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經(jīng)兩年的全球發(fā)行之后,范立欣帶著他的《歸途列車》回到中國。此時,他已經(jīng)是享譽國際的紀錄片導演,這部獨立創(chuàng)作的紀錄長片獲得了艾美獎及全球紀錄片最高獎項——伊文思獎。他成為首位獲此殊榮的華人導演,也是繼李安之后第二位闖入美國導演工會獎評選的華人導演。范立欣像一列歸途的列車,駛向熟悉的創(chuàng)作故土,帶來異鄉(xiāng)的見聞與思潮。承載和輸送是列車的使命,范立欣不會停下,他將不斷出發(fā),用紀錄片在中國與國際之間往返式傳播。
與紀錄片一見鐘情
范立欣看著自己6年前的照片,笑著說:“真是一張娃娃臉。”現(xiàn)在他的臉瘦了,眼睛卻更有神采,穿上西服和法式風琴褶襯衫,是36歲精英男性的典范。用攝影助理的話來說:“這是我們見過的最年輕、最帥的導演,沒有之一?!钡降紫麓㏕恤、牛仔褲,背雙肩包,說話毫無防備地敞開心扉,流露出一種孩童般的天真。
采訪前,范立欣一位朋友的女兒從加拿大回國,因為想學電影,跑來和他聊天。他一邊勸她不要做電影,一邊建議她多看電影、多回來看中國的變化。至于他自己,“從小就是個憤青”,天生喜歡關(guān)注社會現(xiàn)實,注定要走紀錄片這條路。
獎項和榮譽不勝枚舉,但他只用“虛名”來概括這一切,相比之下,與紀錄片最初的邂逅更令他興奮。
1998年底,他在武漢電視臺英語頻道工作,有一天晚上獨自在辦公室加班,無意中瞥見同事桌上的一摞資料,那是全國紀錄片大會的會議紀要,記錄了紀錄片導演的拍片感受。范立欣越看越著迷,干脆帶回家一晚上看完了?!熬褪呛图o錄片一見鐘情的感覺。那些導演在鏡頭背后靜靜地看著別人的人生展開,他們腦子里不停地在思考,這樣的瞬間特別打動我?!蹦莻€夜晚他沒有睡,在激動中決定要做一名紀錄片導演?!白鐾赀@個決定,我特別快樂。我覺得這就是我這輩子要做的事情?!敝?,他井然有序地部署并實施計劃:看相關(guān)的書;每天提早l小時到單位,偷偷拿來攝像機練習,一年后成為單位“扛機器最穩(wěn)”的人;買了一部二手DV,開始跟拍身邊的人。
在日后的拍攝中,他常常遇到像當時那摞資料里記錄的瞬間。他每天通過取景器觀察別人,看著他們經(jīng)歷的酸甜苦辣、傷痛與無奈,“當鏡頭把生活的質(zhì)感放大,時間仿佛凝固了,周圍的環(huán)境也被剝離了'你可以看到人性的各種狀態(tài),這種狀態(tài)是最迷人的?!?/p>
情感與理性的沖撞
長篇紀錄片《歸途列車》以在中國廣州打工的農(nóng)民工家庭為主題,范立欣跟隨張昌華一家的生活歷程,呈現(xiàn)農(nóng)民工的悲苦、親情與生計間的矛盾。范立欣認為,當代中國的經(jīng)濟、都市的繁華,都是建立在農(nóng)民工的犧牲之上。
拍攝《歸途列車》,范立欣跟隨片中的張昌華夫婦生活了三年。后來,女人決定回老家照顧兒子。出發(fā)去火車站前,還有二十多分鐘,她和丈夫在宿舍里告別。這是他們很私密的時刻,夫婦倆坐在那兒,氣氛有點尷尬,因為范立欣在旁邊拍。
作為導演,他希望拍到很好的場景;但作為和他們相處三年的朋友,出于尊重、關(guān)懷和敬畏,他知道不應該打擾他們。糾結(jié)了好一會兒,他終于狠心對錄音師說:“算了,咱們出去吧?!彼麄冋驹陂T外,屋里的夫妻中有一個戴著麥克風,范立欣戴著耳機聽。慢慢地,丈夫開始交代:不要太累了'回家不要種太多田,兒子的學習該管管……都是一些很家常的囑咐?!鞍パ?,我那個心焦啊,這時候不能不拍,但沖進去拍實在不合適。”最后范立欣沒有進去,只是從側(cè)著的門縫里拍。鏡頭內(nèi),夫妻倆坐在那兒,偶爾鏡頭推上去,可以看見一個人的臉。鏡頭外,范立欣的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一直流到了機器里?!斑@時不能不流淚,我聽著他們絮叨,回想他們十幾年來在外打工的經(jīng)歷和壓力、他們對孩子的期望。他們的人生看不到未來,只能掙扎?,F(xiàn)實無情地從他們的生命上碾軋過去,他們一點辦法都沒有。我在鏡頭里看著這出悲劇,看著兩個卑微的生命最后分別。而且,這不僅僅是兩個人的人生,中國2.4億農(nóng)民工都是這樣的?!?/p>
