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瘸腿老杜死了。
瘸腿老杜死了之后,劉玉娥才第一次真切地覺得,自己是孤身一人了,雖然身處兩人共同生活了三年的老屋,可四下里望一望,真真切切地有一種無家可歸的感覺。劉玉娥現(xiàn)在很害怕這種感覺,很無助,很迷茫,很虛無,很撕心裂肺。如今,真的是無家可歸了。
劉玉娥蜷縮在被窩里,周身緊緊裹了棉被,可還是覺得寒意侵襲著每一個毛孔,不禁瑟瑟發(fā)抖。棉被上依稀聞得見瘸腿老杜身上的油汗味,也夾雜著卷煙的辛辣味道。劉玉娥意識到,那些往日她曾討厭的味道,如今,正在慢慢地消逝了。也就是說,在以后的日子里,這個被窩里殘存的老杜的氣息,會悄無聲息地淡下去,直到消逝。這么細(xì)細(xì)地一想,劉玉娥就又想哭。那是從靈魂里硬硬地撕扯掉一塊的感覺。劉玉娥的鼻子抽動了幾下,最終沒有落下淚來。她抬起眼睛來,四下里看去,那些簡陋而敦厚的家具,默然地圍在低矮的屋子四周的墻腳下,瑟縮著縮在角落里,茫然地望著自己的女主人。房間似乎比以往要空大了一些。而這個空大,形成一種莫名的窒息??諝馑坪跄?,唯有從半拉了窗簾的窗口射進的陽光里,才看得到懸浮在空中的塵埃。那塵埃細(xì)微,昏暗,憂郁,細(xì)細(xì)密密的一層,旋轉(zhuǎn)著,漂浮著。那就是老杜的氣息。是的,老杜殘存的氣息,都化作了那些細(xì)微的塵埃,順著窗口的陽光爬出窗子去,消散在外面的世界里。老杜真的死了。劉玉娥的目光順著窗口的光束朝外望去,她忽然就聽見院里老杜喊了一聲:玉娥,快看我給你帶了什么?如今劉玉娥常常聽到瘸腿老杜在虛空里這么喊。但劉玉娥明白,那是瘸腿老杜殘存在她生命里的聲音。以后,是無法再次真的聽到了。但是,劉玉娥還是起了床,穿上老杜給買的棉鞋,蹣跚著來到門口朝外張望,她真的不敢確定,那一聲喊,到底是不是真的,雖然心里明明清楚,那只是自己的幻想而已,可她就是不甘心,說不定,老杜真的和往常一樣,瘸著腿但很快樂的樣子,從大門口進來,手里舉了一樣什么東西,大聲喊:玉娥,你看我給你帶了什么?
劉玉娥立在門口好一陣子,自然是沒有發(fā)現(xiàn)她的老杜。時節(jié)已經(jīng)是農(nóng)歷的小年。外面巷口有鞭炮的響聲,也有孩童的奔跑和歡呼聲。太陽溫突突地掛在有些污濁的天空,一點也不顯得熱烈,四周灰塌塌的一種頹廢色調(diào)。幾株落光樹葉的老榆樹在院子四周虬曲著老枝,樹干黑漆漆的,枝條被小北風(fēng)刮得嗖嗖地低聲哀鳴。院里的幾只雞伸縮著脖子在地上覓食,偶爾高高舉起脖子,旋轉(zhuǎn)著小腦袋看一看門口緊緊裹著羽絨服的女主人,膽戰(zhàn)心驚的樣子。在這個和老杜的家里,這是唯一的活物了。以前老杜在廠子里看大門,每月領(lǐng)五百塊工資,劉玉娥沒有事情做,但絕不會種地,也不出去打工,只從鎮(zhèn)上的制幫廠帶回物料來,在家里加工,賺倆手工錢。日子就這么過了三年。劉玉娥用了三年多的時間,想完成自己的一個愿望,想和瘸腿老杜生一個健康的孩子,不是六指,不是瘸腿,不是斜眼,不是豁嘴,也不是白癡的孩子。她要向全村子的人證明自己能行??墒聵I(yè)尚未完成,老杜就煙消云散了。老杜化作了細(xì)微的塵埃,從窗口那里悠悠地飄散出去了。劉玉娥覺得心里空落落的。其實,她的痛苦,并非僅僅是因為那個死去的老杜,確切說,多數(shù)還是因為老杜沒有和自己完成那件偉大的事業(yè)就死了。怎么說死就死了呢?你這個窩囊老杜!該死的老杜!
