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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債

        2013-12-31 00:00:00孟學祥
        芳草·網(wǎng)絡小說月刊 2013年10期

        父親把家人都遣出去,把我單獨留下來,叫我?guī)退靡蝗f元錢去替他還債。父親說他就要死了,他說他已經(jīng)接連好多個晚上都聽見了靈魂出竅的聲音。說到靈魂出竅的時候,父親猛烈咳嗽起來。父親咳嗽的聲音沉悶壓抑,仿佛就咳出了死亡的氣息。父親邊咳邊告訴我,他一定要把這個債還上,否則他就沒臉死去。父親說他做了一件見不得人的事,原以為沒有人知道,讓事情悄悄爛在心底就行了,快要死的時候這件事卻從心底跑出來了。父親告訴我,二十五年前我姐考上大學時,他去給我姐借學費,走了好多個寨子都沒有借到,他心灰意冷走到大井那個地方時,天就黑盡了。那晚上天上還掛著半個月亮,半個月亮就像一盞燈,一直在父親的前面掛著,父親走一步月亮也走一步,走到大井背后坡上,父親在月亮的亮光中看見了一頭牛,一頭很漂亮的大黃牯牛。父親肯定地說,是一頭大黃牯,健壯的肌肉,全身上下沒有一點雜毛。黃牯拖著一棵繩子,站在路中央,父親看它時它也看著父親。父親接連喊了好幾聲“哪家的?!?,沒有人應答,父親就繞開牛往前走。不可思議的是,牛卻跟上了他,父親走牛也走,父親停牛也停,后來父親就把拴著牛的繩子抓在了自己的手中。父親說,我牽著牛走了一天兩夜,走到甲壩牛馬市場,把這頭牛賣了,得了一千二百元錢,把你姐送去上了大學。

        父親依舊咳嗽得很厲害。父親告訴我這些的時候語言都是斷斷續(xù)續(xù)的,仿佛一臺老掉牙的風箱,總是漏著氣,有些話就說得很含糊,讓人就聽得不是很連貫。我很擔心父親還沒有把話說完氣就跑光了,父親仿佛就看出了我的心思。他說,你不用擔心,債沒還上我是不會死的,就是所有的痰都堵在嗓子眼我都不會死去。

        父親說他把我姐送去大學回來后,就聽說大井一個叫王國炳的人家丟了一頭牛,全家人包括寨鄰親戚找了幾天都沒有找到,后來這個王國炳就瘋了。父親認為他牽走的肯定就是王國炳家的牛,父親叫我?guī)退岩蝗f元錢拿去還給王國炳。父親說,只有還上這個錢,我才能放心地死去。父親還在咳嗽,嘴角還在漏氣,我還是聽不大清楚父親的話。我不知道父親說的這個人到底是叫王國炳,還是王國兵,或者王國平,還有王國民什么的?父親說到這個人的名字時,名字的最后一個字我總是聽不清楚。我想讓父親把話說清楚,讓我聽明白,去還債時才能準確找到這個人。父親一聲接一聲地咳著,咳了好久還是吐不出一口痰,最后連話也說不出來了。父親對我擺了擺手,意思是他不想說話了,或者是他已經(jīng)說不出話了。

        我從我姐他們單位借了一臺越野車,那是一臺切諾基,現(xiàn)在除了姐任職的農(nóng)業(yè)部門,已經(jīng)很少有單位使用這種車了。姐帶我去借車的時問我去大井干什么,我只說去看一個朋友,這個朋友的父親懂得一種治咳嗽的藥方,我去找來給父親試試。姐單位的駕駛員把車交給我的時候告訴我,車只能開到納料那個地方,從納料去大井還有一段路,路太窄,車開不進去,只能走路,或者可以騎摩托車進去。

        我去大井的時候,父親已經(jīng)住進了醫(yī)院。在醫(yī)院的病房里,父親緊抓著我的手不放,直到我附在他耳邊說,我今天就去大井,今天就去幫他還債,他才把我的手放開。我開著切諾基上路的時候,父親還在咳嗽。從生病以來,父親總是沒完沒了地咳嗽。

