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的獨(dú)家村像個天然的渡假村,房前房后長滿松樹?,F(xiàn)在村前村后方圓十里已是山荒水枯。
獨(dú)家村只是村莊的名字,村里一百多戶人家靠 山吃山,多數(shù)懶得種田,以偷伐木料為生。村看村,戶看戶,家家戶戶偷木料,有的農(nóng)戶靠偷伐木料蓋起了大瓦房。盡管附近有個林業(yè)站,但村民多在夜間行動,林大警少,敢死隊(duì)常從眼皮子底下溜走,森林民警無可奈何。山被砍得光禿禿的,那些涂著白色松脂的樹樁躺在野地里烤太陽。
村里的李小哥是個老實(shí)本分的莊稼人,性格平和,說話慢吞吞的,膽小如鼠。他不敢偷伐木料,安分守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常是起五更睡半夜,披星戴月,汗灑黃土,日子過得如酸角黃蓮,吃了上頓無下頓。有一次,李小哥夜間難眠,臥床胡思亂想,身邊的小孩放了個響屁,嚇得他一聲驚叫,驚醒后的老婆罵他的祖宗八代。平時(shí)吵起架來,老婆抓住這條“辮子”一抖,李小哥霎時(shí)癟得像個汽球。
村東頭有個三十歲出頭的漢子叫張正天,膽大如虎,村民稱他“張大膽”。此人性情急躁,快言快語,為人仗義。他視金錢為上帝,只要撈錢,在廁所里打滾也干。他常年累月東奔西闖、東游西蕩、四海為家,是全村的首富,日子過得錦上添花,與李小哥家形成強(qiáng)烈反差。張正天是怎樣發(fā)起來的,村里人說不準(zhǔn)。
李小哥和張大膽成了好朋友,村民一個個頭搖得像響鈴。李小哥成了張大膽揮灑驕傲的土壤,張大膽成了李小哥暮空朗照的皎月。張大膽遇到李小哥家有難處,有時(shí)也拔點(diǎn)毛、放點(diǎn)血:跑外歸來,總要捎點(diǎn)糖果、餅干之類給李小哥,所以深受李小哥夫妻的歡迎。李小哥對張大膽畢恭畢敬,視如貴賓。即使李小哥被罵得狗血淋頭,仍然忍氣吞聲。
這天晚上跟往常沒有什么不同,吃過晚飯,張大膽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他想:現(xiàn)在全國一定有很多人像我一樣在看電視吧。電視節(jié)目確實(shí)多,節(jié)目亂糟糟的,煩人的電視廣告沒完沒了,男男女女,紅的進(jìn)綠的出,真他媽的沒勁。他起身換了所有的頻道,結(jié)果都沒有電視連續(xù)劇,便啪的一聲關(guān)掉電視機(jī),走出家門。
他來到李小哥家,李小哥的老婆帶著孩子回娘家去了,兩人各端半碗寡酒,圍坐在火塘神侃,李小哥像聽《天方夜譚》。
“有天晚上,我在村外的墳地里看見一個鬼。那鬼沒有下巴,一臉都是血,很嚇人。”張大膽說。
“世上哪有鬼?!崩钚「缯f。
“你不信?我倆賭個輸贏,今晚你敢去墳地,我賭你一百塊錢;不敢去,你就拿一百塊錢給我,你敢不敢?”
