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生命有兩種方法。一種是通過大自然,一種是通過慈悲。你要選擇追隨哪個方法?
在鄉(xiāng)村生活和工作的幾十年里,每到公歷5月中下旬的初夏時節(jié),無論是行走在鄉(xiāng)間土路上,抑或是坐在月光朦朧的自家小院里,都會聽到“算黃算割——算黃算割”的鳥叫聲。這種鳥叫聲提醒莊稼人,麥子黃熟一點就要及時收割一點,不能等得麥子全黃熟了才收割,那樣往往會被驟來的暴風雨毀了成熟的也是即將到口的麥子。其實,麥子一邊黃熟一邊收割,這是任何一個莊稼人都明白的常識,誰也不會太在乎空中響著的這種“提醒”。然而,人們對“算黃算割”的鳥鳴聲和對這種鳥兒的親切感,在于它傳達的小麥即將成熟的喜訊。那些日子過得緊巴到吃上頓愁下頓的人家,早已瞪著眼瞅著麥苗返青,拔節(jié),吐穗,揚花,再由綠變黃,“算黃算割”的鳥叫聲,既撩撥著他們急不可待的心,也攪動著他們虧欠太久的飽腹的欲望。
打下第一場新麥,磨下白面,母親總要先烙一張焦黃酥脆的鍋盔,咬出嘎嘣脆響的聲音,那是美味香甜到刻骨銘心的吃食……我對“算黃算割”鳥叫聲的敏感,源自幼年的生存感受,即使活到這把年紀,每到初夏時節(jié),在城市的街巷里聽到樹梢上一聲連一聲的“算黃算割”的叫聲,腦子里便浮出在案板上從母親刀下抓過鍋盔的情景,口中似乎有口水溢出……
同時浮現(xiàn)于腦際的圖像卻有點不堪,那是在收割過麥子的麥茬地里摟拾遺丟的麥穗的情景。難耐的是頭頂火辣辣的太陽,直曬得裸露的胳膊由紅變黑,再脫下一層層白色的皮。腳下的麥茬地也像火烤一樣,滿臉滿身都流出汗水,直到?jīng)]有汗水可以流出,喉嚨里也似乎有一種著火的焦灼。父親拉著空車到地里來裝麥捆,大約看到我不堪忍受乃至氣急敗壞的臉色,沒有安慰或勸導(dǎo),只是平靜地說一句,這會兒你想一想白面鍋盔就好辦了……
后來上了中學(xué),讀到唐詩“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我不是聽人教誨之后才得知,而是在能拖動那把摟拾麥穗的竹耙的幼年就知道了“粒粒皆辛苦”的道理,是用流盡汗水再無汗水流出的切身感受獲得的生存道理,盤中的餐更具體為母親案板上的一塊鍋盔,或一碗純粹麥子白面做成的面條。我對這位已記不得名字的詩人產(chǎn)生了敬重和親近感。
記不清哪年看到一幅畫,是一個拾麥穗的女孩,扎著羊角辮兒,穿著紅兜肚,模樣是天然的好看,正在收割過麥子的麥茬地里撿拾麥穗。當即想到我拖著耙子摟拾麥穗的情景。我體會到的不堪和畫面上那陽光而又富于詩情的美形成反差。
生活真實和藝術(shù)真實是個大命題,我從喜歡上文學(xué)就面對這個命題了,幾十年過來,依舊朦朦朧朧莫衷一是,姑且不贅。倒是寧可淡忘幼年摟麥穗拾麥穗的記憶,多欣賞畫中洋溢的詩性韻味,當會有一種解脫的輕松。
摘自《甘肅日報》2013年5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