劉玉娥蹣跚著在院子里走了幾圈,那幾只蘆花雞也試探著跟走了幾圈,卻并不見有米撒下來,就失望了,又到院子里的角落處覓食。劉玉娥打開關(guān)閉多日的大門,望向曲曲折折幽深而長的土巷,幾個半大小子瘋跑了過去,身后啪的一聲悶響,一粒爆竹炸得巷子里更加寂靜。劉玉娥的心猛地一驚,眼睛再去尋那幾個孩子,早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一股淡淡的火藥味彌散開來,終于又消散了。如今劉玉娥也搞不懂,怎么對煙呀,霧呀,塵埃呀這些東西的存在和消亡格外地在意了呢?她立在自家大門口,不自覺地用鼻子去尋覓那漸漸淡下去的火藥的味道,直到那味道完全消失,只聞得見巷子里柴草的腐朽味道和背光角落里冷而濕的寒氣。
玉娥啊,你不去嗎?
一個尖細(xì)的女聲讓劉玉娥從追尋消逝的火藥味道的迷戀里清醒,她木然的眼睛看到一胖一瘦走過來了兩個女人。一個是槐花,一個是高三奶奶。
哦。去哪呢?
劉玉娥應(yīng)道。她這才看見,高三奶奶的胳膊上挽了一只小提籃,里面是三碟子小菜,一只酒壺,還有劃過的火紙和一管香,而槐花的手里是一打沒有劃開的火紙,里面也卷了一管香,一半截露在外面。劉玉娥有點茫然,帶了這些東西,是去哪里呢?
槐花近前來,拉了拉劉玉娥的手,涼涼的,就說:玉娥,別老在家悶著。我見你這幾天一直閉著門。多出來走走。日子還在后頭呢。啊,對了,咱村里龍王廟今天開光大典,我們這是去上香……
快走吧!
高三奶奶似乎不耐煩,甚至連斜眼看一看劉玉娥也沒有。她不耐煩地催槐花快走,自己早已經(jīng)朝前英武地邁出去了兩三步,嘴里明顯地發(fā)出了哼的一聲。
槐花無奈,只得緊跟了她那個嚴(yán)肅的婆婆朝前走了,走了幾步,還回頭憐憫而歉意地朝劉玉娥望了一望,最終與她小腳的婆婆折進巷子的拐彎處,不見了。
巷子的遠(yuǎn)處,啪的一聲,又響了一粒爆竹。
二
陽光從渾濁的天空鋪灑下來,照耀著一樣渾濁的柳子河,河里沒有化開的冰,冷硬地鋪在那里,有氣無力地折射著太陽的光,偶爾,那折射的光會并不熱烈地晃到三孔石橋上路人的眼。村里人三三兩兩地趕往龍王廟去,他們雖然沿路一直說笑,但看得出,他們的眼睛里都充滿著虔誠的光芒,好像是在奔赴一個神圣的去處,而那個神圣的去處,安放著他們?nèi)缤恋匕愫┖穸篮玫脑竿?。在這之前,他們祈愿,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禱。而如今,真的如愿以償,村上有了一個龍王廟。
為此,村里人都對出錢興建龍王廟的羅三炮心存感激。
龍王廟建在了村子的青石崖下。遠(yuǎn)遠(yuǎn)看去,并不怎么巍峨,也不壯觀,但樸實而神秘。青磚灰瓦構(gòu)造,三間古香古色的瓦房,仿古裝飾,掩映在青石崖下僅存的那片蒼翠的柏樹林中。村上的男女老幼,從四面而來。他們紛紛攜了紙香,跨過柳子河上那座三孔石橋,沿著那條能并行兩輛拖拉機的土路朝青石崖而去。從前,那條土路每天都有拖拉機上百趟地從青石崖上朝下運石料,如今,青石崖可用的石料已經(jīng)不多,所以采石場就轉(zhuǎn)移了地方,轉(zhuǎn)到青石崖的東側(cè)去。于是,這一條土路逐漸廢棄,坑坑洼洼諸多不便了。龍王廟建在了這里,所以,新近有人精心修補了土路,看起來要平整得多了。羅三炮說過,等以后,會籌錢將這條土路硬化,方便村里人來上香。
