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看老周寫了一個《論刻薄》,說是中國文人精于作人,而疏于作文,很用力保全自己的善人形象,所以人文不一的情況尤其嚴(yán)重。好作家必須有性情,你看中國近代四個最好的作家王小波、張愛玲、魯迅、錢鐘書,哪一個不刻???不及他們刻薄而成就不亞于這四人的,大概只有一個沈從文。但這四個人,在生活中,都有篤厚處。王小波對李銀河,張愛玲對胡蘭成,魯迅對文學(xué)青年,錢鐘書對楊絳,都可謂情深誼厚。性情中人當(dāng)如是。
老周的意思我明白,刻薄絕對不是一種值得提倡的品質(zhì),但往往是無法避免的副產(chǎn)品。從性格角度來說,直覺好又快嘴的人,很容易刻薄,你看林黛玉就知道。那次是誰說過,敏感的人多有刻薄處。比如有兩只蒼蠅飛過,近視加弱視的本人,依稀可見兩團模糊的黑點,而擁有王牌飛行員視力的張愛玲同學(xué),可以直觀蒼蠅的體態(tài)、膚色、飛行軌跡、翅膀打開的角度。正當(dāng)我開懷大嚼時,就聽聞張同學(xué)幽幽的、用華美的句式說“清晨,無雨,一個買不到燒餅油條的日子,兩只墨色的蒼蠅,悠悠掠過我的眼前,真是……倒胃口啊”。
一般人想如張愛玲般刻薄,難!張愛玲同學(xué)想不刻薄,更難!張愛玲最可愛的地方,是她不會說“我看見一只蝴蝶,世界是多么斑斕啊”。
從技術(shù)角度來說,刻薄話像芭蕾,比較低成本,高效,而且有幽默感,利于啟動文本,黛玉一句“攜蝗大嚼”,劉姥姥的饕餮丑態(tài),土氣,鄉(xiāng)下人的憨實,馬上栩栩如生,你換個溫情的句子試試,至少要長幾倍。
但是既敏感又不刻薄的人,也見過很多。比如做人圓熟,守拙求安的。最典型的例子是薛寶釵。有次看張潔說汪曾祺對人的評論,沒有小說寫得好,我想是隱隱暗示他說話含蓄,但是那代知識分子,都是亂世學(xué)人,被大小政治運動嚇破膽的,個個活得如履薄冰。自保的心是完全可以理解的。還有自戀的人,他們不關(guān)心自身以外的任何事物,連評論的興趣都無,這樣的人自然也無從刻薄。評論家肯定比散文家刻薄,因為他們必須有對他人的觀點。全是好話,那是沒用心,龍應(yīng)臺有次批臺灣的文評家,說他們都好像是慈善家。
還有一種是經(jīng)歷了世事,體恤人情,對人有充沛的理解力,可以消化一切丑惡。這種溫情,來得比較堅實,而且持久。在魏微小說里,常??梢钥吹竭@種體諒。我要向她學(xué)習(x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