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社會為應對各種自然災害,發(fā)展出兩套平行的賑災系統(tǒng),一是官方賑災系統(tǒng),稱“官賑”;一是民間賑災系統(tǒng),稱“義賑”。到晚清時,隨著一個既有財力、號召力,又有社會關懷的紳商群體加入義賑之列,義賑獲得了空前的影響力。而同時,由于晚清吏治的腐敗與官僚體制的僵化,官賑雖然在資金調(diào)配上具有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但賑災的效率與信譽,都遠遠落后于義賑。
光緒三十二年(1906年),江蘇徐海一帶從四五月份開始連降暴雨,河流泛濫成災,大運河、洪澤湖的堤壩“或朽壞蟄卸,窨潮滲水,或卑矮殘缺,潰塌陡立”。洪災又導致作物歉收,盜賊蜂起,饑民遍地,官方后來的報告稱,“共有四十九萬余口”人因為水災淪為饑民,即使擠掉水分,這個災情也是非常嚴重的。新任兩江總督端方臨危受命,負責督率江蘇的大小官員投入賑災。
但端方很快發(fā)現(xiàn)了這個官僚系統(tǒng)的不靠譜,直至十月份,仍有“徐海饑民紛紛外出,由于地方官辦賑不盡得法,而義賑各紳又未趕到之故。”對辦理義賑極有經(jīng)驗的盛宣懷于是建議端方:命令地方官效仿義賑的方式救災。以前幾次辦理義賑的經(jīng)歷,讓盛宣懷真切地感受到,主持義賑的義紳們既有經(jīng)驗,又有責任心:“紳董皆精選熟練,不辭勞苦,逐戶親驗,擇重散放(救濟品),無濫無遺,自較官賑為切實”。因此,官賑若能效仿義賑模式,“不盡得法”的情況應該可以改觀。然而,即使端方想采納“效仿義賑”的建議,也行之不通,因為江蘇州縣官員在辦賑過程中表現(xiàn)的低效率與腐敗程度,觸目驚心,超出了盛宣懷的想象:多個地方的“災民戶口尚未查清,撥給賑款至今未放,比比皆是。甚或諱災匿報,希圖照舊開征(稅糧),并藉平糶為名,從中漁利”,不但不救災,還發(fā)災難財。
而趕來徐海義賑的士紳,也發(fā)現(xiàn)無法跟當?shù)氐墓儋c系統(tǒng)合作。因為按照義賑的章程,必須由“司事挨戶親查”災民的受災、貧富情況,對需救濟的人家發(fā)放憑票,再按票領取救濟金(物),而當?shù)毓俜降臑那檎{(diào)查卻敷衍了事,只是叫“鄉(xiāng)董、地保造冊送州,系勻攤辦法”。換言之,官方提供的救濟名單是不可信的??紤]到義賑“籌款匪易,不敢草率”,辦賑的義紳不希望跟官賑合作。
這時候,端方終于意識到,他手下整個官僚賑災體系已經(jīng)完全靠不住了。救災必須另起爐灶。他一面奏請朝廷,將一批失職、瀆職的官員撤職查辦,這些官員有“辦賑延誤”的,有“措置失當”的,有“玩視災荒”的,“跡近諱災”的,有“折放賑錢”的,甚至有“罔利營私”的,“收受災規(guī)”的。從這里也可以看出,這一批官員實在是不成器。另一方面,端方發(fā)電報飭令蘇北的道員:“官賑極貧每口給錢一千,將款項全交義紳,查明散放,仍由地方官、委員監(jiān)視,并協(xié)同照料一切?!币簿褪钦f,端方?jīng)Q定丟開州縣的官僚系統(tǒng),將官賑的物資全部交給義紳全權發(fā)放,官方只負責監(jiān)督與協(xié)助。盛宣懷也給端方送來了一份可以委派往各州縣擔任賑災總董的“義賑熟手”(即富有辦賑經(jīng)驗的義紳)名單。此時已是十一月份了。江蘇徐海賑災自此進入由義紳主導的階段。
前往辦賑的眾紳盡管遇到了各種困難(這些困難很大程度上是官方造成的,比如官方提供的災民登記名冊失實不可用),自身也出現(xiàn)了一些問題,比如有些州縣發(fā)放賑錢遲緩,但最后總算不辱使命,比較順利完成了光緒三十二年的冬賑。因為“自義紳到后,各原籍散放(賑錢)得法”,數(shù)十萬背井離鄉(xiāng)的災民紛紛回籍,令端方終于松了一口氣。假如沒有義紳義賑的介入,以彼時彼地的官僚作風,真不知有多少饑民要繼續(xù)流離失所、餓死街頭。
發(fā)達、健全的民間社會力量,乃是一個社會受傷后得以迅速自我修復的“免疫機制”。晚清吏治腐敗,不過社會的發(fā)育則令人刮目相看。也許正因為這個原因,從清末到民初,雖然政局動蕩,但社會層面卻始終保持著自治與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