        切諾基是一臺老車,在姐他們單位已經(jīng)服務了八年,我開著它上路時,開始感覺很不習慣,離合器就像被什么東西粘住了一樣,要下很大勁才能踩到位,在路上跑了好久,車身到處發(fā)熱以后,離合器才慢慢變得輕松起來。只是到上坡的時候,我又明顯感覺到車子的老邁和吃力了。我把油門轟到底,但車子還是走不快,我只能耐著性子在油門的轟鳴聲中慢慢地往前挪著走。

        車在公路上跑著,一座座青山從我眼前滑過,也有小鳥從我車前飛過。我的老家就在大山里面,打開門就得跟山打交道,每次我在外玩野了,父母呼喚我的名字時,大山都會跟著父母把我的名字回應出來,這樣無論我躲在什么地方,都無法逃脫父母的呼喚。父母總是在我想尋找自己獨立的空間時把我的名字撒遍大山,慢慢地我在討厭聽到父母呼喚我的名字時,也對山生出了一種說不清楚的仇恨。從上學讀書那天開始,我就千方百計想從山里逃出來,逃到一個沒有山的地方,或者是距離山比較遠的地方,過一個舒舒心心的日子。但參加工作真從山里走出來住到縣城后,我卻又很懷念大山了,特別是學會開車并自己購買了車子后,動不動就帶上家人,或邀上幾個朋友,把車開進山里,把帶去的食物擺放在山里的草地上,在山里玩夠后才開著車回家。父親搬到縣城和我們居住的態(tài)度是很決絕的,搬家前他把山里的房子都賣了,然后他對山里的親戚們說,我的孩子都在縣城,以后我死也死在那邊,不回來了,我要在那里看著他們,讓他們替我把日子過好。由此我推斷父親對山也是厭倦了的,也是想早日擺脫掉山的羈絆。

        往大井去的路幾乎都是在大山中繞行,一座山一座山地繞,幾座山繞下來,人就感覺有些疲倦,車到納料時我就有點扛不住了。幾只狗追在車背后,一直把我和車追進一個親戚家的院子。那個被我稱作表舅的人從家里走出來,他對我的到來有些吃驚,他喝退了那些狗,然后把我讓進家。有幾只狗還很不服氣,我進家了它們也想跟著進去,表舅從門邊拿出一根棍子揮在手上,狗們才不甘心地邊叫邊離去。

        表舅問到了我的父親,我不敢告訴表舅父親快要死了,更不敢對表舅說父親要我到大井去幫他還債。我對表舅說父親很好,父親叫我開車到大井來找他的一個朋友,一個叫王國炳的朋友。表舅想了一下說,大井沒有叫王國炳的人,有一個叫王國民的人,早死了,還有一個叫王國兵,是個瘋子,好多年都不見了,家人都不知他跑去了哪里,找了好久都沒有找到。對了,還有一個叫王國平,是個麻風病人,不住在寨子里,這些年一直住在大井背后的田灣中。

        沒有王國炳,有王國民王國兵王國平也行,他們當中的某一個人說不定就是父親還債的對象。表舅要留我吃飯,他說孩子們在外面上班的上班,打工的打工,家中就剩下他和表舅媽兩個老人,他們已經(jīng)好久沒有好好做一頓飯吃了。表舅說今天看到我很高興,希望我能留下來,陪他們兩個老人好好吃一頓飯。我很想留下來陪表舅和表舅媽吃一頓飯,但我知道父親已經(jīng)等不及了,父親還在等著我把還好債的消息帶回去,他好體面地死去。我似乎聞到了父親帶給我的死亡氣息,父親咳嗽的聲音總是響在我的耳邊,讓我一點都不敢耽擱。

        表舅還在說我的父親,他說他應該回老家來看看,這幾年老家變化太大了,家家都蓋上了小洋樓,吃的和用的跟城里也沒什么區(qū)別了。表舅還想再說下去,我打斷了他的話。我說,表舅,父親是想回來的,他要我先來看看,找到了他的老朋友,再去把他接過來。表舅說,你父親也真是,光想到老朋友就不想我們這些老親戚了,不管找不找得到老朋友,他也可以來我們這些老親戚家走走啊。我再次打斷表舅的話,我說表舅,時間不早了,我先去大井吧,去大井找到父親的朋友,再回來和您和表舅媽吃飯。表舅說你可以開車到大井去,大井的路過年前就修好了。那些在外打工的人要開車回家來過年,他們就寄錢回來,請人把路修寬了。表舅說路寬得兩輛小車都可以齊頭開進去。

