說劉總是加拿大籍華人,致力于大中華文化的推廣和傳播,為省里的文化建設(shè)招商引資以及國內(nèi)重大文化項目推介與運作有過比較大的貢獻。這次,縣里考慮同劉總好好合作一把,一定要把項目爭過來,并高標準地建設(shè)好。劉總,想聽聽你的意見。
承蒙貴縣厚愛,敝公司定當(dāng)不遺余力,為老區(qū)建設(shè)服好務(wù)。劉菁跳動了一下眼神,說若論姓氏,我和劉先生還是本家呢。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我們的合作就從這杯酒開始。今天我借花獻佛,敬兩位老板,不不不,敬兩位領(lǐng)導(dǎo)一杯!伶牙俐齒的劉菁,臉色緋紅,豪爽地舉起了酒杯。
別介,劉總,劉鄉(xiāng)長比我倆都年長,他是老兄,你敬他,我作陪!林志兵打斷了劉菁的話,端起了酒杯。
劉強本來就不勝酒力,這陣被二人轉(zhuǎn)搞暈了頭,急忙晃動手,說不敢,不敢,還是先敬林縣長吧!劉強在林志兵臉上掃了一眼,端起酒杯說先干為敬。
哎哎,劉鄉(xiāng)長別急,我看哪還是女士優(yōu)先,我們一起敬劉總吧。林志兵站起來一口干了。
謝謝林縣長!劉菁雙目含情,也一口清了。
劉強看了看二人,感覺眼前有幾個腦袋在晃,手中的酒杯歪歪斜斜,灑了不少酒。
林志兵微笑著抖了一下眉毛,劉菁會意地走過來,接過劉強的酒杯,將他杯中的剩酒喝了。
若再喝下去,劉強肯定會醉。林志兵立馬剎車,招呼服務(wù)員上茶。
林志兵瞄了有些醉意的劉強一眼說,哥們兒,你可真不夠意思,也不來縣里幫幫我。一個大教授,貓在三和鄉(xiāng)搗鼓那一畝三分地,那是高射炮打蚊子,大材小用了。陸風(fēng)這么大一個縣,我這常務(wù)副縣長一人頂幾個人的活兒,成天累得賊死。尤其農(nóng)口系統(tǒng)麻煩事多,實在分身無術(shù),真心希望你來縣里幫上一把。
我說呀,劉先生怎么看都是個扛大梁的人才,林縣長您是慧眼識珠呀。劉菁從服務(wù)員手中接過一杯“鐵觀音”,笑瞇瞇地遞給劉強。
不,不妥,不妥,還是女士優(yōu)先吧。劉強將茶擋了回去。
你看你,老同學(xué)你又機械了吧,這是劉總的一番盛情,卻之不恭嘛。
呃,呃,呃,林縣長,我做檢討,恭敬不如從命。劉強扶了扶眼鏡,憨憨地笑笑。
林志兵接過劉菁端來的熱茶,瞇眼吹了吹浮在上面的茶葉,喝了一口。他抬起頭見劉強眼睛時開時合,便輕輕推了一下說,兄弟,我還有件緊要事跟你說呢。
林縣長,對不起失禮了,我酒量差,你……你別見怪啊。他摘下眼鏡,用毛巾在臉上使勁擦了一把,紅撲撲的臉上立刻油汪汪的發(fā)光。
劉菁見他這滑稽模樣,捂著嘴巴偷笑。
林志兵也笑了,但立刻打住。他嚴肅地對劉強說,這樣啊,我準備把你抽出來,主抓革命烈士陵園項目申報及建設(shè)工作,當(dāng)然,這鄉(xiāng)長你還兼著。先過渡一下吧,以后會讓你挑重擔(dān)的,可要對自己有信心呦!
劉強連忙起立,表示一定不負林縣長重托。
又聊了一陣,劉強感覺尿脹,起身上廁所。林志兵也去小解。他握著武器,身子朝劉強湊了湊,說劉菁小姐是省委許副書記愛人賀敏君的干女兒。
劉強急忙抖掉管子里的余尿,火速將那家伙放回原處,連手都沒來得及洗便握住林志兵的手,使勁地搖。
林志兵見劉強這副急切的模樣,抿著嘴巴笑了一下,細聲地說,老同學(xué),機會就在眼前啦!
劉強使勁地點頭,說全靠林縣長抬舉!
凌晨三點多的時候,劉強和司機到了家。
客廳里的燈還亮著,楊慧仍在擺弄蝙蝠振翅欲飛的架勢。劉強感到心疼,將疲憊的妻子扶了起來。
楊慧溫婉地笑笑,嘴巴朝廚房努了努,說我用紫砂鍋煲了一下午,還保著溫呢。林縣長請你吃飯,肯定要喝不少酒,喝點白粥胃里舒服些。
謝謝,辛苦你了。
楊慧轉(zhuǎn)過臉,怔怔地看著丈夫,感覺這話里多了一些客套。
五
劉強簡單收拾了行李,便急著往縣城趕。
楊慧嗵嗵嗵飛奔下樓,邊追邊招手。司機從反光鏡里發(fā)現(xiàn)了她,趕緊把車停下。
楊慧追了上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都當(dāng)縣長助理了,得穿精神點兒啊。
她將手上那件還沒退去包裝的米黃色韓版夾克衫遞給了丈夫。這件衣服是她花八百元買的生日禮物,衣服金貴,劉強一直沒舍得穿。
劉強感激地在妻子手背上拍了一下。
到縣政府辦公樓后,劉強直奔林志兵辦公室。房門虛掩著,他挺直腰桿,屏住呼吸,在門上輕輕敲了三下。
請進!從里面?zhèn)鞒龃啻嗵鹛鸬呐暋?/p>
劉縣長好!“張紫研”的笑聲撲面而來,笑得劉強臉色通紅,心里擂響了一面鼓。
劉總好!劉強笨拙地擦著臉上的汗珠。
劉菁收回伸出的手,淺笑了一下,取出桌上的紙巾遞給了劉強。說林縣長有件緊要事出去了,應(yīng)該很快就會回來,他要我在這里等您。
哦。
劉強瞟了劉菁一眼,感覺她的眼神有些飄,但特別性感迷人。
您坐吧,我來沏茶。
劉菁儼然是這屋子的主人,神態(tài)自若地擺弄沏茶的活計。洗茶、燜茶、洗杯、入盅、一招一式,手法嫻熟而輕盈,嫩白紅潤的手指忽上忽下,忽左忽右,舒展柔美地游弋于云霧之中。劉縣長,請喝茶。劉菁將烹煮好的茶端給了還在云霧里飄搖的劉強。
想不到劉總茶藝如此精湛,讓人大開了眼界!
不好意思喲,獻丑了,我只不過跟家父學(xué)了點兒皮毛而已。她說,爹地早年隨祖父從臺灣移居到加拿大,十二歲拜師,勤學(xué)苦練茶藝,一把紫砂壺獨步天下,有“天下茶王”的美譽。家父說,茶入沸水,就像生命新的一次綻放,給人以幽香和醇美。茶道即人道,做人要像茶一樣清純質(zhì)樸。
劉強小抿了一口,咂了咂舌頭,頓覺神清氣爽,唇齒留香。他瞅了一眼清純秀麗的劉菁,點頭贊道:嗯,好茶,好茶?。?/p>
唷,劉縣長你們喝上了,給我也來一杯吧!林志兵走進辦公室,握住了劉強的雙手,親熱得像久別重逢的摯友。
林志兵接過劉菁遞上的紫砂杯品了一口說,我剛得到的消息,烈士陵園項目落戶我們陸風(fēng)縣可能性很大。劉強啊,我們得好好感謝劉總,她可是立了頭功呀!
那還不是林縣長領(lǐng)導(dǎo)有方嘛,我只不過做了些具體工作而已,不敢貪功呃。劉縣長,您說對不對?
劉菁不停地對劉強眨眼睛,意思說,你得幫我圓場呀!
那是,那是,關(guān)鍵時候就得靠領(lǐng)導(dǎo)!劉強額頭出了汗,不敢正視林志兵。身為縣委常委、常務(wù)縣長的林志兵一個勁地稱他劉縣長,顯然抬舉過了頭,他有被人扒光衣服曬太陽的感覺。
林志兵像看出了他的心思,把他拉到自己身邊坐下,說官銜不過是個符號罷了,憑你的人品和能力,干縣長都綽綽有余。怎么叫你都不為過,這么稱呼你,主要是樹立你的威信,方便工作嘛!