羅三炮是村上的頭面人物,前些年一直在外地給貨車?yán)习彘_大貨車,攢了些錢,自己回來買了一輛,雇了一名司機,倆人倒著班地跑長途搞貨運,結(jié)果,沒幾年就鼓了腰包。如今,他有兩輛貨車給他掙錢,成了村上的首富。于是,村里一些事情,他都會摻和一下,比如修路啦,維修學(xué)校啦什么的。近十年來,村子里接連不斷地出事,先是兩個在外地干建筑的摔死了,在柳子河畔建那個化工廠時,傷了三個村里人,接著是村里接連生了好幾個畸形兒,還有一個怪胎??傊?,村里一時間人心惶惶,顯得陰氣過重。羅三炮琢磨了琢磨,決定興建一座龍王廟,壓壓村里的邪氣,再說,這是一件積陰德的事。在龍王廟的選址上,他是特地找了風(fēng)水先生來看了的,風(fēng)水先生鶴發(fā)童顏,仙風(fēng)道骨,用手一指,說村上的龍脈,在那里斷了,龍王廟就要建在那里,將斷了的龍脈續(xù)上便可萬事大吉,保全村父老福壽安康、風(fēng)調(diào)雨順、歲歲平安。風(fēng)水先生所指之處,便是被挖得千瘡百孔的青石崖。
劉玉娥游魂一樣站到三孔石橋上的時候,已經(jīng)到了正午。柳子河里的冰碴子忽然折射過來一道光,刺刺地傷了她的眼睛。劉玉娥瞇細(xì)了眼睛,用手遮在額頭上朝河里看,明晃晃的一塊光源,繼續(xù)將耀眼的光刺向她。劉玉娥趕緊別過了臉去,將眼睛看向了前方。在那一個瞬間,她發(fā)覺自己的眼前貼上了一個黑圈,有碗口那么大,致使她看不見了東西。劉玉娥不停地眨動著眼睛,那黑圈漸漸透明起來,最后消失,她重又看見了樹,也看見了青石崖,還有那座新建的龍王廟。劉玉娥左手的臂彎里挎了一個小竹籃,里面是紙香和三碟子供菜,右手扶住橋欄桿,一眨眼,就又看見剛才那個黑圈,再一眨眼,那黑圈又沒有了。她定了定神,用力地朝青石崖那里看去。龍王廟那里鑼鼓喧天,人頭攢動,異常熱鬧。有人從那土路上朝這里走來了??磥恚巧贤炅讼阃刈?。近前來一看,發(fā)現(xiàn)是門市部的胖嬸兒和饅頭房的李寡婦,后面跟著的是開拖拉機的趙四。胖嬸兒見橋上的是劉玉娥,就和李寡婦咬耳朵,還拿冷眼看她,已經(jīng)走過去了,故意放高一些聲音說:他蓋的廟,她也去?丟人!
劉玉娥愣在了那里,她忽然覺得眼前的黑圈重又濃重起來。
趙四灰頭土臉地已經(jīng)走到了近前,斜著眼睛看了看劉玉娥,沒有搭話。劉玉娥卻怯怯地問:那廟,是誰——蓋的?
趙四似乎也是哼了一聲,冷冷地說:誰蓋的?羅三炮唄,還有誰能出那么多錢?
一聽羅三炮三個字,劉玉娥的眼前就完全黑了下來,腦袋里嗡地一聲響。她真的不知道這廟是羅三炮出錢蓋的。自從老杜死了她就沒有怎么出過門,只牢牢關(guān)了大門,躲在那間越發(fā)空了的老房里。早上在巷子里,槐花說是村上的龍王廟開光大典去上香,可她并沒有說這廟是羅三炮蓋的。她甚至有一點恨起槐花沒有告訴她這一點。假若告訴了她這廟是羅三炮這個該殺的蓋的,打死她也不會來。這下可好,居然挎了小籃前去上香。真要是進了那廟門,該是怎樣的難堪?!
