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文學正在疾步走向世界?對于很多中國作家和讀者來說,這都像是一個事實,至少也是一個值得期待的愿景。最近麥家小說《解密》英文版出版并登上西方媒體報端。前不久,上海代表團帶了幾十位作家出席巴黎圖書沙龍。一切的跡象都在表明,中國文學正越來越受到西方世界歡迎。
但這未必是事實。在日前華東師范大學舉辦的“鏡中之鏡:中國當代文學及其譯介研討會”上,將莫言作品介紹給英文世界的重要譯者,有“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首席翻譯家”之稱的葛浩文直言,近十多年來,中國小說在英語世界不是特別受歡迎,出版社不太愿意出版中文小說的翻譯,即使出版了也甚少做促銷活動。他還表示:“中國小說如同韓國小說,在西方不受待見。日本的,印度的,乃至越南的,要稍好一些?!?/p>
葛浩文的話,對因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而自信膨脹的很多中國讀者來說不啻一頓棒喝,而由此帶來的警醒和思考,無疑更有啟示性價值和意義。
中國作家的思想,還沒有真正走出國門?
仿佛是幾年前德國漢學家顧彬質(zhì)疑“不懂外語是中國作家面臨的最大問題”的情景再現(xiàn),葛浩文再次提出這一爭議話題。
葛浩文表示,不懂外語的缺失導致中國小說視野過于狹隘,中國作家的思想沒能真正走出國門。相應地,中國當代文學缺少應有的國際性,沒有宏大的世界觀。“莫言可能是近年來唯一不懂任何外語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不可否認的,他或許看過其他諾獎得主的作品,但是他得透過翻譯來閱讀。我知道的中國作家都一樣,他們到國外旅行演講,必須完全仰賴口譯的協(xié)助,因此自行到處走動與當?shù)厝私佑|的機會少之又少,通常就是和中國同胞在一起,等于是人的身體是出了國了,但是語言、心態(tài)等其他種種,還是留在中國。”
在葛浩文看來,國際性視野的缺失,也使得中國作家對長期以來形成的、國際公認的小說標準缺乏深入的理解?!氨M管作家沒有為讀者寫作、更沒有為國外讀者寫作的義務,但基于中國文學‘走出去’的強烈意愿和努力,就有必要加強這方面的意識?!备鸷莆恼J為,中國當代作家雖然大量閱讀西方文學作品,但其寫作結(jié)構(gòu)與方式,還是更多脫胎于中國傳統(tǒng)文學的影響。“譬如說,中國小說可能一開始就花幾頁描述一個地方,對英文讀者來說,這會造成一個很大的隔閡,讓他們立即失去繼續(xù)讀下去的興趣。而看西方小說,你總能找到膾炙人口的第一句,因為市場決定作家只有這么寫,才能引起讀者的閱讀興趣。另外,中國小說里的人物也缺少深度,中國作家有著以故事和行動來推動敘述的傾向,但少見對人物心靈的探索。而這恰恰是西方敏感的讀者評價小說好壞的一個重要標準。”
以葛浩文的理解,中國文學還存在一些突出的問題。首先是,中國作家寫得“太快”?!八麄兂=o人粗制濫造的印象,出版后評論和讀者照單全收,不太會批評作品的缺失。他們也習慣寫很長的小說,似乎不知見好就收的道理。我不明白他們?yōu)槭裁匆尤肽敲炊嗝枋觯踔潦侵ヂ樾∈碌募毠?jié),把小說變成文學百科全書?是因為稿費是按字計酬嗎?還是因為缺少能力判斷什么需要舍去?”他還批判中國作家愛用成語的習慣?!爸形淖髌防镉性S多陳詞濫調(diào)的成語,我個人的經(jīng)驗是,成語的濫用是中國小說書寫無法進步的原因之一?!?/p>
葛浩文認為,中國編輯的失責,對作家們的這些缺失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耙徊孔髌窂臅鴮憽⒊霭娴奖蛔x者閱讀的過程,最重要的配角就是編輯。但是與西方出版界截然不同的是,中國的編輯幾乎沒有任何權(quán)力或地位,他們的膽子都太小了,頂多就是抓抓錯別字罷了。世界聞名的作家大都有了不起的編輯在幫助他們,翻開西方小說,也常會看到作者對編輯的致謝語。很不幸的,中國小說只有在翻譯成其他語言后,才會得到外國編輯如此的待遇,但這些外國編輯不懂中文,不了解中國社會文化。他們當然只能用他們熟悉的西方標準來看這些小說?!?/p>
為了走向世界,就要刻意迎合西方文學的標準?