林志兵輕輕吁了一口氣,拍了拍劉強的手,說你這次去省里搞協(xié)調(diào)擔(dān)子不輕哪,建議考慮問題細一些,多想些辦法,拓寬些思路。凡是同建革命烈士陵園有關(guān)聯(lián)的部門,都要去拜碼頭、敬菩薩。常言道,弱國無外交,我們只有一條路可走,那就是誠心誠意去求人家,所謂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嘛。當(dāng)然,還有劉總保駕護航,我相信你們一定大功告成!
林志兵看了劉菁一眼,說事關(guān)緊要,還得辛苦劉總陪劉縣長一道去跑跑。
感謝林縣長的信任。還是那句話,陸風(fēng)的事就是我的事,即使赴湯蹈火,我也在所不辭!
倒沒那么嚴重,只是借助你的力量罷了,出錢出力的事我們劉縣長負責(zé)。哈哈,那我在這里以茶當(dāng)酒,預(yù)祝你們倆馬到功成!
當(dāng)一聲,三只紫砂杯碰在了一塊兒。
傍晚時分,劉強剛在省城“夢巴黎”賓館安頓好,劉菁脆脆的聲音就在耳邊響起來了。
劉菁在電話里埋怨說劉縣長你也太急性子吧,說好了一塊兒走的,我才到銀行辦點兒事你就出發(fā)了,緊趕慢趕才追上。我也入住了“夢巴黎”,在十六樓,晚上請您,就這么定了!
這話聽得劉強像喝了杯勁道迅猛的白酒,呼的一下血管鼓脹了。他使勁伸了一下手臂,讓自己鎮(zhèn)靜下來,說,喲,這不妥吧,要么我請你?
您今天坐了幾百公里車,看來也累了。賓館里有送餐服務(wù),我都安排好了,我在1606房。這回是嬌滴滴的聲音。
劉強說行,余音未盡,腿腳已經(jīng)出了自己的房門。
劉強深呼吸了一下,正準備摁門鈴,劉菁的房門卻自動打開,一股優(yōu)雅清新的香水味迎面飄來。劉菁身著紫色的低胸長裙,宛如一朵奔放熱烈的紫羅蘭。
請進!劉菁一把拉住劉強,用后腳跟撞上了房門。
里間擺著一張精致的飯桌,桌上的菜肴香氣撲鼻。
劉菁打開箱包,取出了兩瓶紅酒。說是上個月從法國特地帶回來的“拉菲”。
她把酒杯倒?jié)M,挨著劉強坐下,抬起頭看著他的眼睛柔柔地說,今天是我三十生日,你不說點兒什么?
喲,對不起啊,我不知道你今天生日,這會兒連禮物都沒辦法準備了。劉強顯得有些緊張,將凳子往一旁挪了挪。
能陪我喝酒就是最好的禮物呀。劉菁目光清澈而熾烈,把椅子朝劉強靠了靠。
那……那我祝你生日快樂,祝美麗的劉菁小姐永遠年輕,漂亮!劉強站了起來,一口把滿杯紅酒干了。
謝謝劉縣長,小妹祝你仕途通達,身體健康!劉菁眼里撲閃出晶瑩的淚花,跟著干了一杯。
陽光透過白色的簾子,懶慵地散落在床上,劉強揉了揉額頭,睜開眼睛一看,嚇得目瞪口呆。
天啦,我都干了什么?恐懼像一條蛇,緊緊地纏繞著劉強的脖子,他感到胸口脹疼,仿佛要窒息。
劉菁穿著三點式,踩著滿地的金子,裊裊婷婷地走來,胸前一雙鴿子撲騰地飛揚。她抻了抻蓬松的秀發(fā),柔情地說:醒了,昨晚你好猛哦。
劉菁好像意猶未盡,小鳥一般棲落在劉強身上,柔軟潤滑的白手朝他下身探去,浪聲浪氣地說我還要嘛!
劉強猛地推開她,在自己臉上抽了一耳光,大聲地吼道:這該死的酒,我他媽真混蛋!
劉菁像受到驚嚇的小兔子,縮在床的尾部,渾身哆嗦地流眼淚。
過了一陣子,劉強平靜了下來,將劉菁摟在懷里。說,對不起,肯定把你嚇壞了。
劉菁緊握著他的雙手,說,劉強,這不是你的錯,是我情愿的。如果要說錯,全在我。第一次見面,我就喜歡上你了,是那種情不自禁的喜歡!
劉菁一頭扎在劉強的懷里哭了起來。
緩過一陣子后,劉菁抬起淚眼,摸了摸劉強的臉說,哥你放心吧,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當(dāng)作一次幸福美麗的人生邂逅,將永遠珍藏在心里。
劉強扶起劉菁,揩去她眼角的淚水,哽咽地說:劉菁,謝謝你!
吃過早飯,劉菁說今天帶你去見一個人吧。
誰呀?
劉菁俏皮地挑逗了劉強一眼,說,你的干丈母娘呀。
劉強額頭立刻出了汗,輕聲地說你怎么又來了,我不去。
傻瓜,去吧,你這次來省城任務(wù)挺艱巨的,得多認識人,這可是棵大樹。再說了,你目前還只是個助理,既然走上了道,總不能老這么助理吧。我相信,干媽一定是你的福星。
劉菁見劉強不再堅持自己的意見,便挽著他的胳膊,來到了省城最豪華的男性服飾品牌店——“男人大世界”。
劉強問到這兒來干嘛。劉菁微微一笑,說一會兒你就知道了。
劉菁信手從衣架上取下一套“BOSO”牌西裝,遞給劉強說試試吧。
三萬八呀,開什么玩笑,劉強趕緊往回擋。
噓——劉菁將食指立在嘴前,輕聲道,你現(xiàn)在是縣領(lǐng)導(dǎo)了,去吧,看合不合身。她把劉強推進了試衣間。
劉強從試衣間走出來的一瞬間,劉菁傻了眼。什么叫烏雞變鳳凰,什么叫人靠衣裝馬靠鞍,還有什么浴火重生,劉菁覺得所有的語匯都不能形象地表達此刻對劉強的評判。
幾位漂亮的導(dǎo)購小姐圍了過來,贊不絕口地說,大姐,這套西裝好像專門為你家先生量身定做的呢。先生,您真的好帥!大伙兒啪啪鼓起了掌。
劉菁笑得特別開心,忙說還得配一件“金利來”白襯衫和桃紅色的“波士敦”領(lǐng)帶。
好呢!
導(dǎo)購小姐喜笑顏開,纖纖指頭在計算機鍵面敲打出激越的樂章:大姐,您家先生消費四萬六千六。六六大順,祝您二位愛情甜蜜,萬事順達!
謝謝啊!劉菁笑著從粉紅色錢包里抽出一張銀行卡遞給了過去。
出了店門,劉菁把劉強領(lǐng)到店前的停車坪,拉開了一輛火紅色寶馬的車門。說縣長哥哥,請上車!
這一切都像在夢里。他沒料到劉菁出手如此大方,忽然間不知從哪兒冒出來一輛豪車。
劉菁車技嫻熟,不到二十分鐘,寶馬車在一家名為“青青知我心”的會所門前停了下來。
路上,他腦袋一刻不停地轉(zhuǎn),這次見的是省政協(xié)副主席,送些什么禮品合適呢。幾次試探著問劉菁,可她總笑而不答。
下車吧,我們進去看看。
劉菁鎖上車,二人十指相扣地朝店里走去。
嬌艷的迎賓小姐微笑著打招呼,劉菁的睫毛眨了眨,矜持地還以微笑。
這時,過來一個穿紅色長裙子的女孩,矗立在胸前的富士山欲藏還露,但終究是春光爛漫。她微屈了一下腰身,說姐,您是全套還是精品路線。
劉菁粲然而笑,玫瑰紅的手指頭點了下裝潢精美的服務(wù)冊,性感的紅唇飄出四個字:全套,年卡。
紅衣女殷勤地貼近劉菁的耳朵嘀咕了幾聲,她很肯定地點了下頭。
劉強飛快地掃了服務(wù)冊一眼,見到了“卵巢保養(yǎng)”“怡情養(yǎng)生操”的字樣。
姐,年費十五萬,我們受理刷卡業(yè)務(wù)。紅衣女甜甜地笑著說。
這時,電梯里走出一位富態(tài)而氣質(zhì)高貴的女人,五十多歲的年齡,臂彎里挽著一個二十歲上下的小伙子。貴婦人在小伙子臉上親了一口,笑出了一臉的褶子。
這是?