劉玉娥扶著欄桿呆立了一會兒,眼前的黑圈消逝了,她也平靜了下來,抬頭看一看龍王廟,再低頭看一看橋下的流水,一股悲涼升騰而起,那悲涼逐漸強大,籠罩著整個身心,那是一種徹底的絕望。咚的一聲,劉玉娥將手里的小籃扔進了柳子河,那一籃的供菜落入了水底,籃子漂浮在夾雜著骯臟的氣泡和垃圾的水面上,繼而里面的燒紙也浮了出來,一張張地散開,漂浮著,下沉著,最后一張一張地不見了。劉玉娥哽咽了一聲,卻沒有哭出聲來,她久久望著那骯臟的河水朝下游流去,眼睛眨也不眨地望著。先是覺得那個和瘸腿老杜的家,越發(fā)的空大,空大得無法呆下去,才想到要到龍王廟里去,和仙人說道說道的,可現(xiàn)在這廟卻無論如何也是去不得的。她恨羅三炮,恨得咬牙切齒。只是,憑她現(xiàn)在的心力,這恨也是無力恨得起來的。之前,劉玉娥不止一次琢磨出家這回事,覺得出家,就是將自己的靈魂和痛苦交給仙人,交給菩薩,在一個廟宇里,和菩薩、仙人說道說道,那就是出家。可現(xiàn)在的情況糟糕得很,居然是無家可歸,也無家可出了。
望著橋下的流水,劉玉娥心里徹底掏空了,她不知道自己的靈魂該向何方飄搖。
啪。啪啪。
橋上忽然炸響了三聲爆竹。
三四個孩子瘋也似的跑過去了。有一個還回過頭來看了看她。劉玉娥看見他的那一雙童稚的眼睛,心里猛地一激靈,她忽然想起來,其實,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她的掛念存在著,那是一個多么遙遠(yuǎn)的掛念呢!四年了,劉玉娥第一次那么強烈地想到要去看一看他,她的兒子,鄭小多。
是呀,我要去看看他!
劉玉娥的眼睛生動了起來。這個念想讓她得到了莫大的鼓舞,讓她漸已麻木的身體復(fù)蘇起來。她下定了決心,即使受到再大的侮辱,也要回一趟鄭家,去看一看被她拋棄了四年的殘疾兒子鄭小多。
三
劉玉娥再次來到三孔橋的時候,已經(jīng)到了傍晚時分。她的手里重新挽著一只小籃,里面小心翼翼地放了新蒸的兩尾面魚,還有一只面老虎。捏那只老虎的時候,她很費了一番周折,托在手上端詳一陣,總覺得像一只貓,沒有老虎的威武,于是揉了重捏。劉玉娥也沒有想到,自己居然那么認(rèn)真地去做這一件事情,完全是忘我地投入。在此之前她總是三心二意,淺嘗輒止,動輒就失去了興趣,無論是對什么事情。而在這個農(nóng)歷小年的中午,并不熱烈的太陽光射進她的越發(fā)空大了的舊屋里,她卻那么專注地捏著一只面老虎。她知道,這只面老虎是蒸來送給鄭小多的,那個已經(jīng)四年沒有見過,也沒有怎么想過的兒子。她只是還記得,他是屬虎。至于什么樣的面貌,她已經(jīng)不記得,也想象不出。那個無辜的生命伴隨著一聲啼哭來到這個世界上時,她只草草看了他一眼,只有一只小手在護士托著的襁褓里朝空中抓撓。而另外的一只手和兩只腳都朝里蜷縮著無法動彈。只那么一眼,她的心就將那個殘疾孩子拒之門外了。從此,再也沒有看一眼。而今天,她決定了要去看他。劉玉娥的心里有種無法撫平的恐懼,她能做的,只有將全部的心思凝聚到手里的那只面老虎上,似乎這只面老虎捏得更像一些,就可以消減她內(nèi)心的恐懼和不安一樣。