雖然葛浩文批評中國作家寫作不符合西方文學的標準,但他顯然沒有道出這在很大程度上源于東西方文化差異的事實。而這恰恰是中國文學翻譯面臨的最大難題。葛浩文直言中西方文學表達的不同,讓他沒法做逐字逐句的翻譯,雖然他很明白,正是這一點,使得中國讀者批評他不尊重原著。“真要逐字逐句翻譯,我翻譯的小說絕對沒有一本是可以出版的。英文和中文可以說是天壤之別的兩種語言,要逐字逐句翻譯,不但讓人讀不下去,而且更會對不起原著和作者?!?/p>
作家王安憶也表示,在翻譯上碰到的最大的困難,就是中西方語言問題很難溝通?!爸辽儆袃蓚€很大的區(qū)別,一是時態(tài),中文沒有時態(tài),還有一個是主語。中文是個很模糊的東西,但是西文要求非常確定,一句話沒有主語是不可以作為一句話的。我必須對譯者解釋這些情況,幫他們在我的句子里加上主語或者時態(tài)。而中文實在是一個太詩意的語言,現(xiàn)在正好是櫻花在謝的時候,單一個‘謝’字,你就難以曲盡它的美妙之處,我不知道如果翻譯的話,這個字該怎么翻譯?”
在作家畢飛宇看來,中西方文化語境的不同,也會帶來相互理解上的阻隔。他以他在小說《推拿》里寫到的一個場景為例?!坝袀€推拿的王大夫到日本打工,他給日本人服務了,日本人給了他一張一百塊錢的美金,我是這樣寫的:王大夫拿了美金之后,很高興地圍著桌子畫了三個圈,我想所有的中國人都知道畫了三個圈是什么意思,因為我們有一首贊美鄧小平先生的歌,就說他在中國的南海邊畫了一個圈,意思就是鄧小平把深圳辟為經(jīng)濟特區(qū),為改革開放畫下了一個藍圖。葛浩文就很認真地問了我這三個圈是什么意思?你想,要處在同一個文化語境里,很多東西不需要經(jīng)過腦子就可以直接溝通起來。然而不同的語境,很多時候,你需要通過很多其他的方式才能說清楚,有時可能還未必說得清楚?!?/p>
而對那些翻譯中國文學的翻譯家來說,最大的難題還在于該怎么翻譯方言。德語翻譯家高立希無奈地表示,他現(xiàn)在翻譯閻連科的《受活》。怎樣翻譯里面的河南方言,是讓他最感頭疼的問題。曾成功地將沈從文《邊城》翻譯成法語出版的法國漢學家何碧玉也表示,自己在翻譯余華《兄弟》時遇到大量臟話,這些臟話要直接翻譯成法文,沒有什么意思。我就問余華該怎么辦,他說你們把這些中國粗話翻譯成法國粗話好了?!拔矣X得他說得很對,這是一個很好的辦法?!边@就是說,涉及方言時,翻譯需要做符合外國普通讀者閱讀習慣的調(diào)整,何碧玉認為,原著既然是給普通讀者讀的,凡是普通讀者不懂的東西,就要通過翻譯讓他們明白?!霸谠幕A(chǔ)上,加本來沒有的備注、注解是沒有必要的?!?/p>
很顯然,中國小說不符合西方小說的標準,或許在某種意義上導致了中國文學沒能更快走向世界,但這并不意味著要中國作家的寫作,就要刻意迎合西方的標準。何碧玉表示,東方美學有東方美學的標準,西方美學有西方美學的標準,兩者有著明顯的區(qū)別,比如按中國的美學傳統(tǒng),寫作是要無限貼近現(xiàn)實生活的,而瑣碎之美正是中國美學的一部分?!拔覍嵲跊]有辦法想象《紅樓夢》和沈從文的作品怎么合乎西方美學的標準?”高利希也認為,外國讀者選擇中國作家的書來看,就是要看中國、中國人是怎么樣的,不能把陌生文化的每個因素都抹平,不能都法國化德國化,要留點中國味兒,否則干脆讀本國作品就行了。”
某種意義上,正是源于對文學交流可能碰到的難題的深入理解,中國作家對文學翻譯表現(xiàn)出更大的寬容態(tài)度。閻連科表示,他不懂外語,也不懂翻譯,“我們這代人讀了一大堆翻譯作品,我們喜歡讀的,很多都是譯得沒那么準確的,準確的反而是疙疙瘩瘩。我們不應該苛責翻譯家,而是要充分尊重他們的勞動?!遍愡B科開玩笑說,不管譯者把他的作品帶到金字塔還是水溝,他都非常感謝?!拔沂浅鲩T連拜拜都不會說的人,低頭拉車不抬頭看路,這是我的寫作態(tài)度。”
面對西方市場,最好的狀態(tài)是:永遠不要理它?
