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瞎子嫂子,是我爹的“圣旨”。村子里的人輩分復雜,我爹讓我們叫誰什么,我們誰也不敢違抗。有時我爹讓我們叫一個半大小子爺爺,我們不得不壓著心口,畢恭畢敬的吐出“爺爺”這兩個字。可是有的人,我們叫了他一輩子爺爺,他卻做了一輩子孫子。
嫂子自生下來就瞎,但是她的眼窩窩里不是兩團死肉疙瘩。她是睜眼瞎,也就是說嫂子是雙眼皮大眼睛,比起“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的李夫人差不到哪里去。但是她的眼睛里沒有水,只有兩個黑眼珠滾來滾去,似乎在要水,似乎要撕破眼眶跳進水里。
正是因為她是睜眼瞎,才被禿子哥用一麻袋地瓜干娶回了家。禿子哥自幼無父無母,娶個睜眼瞎算是撿著大便宜了。因此禿子哥一輩子都沉寂在嫂子的瞎眼眶里。
嫂子眼睛是瞎,但是心跟明鏡似的。不像有的人眉毛像彎月,眼睛像秋水,心卻是黑的。嫂子知道雖然自己看不見,但是一個女人家該做什么就做什么。她不能翻地、播種、拉樓、鋤草,但是她能在冬天的晚上,早早躺下給禿子哥暖和被窩。她一口氣給禿子哥生下兩個健健康康的女兒,個個眼睛都水汪汪的。有人說瞎子把她眼睛里的水都給了這兩個女兒。自從有了兩個女兒,禿子哥的脊背算是第一次挺直了,他頭上的頭發(fā)也不那么荒蕪了,忽然間頭頂有像麥子似的頭發(fā)忽的茂盛起來。村子的人說禿子哥這是讓瞎女人給養(yǎng)的。
除了嫂子的世界是黑的,她和村子里的女人一個樣。嫂子會發(fā)面會蒸饃饃、會炒菜、會拉風箱、會做地瓜面粥、會包餃子。有一次嫂子蒸了一大鍋饃饃,她剛掀開鍋,用手揮揮熱氣,用鼻子聞聞味道,三民他媳婦就趟進來了。看到嫂子蒸的饃饃比她的乳房還大還亮,嘴里吱吱著說:“瞎子,這是你蒸的饅頭?就是天和地翻個個,我都不帶信的,你們家禿子蒸的吧?”說完還得意得像老母雞下蛋似的,咯咯笑個沒完。嫂子的臉上先是一塊紅再是一塊青,她上下翻動了幾下眼珠子,對著三民他媳婦就扔出了幾句話:“你怎么狗眼看人低,不是我蒸的是你蒸的?你有那么好心就行了。我們家禿子出去好幾天了,真是瞎了你的狗眼?!倍碌萌裣眿D無話可說,臉上立即起了火燒云,虧得嫂子看不見,如果能看得見,三民媳婦一定找個地縫鉆進去。自此那些老婆們再也不來取笑嫂子,菜切得像土坷垃,面糊糊做得像醬子,餃子包得像黃河里的行船……
瞎子嫂子嫁過來那年春天,就在院子里種下了一棵桃樹。她是看著桃樹長大的。桃樹一長大就開花開得有了一定規(guī)模。每當桃樹開花的時候,瞎子嫂子就拿一個小馬扎,往桃樹底下一坐,看桃樹開花。看到桃樹開花她就笑,一笑她的牙齒就露出來,白得像桃花瓣。她把自己的頭發(fā)梳得溜光溜光的,似乎這樣才能對得起一樹的花開,還拉過樹枝子,往鼻子上使勁嗅。一嗅,她的眼睛就閉上了,像她出嫁時沉醉幸福。那些花骨朵,一朵挨著一朵排列在樹枝上,有的離著大地很近,有的離著天空很近。這些花朵薄薄的眼皮,眼里含著情,替嫂子打量著人間的生生死死,悲歡離合!
她看不到人的樣子,也看不到鬼的樣子,因此村子里的婆娘大都不愿意搭理她,搭理她也是取笑侮辱她。自從有了這棵桃樹,瞎子嫂子好像有了寄托,這個世界除了禿子哥除了這棵樹,誰也不把她當人。禿子哥不在家的時候,這棵桃樹就是嫂子的寄托和依靠。
因為禿子哥對于村子里的集體活動,對自己的農(nóng)田,盡職盡責,拿城里人的話講就是“愛崗敬業(yè)”,時常把瞎子嫂子和孩子扔到家里,跟著生產(chǎn)隊轉(zhuǎn)戰(zhàn)南北,有時一走就個把月,禿子哥一走,村子里有的人就心也癢癢,腳也癢癢,老想把瞎子嫂子當皮球踢一踢。
一個冬天的早上,瞎子嫂子剛起來,數(shù)著步子把尿倒進豬圈里,伸手去摸靠在東墻根的鐵锨,想鋤一鐵锨土,墊墊屋子里有水的泥地。她習慣性的朝上摸了一把,沒有摸到鐵锨把,再往下摸,鐵锨把的木頭碴子照實碴了她的手一把。她提起鐵锨從頭摸到腳:鐵锨頭又小又鈍,還有幾個豁口。像是翻了一輩子地的樣子。瞎子嫂子皺起了眉頭,眼珠子轉(zhuǎn)得像陀螺:一定是有人趁著禿子不在家,把鐵锨給換了!
