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出來的時候,老妻再三囑咐——早點回來,現(xiàn)在又不缺錢花!
楊少彬“嗯”了一聲,老實說,雖然住在大山里——雞冠山,和汶川就一梁之隔,但自己的承包林,一年出產(chǎn)也有幾萬元,除了樹,還有班竹、生漆和藥材。他今天上山,是去扯青藤,不是賣錢,是想給自己織把藤椅。人老了,坐硬木凳子硌屁股,而沙發(fā)貴不說,還軟得沒有感覺,坐著很“空”。老妻以為他是去扯來賣錢,他才沒有那么傻呢。
青藤是種野生植物,豆那么粗,堅韌,生于懸崖絕壁。以前很多,后來因為坐藤椅的人,特別是日本人,太喜歡,人們掠奪性開采,造成了這種植物稀缺。現(xiàn)在除了極偏遠的地方,已不見這種植物了。
上山已是快十點了,所以到了扯青藤的拶口崖,就已十一點左右。不是山里人懶,這上山早了不行啊,早了露水重呢。扯了差不多有五抱青藤,然后在那兒用刀把葉和分岔削去,卷成圈,再用麻繩捆好,捎在背上,就可以回家了。
整理完這一切,快中午了,肚子也餓了。楊少彬坐下來,吃帶的午飯。
一打開竹筒,才發(fā)現(xiàn)老妻真心疼他,除了有四個雜糧饃饃外,還有兩個煮雞蛋、冷開水、白酒、瘦臘肉。
哎,老妻,這趟回家后,再不上山了,畢竟今年八月,就要七十了。歲月不饒人,老胳膊老腿的,這爬坡上坎的事,讓年輕人干吧??墒悄贻p人離大山越來越遠,寧可在城里當丘二掃大街,也覺得比在山里求生強。
背上青藤,楊少彬慢慢地往回家的路走。
來時不覺得,回去就感到了路長,坎坷、艱難。因為背上五捆青藤,起碼有六十斤。畢竟不是二十歲的小伙子,不是三四十歲的壯年人了。
回家的路,要下一個深深的溝,然后再爬到山梁上,這梁就是界梁,山北是汶川,住著“爾瑪” 人?!盃柆敗奔幢镜厝?、土著人的意思,現(xiàn)在通稱為羌人。集體生產(chǎn)時,楊少彬給生產(chǎn)隊放羊、放牛,沒少和他們打交道。尤其是“爾瑪”人唱的情歌,楊少彬也會哼幾句——
在高原女人不哭
因為這里的每一座大山都是她們的脊梁
在高原女人善良
因為這里的每一片草原都在她們的心上
高原的女人就像高原上的鮮花
不需要呵護卻長年燦爛美麗
她們的歌喉里融滿了白純的清澈
她們的眼睛里包藏了日月的精髓
她們是男人們的驕傲和依賴
她們是高原的靈魂高原的靈魂
就在過這道深溝底時,他遇上了岳獨膀子。
岳獨膀子的大名,叫岳峰山,在集體生產(chǎn)時,為了修公路,他去排啞炮,結果被活活炸掉了半個手掌,成了殘疾人。那年代,沒有工傷一說,所以生產(chǎn)隊僅僅每年補助他點糧食,全家不餓死就行??赏恋叵聭艉螅壹野l(fā)財致富,惟有他家,越來越窮。于是,他就干些偷雞摸狗順手牽羊的事。
山里人善良,只要東西,不太知價,一般也不追究。
楊少彬和岳獨膀子家發(fā)生過矛盾,是因為岳獨膀子偷了楊少彬的槍。山里人常打獵,有時就把槍放在山上,一家人有幾桿火藥槍的多,背去背來淘神費力。放在山洞山巖,不會有人拿的,因為一是來的人極少,二是差不多能認出是誰家放的。