到鄭家去,須跨過三孔橋,然后順著通往青石崖龍王廟的那條土路,行至一個岔口處,沿著朝東而去的那條繼續(xù)東行。來到土路的岔口處,劉玉娥抬頭朝青石崖看了看,記憶中兒時的青石崖蒼松翠柏,古樹參天,而如今山體裸露,廢棄的采石場如同爛掉的一尾魚身上的病灶,千瘡百孔,滿目瘡痍。那一年,她曾經(jīng)沿著柳子河朝上游去,在河邊的水洼里發(fā)現(xiàn)了幾尾死掉的魚,那腐爛的肉體漂浮在渾濁的水洼里,散發(fā)著刺鼻的腥臭。不知道為什么,從土路的岔口這個位置朝青石崖看去,青石崖像極了一尾爛魚。并且從這個角度看去,看不見新建的龍王廟??床坏礁靡恍瑒⒂穸鹣胫?,便朝上挎了一挎那只小籃,收回目光來只看定腳下的路,絕不去看四周,專注地趕自己的路。似乎這樣的專注,可以將自己的怯懦包裹起來,受不到外面的冷眼和傷害。因為,過橋的時候,她分明已經(jīng)看到幾個路人向她投來鄙夷和疑問的目光。那目光是那么陰冷,嘴角上似乎都掛著冷笑。
當(dāng)年,劉玉娥是那么決絕甚至是絕情地順著這條路,離開了鄭家,而時隔四年之后在這個農(nóng)歷小年的傍晚時分,重又走上回鄭家的路,其實在劉玉娥來說,并非是因為自己的勇氣或者無恥,而是源于自己的絕望。絕望是一股空前絕后的勇敢,它能催促著人去完成平日里無法完成的事情。鄭小多,在劉玉娥看來,雖然是自己痛苦的根源,但也是她活在這個世界上最后的一個希望。向那個無辜的、受到自己傷害的孩子贖罪,也許就是她活著的最后的尊嚴(yán)。
劉玉娥腦海里空洞著,混沌著,卻全不再管,只管小心地挎了那兩尾面魚和那只面老虎,專心地走她的路。劉玉娥從小就是這樣,決絕地、專心地走自己的路,其余的,全然不管。
這條土路穿過鄭家所在的那片村落,照例是能并行兩輛拖拉機。那拖拉機就穿過村落將青石崖東側(cè)的石料突突突突地運出來,平時震得整個村落瑟瑟發(fā)抖,塵土翻滾。附近的楊樹,葉子要較外面的落得早一些,柴垛和屋頂上,石壩子和碾盤上永遠(yuǎn)是灰黑的石沫土粉。村口第一戶是做豆腐的鄭老二家,他是劉玉娥從前的丈夫鄭二柱的二叔,以前,劉玉娥是該管他叫二叔的,當(dāng)年還走得很親近,只是劉玉娥決絕地離開鄭家之后,那個有點駝背的鄭老二挑著豆腐挑子往南往北地叫賣時,一旦遇到了她,臉色就格外難看,走過去了還要冷冷地哼上一聲,再叫賣時,聲音卻陡然格外洪亮一些。其實,劉玉娥心里很清楚,不止是鄭老二,幾乎全村的人都對她嗤之以鼻。能客氣說兩句話的,在這個村里,如今也就只剩槐花了?;被ㄊ莿⒂穸鹉锛业囊粋€近鄰,從小一起長大,多少還存有那么一絲半點的情誼,只是她那三角眼婆婆高三奶奶頂看不起劉玉娥,常常不肯讓她們拉呱說話。前些年,鄭老二家做的豆腐賣遍全村,大大小小十多個自然村都吃他的豆腐??勺詮牟墒瘓鲂逻w到青石崖東側(cè),拖拉機路穿村而過之后,他家豆腐就基本賣不動了,即使他的豆腐挑子用了一層紗布蓋著,外面再罩一塊塑料布,但依然賣不動。村里人都說,他的豆腐石頭粉子味越來越重,吃不得了。劉玉娥路過他家大門口時,看見他的豆腐挑子已經(jīng)棄在門口的玉米秸垛子上,被雨淋得成了朽木,一只母雞正灰頭土臉地蹲在上面歇息。血紅的夕陽的光照耀在這片灰塌塌的村落,還有那條怎么也走不到頭的拖拉機路上。在這條土路上,劉玉娥很害怕碰到人,好在這個時候,家家戶戶都在家里吃小年夜飯,路上并不見幾個行人。
站到鄭二柱大門前時,劉玉娥看到北風(fēng)里墻頭上那幾叢荒草的斷莖,還有那似乎更加低矮了的磚瓦房,身體禁不住劇烈顫抖起來,兩腿沒有了力氣,她扶住斑駁的石墻,軟軟地倒下去,伏在門口的石階上無聲地抽泣。劉玉娥努力地想讓自己想起一點什么,可腦海里總是一片空白,她趴在石階上,無法呼吸,無法言語,也無法動彈。