劉菁趕緊給劉強使眼色,意思是說別看,也別問。
劉強被云遮霧障的劉菁徹底弄糊涂了。她兩次出手,二十萬就沒了。他起早貪黑干六年的報酬也才這個數(shù),回去后怎么向林縣長交差呀?
寶馬車急馳而行,劉強坐在副駕駛位置上,將車窗開得很大還嫌熱。他覺得自己身上穿的不是名牌西裝,而是五花大綁的麻繩。
劉菁關(guān)上窗玻璃,打開空調(diào),摁了一下VCD鍵,車內(nèi)飄蕩著鄧麗君《我只在乎你》優(yōu)美的旋律。她把頭略偏了一下,柔柔地笑了笑,說別愁眉苦臉了,你們的財務(wù)制度我清楚,不用你們公家掏錢。為了你,花再多我都樂意。
劉強瞟了劉菁一眼,發(fā)現(xiàn)她的眼神深沉而詭秘,心里咯噔了一下。
六
離開賀副主席家,劉強這才感覺后背已經(jīng)流成了河,嶄新的白襯衣被汗水濕透了。他回望了一眼掩映在綠樹紅花叢中的豪華別墅,如釋負重地吁了一口氣。
劉菁捂著嘴撲哧一笑,說就這點兒出息呀,以后還要干大事業(yè)呢。你看干媽對你評價多高。嗯,怎么樣,不虛此行吧?
嘿嘿,劉強看著劉菁紅撲撲的臉蛋,真想親一口。
劉強看得出,賀副主席對劉菁奉上的金卡非常滿意。劉菁俯下身同干媽咬了一陣耳朵。干媽連連點頭,說你這鬼丫頭,就你懂干媽的心。
劉菁撒嬌說,干媽,這是劉縣長的心意,我可不敢貪功喲!
呵呵,是嘛。賀敏君這才揭下臉上的保濕面膜,發(fā)現(xiàn)門口還立著個年輕人。她戴上眼鏡看了幾眼,說那得感謝小劉了。嗯,不錯,一表人才,看來挺成熟穩(wěn)重。菁兒呀,好眼力。唉,你的婚姻大事,再也用不著干媽操心了。好哇,這對我那英年早逝的干妹妹算是有個交代了!當(dāng)年我在加拿大留學(xué)時就住你媽家,那時,你媽媽還沒談戀愛呢,你看,現(xiàn)在姑娘都要嫁人了,呵呵呵……
干媽,說什么啦,我倆只是工作關(guān)系,您……
劉菁臉色緋紅地嘟起了小嘴。
好好好,我們說正事。賀敏君叫劉強入座。說小劉啊,修建革命烈士陵墓的項目已經(jīng)定下來了,就定你們陸風(fēng)縣。前幾天我把這事告訴了小林,對,就是你們的林副縣長。關(guān)于項目規(guī)劃設(shè)計等一些具體工作要迅速到位,這樣便于資金安排。
說到這里,賀敏君有意停頓下來,清清嗓子,說我原本考慮提前退下來休息,騰個位置多給年輕干部一些機會,可省委領(lǐng)導(dǎo)還留我干一陣子,也算是當(dāng)個顧問吧。你們修革命烈士陵園的事我可能要摻和摻和。請抓緊時間,把工作往前趕。
我們一定不辜負省領(lǐng)導(dǎo)的期望,把工作做好,更不會給賀主席您丟臉!劉強趕緊從座位上站起來表態(tài)。
行啊,我就喜歡有干勁、有魄力的干部。賀敏君話題一轉(zhuǎn),說菁兒,干媽等著喝你們的喜酒啰!
干媽,您可別亂點鴛鴦譜呀。劉菁羞紅著臉,一溜煙跑出了屋外。
此行收獲不小,劉強回到縣里后,將工作進展情況及賀副主席指示向林志兵做了匯報。
林志兵顯然很高興,告訴劉強說烈士陵園規(guī)劃已經(jīng)到位了,計劃用地一千畝。
他拿過規(guī)劃圖紙,在上面指指點點,說主體建筑為仿古門樓,烈士紀念館,烈士墓群,雕塑群。分四大板塊,即紅色教育區(qū),瞻仰緬懷區(qū),陳列展覽區(qū),休閑娛樂區(qū),還配套紀念品一條街,農(nóng)副產(chǎn)品交易中心。我們算了一筆賬,總投資大概需一億五千萬元。
這么大的投資,錢從哪里來呀?劉強細聲地問。
林志兵在辦公室里踱來踱去,托著腮幫子沉吟了許久,爾后將右手五個指頭張開,用力在黝黑的頭發(fā)中梳了梳。說這錢地上撿不著,泥巴里長不出來,縣財政也是寅吃卯糧,令人傷腦筋?。?/p>
過了一會兒,他把目光朝向窗外,說我考慮過,還得靠劉總來運作,她有經(jīng)驗,也有路子。
這事劉強還摸不著方向,不敢貿(mào)然接話,只得附和著點頭。
這是大錢,一時半會兒恐怕還難找到出處。即使有門道,估計也得分期分批撥款。但不管怎么說,工作是不能耽擱的,最起碼得拿出一個姿態(tài)來吧。
林志兵扔給劉強一支煙,自己點著后用力吸了一口,鼻孔里沖出兩道濃煙。
林志兵這話含糊其詞,劉強沒有完全理解他的真實意圖,也把煙點著了,靜候林志兵后邊的話。
我的意見是馬上成立縣城鄉(xiāng)文化建設(shè)投資總公司,由你出任總經(jīng)理,負責(zé)烈士陵園建設(shè)資金管理,你看怎么樣?
