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客座主編:
格日勒其木格·黑鶴,蒙古族。與兩頭乳白色蒙古牧羊犬相伴,在草原與鄉(xiāng)村的接合部度過童年時代。
出版長篇小說《黑焰》《鬼狗》《黑狗哈拉諾亥》,中短篇小說集《馴鹿之國》《狼獾河》《狼谷的孩子》,長篇開放式散文集《蒙古牧羊犬——王者的血脈》《生命的季節(jié)——二十四節(jié)氣》等多部作品,獲得過多種獎項,有多部作品譯介到國外。
現(xiàn)居呼倫貝爾草原,在自己的營地中飼養(yǎng)大型猛犬,致力于蒙古牧羊犬的優(yōu)化繁育,將幼犬無償贈送草原牧民。
整整一天,車在土耳其安那托利亞的高原上馳行。
像以前在球隊外出比賽時的習慣,我坐在最后一排,這里空間寬敞,但是因為位于車尾過于顛簸而少有人對這樣的位置感興趣。如果愿意,我可以放平身體,微屈著腿睡上一覺。這似乎是對付漫長旅途的最好辦法。
車窗外是巍峨的群山,缺少植被,石肌裸露,如同已被遺忘千年的巨人尸骨,呈現(xiàn)出荒瑟的灰藍。這是一個閉塞、安穩(wěn)、平靜的世界,蒼茫之中似乎隨時會融入天際。不時,平坦的河谷中露出收獲后荒涼而安詳?shù)奶镆啊?/p>
伊斯坦布爾展現(xiàn)給我的關于土耳其的最初印象——歐洲的細致與繁華——正在遠去,這里是與海邊的豐饒截然不同的農(nóng)耕與游牧兼營的山地高原,村莊中稀落散布著白墻紅頂?shù)钠椒?,只是根?jù)那單薄的制式就能判斷這里的冬天不會過于寒冷,更易于生活。
車在山間穿行,飛降或攀升,因為氣壓急劇的變化,我的耳膜承受著像是飛機起降時的壓力,不時地繃緊,這一切,讓人昏昏欲睡。
在一個加油站短暫休息時,同車的人都涌入了為游客附設的旅游商品銷售處。隨著旅行接近尾聲,他們迫切地需要完成此行最重要的任務,以異域的商品填滿自己的行囊。
我還是要了一杯在土耳其任何一處都可以得到的紅茶,味道恒定,很亞洲,并可以加入大量的糖,這種飲料可以安慰我因為一直未能倒好的時差而昏沉的頭腦。
休息區(qū)建在半山腰,坐在木椅上,天幕中淺淡的藍色群山若隱若現(xiàn)。
上車后拿起放在身邊的書,一本出版于大概四十年前的《普爾熱瓦爾斯基傳》。我剛剛從二叔手中得到這本書。出國前,我去長春看望他時,他剛剛完成在長白山中長達數(shù)年的野外觀察生活。他以賦予某種使命般的鄭重將他從書架找出的一些書籍贈送給我,他對我懷有更高的期待。在書中,這位來自俄羅斯的年輕軍人,更多的時間都在亞洲廣闊的荒野中狩獵,在為俄羅斯地理學會搜集豐富的館藏品。
我回憶起昨天夜里在賓館中無意中發(fā)現(xiàn)的一個關于狩獵節(jié)目的電視臺,Yaban。記錄狩獵的全過程,一個又一個的狩獵片段。那些獵手成功地獵到了一只歐洲猞猁、一頭野山羊、一頭野豬和無數(shù)的雉雞、野兔。
真正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獵人在狩獵雉雞時使用的指示獵犬,它們被訓練得令人驚嘆,看來《米老鼠和唐老鴨》中布魯托那種發(fā)現(xiàn)野禽時如雕塑般的踞地作勢并非夸張,那些身上點綴著漂亮斑點的波音達獵犬真的可以站得紋絲不動,為身后的獵人指示灌木叢中野禽的藏身之處。那是堪稱極致的訓練和恒久遺傳的結合物。