劉玉娥在石階上抖作一團,胸口起伏,嘴巴大張,雙眼緊閉,臉先是深深埋在胸口,忽然高高揚起,從那個空洞而蒼白的嘴中發(fā)出嗚嗚的短促的兩聲,又啊的長長高高的一聲。墻腳花生秧垛上的三只瘦雞撲棱棱四下飛散,蹬得碎草葉子在空中亂飛,有一片枯草就落到了劉玉娥散亂的頭發(fā)上來。劉玉娥的眼睛放射著可怕的復(fù)雜的光芒,直直地向小院里挖掘而去。
劉玉娥先是看到一張驚愕的、蒼老的臉在她的眼前一晃,不見了。接著,又急急出現(xiàn)了一張年輕一些,但也很是蒼老的臉,一張嘴憤怒地對自己呵斥著什么,手指還惡狠狠地戳向自己的臉面。劉玉娥什么也聽不到。先前那一張更蒼老的臉又出現(xiàn)了,她如枯枝般的手在眼睛上抹著淚,另一只手用力一揮,看那意思是要趕她離開。
劉玉娥的耳朵里聽不到任何聲音,腦子里一片空白。但她知道,先前的那個蒼老的臉,是她的婆婆,另一個是鄭二柱。
劉玉娥扶住墻吃力地立起了身子,高高舉起那一個小籃,說:我蒸了一只面老虎,要給小多。我費了好多事,總是捏不像。我要給小多……
劉玉娥看見鄭二柱猛沖一步,一巴掌打翻了籃子,面老虎滾了出來,打了一個滾兒滾落到劉玉娥的腳下,面魚也滾出來了一尾。劉玉娥趕緊趴到地上撿起面老虎,小心翼翼地捧到了手上,急急地吹著上面的灰塵,說:我費了好多事,總是捏不像。我是拿來給小多吃的。
鄭二柱一把搶過那只面老虎,高高舉起來要摔到地上,劉玉娥一個橫沖,硬硬地從他手上搶回來,緊緊抱在懷中,說:我費了好多事的,總是捏不像,我要給小多。我要來看小多。
劉玉娥懷里抱著那一只面老虎徑直朝院內(nèi)大步走去。
鄭二柱橫攔了她,用力地朝外一推,推得劉玉娥一個大趔趄。她忽然聽到了鄭二柱憤怒的聲音:滾!小多不用你看!我馬上要結(jié)婚了,知道我娶誰嗎?一個女大學(xué)生!她在屋里呢!你滾!
劉玉娥一下就立住了,忽然不知道該怎么做了。她看一看她的婆婆,那個枯老的女人正抖著身子抹眼淚。她又看一看鄭二柱,這個她曾經(jīng)的男人,一臉悲痛與怒氣地橫攔在自己的面前。再朝院里一看,果然走出來一個年輕女人,看那模樣,頂多二十三、四歲,她年輕、干凈、漂亮。她站在了鄭二柱的身后,用一雙沉靜而美麗的眼睛看著劉玉娥。劉玉娥忽然有點手足無措,啊,這就是要嫁給二柱的女學(xué)生嗎?劉玉娥覺得自己像一只漏氣的氣球,迅速皺縮了虛漲的勇敢,她躊躇了一會兒,忽然將那一只面魚舉過去,塞到那女學(xué)生的手上,她覺得她的手暖暖的。她用一種顫栗的聲音說:我費了好多事的,總是捏不像。送給小多……
說完,劉玉娥默默轉(zhuǎn)過身,踏著那條鋪灑著血紅的夕陽的土路,跌跌撞撞,朝來路走去。
四
劉玉娥周身緊緊圍了棉被木然地坐在床上。她似乎忘記了是什么時候坐上床來的,好像剛才還在路上跌跌撞撞地瘋跑,但似乎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劉玉娥皺起眉頭仔細(xì)想了想,還能想起一段兩段的片段來。她先是游魂一樣在土路上走,繼而瘋跑起來,鄭老二門口那具朽爛了的豆腐挑子上臥著的雞,撲棱棱飛到墻頭上去,咯咯地驚叫。然后就到了三孔橋。又到了大街。有孩子朝她扔過來一個什么東西,啪的一聲炸響了。