感謝林縣長信任,我一定不辱使命,殫精竭慮!劉強把腰桿子挺得筆直,語氣堅定地說。
哈哈,老同學(xué),你看你,放松些嘛,別搞得像上戰(zhàn)場似的。我們倆商量事情,你也可以發(fā)表自己的看法,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有些事,你若是拿定了主意就可以辦,我信得過你。
林志兵微笑著說這番話。
林志兵的信任遠超出劉強的預(yù)期,他感到是力量無比的臂膀伸了過來。
劉強告別林志兵,獨自回到了鳳凰山。
接到劉強的電話,馬振彪一大早迎到了村口,望著遠處公路上揚起的灰塵,開心得像個孩子。
沒待劉強說什么,馬振彪便領(lǐng)著他上了山,繞著幾個山頭轉(zhuǎn)了一圈兒,最后爺兒倆在三畝八分地停住了腳步。
大伯從隨身的布兜里掏出一條有些發(fā)白的毛巾,說若不嫌臟,擦擦吧,看把你累的。劉強連忙接在手上,在頭頂、臉上、脖子、后背擦了一遍,倆手擰了擰,毛巾里的汗水濕了地上一片。
三子,這鳳凰山九嶺十八峰,數(shù)過去,看過來,也就算大伯這塊地好。你爹眼力不錯,可大伯不能給呀。我發(fā)過誓,這地只能給你姑那幫英雄。大伯今天給你拍胸脯,這地歸公家了。
大伯,謝謝您!劉強走上前,很動情地握住了馬振彪粗糙而有力的大手。
考察完鳳凰山,劉強心里大致有了底,他向山下的司機招了招手,準備往回走。大伯說,別急嘛,難得回家一趟,留下來爺兒倆喝一口吧。劉強笑笑,說這頓酒先記賬,等烈士陵園竣工典禮,我一定陪您樂和樂和。
好嘞,我記這兒了。馬振彪拍拍胸口,開心地笑了。
下了山,小車剛跑出一段路,手機卻響了。
劉強啊,好消息呀。林志兵很興奮,語速也挺快。說,劉菁在省里的公關(guān)取得了重大進展,賀副主席親自出馬疏通關(guān)系,資金問題可望近期得到解決。
太給力了!劉強在電話里喊了起來。
林志兵說還有一件事,縣委縣政府決定即日進行烈士陵園奠基儀式,限你三天內(nèi)準備好現(xiàn)場。
劉強剛提起的高興勁頭,卻被林志兵后一句話給打沒了。
可能急了點兒,但我相信你有辦法。重擔(dān)壓快步嘛,甩開膀子干吧。別緊張,還有我呢。
雖然林志兵語調(diào)平緩,但聽得出絕無回旋余地。
林志兵囑咐他說時間緊,但是標準不能降低,他一口氣布置完了各項具體任務(wù)。
劉強不停地嗯嗯嗯。
掛上電話,劉強有些后悔了。辦這么多事,得花大把的票子,可林志兵只顧派活,只字不提錢的事。
林志兵不可能沒想到錢的事,想必是在有意回避。既然是這樣,提也是白搭,否則是找罵。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只要上頭撥款到了位,一切都好說。他拿定了主意,能賒欠的先欠著,不能欠的鄉(xiāng)里出錢墊著。他吩咐鄉(xiāng)財政所長趕快去想辦法貸款,數(shù)額不能低于一百萬,他得用這筆錢頂上一陣子。
劉強雇了上百個勞力,不分晝夜地干,就著大伯的三畝八分地搭了個主席臺,平整出一個能容納六千多人的廣場。
正忙得不可開交的時候,林志兵又打來電話,給他布置新任務(wù)。說,為了保障奠基儀式的轟動效應(yīng),需備好五千件文化衫和紅帽子。還要在鳳凰山公路沿線插上彩旗,主會場按東南西北方位設(shè)置四道彩門,會場四周懸浮八十個大氣球,掛五星紅旗和宣傳標語。林志兵特別強調(diào),這次活動上級領(lǐng)導(dǎo)很重視,親臨主會場,在安全保衛(wèi)上絕不能出任何差錯。責(zé)令三和鄉(xiāng)立即成立民兵保衛(wèi)應(yīng)急隊,同縣公安局防暴警察密切協(xié)作,形成一道人體盾牌,從根本上保障領(lǐng)導(dǎo)們安全。
林志兵正準備掛斷電話,突然記起了一件事,說奠基那天,你們鄉(xiāng)中小學(xué)生放假一天,由校長領(lǐng)隊,全部集中到主會場當(dāng)拉拉隊,所有學(xué)生人手一個花環(huán),學(xué)校要設(shè)計統(tǒng)一規(guī)范的口令。
不就一個象征性的啟動儀式嘛,有必要興師動眾,勞民傷財嗎?劉強在肚子里叫苦不迭,真想罵林志兵你媽的真能折騰。
七
劉強不敢懈怠,幾天幾夜沒合眼,一直盯在工地上。腦殼里像裝了一桶糨糊,稍微晃動便嗬嗬嗬地響,兩只眼睛紅腫得像爛桃子,見光就淚流滿面。他點了幾滴眼藥水,就著月光,看了看手表,時針指向凌晨五點。王秘書走了過來,將他扶到路邊坐下,說劉縣長您累壞了,打個盹吧,離奠基儀式還有幾個小時呢,就剩點兒小活兒了,我在這里盯著,您放心休息一會兒吧。
這一說瞌睡蟲蜂擁而至,在他渾身蠕動起來。他感覺眼睛像被打了五○二膠,怎么也睜不開了。于是裹著軍大衣,斜著身子躺在草叢里呼呼大睡起來。
劉強,醒醒,醒醒啦!
感覺被楊慧踢了一腳,摔到床底下去了。劉強閉著眼睛,霍的一下跳了起來。
來,抽支煙,看來你是累壞了。林志兵扶住胡子拉碴,頭頂上結(jié)滿霜花的劉強。
林縣長,是不是誤事了?
劉強艱難地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四周布滿了穿戰(zhàn)斗裝的防暴警察和穿迷彩服的武警,幾十條警犬依次排開,粉紅的舌頭從嘴巴里溜出來,一個勁地嘿嘿嘿地喘氣。
林志兵幫他摟了摟軍大衣,心疼地說,劉強啊,辛苦了。別緊張,時間還早著呢,去洗漱一下。我給你備了一套西裝,放在車子里。抓緊吃點兒東西,完了到車里瞇會兒,有事我會叫你的。
劉強感激地笑笑,將躺在草叢中打呼嚕的王秘書叫醒,一塊兒去了。
劉強剛瞇著,手機就響了,林志兵說奠基儀式提前了,各項準備工作進入倒計時,請馬上就位。
這時,山腳黑壓壓地聚了許多人,嘈雜的喧鬧聲在山谷里震蕩,山鳥受到了驚嚇,撲棱著翅膀,拼命地朝山外逃去。
林志兵老遠看見了劉強,拿起了麥克風(fēng)說。喂喂喂,請劉強同志迅速到主席臺右側(cè)來,組委會有要事商量。林志兵重復(fù)了幾遍。
聽到林志兵呼叫,劉強箭似的跑了過去。
林志兵將劉強拉到后臺,興奮地對他說,剛剛接到通知,省領(lǐng)導(dǎo)對烈士陵園奠基儀式特別重視,省政府、人大、政協(xié)、包括省軍區(qū)都來了領(lǐng)導(dǎo),規(guī)格高得很啊。你的任務(wù)是現(xiàn)場組織協(xié)調(diào),要保證現(xiàn)場有條不紊。請千萬記住,保證首長們安全是頭等大事,責(zé)任重于泰山,不得有絲毫閃失。如果現(xiàn)場出現(xiàn)異常,無需請示,果斷處置!
劉強立即應(yīng)答:是!
太陽爬上了鳳凰山峰,林志兵一聲令下,數(shù)十名身著紅軍裝的號手,吹響了雄壯激越的沖鋒號。霎時間,排山倒海的喲嗬聲和春雷炮聲呼嘯而起,十幾條黃龍從山峰飛臨主會場,舞出了“愛我中華”“緬懷英烈”的字樣。后面的隊伍就更熱鬧了,威風(fēng)鑼鼓方陣、腰鼓方陣、管樂方陣、嗩吶方陣、大頭娃娃方陣、采蓮船方陣、女紅軍方陣、八路軍方陣、志愿軍方陣。
劉強看呆了,沒料到林志兵三天時間弄來如此龐大的專業(yè)團隊。
陣容龐大的拉拉隊進場了,上千名身著文化衫,手持花環(huán)的中小學(xué)生齊聲高呼:歡迎,歡迎,熱烈歡迎!愛我陸風(fēng),振興中華!
儀仗隊剛?cè)雸鐾戤叄侥_下便傳來了嗚啊嗚啊的警笛聲。三臺警車開道,為首的一臺打開了天窗,一位警察拿著喇叭喊:讓開,讓開,趕快避讓,后面有首長車隊!
路旁邊湊熱鬧的老百姓嚇得像出了籠子的山鳥,鋪天蓋地亂跑。一個挑著擔(dān)子的山民被嚇蒙了,站在路中央不知如何是好。首臺車里迅速跳下來一個身材高大的警察,他一記掃堂腿,山民應(yīng)聲倒地,翻滾幾下后昏死在路基下面。
劉強心頭一緊,想前去制止,卻發(fā)覺一條黑色的長龍奔馳而來。二十臺嶄新奧迪R8,忽閃著防霧燈,齊聲響著喇叭,依次駛向會議特設(shè)的停車場。
王秘書看傻了眼,拍著巴掌尖叫。這車他只在網(wǎng)上瀏覽過,沒料到竟扎著堆來到了小山村,他這個車迷算是大開眼界了,情不自禁地對身邊的馬振彪嚷道:馬爺爺,好車啊,每臺二百多萬呢!
狗屁,不就四個轱轆背個烏龜殼嗎,哪能值那么多錢?