        表舅還想陪我到大井去,我謝絕了。從表舅家出來后,我看到還有幾只狗圍在我的車前,它們看見我開門上車后又開始吼叫起來,然而我一發(fā)動車子,一按喇叭,它們的吼叫就變成了哀叫,邊哀叫邊很快從車子邊跑開,跑到很遠的地方才停下來繼續(xù)吼叫。準備來幫我趕狗的表舅,看見狗們被喇叭聲嚇得屁滾尿流,就對我說,看看吧,都是些沒見過世面的狗,欺生,瞎叫,有個聲音蓋過它們,它們還不是怕了。我開車走的時候,表舅還站在房門前大聲喊,最好不要住在大井,回來和我們吃頓飯。

        去大井的路的確已經(jīng)被拓寬了,但也沒有像表舅說的那樣能并排跑兩輛小車。車爬到一道山脊的時候,我看到太陽已經(jīng)開始偏西,遠處的山嶺被太陽抹成了桔黃色,有一群鳥從樹林里飛出來,就像一小片云,從車子上空掠過。而不遠處也有一片云,那片云罩著的地方,就是我要去的大井。

        大井出奇的的安靜,不像納料那樣,車子一開進寨,就有一大群狗圍上來。在大井,我也聽見狗叫聲,但不是一群,而只是一些個體,叫聲就顯得很單調(diào),且叫聲距離我很遠,遠到我只是聽見叫聲,卻看不見狗在什么地方。我在大井的村頭找了一個停車的地方,那是一個獨立的農(nóng)家小院,與寨子的大批房屋隔著一小段距離。我把車開進院子,把頭從車里伸出來,喊了幾聲,屋里卻沒有人走出來。我停好車,去拍了幾下關(guān)著的門,仍聽不見人回答。幾個背著書包的孩子站在路邊遠遠地看著我,我向他們走去時,他們想轉(zhuǎn)身離開,我叫住了他們。我問房子的主人到哪里去了?孩子們你看我我看你,然后其中一個稍大點的孩子回答,這房子的主人住在寨子背后的田灣里,他是一個麻風病人。我問這個人叫什么名字,是不是叫王國平?孩子們都搖搖頭說不知道。我向孩子們打聽有不有叫王國炳、王國兵、或者王國平的人,孩子們都說不知道,我還想再問,他們卻從我的身邊跑開了。他們一邊跑一邊還時不時地回頭向我張望,仿佛害怕我也跑著去追趕他們。

        我順著一條水泥路往寨子里走去,走不遠,我就被站在路邊的一只狗嚇了一大跳,那是一只大得足以把我撲倒的大黃狗。黃狗背對著陽光站著,看見我也不叫喚,只是用眼光死死地盯著我。我知道這樣的狗才是最可怕的,它不會胡亂對著陌生人叫喚,但它卻隨時都會撲到陌生人身上來。我在原地站了下來,做好隨時應對狗向我撲來的準備。我不敢用目光和狗對視,故意抬頭看著天上,假裝欣賞天空的云彩,只是用眼角的余光偷偷地注視著狗的一舉一動。我就這樣和狗對著站了一會,狗也許是覺得我這個人沒有惡意,或者是覺得我這個人沒有必要讓它對我動粗,竟轉(zhuǎn)身走開了。狗離開的時候,我才感覺到雙腳軟得幾乎要抬不起來了。

        我平息了因狗帶來的恐懼,繼續(xù)向寨子里走去。走近寨子,我犯難了,這條從村頭延伸過來的水泥路,在接近寨子后就四通八達地分向了各家各戶,我不知道我應該往哪一條路走,我不知道我要去找的這些人,他們住在哪一間房屋里面?就在我猶豫不決的時候,從寨子里走來了一位老人,一位佝僂著腰的老奶奶,走到距我身邊不遠時她站下了,卻不看我,而是盯著在遠處大山中延伸盤繞的那條公路。

        我走過去和老人打招呼,我連叫兩聲,老人才回過頭來看我。

        你是叫我嗎?