然后,好像就是自家院里那幾只雞轟地飛散。最后就在床上了。劉玉娥只覺得周身的毛孔一縮一縮地寒冷。她又將那棉被裹得緊了一些。劉玉娥忽然覺得,這個被窩,其實就是她最后的棲身之所了,她所有的委屈,所有的罪孽,還有所有的希望,都裹在這里了。夕陽的光輝也漸漸隱去了。在時光的靜止里,劉玉娥隱約嗅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那味道咸咸的,膩膩的,又酸酸的,再仔細(xì)一聞,又有了一股辛辣。她的思維一下活絡(luò)起來。她記起來了,那是老杜的味道,油汗味夾雜著旱煙的味道。劉玉娥猛然覺得胸口那里被一只無形的大手惡狠狠地撕扯去了一塊,一股眼淚轟然炸飛。已經(jīng)有多久了呀,她已經(jīng)沒有了眼淚,可當(dāng)她最為悲觀絕望時忽然嗅到那個已經(jīng)死去的自己的男人遺留的氣味,她干涸的軀體里居然又壓榨出一股眼淚來,繼而她覺得自己太陽穴的位置一陣劇烈疼痛,那是淚腺徹底干涸龜裂的劇痛,那痛從太陽穴倏忽發(fā)射到后腦,劉玉娥就覺得后腦那里脹痛難耐,不由自主地將后腦勺在墻壁上一下一下地撞擊起來。
外面的鞭炮聲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有些稠密了。
夕陽的光輝已然隱退,消逝。劉玉娥呆呆的目光捕捉著這光線由明亮到微明,再到暗淡。這就是生命嗎?這個過程,這個消逝的過程。劉玉娥已經(jīng)覺不到剛才的寒冷,也感覺不到溫暖了,她似乎是在一個虛無里,唯有那一明一滅的思想還在活著。而那一明一滅的思想會不會就像老杜的氣息化作的塵埃一樣,在光線里懸浮著,飄蕩著,旋轉(zhuǎn)著,最后爬到窗外去,消散了?這就是生命嗎?這個過程,這個消散的過程……
玉娥,你看,我給你帶來了誰?
一個尖細(xì)的女聲。接著就是篤篤的走路的聲音。聽那聲音,似乎是兩個人。吱嘎一聲,屋門被推開,槐花帶著一個人進了屋。
劉玉娥一眼就看出來,跟在槐花后面的那個人,正是在鄭二柱家的那個女學(xué)生。
劉玉娥騰地一下踢開被子,慌亂地下床來,一只腳和一只手忙著找那雙棉鞋,而另一只手去攏散亂的頭發(fā),嘴里哦哦了兩聲,說:你來了?你看看,我這里……
劉玉娥莫名地一陣慌亂。她實在搞不清楚自己為什么就這么亂了方寸。鞋子已經(jīng)套在了腳上,她朝門口迎了兩步,伸了雙手要去握住那女學(xué)生的手,但伸到半空中又縮了回來,她覺得自己的手是那么污穢而骯臟,怎么能去握那雙細(xì)白的嫩手。她是記得的,她將那一只面老虎塞到她手上時,覺得那雙嫩白的手暖暖的。劉玉娥立在屋子的中央,眼神慌慌的,不知道該說怎樣的話,也不知道該做怎樣的事。
槐花儼然就成了這里的主人,她主動替神志恍惚的劉玉娥招呼起了那位尊貴的客人。
槐花笑著,說:你看你,天都要黑下來了,也不掌燈。說著就摸索了門后的燈繩,啪嗒一聲,燈沒有亮,又啪嗒一聲,終于亮了。屋子里頓時有了昏黃的燈光,一切都看得格外分明了,但在劉玉娥的眼里,這燈光一下照出了她的窘迫,她看一看四周墻腳那些簡陋而敦厚的家具,統(tǒng)統(tǒng)蒙了塵,顯得灰塌塌的,陳舊而死寂。
三個人終于圍著對門處擺放的那張小方桌坐了下來。