嘿嘿,原裝德國進口的頂級版,貴著呢。王秘書身影一閃,追著奧迪車隊而去。
娘的,幾百萬,這可是一棟樓的價呀!馬振彪像被人在胸口杵了一拳,疼得他眼冒金星。
車隊緩緩?fù)A讼聛?,從第四臺奧迪車中走下一位雍容華貴的女士。劉強一眼認出是賀副主席,心口撲撲撲地跳。
他見到了劉菁。她穿一身粉紅色套裙,脖子上圍一條肉色的絲巾,顯得清純而嫵媚。
劉菁跟著走下車,挽住了干媽的手。
劉強感覺血液快從血管里躥出來了,幾步便沖到了車隊跟前。
劉菁的目光掃了過來,臉色平靜,漠然,好像根本就不認識他。
猶如一盆冰水從頭頂澆到了腳跟,他沮喪地撤到了外圍。
一通走過場的奠基儀式后便是節(jié)目表演。為了這次盛大的政治活動,縣劇團的戲班子受命幾十號人馬傾巢而出,老生、青衣、花旦悉數(shù)上場,都是江湖上叫得響的名角,唱念作打的功夫了得。
首演《楊子榮打虎上山》,楊子榮一陣急跑登臺,他左手執(zhí)馬鞭,右手提大衣,挺胸,提臀,擺頭,亮一副器宇軒昂、氣吞山河之勢。然而,觀眾不買賬,嚷著說太老貓了,不過癮,趕快換節(jié)目。
劇團立即撤下操短槍的“三爺”,換上了英姿颯爽的穆桂英。這招很靈,全場爆發(fā)出雷鳴般的掌聲,叫好聲不絕于耳。穆桂英形體豐滿,雙目傳神,那對豐腴的奶子,完全不在乎戲服的約束,蹦蹦跳跳,像兩只振翅欲飛的乳鴿。一伙年輕人來勁了,像旋轉(zhuǎn)的陀螺,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鴿子”,扯著喉嚨叫好,好哇!
一折戲表演完畢,上氣不接下氣的穆桂英接連謝了五回幕,可觀眾仍然不依不饒,高喊穆桂英再來一個好不好,大家齊聲說好。再來一個要不要,都說要。幾十個小伙子從不同方向朝舞臺圍了過來,拍著巴掌要穆桂英返場表演,臺下的觀眾附和著鼓掌。原計劃穆桂英就這出戲,沒有其他安排。咋辦呀?情急之中,劇團團長跑上臺,同穆桂英耳語了幾句。穆桂英會意,三下五除二,當(dāng)眾扒了古裝戲服,露出一襲黑色裝,還從人群中摘了一頂黑帽子扣在自己頭上,和著嘭嚓嚓,嘭嚓嚓的鼓點,扭屁股,捂肚皮,勁歌熱舞起來。這一下可不得了,如同鹽粒子扔進了燒開的油鍋里,整個會場瞬間沸騰起來,掌聲,歡呼聲,口哨聲攪成了一鍋粥。
邁克·杰克遜,我愛你!
學(xué)生們紛紛扔掉手中的花環(huán),雙手窩成喇叭,拼命地尖叫,礦泉水瓶在人們頭頂上亂飛,觀眾紛紛中彈,哭喊聲四起,會場一片紛亂。
林志兵嚇壞了,慌忙叫停。對著劇團團長劈頭蓋腦一頓臭罵。誰讓你擅自換戲,省里的領(lǐng)導(dǎo)就喜歡京劇,無組織,無紀律,嘩眾取寵,回頭我撤了你!
劇團團長嚇得一臉的慘白、一身汗水地做檢討,說林縣長對不起,我們馬上改演《沙家浜》。
首長們顯然沒興趣看下去了,紛紛離席。林志兵慌了神,趕緊吩咐立在一旁的劉強疏通出口,保證奧迪車隊暢通無阻。
劉強拿起對講機,哇哇哇地嚷了一通。一時間,凄厲的警笛聲回蕩在山野里,飛揚的塵土蓋了半邊天。
首長車隊走了,劉強感覺心臟像被人掏空了。望著遠去的揚塵,黯然地嘆息了一聲。就在這時候,腰間震動起來了,他立馬打開手機套看了一眼,手機屏幕上有兩個字和一張笑臉。
八
劉強從鳳凰山處理完被踩踏莊稼的農(nóng)戶補償問題,屁股還沒坐穩(wěn),自家的房門就被人擂得咚咚響。王秘書臉色蒼白、神情緊張地立在門外。
劉強來了火,黑著臉吼道:搞得像死人著火似的,什么事把你嚇成了這副模樣?
劉……劉縣長,昨天那幫討債的人又來了,今天來的人更多 ,開了幾臺卡車,把鄉(xiāng)政府大門堵死了,幾名保安都打傷,派出所的人出面都制止不了。來人嚷著要你出來對話,不然就燒了鄉(xiāng)政府。
胡鬧嘛!又不是不給錢,用得著采取這樣極端的方式嗎?劉強的手抖了一下,嘭的一聲,茶缸滑落在地,摔得粉碎。他對王秘書說,走,去看看。
王秘書說現(xiàn)在上訪的人都急了眼,走正門肯定不行,我們從后門翻墻進去,讓派出所警察來接應(yīng)。
劉強攀上圍墻一棵大樹,朝政府院子里一看,吃驚不小,見幾百人打著“我們要吃飯,農(nóng)民工工資不能拖欠”“死人不能讓活人受罪”“劉強搞政績,百姓遭禍殃”的橫幅。
這些人上訪過幾次,都是奠基儀式主會場幫工的民工和挖掘機、推土機、打樁機的老板們。當(dāng)初,他不同意林志兵租車擺弄什么架勢,林志兵大發(fā)雷霆,罵他不長腦子,說不就是錢的事嗎,我縣財政不缺這幾個子兒。劉強啊,這事你得不折不扣給我辦好,至少租五十臺車,每臺車都要披紅掛彩,整整齊齊排列在山坡上,若給我掉了價,你這助理也就別干了。
劉強心里清楚,不管干不干活,老板們都是按臺班算租金,五十臺車租一天,費用可不是小數(shù)。這錢誰出?狗屁,還不是老子他媽的替人消災(zāi)。
上訪的還有一些可憐巴巴的農(nóng)戶。奠基那天來的車多,都爭著往前擠,不少車輛翻到了田地里。萬幸沒造成人員死傷事故,可是汽油柴油卻污了一大片農(nóng)田。王秘書算過,這些農(nóng)田污染損失達到了兩百多萬塊。
欠債還錢,損害了人家得賠償,這都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蓜姼觳惨簧焓莾芍豢帐郑脒^將這事向林志兵匯報,琢磨過一陣后,只得作罷。于是,硬著頭皮給上訪人員做工作,說請各位放心,只要上頭撥款到位,一定給大伙兒兌現(xiàn)。然而,轟轟烈烈的奠基儀式過去了幾個月,縣領(lǐng)導(dǎo)們似乎忘了修建烈士陵園這檔子事,更不要說撥款了。
看這情形,若不給個說法,今天怕是沒完。劉強啪啪啪撥通了財政所長的電話,問那一百萬貸款到賬沒有。財政所長說他天天都泡在銀行,請了飯,唱了歌,洗了腳,還送了紅包,可省銀行的放貸指標一直下不來,只能等消息。
劉強壓著性子問,鄉(xiāng)財政賬上還有多少錢?
總共不到一百萬。
行。貸款的事先放一放,你同銀行交涉好,這些錢我要急用,準備好現(xiàn)款。
劉縣長,這些錢都是養(yǎng)命錢啊,包括教師和鄉(xiāng)干部的工資,小三型水庫維修款,扶貧救濟款,軍烈屬慰問金,都是一個蘿卜一個坑,挪不得的。尤其水利款和救濟款,挪了就是犯法,我可擔(dān)不起這個責(zé)任!
都啥時候了,先救火再說。出了問題,我劉強負責(zé)。別啰嗦了,趕快來鄉(xiāng)政府,若再唧唧歪歪,我撤了你!