事實上,在面對“走出去”的問題上,相比前些年的焦慮,中國作家近些年正表現(xiàn)出更為坦然的態(tài)度。
王安憶直言,中國作家要直面目前中國文學在歐美,只是作為一個小語種文學而存在的事實?!?000年前,我去歐洲參加書展、討論會。那時覺得中國文學很重要,好像全世界都愛我們?!焙髞恚醢矐洸帕私獾?,事實并不是這樣。“我去國外旅行,經(jīng)常會跑到書店。但很少能看到中國文學作品的蹤影,即使有也是被撂在一個不起眼的地方?!?/p>
也因為此,畢飛宇特別強調(diào),中國作家要學會淡定。“別以為參加幾個書展,然后在媒體上見個什么照片,你就覺得自己走出去了。這個想法是非常膚淺的,真的不是這樣的,我們讀書的時候,真正影響我們精神領(lǐng)域的作家都已經(jīng)死了好多好多年,好多都已經(jīng)死了好幾百年了,是他們在影響我們,那些活著的恰恰影響不了我們?!?/p>
與會作家也并不全然認同葛浩文“是作家的寫作影響了他們的作品走向世界”的判斷。王安憶表示,慢慢地還是會發(fā)現(xiàn)為自己國家的人寫作最好。作家畢飛宇也坦言,面對西方市場,中國作家最好的狀態(tài)是:“永遠不要理它?!彼绕浞磳δ欠N為了“走出去”而寫作的策略,“尤其是對于相對比較好的作家來講,在寫作的時候還考慮所謂的海外發(fā)行的問題,進入其他語種的問題?這可能是不堪重負的事情?!碑咃w宇直言,中國文學走出去,需要很長的時間。
如其所言,中國文學走向世界,顯然不是靠錢就能砸出來的,它會經(jīng)歷一個漫長而艱難的過程。版權(quán)代理人譚光磊表示,中國近些年一直在積極參加世界各國書展,并屢屢擔任主賓國。中國作家的版權(quán)也一直在走出去,他們的作品也一直在國外出版,但從整個世界版權(quán)交易情況看,中國作家的版權(quán)輸出基本可以忽略不計?!半m然中國現(xiàn)在是世界矚目的焦點所在,但絕對不可以因此就想當然斷定外國讀者會喜歡中國文學?!?/p>
從這個意義上看,觀察其他亞洲國家的文學如何在西方站穩(wěn)腳跟,對中國會是一個有益的提醒。法國PhilippePicquier出版社中國文學叢書主編陳豐舉例表示,日本文學在法國的出版和推廣,持續(xù)了100年沒有中斷,才有了現(xiàn)在的局面。而中國文學尤其是當代文學,在法國的出版只是這30年的事情,更確切地說,只是在2000年后,才真正持續(xù)地在法國出版。“相比日本文學在法國的地位,中國文學尤其是當代文學對法國讀者還是相對新奇和陌生的?!币源丝?,或許沒有任何外力可以阻擋中國文學最終真正走向世界,但走向世界的路途依然漫長悠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