以往像村子里的人說她:瞎子點燈,白費蠟。她睜一只眼睛閉一只眼睛也就過去了??蛇@次不一樣,有人換走了她家里很重要的一件農(nóng)具。這把鐵锨,瞎子嫂子雖然看不見,但是她從頭到腳都摸過,是把好鐵锨,像稀罕自己的孩子一樣稀罕著,不讓雨淋著它,不讓風刮著它。這把鐵锨是禿子哥賣了一個冬天的力氣換來的。禿子哥推著獨輪車,推著這把鐵锨走了一百五六十里。這鐵锨把是槐木的,結(jié)實光滑。頭是一塊好鐵,經(jīng)過長久的煅打,發(fā)著明晃晃的光。用這把鐵锨翻的地,又深又軟,種啥長啥。讓村子里的人嫉妒地直罵鐵锨瞎了眼,單跟了禿子瞎子一家。
加上叉、加上鋤,瞎子嫂子家一共三件農(nóng)具。想要置辦像犁鏵、木耬這樣的大件,像置辦牛馬驢這樣的大牲畜,得需要更多的年景。
鐵锨被換了,禿子哥不在家,女孩子不頂男孩子使。一個晚上瞎子嫂子都沒有閉上眼睛睡一覺,想流淚眼睛里擠不出水來。她氣得眼眶快要爆炸了:“要是我能看得見,有人敢這樣欺負我嗎?”瞎子嫂子在一汪黑里做出一個重要決定。
第二天雞叫五遍,她穿戴好,出了院門,摸到大街上,開始罵開了:哪個死孩子,你的良心被狗剜了去了,你欺負我這瞎老婆子,你也瞎了你的狗眼!你以為我看不見,就沒有人看見你嗎?你換我家的鐵锨給自己掘墳使啊!你個死孩子,你個缺爹管的,老天爺長著眼睛呢,小心一個霹靂把你的雙眼炸成死肉疙瘩……
村里的人,有的提著大腰棉褲出來了,有的頭像拱了一晚上雞窩,圍著嫂子先是哄堂大笑,又跟著嫂子一起罵換鐵锨的那個人。有些女人家勸嫂子回去,說一個女人家罵街不好看。嫂子像上了弦,誰的話也不聽。她朝一個方向罵夠了,就換一個方向罵,也就是她在大街中央罵了三百六十度。她連看不起她的人,連欺負取笑她的人一氣罵了一個夠。雖然她臉上依舊白皙,但是肉明顯松弛,眼角也有了皺紋。但是,這一點也不影響嫂子的大眼睛。她的眼珠飛快地在眼眶里滾動,似乎從人群里,篩著偷換她家鐵锨的那個人。
日頭從村子上空小腳走過,村子里漸漸升起炊煙,嫂子也罵夠了罵累了也解氣了。她扶著墻根回家去了。
她的背影一下子在深深的巷子里明亮起來,也似乎嫂子自此健全了,并全身長滿了眼睛,把惡人盯到地里去。
今年春節(jié)回家,爹說,人生是不是一場夢?。∧愣d子哥上午還和我下了象棋,中午他去地里把牛牽了回來,下午就走了。你瞎子嫂子哭得死去活來,把眼睛都哭破了。我提了箱牛奶,來到嫂子荒蕪的院落。大冷的天,嫂子坐在當院子里,枯瘦得像一把柴火。那棵桃樹光禿禿的似乎沒有聽見春天的召喚。她聽到我喊她嫂子,立即哭了起來,不停地抹眼睛,流出來的卻是鼻涕。她的眼睛比以前小了,整個臉上除了皮就是骨頭架子。我想扶她進屋,她執(zhí)意不肯,她說坐在這里,禿子哥就能看到她,并帶她走。
她雖然一生也沒有看見光明,但是她并沒有在黑暗里迷失。她已經(jīng)很輕了,一陣風就能將她吹進天堂。天堂也一直接受靈魂輕的人!
憑著嫂子一雙美麗的大眼睛,她一定能找到禿子哥。她走后不久,那棵桃樹就開滿了繁花,落英繽紛之后,桃樹枯死了。
春天剝?nèi)タ蔹S的外衣,露出光鮮的面容。我不停的仰望天空:他們相約來到這塵世,嘗盡人間酸甜苦辣,又相約去了另一個世界。但愿,那個世界開滿了繁花。
(插 圖:佚 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