財政所長嚇了一跳,急忙說,我馬上趕到。
這時,鄉(xiāng)政府院里人越聚越多,一伙兒紋了身的板寸,手里拿著棍棒,沖進了院子里。
砰砰砰,鄉(xiāng)政府辦公樓一樓的辦公室已被人踢開,有人開始砸窗玻璃,撬保險柜。院子一角的幾只廢舊輪胎被點著了,一時間火光沖天,濃煙滾滾。
啪啪啪三聲槍響,派出所長扣動了扳機,對天鳴槍示警。板寸們稍愣了一下,揮舞著棍棒朝派出所長撲來,圍觀的人幸災(zāi)樂禍地起哄。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火速增援的縣公安局防暴警察大隊官兵迅速包圍過來??墒牵t了眼的上訪群眾在板寸們的鼓動下,抄起窯磚、木棒向警察們逼來,一場警民對峙的流血沖突一觸即發(fā)。
劉強沒料到會出現(xiàn)如此緊張的局面,他縱身跳進院里,一個箭步?jīng)_上了停在院中央卡車的車頂,大聲道:同志們,朋友們,請大家冷靜,聽我講幾句話。造成今天這種局面我劉強應(yīng)負有不可推卸的責(zé)任,由于我們的工作沒有及時到位,給大家?guī)砹寺闊?,我在這里真誠道歉!他彎下腰,向人群深深鞠了一躬。
見大伙兒靜下來了,他接過王秘書遞上的喇叭,說不是政府賴賬,故意拖欠各位,而是變化打亂了計劃,使我們暫時出現(xiàn)了支付困難。但是,不管怎么說,拖欠就不對。我今天把鄉(xiāng)財政所長請來了,給大伙兒亮亮家底,賬上不到一百萬,都是老師和鄉(xiāng)干部的工資,還有些是救命錢,按法律規(guī)定,動了要坐牢的。鄉(xiāng)干部都快半年沒發(fā)工資了,家屬意見很大,我今天豁出去了,給大伙兒發(fā)錢。不過,就這么多錢,可謂僧多粥少,怎么辦?我的意見是這樣,鄉(xiāng)干部工資一分不發(fā),老師的發(fā)一半,這樣可以擠出來四十多萬塊錢。這些錢發(fā)放的方式是:農(nóng)民工工資全部兌現(xiàn),翻車污染戶暫時每戶預(yù)支五千元。租車的老板們,你們的門道多一些,給我老劉一回面子,也是請大家支持一把,先付三分之一。余下的錢,我劉強用頭上這頂烏紗帽擔(dān)保,只要上面款子到了,一定全額補發(fā),大家說行不行?
你在縣里當(dāng)官,拍屁股就跑人,到時候我們找誰要錢去?有人不信他,提出了質(zhì)疑。
跑了和尚跑不了廟,我可以把本人的工資卡押給大伙。我若是失信了大家,你們還可以將我家那套房子依法拍賣,一言九鼎,決不食言!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上訪的群眾也就不再說什么,跟著鄉(xiāng)財政所長去銀行辦理支付手續(xù)。
這事勉強應(yīng)付下來,可沒待劉強喘口氣,又來事了。馬振彪背著個包袱,一把拉住劉強,說我在家都等得頭暈,就是等不來你一個準信。你今天給老子放個屁,這墓是修還是不修?
您添啥亂啊,祖宗呃,我都急得就差跳樓了,您老消停消停,讓我歇口氣好嗎?
我就剩了半口氣,還管你能活多久。反正這褥子和盤纏都背來了,就死在這里等你的消息。
真是豆腐掉進了灰堆里,吹不得,也打不得。劉強不想同馬振彪吵,也吵不動了。他走進辦公室,拿起話筒,摁了一組數(shù)字。
座機嘟了半天,無人接聽。他看了看怒氣沖沖的大伯,又撥了幾遍電話。
誰呀,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沒完沒了地打電話,不知道在忙嗎,啊噢!
林志兵的聲音混沌而模糊,像從井底飄出來的。電話里還隱約傳出女人的嘀咕聲,脆脆的。但頃刻間被嘩嘩的沖水聲淹沒了。
劉強腦袋嗡的一炸,趕緊掛了電話。
也就在這一刻,他的手機滴滴了幾聲。劉菁告訴他,資金問題取得了突破性進展,首期撥款六千萬元,即日到賬。
天啦,有救了!劉強高興得在辦公桌上猛拍了一巴掌。
馬振彪看著前后判若兩人的劉強,鼻子哼了一聲,說又瘋了一個!
九
不久,林志兵被任命為市委常委,兼任陸風(fēng)縣委書記。就職后的第三天,林常委輕車簡從地視察了革命烈士陵園建設(shè)工地。
前一陣子,林志兵同劉菁天天泡在省城,自然成了省委許副書記家里的???。賀副主席不厭其煩地聽他匯報工作,時不時插話,問烈士陵園工程進展情況。林志兵是個匯報的高手,從征地、施工隊伍招標、工程質(zhì)量等各環(huán)節(jié)的細節(jié)繪聲繪色報告得十分詳細。賀副主席聽得很認真,還做了記錄,反復(fù)叮囑這是一項紅色工程,陽光工程,也是廉潔工程,務(wù)必加強監(jiān)管,絕不容許營私舞弊的現(xiàn)象發(fā)生。還告訴林志兵,說若有時間,她可能會再去工地現(xiàn)場看看。
賀大主席微服私訪,我們未來的林書記得好生接駕喲!劉菁坐在賀敏君身邊,把話接了過來。
賀敏君在劉菁額頭上輕輕地點了一下,假裝生氣地說,就你這丫頭聰明。別在這里貧了,我們在談?wù)履?。去給你干爹打個電話,問他晚上能不能推掉其他應(yīng)酬,就說陸風(fēng)縣的小林來了。
好嘞!劉菁扭著輕盈的身段,飄到屋外去了。
林志兵這回只帶了縣委辦公室常務(wù)副主任和縣財政局長兩位嫡系。
他對鳳凰山的認識完全來源于劉強的介紹。劉強曾對他說過,鳳凰山是塊福地,出了不少名人,單從這里走出去的共和國將軍就有十多位,三和鄉(xiāng)歷來就有將軍之鄉(xiāng)、烈士故里、狀元搖籃的美譽。他佩服自己的目光,沖破重重阻力,爭得了烈士陵園的項目,大手筆地搞了一個別開生面的奠基儀式。雖說那天節(jié)目表演環(huán)節(jié)出了點兒小插曲,但瑕不掩瑜,無傷大雅,省里來的領(lǐng)導(dǎo)們都交口稱贊,說林志兵能辦事、會辦事、能辦大事。一些因故未能到場的部門領(lǐng)導(dǎo)紛紛打電話向林志兵表示祝賀和由衷的感謝。
得天時地利人和方能成就一番事業(yè)?。∷底愿袊@了一下,慢步走下高坡,迎接朝他奔跑而來的劉強。
這家伙厚道、干練、忠誠、務(wù)實,他挺滿意。如果說烈士陵園的項目發(fā)揮至關(guān)重要作用的是劉菁,但劉強的作用不可或缺。某種程度上,劉強顯得更重要。他這次能順利提拔,劉強應(yīng)是功不可沒。
不好意思,不知林書記前來現(xiàn)場辦公,有失遠迎了。劉強伸出雙手,準備握住林志兵。忽然發(fā)覺自己雙手沾了不少泥土,立馬縮回來,在衣服上擦了擦。
嘿嘿,老伙計,你跟我客氣啥呢?林志兵將手握了上去,關(guān)切地說,黑了,也瘦了不少哇。你可要當(dāng)心身體啰,千萬別累出啥毛病來。都四十歲的人了,干活悠著點兒,沒必要大小事情都親力親為,有些事讓年輕人多跑跑,你把把關(guān)就行。領(lǐng)導(dǎo)干部就要學(xué)會彈鋼琴,抓主要矛盾。對不對?
感謝書記關(guān)心,按書記的指示辦。
你看看,目前還有啥困難、什么事盡管說,我今天就是替你打工來的,哈哈!
林志兵開起了玩笑。
您上次現(xiàn)場辦公幫我們解決了大問題,在土地征收上節(jié)省了不少費用,工程指揮部班子成員都說林書記是我們的救星呢。
喲,這話可過了,不能往我個人臉上貼金。林志兵給劉強遞了一支煙,劉強趕緊給他點上火。
林志兵舒服地呼出一溜煙霧,說這是縣里的特一號工程嘛,我作為一把手肯定得竭盡全力呀。呃,那幾個拆遷戶安置好沒有,可不能留下后遺癥啊。老區(qū)群眾的覺悟整體還是不錯的,為了這紅色工程作了不少犧牲,他們的利益,我們一定要保護好。這個原則,你得把握好。
書記,請放心,我們會不折不扣地執(zhí)行您的指示!