        我想打聽一個人,一個叫王國炳的人。

        老人說,沒有這個人,肯定沒有這個人,這個寨子里的人,凡是國字輩的人都是老人了,這些老人的名字我都知道。

        這個人是一個瘋子。聽到我說瘋子時,老人的眼睛亮了起來。老人用目光一寸一寸地打量我,從我的腳到我的頭,從我的腰到我的手,打量得我毛骨悚然。老人問我是瘋子的什么人,為什么要找這個瘋子?我說我不是瘋子的什么人,我只是受人之托來找他,幫人償還別人欠他的債。我的話一說完,老人的目光就暗淡下去了,又恢復到了與我初見時那種恍惚無神的狀態(tài)中。然后我就聽見老人自言自語地說,找不到他了,我都找不到他,別人更難找到他了,他走了二十多年,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二十多年來,也沒聽人說過在哪里見到過他。

        從老人的只言片語中,我估計這位站在我身邊的老人應該與瘋子有著某種特殊的關(guān)系。我問老人瘋子是她的什么人?老人突然大聲說,我是他的婆娘!二十多年前他把兩個幼小的孩子丟給我,就一去不回來了。說完,老人突然蹲在地上哽咽起來,倒把我弄得手足無措。

        哽咽了一會,老人站起來對我說,對不起,一提到他我就想哭,我嫁給他只和他好好過了五年的日子,后來就出事了,他把這個家丟給我,我一直這么苦熬著,熬到孩子們長大成家,也沒有人能幫我一把。老人告訴我,她和瘋子王國兵是一九七八年結(jié)的婚,沒想到結(jié)婚四年多就出事了。老人說:

        一九八三年,大井有兩個專門偷雞摸狗的年輕人,一個叫王國恒,一個叫王國錄,有一天他們從鄰寨偷得雞在家煮吃時,王國兵碰上了,他們就叫王國兵和他們一起吃。后來這兩個人被抓走了,他們供出了王國兵,王國兵也被抓走了,一個月后,王國兵被放回來,回來后人就瘋了。

        一九八三年就瘋的王國兵顯然不是我要找的人,但是已經(jīng)有了一個線索,我決不能輕易就將這個線索丟掉?;蛟S是父親記錯了,畢竟已經(jīng)過去了這么多年,說不定當時父親就是牽了瘋子王國兵的牛去賣,然后錯記成牽了王國炳的牛。

        老人說,我和王國兵有兩個孩子,一個女兒,一個兒子,他瘋的時候女兒四歲零一個月,兒子剛好一歲半,從那以后他就沒管過家。在老人的敘說中,王國兵開始瘋的時候,還不是真瘋,只能算半瘋,即有時瘋癲有時清醒,瘋癲的時候就到處游蕩,清醒的時候也能幫家里干點簡單的農(nóng)活。幾年后就真瘋了,就不記事了,家中農(nóng)活也干不成了,出門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我想盡快從老人的嘴里知道王國兵是不是我要找的對象,我打斷了老人的話。我想如果我不打斷她的話,她會對我說到天黑,說不定只要我愿意聽,她還會對我說到明天都說不完。我說,大娘,你們家丟過牛嗎?特別是二十五年前你們家是否丟失過一頭大黃牯?

        老人說,我們家從沒丟過牛,我們家也沒有牛丟,二十五年前我們家就已經(jīng)沒有牛了,我們家的牛都賣來給瘋子治病了。剩下一頭小牛,原想喂大來犁地,瘋子走丟后,我們把那頭牛也賣了,賣得的錢都用來做路費到處去找瘋子。我們到獨山、都勻、貴陽、廣西、云南,好多地方都找過,人沒有找到,我們的家卻全部敗光了。老人說話很急促,語速也很快,總是有種害怕被人打斷的感覺??吹贸鰜?,老人是想把心里的話都傾訴出來給人聽,讓人幫她分擔長期潛藏在內(nèi)心的那份痛苦。或許每一個人上了年紀后,都有種特別想向人傾訴的欲望,就像我父親,上了年紀后就特別愛嘮叨,特別想說話。沒生病的父親說話就很啰嗦,生病后說話就更啰嗦了,有時還邊說話邊咳嗽,一句話半天都說不清楚,于是我們家人就不愛聽他說話,每當父親要說話的時候我們都借故去做事情,然后拋下他一個人孤零零地對著空蕩蕩的屋子說。后來父親就不對我們說話了,父親想說話的時候就咳嗽,猛烈地咳嗽,咳得臉紅筋脹,咳得特別難受的樣子。

