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城,1956年9月24日生于北京,12歲時輟學(xué)養(yǎng)豬,“文革”前即開始寫詩,是朦朧詩的主要代表人物,早期的詩歌有孩子般的純稚風(fēng)格、夢幻情緒,其《一代人》中的一句“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成為中國新詩的經(jīng)典名句。1993年10月8日在新西蘭激流島寓所由于婚變,他殺死妻子后自殺。
燈光轉(zhuǎn)暗,你在何方
[舒 婷]
我第一次見到顧城,是在詩刊社舉辦的第一屆“青春詩會”上,那是1980年夏天。詩刊社在北京虎坊橋的舊址是一座不小的院子,樸素簡易的小樓房,海棠果已經(jīng)累累枝頭。
正式報到的那一天,小會議室里熙熙攘攘。有一位大眼睛男孩徑直走到我跟前,伸出手:“舒婷,我是顧城?!蹦悄觐櫝?4歲。
我已得知這批學(xué)員中,有《今天》的兩位同仁,與顧城雖然初次見面,但是鄉(xiāng)黨一樣格外親。顧城把我拉到走廊,避在暗角里的江河走出來親切握手,這就都認(rèn)識了。從此只要他們兩人到會,我們便形影不離。詩刊社不開伙食,我們好像被安排在歌劇院搭伙。
詩會把尾聲放在北戴河。顧城約我去踩浪,江河會意地微笑著,他知道顧城有秘密要告訴我。挽起褲管順著淺灘漫步,顧城掏出一個小紅本,翻開內(nèi)頁,嵌著一張女孩的相片。長長的辮子,明亮的大眼睛,是謝燁。
他們的結(jié)識很浪漫。從上海開往北京的火車上,兩人一見鐘情。顧城害羞,假裝讀報,在報上挖一個窟窿偷看。被發(fā)現(xiàn)了并不說破,那人只是紅著臉,顧城說?;疖嚨秸竞?,顧城匆匆把寫著地址的紙片塞在女孩手中。于是“兩地書”熱烈展開。
出國后顧城給我的書信很少,大概是郵費(fèi)太貴!難得寫滿幾張信紙,常常是短短半張而已。
顧城在報紙上看到激流島有座小屋被拍賣,占地不小卻蠻便宜。他有大學(xué)教職,可以貸款。童年時期顧城就夢想能有屬于自己的一塊地。顧城在奧克蘭大學(xué)的聘約很快到期。一開始,他還不怎么在乎,但是還貸的重枷很快顯示分量,幾乎把他壓垮。
1992年顧城夫婦從美國返回柏林,住在一對青年夫婦家中。男主人教會謝燁開車,帶她去觀光,陪她出去購物,近距離地,讓謝燁看到另一種生活、另一個男人。一個美麗聰明的上海姑娘,這么多年來的漂泊操心、約制天性,我想,謝燁身心都累了。
經(jīng)濟(jì)的重軛,失語的困境,面臨生活與精神伴侶的即將離去,顧城撐不住了。
“黑子的運(yùn)動,于午時一刻爆炸?!闭l能真正還原黑子運(yùn)動的軌跡,那個深淵的無限黑暗?結(jié)局永遠(yuǎn)無法挽回、無法遺忘。只有謝燁有權(quán)寬恕。我深信,她已經(jīng)寬恕過了。
生如蟻而美如神
[陳力川]
我第一次見到顧城和謝燁是在1987年的深秋。顧城應(yīng)法國文學(xué)雜志《歐洲》的邀請來巴黎參加一個于10月21日舉行的詩歌討論會,請我為顧城做翻譯。我便有意與他約談,想預(yù)先了解一下他演講的內(nèi)容。
“這次講什么,還不知道?!币娏嗣?,顧城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那天天氣異常晴朗,聽共同的朋友熊先生說附近的山上有許多栗子樹,可以一起去撿栗子。秋天的山滿目蕭瑟,讓人想到人生的悲涼。我這才注意到顧城穿的是中山裝,不知為什么,中式服裝在城里穿還挺莊重,可一到大自然里就顯得很別扭,唯一的好處是兜大。不一會兒,顧城上衣的兩個大兜就裝滿了栗子,他開始往胸前的兩個小兜里裝。我說兩個大兜鼓囊囊的,看上去好像是滿載而歸,可這兩個小兜要是鼓囊囊的,會使人產(chǎn)生其他聯(lián)想。顧城憨憨地一笑,算是接受了我的提醒,但眼睛仍然盯著地上的栗子,舍不得走。