哈,又沒長記性了。不能說我的指示,而是執(zhí)行黨的群眾路線政策,記住了嗎?林志兵拍了拍劉強的肩膀,說走,陪我到工地各處看看。
劉強趕緊摘下自己頭上的安全帽給了林志兵,說按工程進度,資金有了一些壓力,第二批九千萬,不知啥時候能到位。
林志兵哦了一聲,伸手撓了撓頭,說這事啊還得靠劉菁運作。當(dāng)然,我也會去省里向許副書記和賀副主席等領(lǐng)導(dǎo)匯報,盡快把余款拿回來。
倆人轉(zhuǎn)了一圈,在一處僻靜的地方停了下來,林志兵在劉強肩上拍了一下,說你的材料已經(jīng)報到了市委組織部,賀副主席對你挺關(guān)心,市委常委班子對你整體評價也不錯,同意你先主抓烈士陵園工程,協(xié)管縣農(nóng)業(yè)口工作,享受副處級待遇,待時機成熟轉(zhuǎn)為實職。任命文件不久就會發(fā)下來。
劉強的心里涌上了一股暖流,很誠懇地說了一些感激之類的話。林志兵搖搖手,說你這人有一點不好,就是迂了一些,我說過嘛,我倆之間用不著客套,工作上相互支持配合,生活上是同學(xué)加兄弟。我一直有這么一個觀點,共產(chǎn)黨員也是人,凡人都有七情六欲,不講情義的共產(chǎn)黨人,那是百分之百的虛偽和自私。
劉強趕緊說是是是,從隨身包里拿出一瓶礦泉水遞給林志兵,說光顧說話,讓你渴了。
林志兵喝了一口說,下周,我要去參加全國城鄉(xiāng)文化建設(shè)經(jīng)驗交流會,可能還要去國外考察一段時間。還是那句話,你看準了的事,不必向我匯報,按規(guī)定和程序辦理就行。再說,你是城鄉(xiāng)文化投資總公司法定代表,縣委是不能干預(yù)你們正常業(yè)務(wù)工作的,好好干吧,作風(fēng)還要硬朗一些,呵呵。
劉強愉快地說,您放心,我一定盡力。
這時,林志兵拿起了手機,在上面說你過來吧。
財政局長挺著大肚子,氣喘吁吁跑了過來。他用袖口擦擦臉上的汗水,看了林志兵一眼,又瞅了瞅劉強,說劉縣長烈士陵園奠基儀式縣里也花了不少錢,共開支了三百二十萬元,主要是禮金、禮品、餐飲、高爾夫、還有機票……
哎哎,啰嗦那么多干嘛,不都是接待費嗎?林志兵瞪了財政局長一眼,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說你們對接吧,我到前頭去瞧瞧。
劉強腦袋一炸,工程已經(jīng)全面鋪開,包工頭每天催命似的跟著他,說是要按合同支付工程進度款,他都強行壓著沒辦。第二批撥款還沒有到位,用錢的地方很多,他有些招架不住了。這一下子冒出了幾百萬。這么個大數(shù)啊,都干了些什么事?
財政局長見劉強沒吭聲,以為他在賬務(wù)處理上犯了難,便湊過來細聲說劉縣長,這些費用雜七雜八,審計起來可能不大好看,兄弟我料到你有難處,給開了一張咨詢費的發(fā)票,報賬是絕對沒問題的。他很專業(yè)地告訴劉強,咨詢費是只筐,啥都能往里邊裝。還說,縣財政局就那幾個打醬油的錢,縣里各部門還有一大把的招待費、會務(wù)費、差旅費、醫(yī)藥費等等都拖著沒報?,F(xiàn)在我真的坐不住了,也不敢出門見人。你不知道,大伙兒見了我便瞪眼,恨不得把我殺了榨出油水來。唉,不當(dāng)家哪里知道當(dāng)管家的難處呀,兄弟我都快愁死了。哪像你劉縣長,上億的票子在手里攥著,多爽。麻煩劉縣長給救救火,把這錢早點兒匯過來,以解我燃眉之急,兄弟我在這里先謝過了。
財政局長雙手抱拳示意,打著哈哈走了。
仿佛被人打了一棒子,劉強感到腦袋暈乎乎的,一個趔趄,屁股坐到了地上。
實在是累了,他也想趁機歇一小會兒,可腰間的手機卻叫了起來。
在忙啥呢,是不是把人家忘到爪哇國去了,都不給個電話。哼,你們男人都一個德行,得到了就不懂得珍惜。
電話里的聲音充滿哀怨,好像還有啜泣聲。
劉強胸口猛地一抽,壓低聲音說你怎么啦,是不是哪兒不舒服?
電話里邊半天才傳出聲來:人家想你唄!
呃……
劉強沉吟了小半天。
來縣里吧,我剛到,住香格里拉酒店。劉菁脆脆的聲音里多了一些磁性,是那種無法抗拒的吸引力。
我,我……這,這……
不嘛,人家想你!這回是柔腸百結(jié)的綿綿情意,宛若寂靜的夏夜里飄過來一縷芬芳的米蘭花香,穿透了劉強的五臟六腑。
那……那好吧。劉強的聲音很小,像一絲云霧飄落到深澗之中??蓜⑤紖s聽得分明,微笑著啵了一聲。
劉強累得手腳抽筋,他按摩了幾個回合,捋直了大腿,慢慢地朝上挪,把身子靠在床頭上。
劉菁對著鏡子描了紅,捋了捋鬢角處的一絲細發(fā),把一張燦爛的嫩臉湊到了劉強跟前。
親愛的,有件事想同你商量一下。劉菁倆手在劉強臉上輕柔地撫弄了幾下,俯下身親了親他的嘴唇。
劉強點點頭。
由于經(jīng)濟不景氣,財政收入下滑比較快,省政府大幅壓縮了非社會保障性費用支出,烈士陵園第二批費用下?lián)芸赡苁艿接绊?。劉菁站起身,將泡好的茶遞給了劉強。
那怎么辦啊,工程正緊鑼密鼓地進行,我天天盼著來錢呀?
劉強兩眼盯著劉菁,像個嗷嗷待哺的幼兒。
我同你一樣急,這一個多月沒日沒夜地到處做工作,都快愁死了。
林書記說,你路子廣,辦法也多,應(yīng)該不是問題吧。
林書記這人真纏人的,總給我壓任務(wù)。
是嘛?劉強臉上的表情有些不自然。
還好,你運氣不錯,省里主要領(lǐng)導(dǎo)批了字,同意烈士陵園費用額度不減,只是節(jié)奏要緩緩。
劉強并未完全在意劉菁的話,一把將她摟在懷里,狠狠地親了一口。說,我家劉總就是能耐大!
也不害臊,誰是你家劉總,自作多情。劉菁頑皮地在劉強胳肢窩里掏了一把,癢得劉強縮成了一只貓,她卻在一旁笑彎了腰。
嬉鬧了一陣子,劉菁拿起桌上的文件夾,說看看這個。
劉強快速地在文件上掃了一眼,立刻沉下臉,喃喃自語:這是要抽我的筋,還是扒我的皮呀。
喲喲喲,怎么搞得像被人強奸了似的,這件事我絕對不讓你為難。劉菁矯情地搖了搖劉強的手說,哥,我都是你的人了,有什么事不好商量?
劉菁認真地說,林書記還在當(dāng)副縣長的時候就承諾過,烈士陵園的項目按公司化運作,即從項目爭取到資金落實實行全額風(fēng)險包干,按到位資金百分之十的比例提取費用。這份協(xié)議,林書記看過,他沒有意見,說你是縣城鄉(xiāng)文化建設(shè)有限公司總經(jīng)理,既然是經(jīng)濟層面的事情,理應(yīng)是公司對公司。
要抽去這么一大塊,工程還怎么干?
哎喲,我的哥哥耶,你傻呀,烈士陵園又不是造高鐵和軍艦,哪能實打?qū)??我看它的分量遠比不上一場球賽。中國足球踢得多爛,國家哪一天不向里邊砸錢,十三億人踢一個球,每年往里投的錢恐怕不會少于上千億元,鬧騰了幾十年,俱樂部一大把,連亞洲都踢不出去,都追究誰的責(zé)任了?你呀,不能啥事都當(dāng)真,你把工程規(guī)模壓一壓,手里不就闊綽了嗎?這叫退一步海闊天空。
劉菁這套理論令劉強吃了一驚,沒料到這位床上功夫的高人,比他還“中國通”,一絲莫名的恐懼從他心頭掠過。
劉菁見劉強默然無語,擔(dān)心話直了,感到挺后悔,連忙坐到床頭,摟著他的脖子說,親愛的,我這是公司行為,現(xiàn)在干什么都要投入的,運作成本也不低呀,你不能讓我當(dāng)一回白求恩,連命都搭上吧。退一萬步說,即使我不圖一分錢的利益,還有幾十名員工呀,總不能讓他們喝西北風(fēng)吧。再說了,后面還有九千萬,關(guān)卡多著呢,即使妹妹我神通再大,你讓一雙空手打哇哇?