        老人仍在絮絮叨叨地訴說著她的不幸:瘋子把我這一生都毀了,我在寨子里活得還不如人家沒了丈夫的寡婦,那些寡婦都還有改嫁的權(quán)利,我嫁又嫁不得,走也走不掉,就這么一年年耗著。過去一天天都在想,也許明天瘋子就會回來了,明天盼明天,明天又再盼明天,我就這么一天天把自己盼老了。

        看得出來,老人的身體確實已經(jīng)衰老了,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牙齒空了好幾顆,乳房像癟了氣的汽球,手腳變成了枯柴,整個臉也凹陷下去了。老人說,過去瘋子回家的時候多少還能夠找到進家的門,現(xiàn)在寨子變樣了,孩子們也新修了房子,我怕瘋子回來后找不到家,一有空我就到這里來等,看見瘋子回來好把他領回家。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老人,就想送兩百元錢給老人,老人不要我的錢。老人說,我現(xiàn)在不缺錢,我的兩個兒女都在外打工,每個月都匯錢給我用,他們匯來的錢我都用不完。

        老人問我為什么要到大井來找王國炳?我說我是幫父親來還債的,二十五年前我父親在路上落難,碰到一個找牛的人,他資助了我父親兩百元錢,我父親后來還錢的時候一直沒有找到這個人,有人說這個人是個瘋子,我父親不相信這么好的人會是個瘋子,也許他當時沒有記清名字,也許這個人當時不在家,現(xiàn)在才叫我來找叫王國炳的人還錢。我對老人說了謊話,在沒有確認到父親要找的對象時,我決不能把父親順手牽牛的事說出來,畢竟那不是一件光彩的事。聽了我的話,老人說,這個人肯定不會是我們家瘋子,二十五年前我們家瘋子已經(jīng)走丟了,我們家瘋子走丟的時候身上也沒有錢。大井也沒有王國炳這個人,你父親肯定記錯了,這個人肯定不是大井的。末了老人問我:你父親叫什么名字?我說出來后,老人驚訝地說,哎呀,你父親就是六硐的孟石成呀!他現(xiàn)在還好嗎?不等我回答,老人又說,二十多年了,他的脾氣還像以前那么火爆嗎?唉,他年輕的時候脾氣不好,經(jīng)常惹事生非,特別是在六硐那一帶,打打鬧鬧是比較有名的,甚至還有點、有點手腳不太干凈……唉,都是些陳谷子爛芝麻的事了,我怎么對你說這些來了呢。說到底,你父親還算是一個好人,雖然有些行為不被人待見,為人還是很不錯,也肯幫人。以前我們家瘋子走丟,你父親碰到了,都要把他帶回家吃住,親自護送他回來,即使沒時間親自送,也要叫人捎信給我們?nèi)グ询傋咏踊丶摇Rf瘋子欠他的錢我相信,說他欠瘋子的錢我肯定不相信。回去問問你父親,看我們家瘋子欠沒欠他的錢?不要不好意思,瘋子欠得有,我來幫他歸還。哎,回家就不要跟你父親提他以前的那些事了,年輕的時候,哪個都荒唐過。

        我不能把時間都耗在這位老人身上,我得趕快去尋找下一個線索。就在剛才,姐打電話給我,問我到大井沒有,找到藥沒有?說父親已經(jīng)快不行了,醫(yī)生已經(jīng)來給他吸了幾次痰,可父親還在咳著,咳得很難受。姐說如果找不到藥就不找了,趕快回去,再晚恐怕就見不上父親了。姐的電話雖然讓我在空氣中再次聞到了父親死亡的氣息,但我知道父親還不會立刻死去,我不幫他把這個債還上,他是不會閉眼的。老人希望我能到她家去吃晚飯甚至到她家去住一晚,被我謝絕了。臨走的時候,老人告訴我,這個寨里還有一個叫王國平的人,得了麻風病,不住在寨子上,而是住在寨子背后的田灣里,你可以去問問,說不定借錢給你父親的就是他。