李小哥這兩天手頭緊,連買鹽巴的錢都沒有,咋個輸?shù)闷鹨话賶K錢,于是便說,“有什么不敢的,賭就賭?!?/p>
張大膽要李小哥在每家墳頭上插一柱香,以表示去過,明早兩人一起到墳地去看。張大膽想,老朋友,你輸定了。
張大膽走后,李小哥在火塘邊靜靜地坐著。他從墻上取來鋁制背壺,坐著喝了陣悶酒。這個膽小鬼有點(diǎn)手足無措,后悔跟張大膽打賭。他一想到墳地心里就起雞皮疙瘩,一百塊錢呀,要賣70公斤大米才有一百塊錢,70公斤大米夠一家人吃一兩個月了。糟透了,不去就得掏錢??磥碇坏蒙嶂厦兴崂妫笾亲映猿羝?。他又拿起背壺咕了一口酒,心想,早些去完成這事恐怕更好些。于是,從墻上取下火藥槍,在微弱的燈光下將鐵砂和火藥裝進(jìn)槍管,用鐵條搗了半天,穿上羊皮褂,挎上槍,拿起了七月半燒剩的香柱,走出村子。
夜色深濃,天黑得像鍋底。去墳地的路很遠(yuǎn),捷徑是有的,得經(jīng)過林場。李小哥高一腳低一腳地走在亂石嶙峋的山道上,心慌肉跳。
遠(yuǎn)處傳來貓頭鷹“咕——咕——咕”既沉悶又霸道的叫聲,更增添了幾分恐懼。李小哥借著酒膽,邁開大步向前走,發(fā)出沙沙的腳步聲。他感覺似乎后面有人在跟著他,但又不敢回頭望。他停下來,響聲沒有了。喔,原來是自己的腳步聲。他又繼續(xù)向前走,總感到身后有人跟著。他站住,壯著膽子回頭一看,把他嚇得半死——一道黑黢黢的影子,站在離他百步遠(yuǎn)的地方!他走,黑影也走;他停,黑影也停;他奔跑,黑影也奔跑。李小哥拔腿便跑,一口氣跑到墳地,回頭一看黑影不見了,這更加增添了內(nèi)心的恐懼。
李小哥心慌手抖地插香柱,一墳一柱,邊插香邊磕頭,求神靈保佑他平安無事。舉頭三尺有神明,不是嗎?他邊插香柱邊抬眼觀察,突然,見前邊幾十步遠(yuǎn)處有道黑影,他磕頭時(shí),黑影升高;插香時(shí),黑影降低?!澳且欢ㄊ枪恚 崩钚「珩?shù)妹倾と?。他端起火藥槍,對?zhǔn)鬼影,“嘭”的一聲,震耳欲聾的聲音劃破寂靜的山谷,發(fā)出空落的回響。李小哥拔腿奔跑,一口氣逃回家中,關(guān)上房門,仍心跳如鼓。
第二天,李小哥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感覺頭重腳輕,全身虛飄,仿佛置身云里霧里。他抖抖地開了大門,到院墻外的廁所撒了泡尿,返身又上樓脫了鞋躺到床上。他想,張大膽該來了吧,昨晚約好今早去墳地看香柱的。香柱雖然沒有插完,但能夠證明我已經(jīng)去過,老朋友你賴不掉,你敢賴。
李小哥等了半早上,還是不見張大膽的影子。你不來找我,我找你。反正一個人,飯也懶得煮了,老朋友,我要讓你貼錢又貼飯。
李小哥走下樓來,隨手拉上房門,朝村東頭走去。走到村子中段的曬場上,見黑壓壓圍了一大群人。他走過去,倒背雙手聽了幾句,腦子便“嗡”的一聲,如同炸雷轟頂。他拖著兩條沉重的腿,假裝到曬場邊上廁所,在廁所站了一會兒,振作了些精神,朝自家的方向走去。
原來,村民放牛時(shí)在墳里發(fā)現(xiàn)了一具死尸,一看便知是張大膽。社長立刻向派出所報(bào)了案,公安干警正在墳地作現(xiàn)場勘察……
李小哥躺在床上,睜大眼睛看著瓦片發(fā)呆,他聽著外面的響動,生怕有人來敲門。他懷著這種擔(dān)憂,腦海里不時(shí)出現(xiàn)張大膽的影子。他想象著張大膽滿身滿臉鮮血躺在墳地里的樣子。直覺告訴他:公安人員會來敲門調(diào)查,自己將會被關(guān)進(jìn)監(jiān)獄,會判刑多少年呢?弄不好會以命還命,怎么辦呢?想到這里,他哆嗦起來。
“咚咚咚”一陣敲門聲將似睡非睡的李小哥驚醒,他嚇出了一身冷汗。他想,這下完了,肯定是公安人員。他一骨碌翻身坐起,慌忙穿上鞋子,顫抖著雙腿慢慢從木樓梯上走下來,到了院心,裝腔作勢地猛咳了幾聲。
李小哥抽掉門閂,拉開門,只見老婆氣哼哼地站在門口。
“我病了,飯也沒吃,我正睡著哩?!?他出了一身虛汗。
女人總是細(xì)心和敏感的。盡管李小哥表面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妻子還是發(fā)現(xiàn)了他的變化。
“張大膽死了,你聽說了吧?” 她伸手摸摸丈夫的前額。
“聽說了?!彼卣f。
不管妻子怎樣說,李小哥都守口如瓶。
警察成天在村里轉(zhuǎn)悠,想從火藥槍上作文章。在山區(qū)民族地區(qū),獵槍幾乎家家都有,有什么奇怪的。幾天調(diào)查,案情毫無進(jìn)展,最后只得作為懸案置于卷宗。
(插 圖:佚 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