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余華22歲了,他決定成為一名作家。在之前的5年中,他每天8小時,在浙江一個叫海鹽的小縣城的一家牙科醫(yī)院里拔牙。他相信自己至少見到了上萬張嘴巴,卻仍發(fā)現(xiàn)那是“世界上最沒有風(fēng)景的地方”。
余華是個驕傲的人
1997年,他謙虛而認真地回憶說:“我只能寫作了”。此時,他已經(jīng)是個不折不扣的大作家了。1991年他發(fā)表了第一部長篇小說《在細雨中呼喊》,一年后人們又看到了《活著》,1995年他完成了《許三觀賣血記》。在此之前,批評家把他劃入了先鋒派小說家的行列,他像北村、蘇童、格非一樣是80年代最后幾年中國文壇最讓人興奮的幾個年輕人,他們對于中學(xué)作文式的寫作厭倦透頂,正探索一種與眾不同的寫作方式。
他居住在五棵松的一處不到40平米的小公寓內(nèi)。他多年的朋友陳年記得他們第一次見面的場景,后者當(dāng)年是《北京青年報》27歲的年輕記者,前去采訪36歲的作家余華。見面中的誠懇乃至不無緊張的氣氛撲面而來。在采訪進行到一半時,陳年被扔進一個黑黑的小房間里,余華把巴赫的唱片放進唱機后離開,半個小時后,他回來詢問那個仍莫名其妙的記者,你覺得巴赫怎么樣。
事后證明,這可能是余華第一次接受大眾媒體的采訪,以《北京青年報》在當(dāng)時的影響力,采訪使余華收到了一個小說家都想象不到的后果—他兒子的幼兒園老師找上門來,詢問能否幫助她的兒子上小學(xué),因為他顯然是個名人。陳年也記得,在1996年的那個暑假,余華如何不知疲倦地從五棵松騎上一個小時的自行車到北京大學(xué),再加上一個北大青年老師韓毓海,三個人坐在學(xué)校的草坪上?!拔覀冊谝黄鸷f八道,相互打擊,沒個正經(jīng)”,陳年回憶說,“余華是個驕傲的人,和朋友在一起又是滿口放肆的家伙,激動起來還口吃,他從不懷疑自己是最好的小說家?!?996年初,余華對于獨立采訪者許曉煜說:“我認為我始終是走在中國文學(xué)的最前列的?!?/p>
但在此后將近十年中,余華沒有出版任何小說,他開始在《收獲》雜志上斷斷續(xù)續(xù)地發(fā)表隨筆,有關(guān)他年輕時如癡如狂喜愛的那些經(jīng)典作家們,卡夫卡與川端康成,布爾加科夫與福克納,博爾赫斯與三島由紀(jì)夫;他也開始講述音樂如何影響了他的寫作,它和文學(xué)一樣都代表了對于敘述的迷戀,他想起了1975年,在他仍是個初中生時,如何突然間愛上作曲,用整整一個下午,將《狂人日記》譜成了曲。
從1999年夏天到2000年的冬天,在很多安靜的下午與夜晚,我縮在沙發(fā)上、坐在公園的長凳上,想象著是什么人寫出了這樣的文字。
也就是在這幾年中,對于余華的更廣泛的承認也終于到來。是南海出版公司最初發(fā)現(xiàn)了這位作家的市場價值。他的主要作品開始以不同的版本進入國際市場,國際性的獎項也接踵而來,他開始周游世界,去歐洲簽名售書,去美國的大學(xué)做講演,為意大利的中學(xué)生分析“活著與生存”的差異,去韓國作訪問,參加不同國家的文學(xué)節(jié)……在世俗意義上,他的確已經(jīng)是個大作家,甚至可以說沒有一位中國小說家比他更聲名顯赫。
那個年輕的、一心想
周游世界的小鎮(zhèn)牙醫(yī)
在8月的最后一個星期三,我第一次見到了他。一個月前,他10年來的第一部小說《兄弟》的上半部出版了,不需要再多的時間檢驗,我們已經(jīng)知道了它肯定是2005年最受矚目的文化事件之一。首先是長篇小說,其次是短篇小說,然后才是隨筆,在余華的內(nèi)心中,它們的重要性是如此順序排列的??赡芗词棺钣H密的人也不知道,整整10年中,焦慮感如何困擾著他。余華相信,真正的作家只為他隱密的內(nèi)心寫作,我們不知道在沒有拿出任何令他自己滿意的作品的10年中,沒有一篇長篇、一篇中篇,甚至一篇短篇都沒有,他的內(nèi)心將是怎樣的顛三倒四、時空錯亂。
無論是封面設(shè)計還是第一頁正文,《兄弟》都讓我既驚詫又失望。在前幾頁,它看起來就像是一本一流網(wǎng)絡(luò)小說家的作品,語言粗糙重復(fù)。是的,我一口氣讀了兩章,但很大程度是被林紅的那個可能曼妙的臀部所吸引的,像劉鎮(zhèn)上所有人一樣,獵奇感牽引著我。這些文字與那個我熟悉的余華相去甚遠。
他選擇了在一個傍晚見面。他客氣地讓我們坐下,談話開始了,我卻不知道如何開始。事實上,他只愿談?wù)撨@本書,而且是它引起的反響,而不是書本身,對于作家本身使命的詢問大部分被他一句帶過。談話的氣氛從未熱烈起來,就像夏日悶悶的夜晚。
當(dāng)我們起身告別時,他站起來送行,松松垮垮的姿態(tài),就像是和隔壁的鄰居吹完牛后,既不愿繼續(xù)、也不愿意結(jié)束的漫不經(jīng)心。那一瞬間,我又想起了那個22歲的小鎮(zhèn)牙醫(yī),他站在醫(yī)院的櫥窗前,看著空空的街道發(fā)呆,看到文化館的職員以工作的名義在大街上閑逛時的羨慕;也想起了《活著》開頭里那個把毛巾別在腰帶上,走起路來啪噠啪噠打在屁股上,走在鄉(xiāng)間與田野里采風(fēng)的年輕人;或許還有那個小學(xué)生,他把所有的鞋都穿成了拖鞋,把所有的課本都卷成了圓柱體,塞在口袋里……
在《兄弟》里,一個余拔牙占據(jù)了幾百字的形象,讓我再次想起了那個年輕的、悶得發(fā)慌、一心想周游世界的牙醫(yī)余華。在過去的23年里,他的個人故事正像很多作品中的主題:命運是如此難測、不可言說。但在這種充滿詭譎的命運里,每個人卻可能依靠不同類型的奇特的力量而與命運共處,并總是抵達到一個陌生的奇妙之地。正如余華在1997年對青年時代寫作的回憶:“在潮濕的陰雨綿綿的南方,我寫下了它們,我記得那時的稿紙受潮之后就像布一樣的柔軟,我將暴力、恐懼、死亡,還有血跡寫在了這一張張柔軟之上。這似乎就是我的生活,在一間臨河的小屋子里,我孤獨地寫作,寫作使我的生命活躍起來,就像波濤一樣,充滿了激情。”
(摘自作者的博客,
有較大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