紀錄片的拍攝讓導演和人物長時間相處,同時要求真實、客觀,所以范立欣說:“做一個紀錄片導演,需要很強大的內(nèi)心。”一方面要真誠地與人物交往,設(shè)身處地為他們著想;另一方面,又要退后半步,從一個抽離的視角來審視,保持創(chuàng)作者的理性思考。范立欣用手比畫著:生活在桌面上、地平線上,而紀錄片導演的視角應該在更高的上方。
計劃趕不上變化
張昌華夫婦的女兒16歲了,名叫張琴。三年來,范立欣聽她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是“計劃趕不上變化”,這也是最讓他頭疼的一句話。在拍攝中,范立欣希望提前了解人物接下來大致的發(fā)展方向,但他發(fā)現(xiàn)年輕女孩的下一步根本沒辦法把控。張琴整天不高興,可能凌晨2點多說“我要去深圳”,背著包就走了'一個月都聯(lián)系不上。范立欣的拍攝團隊帶著設(shè)備從加拿大飛過來,只好在四川的小山村里傻等下去。
這句“計劃趕不上變化”,非常真實地反映了張琴這一代人的狀態(tài)?!懊恳淮嗽谇啻浩诙济悦?,但這一代孩子生活在社會巨變和社會分層的時期,他們的迷茫成本非常高。”范立欣在張琴身上也獲得了自己的內(nèi)心成長。最初,他和張昌華夫婦一樣認為孩子應該聽父母的,因為父母替他們做了最好的安排,讓他們上學,讓他們不再重復這條艱苦打工路。后來,他和國外的制片人聊這個話題,從西方的思維來看,張琴在用自己的方式爭取獨立,這是年輕人應該做的。
今天的中國,正在經(jīng)歷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兩種價值觀的斗爭和交融,時代的巨變迫使每個人去適應和反思。當范立欣換一種價值觀來審視張琴的逆反,他理解了這個女孩。在她眼里,打工比上學快樂、自由,她渴望掙脫百無聊賴、貧窮落后的農(nóng)村生活。他也因此懂得:年輕人有想法也有權(quán)利為自己做主,即使是愚蠢的、成本更高的人生決定。拋卻了固有的、自我的和先驗主義的眼光,范立欣學會了公平地看待任何人和事。
15年的紀錄片拍攝讓他看到了更多可能性,他的價值觀更加開放,人也變得謙虛了。在鏡頭里,他看到每一個普通人的精彩,看到每個人內(nèi)心深厚的力量?!拔矣幸环N天然的思維模式,覺得人和人是一樣的。我相信人性很美,只要有合適的環(huán)境,就能把我們心中的美和力量激發(fā)出來?!?/p>
從地下走向地上
最近,范立欣很忙。他參與各種研討會,試圖進入國內(nèi)的主流電影圈,把自己的經(jīng)驗分享出去。同時,他正在為即將開拍的兩部紀錄片做前期調(diào)研,“一部是農(nóng)村題材,一部關(guān)于90后,比較有娛樂性。”
前幾年,他的關(guān)鍵詞是“沖出去”,從“老土的中國式思維”沖出去,轉(zhuǎn)型成為國際化的紀錄片人。隨著《歸途列車》的全球發(fā)行,他用了兩年時間周游世界。走了一圈他發(fā)現(xiàn),中國的人和事與自己最有關(guān)聯(lián),拍紀錄片也必須拍中國的故事。這就像一個無法逃脫的魔咒,把他牽引回來。
回到中國,面對宣傳管制、人們的慣性思維以及電影的娛樂化傾向,他仍然希望自己的紀錄片進入國內(nèi)的主流媒體播放,“因為這些故事是中國人應該看到的”。好消息是,《歸途列車》終于賣給了中央紀錄片頻道,他和韓軼一起拍的紀錄片《千錘百煉》去年榮獲了金馬獎最佳紀錄片,目前也在醞釀在內(nèi)地的播放。
他在國際成名之后,為中國紀錄片導演做培訓,把優(yōu)秀的中國紀錄片推薦到國外,他認為自己有義務做這些,因為“回來是為了讓更多的東西出去”?,F(xiàn)在,他將要用全世界觀眾都喜歡的方式講述更多的中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