那天我們玩得高興,誤了吃午飯的時間。下午回到家,吃栗子是來不及了,每人稀里嘩啦地吃了一碗泡飯,就往歐洲雜志社趕。當(dāng)我們幾個人呼哧氣喘地走進(jìn)會場時,里面已經(jīng)坐滿了人。我們方才落座,就聽主持人介紹說:“火是顧城的第一個讀者,因?yàn)樗钤鐚懙囊恍┦闱樵姸急凰约喝舆M(jìn)火里燒掉了。詩人顧城好像是一只浴火重生的鳳凰,今天這只鳥飛到了巴黎。現(xiàn)在我們就請‘鳥’講話?!薄傍B”沉默了良久說不出話來。冷場的時候,時間過得非常慢。有幾個聽眾等得不耐煩了,開始交頭接耳。我看到顧城的一只手不停地摸著上衣兜里的栗子,好像要努力收回那顆在山林里流連忘返的心。不知過了多久,“鳥”終于開口說道:“世界上只有難看的人,沒有難看的樹。”會場立即變得鴉雀無聲,這時“鳥”接著又說,“樹也會痛苦,但痛苦的樹仍然是美的?!鳖櫝侵v話的時候,眼睛幾乎不看聽眾,而是看著遠(yuǎn)處,他講話的另一個特點(diǎn)是不假思索卻出口成章,一些聽似不著邊際的話會忽然產(chǎn)生緊密的關(guān)系,就像你總可以在散亂的云彩中忽然看出一個熟悉的形狀。
最后的日子
[顧曉陽]
1993年9月6日,孟悅和明鳳英從舊金山開車回洛杉磯,我托她倆捎上了顧城和謝燁,下午五六點(diǎn)鐘,到了我家。本來他們只是從這兒路過,第二天轉(zhuǎn)機(jī)回新西蘭,沒想到因簽證和機(jī)票問題,一下住了15天。9月21日,他們離開洛杉磯去塔西提,住一夜后飛奧克蘭,再渡?;氐搅俗约旱募摇ち鲘u。10月8日,顧城和謝燁就出事了。
6日那天我在華人超市買好了凍羊肉片,留孟、明一起吃涮羊肉。顧城戴一頂帆布做的西式禮帽、足蹬大皮鞋,謝燁穿著漂亮的裙子。一年前我們曾在舊金山盤桓過數(shù)日,所以看上去二位沒什么變化,謝燁臉上皺紋多了些,顯得累。
第二天一早,謝燁在客廳收拾行李,拿出一臺便攜式打印機(jī)——還是那種紙張兩邊帶好多窟窿眼的老機(jī)器。顧城說他會寫小說了,讓謝燁打印出來給我看。這就是那本《英兒》。我匆匆瀏覽了片段,知道這是一個有關(guān)男主人公與叫雷和叫英兒的兩個女子同居共處的故事。他們說過,小說寫的都是真事,不會虛構(gòu)。我就問:“誰是雷?。俊鳖櫝钦f:“是謝燁?!蔽揖筒徽f話了。謝燁笑著說:“曉陽真老實(shí),你怎么不問誰是英兒?。俊倍宋?,都很愿意談?wù)撨@件事,也很高興的樣子,不過我沒接著問。
在洛杉磯的15天里,顧城處處想討謝燁的歡心,是很明顯的。一天他說想送謝燁一塊表,我們就去了“小東京”,給謝燁選了一塊瑞士表。謝燁很高興,當(dāng)即戴在手上。顧城說:“結(jié)婚10年我還沒送過謝燁東西呢?!?/p>
那天吃晚飯時顧城格外高興,說話笑逐顏開,聽別人說話也愛笑,還偷偷對我挑眉毛,像個小孩,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相反謝燁卻常沉默不語,好像有心事,也給我留下深刻印象。
回到激流島自己的家后,他們給我寫了信,謝燁寫了一張紙,顧城寫了一張紙。謝信的日期是9月25日,顧信的日期是26日。顧城寫道:“早上起來,山村依舊很美,木耳也好看了許多,靈而可人?!彼€寫道,“奧克蘭也有中國小報,靠廣告也能活?!边@說明,至少到9月26日這一天,他還是想活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