槐花的手袖在對襟大襖的袖筒里,看一看劉玉娥,說:我出去尋我家那調(diào)皮的鐵蛋,找了大半條街才看到他和幾個孩子在那里瘋跑,到處放鞭,我正要擰了他的耳朵帶回家,就碰到了這個妹子。她正打探你的住處,我就將她領(lǐng)來了。她說她要見見你。
劉玉娥就又哦哦了兩聲,一雙手袖進羽絨服的袖筒里,旋即又抽出來放到膝蓋上去,但最后還是又袖進了袖筒里。
那女學(xué)生還是在鄭二柱家時的那種淡然的眼神,她看到了劉玉娥的局促,就微微笑了笑,說:嫂子,我是來向你說清楚的。你大概是誤會了。
槐花隨著說:是誤會了。玉娥啊,路上大妹子都跟我說了。你去鄭家的事,她跟我說了。她是要來和你說清楚。
原來,這個女學(xué)生是新近分配到縣人民醫(yī)院的醫(yī)生,她主動請纓到這個小鎮(zhèn)衛(wèi)生院實習(xí)。實習(xí)過程中,她發(fā)現(xiàn)了這個村子里近幾年接連出生了好幾個殘疾嬰兒,就跑來調(diào)查了解。她常常到鄭二柱家去看望鄭小多。今天下午,她正在屋子里給小多檢查身體,就聽到了外面的吵鬧,出來看時,聽到了鄭二柱悲傷而憤怒地對劉玉娥吼,要她滾開,還說他要結(jié)婚了,娶的是個年輕的女大學(xué)生,并且就在屋子里。她就有些詫異,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劉玉娥將面老虎塞到她手上,悲痛欲絕地離開后,鄭二柱向她道歉,說他是無意的,也不知道為什么就說出了那樣的話,似乎只有那樣說,才可以讓劉玉娥更痛苦,才能讓他自己心里痛快一些。
女學(xué)生說:嫂子,你的面老虎,小多很喜歡,他拿在手上愛不釋手呢。
劉玉娥的眼睛亮了一下,說:我費了好多勁的,可就是捏不好。
女學(xué)生說:嫂子,小多抱著那只面老虎,說了一句話,一屋人都哭了。
劉玉娥急切地問:小多他、他說什么?
女學(xué)生眼圈似乎又紅了一下,說:小多說,是不是媽媽來了?
劉玉娥的身子一震,袖在袖管里的手一下抽了出來,使勁支在旁邊的方桌上,緊緊閉著嘴,鼻孔里發(fā)出嗚嗚的短而沉悶的兩聲,又長長的高高的啊的一聲,接著,蒼白而空洞的嘴,朝向虛空里空張開去,放開喉嚨,放聲大哭。
槐花趕緊起身過來,將這個抖作一團的可憐女人緊緊抱在了懷里,任由著她哭,任由著她喊叫。
哭了好久,槐花覺得劉玉娥的胸口起伏減弱下來了,她的情緒也漸漸平息,就扶她坐正了身子,拿最軟最暖的話勸她。
女學(xué)生遞過一條毛巾來要她擦眼淚,卻發(fā)現(xiàn)劉玉娥的眼睛是干的。
劉玉娥僵直地坐在小椅子上,間或抖一抖身子,復(fù)又僵直在那里。
屋子里沉靜下來。
女學(xué)生正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就見劉玉娥忽然擤了一把鼻涕,往地上一甩,又將手朝褲腰上一擦,嘴里卻含糊不清地念叨起來,說些斷斷續(xù)續(xù)的話。她像是在自言自語,也像是專門說給人聽。
槐花拍了拍她的肩膀,說:玉娥啊,你就說道說道吧,別老憋在心里,這幾年你一直這么憋著,要憋壞的。說吧,想說什么,就跟我們說,我們聽著呢。
劉玉娥咳嗽了幾聲,又繼續(xù)著她自言自語的絮叨,嘮叨她的那些過往,她的罪孽,她的痛苦與悲哀……(未完待續(xù))
(插 圖:佚 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