可是,岳獨膀子把楊少彬放在山巖的一只槍拿了,槍托是枇杷木做的,有個大癤疤。楊少彬認出來了,要岳獨膀子還,岳獨膀子堅決不還。
這事發(fā)生在八十年代中期,那時的一只火花槍,要值二三十塊錢呢,差不多要賣兩百斤玉米。
后來,找到了村里的治安員,才逼著岳獨膀子把火藥槍還了,可是從此兩人也不再說話,兩家的人見面也不打招呼。但是,這次碰上了岳獨膀子,他正哎喲哎喲地呻喚。
我的媽啊,痛死我了喲。
我的媽呵,我要死了喲。
楊少彬本想不理他,但呻喚的聲音,像是斧頭撞擊在大樹上,沉悶而厚重。他停下來,放下背上的青藤,走近岳獨膀子。原來,岳獨膀子是來扯藥。雞冠山是有名的藥鄉(xiāng),山上的中草藥極多。據(jù)說,有四百多種呢。淫羊藿、三七、當歸、明天麻等等,質(zhì)量高、藥性好、全野生的。
岳獨膀子是被蛇咬傷了,如果不及時救治,肯定要危及性命。大山上的螞蝗和蛇,比野豬、老虎還可怕呢,因為它們往往襲擊人于無聲處。
山里人都會點醫(yī),外傷、蛇傷等等??墒牵@時的岳獨膀子已無力自救了,他的手不方便。楊少彬沒有多言,把蛇咬傷的地方找到后,見已在黑腫,二話沒說,即從野草中找到了幾株合掌消,用石塊砸碎,用岳獨膀子的褲腿做繃帶,給他包扎上。
當然,楊少彬知道,這只能阻止蛇毒的蔓延,并不能治好蛇傷。因為這兒一時也找不到更好的藥。好在被咬傷的地方在腿上,而且只有一個齒印,傷口并不大。楊少彬把青藤藏好,山里人常這樣做,一般情況下,放在那兒,隔一天,一周,一個月來,東西仍在。
楊少彬背起岳獨膀子,朝山梁一步一步地爬去。
畢竟老了,爬不了幾步,就喘氣,豆大的汗珠兒,一顆顆往下滴,用了差不多一個鐘頭,才到了山頂。那兒有個平板石,楊少彬把岳獨膀子放在石頭上,自己喘氣,他記得這兒有石葦,可以采來給岳獨膀子止血。當他采來石葦,還沒有來得及用石塊砸碎時,地動搖了。
他的身體一下被晃在地上。
然后聽到了轟隆隆的響聲——
那瞬,岳獨膀子的腿不痛了,因為他目瞪口呆,見山崖的石頭、在砸。那場景叫什么呢?叫天崩地裂!過去只在電影上見過,在電視上看過。
楊少彬呢?在幾分鐘后清醒了,但也說不出話來,腦里一片空白,因為如果倆人在山溝里,不用說,那些滾下來的石頭,不把他們砸成肉餅才怪。他的第一感覺是巖爆了——這是山里人對地震的說法,很久沒有發(fā)生過了,即使一九七六年,二十多年前的夏天,松潘、平武大地震,這兒只是輕微地晃了一下,很輕的感覺。
岳獨膀子說——謝謝你,救了我的命!
楊少彬后怕了,因為他打算在溝底再扯一捆青藤,在來的路上,他就發(fā)現(xiàn)溝底的一片崖上,有一棵大青藤。
是我救了他的命嗎?不,是他救了我的命。如果我不救他,我也不會在這個時候上了山梁!
后怕的汗,如豆,如雨,從楊少彬的頭上滾下來。
五月的大山,還是春天呢。
他們二人被困在山頂上,石葦止住了血,加上合掌消的作用,暫時岳獨膀子不會有生命危險。
兩個人,后來被解放軍救了。當解放軍找到他們時,二人緊緊地摟在一起,哪里是仇人啊,連分都分不開呢。
當然,那是幾天以后的事了。
(插 圖:佚 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