劉強想了想,覺得劉菁說得有道理,人家辛辛苦苦忙活了大半天,投入又那么大,獲取相應(yīng)的酬勞和利益理所當(dāng)然。他拉過她的手說,我目前手頭有些緊,能否預(yù)付一部分,待所有款項到位后再全額付清?
當(dāng)然可以呀,老公有困難,老婆哪能乘人之危呢?你先付五百萬吧,發(fā)票我隨后開過來。不過,咱們得在協(xié)議上簽字,依法辦事,這樣對你對我都好。
行,按規(guī)章制度辦,林書記也是這么說的。劉強嚓嚓幾筆簽上了自己的大名。
十
馬振彪斜著靠在床頭,像一條快死的魚,有一口沒一口地張著嘴巴。這一段時間,他的肚子悶脹得像個大南瓜,吃不下去,也拉不出來。村里的醫(yī)生替他把了脈,看了他的舌苔,說這是著急上火惹的毛病,問題不大。給他吊了幾天點滴,開了十幾服中藥,還拔了火罐,喝“糊米水”(土方子,把大米炒焦后熬水,有清火利便的功效),但都不頂用。
劉強那天告訴他,說去省里辦件急事,長則個把星期,短則兩三天。可這一去便沒了蹤影,工地缺錢,包工頭們不干了,熱鬧的工地一下子比墳場還冷清。
晚上,他一口氣給劉強撥了十幾個電話,可回話的都是些女孩子,不是說用戶已關(guān)機,就是說不在服務(wù)區(qū),還有個說這是空號,氣得他恨不得砸了電話機。都停工一個多月了,你小子死到哪兒去了,看不把老子給急死呀?
他仍不甘心,顫顫巍巍在柜子里摸索了小半天,找出來一個發(fā)黃的小本本,瞇眼撥了劉強家里的電話,聽筒里傳出一個女人嘿嘿幾聲傻笑,隨后是狼嗥的聲音。他心頭一驚,天亮后租了一臺摩托,奔鄉(xiāng)政府而去。
他發(fā)現(xiàn)王秘書的眼睛紅了一圈,給他泡了一杯茶后把臉背了過去。
馬振彪感到大事不妙,猛地站起說,娃娃,我家三娃子是不是出了啥事?
王秘書輕輕抹掉眼角的淚水,轉(zhuǎn)過身告訴他,劉縣長被抓了。
什么,你再說一遍!馬振彪腦袋嗡了一下,一把抓住王秘書的手。
有人舉報劉縣長輕信不法外商,被騙走了幾百萬工程款,還說和對方有不正當(dāng)?shù)哪信P(guān)系。林書記出國回來后親筆批示:劉強涉嫌濫用職權(quán),給國家和人民造成了巨大損失,褻瀆了革命烈士的英靈,是陸風(fēng)人民的恥辱,要堅決從嚴查處。
這孩子從小就憨厚老實,樹葉子掉下來都怕砸破腦殼,怎么可能干那些事呀?老天爺,八成是那些龜孫子耍了花招,讓我家傻小子中了圈套啊!馬振彪捶胸頓足地嚎啕大哭起來,王秘書陪著落淚。
太陽快下山的時候,馬振彪暈暈乎乎地回到了鳳凰山,佝僂著身子在工地上巡視。
工地上見不到一個人影子,幾棵大樹冠上纏著一些發(fā)白的紅布條,在微風(fēng)中無精打采地飄動,像墳地的招魂幡。他從地上拾起一根木棍,拄著朝東面走去。
來到鳳凰山的下沿,他的心立刻懸了起來。高山的半腰被挖去了一大截,大山像一只折了翅膀的鳳凰,凌空而立,隨時都有墜落的危險。
靠山處是一排建筑物,已是斷垣殘壁,瘋長的狗尾巴草,包圍了墻垛,幾只肥壯的老鼠在草叢中竄來竄去,沖著馬振彪骨碌碌地翻白眼。他望著一片荒涼的工地廢墟,眼淚嘩嘩嘩地流個不停。
空氣異常沉悶,見不到一絲水汽。已經(jīng)連續(xù)二十多天沒下過一滴雨,鳳凰山已熱成了一個巨大的火爐,黑魆魆的山巒如同沉重的鍋蓋扣了下來,悶得人們扯著嗓子喘氣都嫌慢。馬振彪拉下蚊帳躺在床上,有氣無力地搖動蒲扇。
大黃像中了邪,焦躁不安地在屋子里晃來晃去,間或朝床上嗷嗚幾聲,像急切地要對馬振彪說些什么。
大黃啊,聽話,別鬧呃,讓我歇歇。馬振彪細聲地呵斥了幾句,把眼睛閉上。
大黃抬起頭,眼淚汪汪地大聲哼了幾聲,然后挨著床腳躺下。
忽然,橫空抽出一道銀白色的長鞭,哧哧哧的在夜空中燃燒。緊接著轟隆一聲巨響,鳳凰山的主峰被炸出了一條豁口,瓢潑似的大雨一陣急過一陣撲向山谷。
大黃拼命地汪汪,兩只前爪在墻上使勁地刨,血跡沾滿了墻面。
馬振彪被雷聲驚醒,掙扎著摸到手電筒,準備下床出門。此時,大黃像一道閃電沖了過來,狂吠著攔住了他。
大黃,乖噢,讓讓,雨這么大,工地上我不放心哪!
大黃叫得更兇了,騰地把后肢立起,豎成了一堵墻。
你這畜生,真不知道好歹。我平時怎么對你說的,我們當(dāng)兵的人在危難的時刻就要挺身而出??煅?,快閃開,老子可急了!
大黃根本不聽,繼續(xù)發(fā)瘋似的吼叫,死死地攔住了馬振彪。
黃兒,你混蛋!馬振彪抓起扁擔(dān),朝大黃砍去。
大黃腰身下垂,發(fā)出凄慘的嚎叫聲。馬振彪趁機披上雨披,沖向了雨幕里。
汪汪汪……
大黃不顧傷痛,急步?jīng)_上前,從后面咬住了馬振彪褲腿。馬振彪惱羞成怒,猛揮一腳,哧——褲腿撕裂了。
大黃絕望了,吐出嘴里的布條,沖到了馬振彪前頭。
一道亮光從頭頂上掠過,一條巨大的黃龍張牙舞爪地撲來,整座鳳凰山好像都在移動。
大黃,快跑,危險!馬振彪撕心裂肺的叫喊,可聲音被滾滾而來的泥石流淹沒了。
工地上死一般靜寂,偶爾從樹枝上墜下幾滴雨珠。馬振彪試著想動一下,發(fā)覺能動的只有兩只眼珠子,體溫一絲一絲地被抽去。
山豹子、狗娃、山杏兒……我彪子對不起你們啦!他想哭,對山杏哭一回。這輩子做得最混蛋的事就是沒能娶山杏。在一二八高地,敵軍突破了陣地,三個美國兵撲向了衛(wèi)生員山杏,撕破了她的衣服。情急之中,山杏拉響了腰間的手榴彈,哭著喊:彪子哥,山杏下輩子嫁你!
此時,一條白亮亮的光帶從鳳凰山頂扶搖而上,把大山照得如同白晝,主峰的那個豁口處現(xiàn)出一隊人馬,手牽著手,輕盈地朝他飄來。
山杏走在隊伍的最前面,依然是那么年輕漂亮。她緩緩地蹲下身子,解下腰間軍用挎包上潔白的毛巾,抽泣著擦拭馬振彪臉上的血跡,說,彪子哥啊,你這又是何苦!
馬振彪的嘴角微微抽了一下,眼角邊掛著一顆渾濁的淚珠。
張逸云:筆名林嘯。供職于中國石化巴陵石化公司,中國作家協(xié)會重點聯(lián)系網(wǎng)絡(luò)作家,岳陽市作協(xié)會員。長篇小說《山青月明》獲2012年全國原創(chuàng)文學(xué)大賽二等獎;《浴火》入圍2013年互聯(lián)網(wǎng)文化季長篇小說大賽。創(chuàng)作中篇小說《暗光》《推手》《王瘸子的羅曼蒂克》等,發(fā)表作品一百多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