結束了長達十二個小時的旅程,在面朝黑海的賓館里放下行李后,我想在晚餐之前出去走一走,活動活動已經(jīng)僵硬的腿。
過了旅游季節(jié),海灘上清冷無人。遙遠的海平面已經(jīng)在昏暗中與天空融為一體,我沿著沙灘邊的木質棧道漫無目的地向前走。
就在此時,那渾厚的吼叫聲遠遠地傳來,那是只有寬闊胸腔的大型犬才能發(fā)出的叫聲。之前,我在車上因為與盛產(chǎn)這種犬的核心地區(qū)擦肩而過而略感遺憾,我期盼這發(fā)出吠叫聲的是我希望見到的那種巨犬。
多年飼養(yǎng)大型猛犬,我熟識這種叫聲。并非因為有入侵者靠近而做出威脅性吠吣,這是大型猛犬在暮色將至時向蒼茫之中發(fā)出的習慣性的咆哮。它們向附近一切潛在的可能侵入營地的野獸宣示自己的存在,在并不遙遠的年代里,在荒野中的游牧人的營地里,這些猛犬以此恐嚇驅趕窺伺畜群的野獸。即使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畜群可供它保護,同樣也沒有野獸供它驅趕,但它古老的血脈中遺留給它的本能一直存在。
它向遠方咆哮,標示自己的領地。
我慢慢地向那個圍覆著高墻的巨大院落走過去,那猛犬咆哮的節(jié)奏并沒有改變。
隔著焊出復雜藤蔓形狀的鐵藝大門,我看到那巨大的棕黃色的影子,那是肩高接近90cm的巨犬。被截掉的雙耳,棕黃的皮毛,黑色的口唇,最重要的是它那大得嚇人的骨架,像一匹小馬,但比小馬更加粗壯。就是這種傳說中的猛犬。我知道自己不能過于靠近,否則它無意義的咆哮將迅速轉化為急驟而極富指向性的狂吠,驚擾到這里的主人。我尚不了解此地人的好客標準,所以我并不想引起不必要的麻煩。
就在我將要轉身離開時,那巨犬猛地躍起,將兩只前爪搭在大門的上沿上。那大門足有兩米高。
噢,這來自遙遠東方的可以驅趕并且殺死狼的咬狼犬的后裔,以這樣極富震撼力的方式在向我展示它的雄壯。
這個巨大品種的存在似乎正印證了那源于蒙古草原的猛犬血統(tǒng)的傳播規(guī)律——從蒙古草原由東向西,游牧民族為了放牧牲畜、驅趕野獸和護衛(wèi)營地飼養(yǎng)的大型猛犬,它們的體型、外觀、毛量和毛色,呈現(xiàn)一個非常有規(guī)律的漸變的變化,沿著蒙古草原越往西去,猛犬的體型越趨于高大,毛量也相應地變短,而毛色也趨于單一,很少看到像蒙古草原上那種鐵包金(四眼)的毛色了;從中國新疆往西,到吉爾吉斯斯坦、烏茲別克斯坦、塔吉克斯坦和哈薩克斯坦等國,猛犬的體型更加高大,顏色更為單一,再往西,當接近格魯吉亞、阿塞拜疆和土耳其等國時,猛犬的顏色基本上就極其單一了,鮮有虎皮、棕紅等特殊的花色。
土耳其坎高牧羊犬,應當也源自遙遠的東方蒙古草原。在這西進的過程中,它的顏色因為基因單一更為單調,而溫暖的氣候也讓它的被毛變短,同樣,它們經(jīng)過不斷地選育被飼養(yǎng)得更為高大。
在回賓館的路上,我接到來自中國的短信,在距此遙遠的中國北方呼倫貝爾草原,我的猛犬營地里,已經(jīng)落了第一場雪,而一窩幼犬,跟這新雪一起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