        一路往西的太陽快變成夕陽了,我走在通往大井背后田灣的路上,看到路的兩邊已經(jīng)被周圍的大山投下了斑駁的陰影。這是一片豐收的田灣,快要成熟的水稻恍如一片金色的海洋,伴隨著山谷里的微風在輕輕搖晃。有一群小鳥徜徉在稻浪的上空,時不時地從空中落下,選擇性地吃上一兩口,又輕輕地飛到天空盤旋徜徉。

        王國平住的房子就在稻浪的邊上,靠近山腳的地方,一踏進田灣,那棟孤零零的木屋就映入了眼簾中。還沒有走近木屋,我就看到了王國平,他就站在木屋門前,看著我一步一步地向他的木屋走近??熳呓疚輹r,我看到了一只狗,剛才在寨子那邊和我對視的大黃狗,此刻它就站在王國平的旁邊,和王國平一樣,用目光注視著我向他們走去的腳步。我站了下來,王國平說,你過來吧,大黃不會咬人,它和我一樣,只是對到這里來的人感到好奇而已。我猶猶豫豫,還是不敢向木屋靠近,我不敢肯定王國平的大黃除了對我好奇外,會不會對我親密地來上一口。見我不敢走近,王國平拍了拍狗的頭,對它說,大黃,到一邊去,你看你已經(jīng)把客人都嚇著了。大黃看了王國平一眼,又看了我一眼,然后有點不情愿地扭身到一邊的籬笆下打盹去了。

        我走進王國平用竹籬笆圍成的院子,王國平對我說,我是一個得過麻風病的人,你不怕嗎?我說不怕,現(xiàn)在的麻風病已經(jīng)不是什么大病,已經(jīng)能治好,傳染性也能預防了。王國平說,政府的人也這么說,但我們這里的人不相信,大家總是躲著我,不愿意到我這里來坐,不愿意吃我種出來的東西,不愿意同我喝一個井流出來的水。政府動員我,叫我搬到寨子頭去住。大家還是嫌棄我,不準我進寨,政府幫我修的房子也要距寨子好遠才行。你看房子都修好了,我都沒有搬過去,我寧愿讓那房子空著,哪一天我不在了,那房子也還是干凈的,政府還可以把房子送給那些沒有房子住的人。我感激政府看得起我,我也要有自知之明,我不搬過去住,就不會和寨上的人結(jié)怨,就不會給政府增添麻煩。王國平問我來找他干什么?我說我是來替人還債的。

        我問王國平二十五年前丟沒丟失過一頭牛,一頭大黃牯?王國平說,二十五年前我還住在麻風村,根本沒有牛來丟,再說了,像我這樣的人,即使有牛也不會丟,這周圍附近沒有哪一個人敢到麻風病人家來偷東西。我就是開著門睡覺,除了路過的野獸或者飛鳥、或者蛇蟲什么的外,不會有人亂進我的家。

        我問王國平,您知不知道二十五年前這個寨子里還有誰丟過牛?王國平說,知道,怎么不知道,這個寨子里丟牛的人家可多了,不要說二十五年前,就是最近幾年,都還經(jīng)常有牛丟失。年輕人出去打工后,光是一些老人和孩子在家,一些壞人就常常趁這個機會,到寨子里來偷牛。說偷還好聽點,有時被發(fā)現(xiàn)了他們就明搶。都是些老弱病殘,只好眼睜睜地讓他們把牛牽走。現(xiàn)在要好多了,政府組織人搞聯(lián)防后,丟牛的事情就很少發(fā)生了。為了不讓王國平往遠了扯,我打斷了他,我只想了解二十五年前大井寨子誰家丟了牛,而且丟的是一頭黃牯牛,那種全身上下沒有一點雜毛的黃牛。王國平想了一下說,我不記得了,二十五年前我還在麻風村,就是靠廣西大山里的那個麻風村,那時我還在那里治病,誰家丟沒丟牛我就不清楚了。

        看來王國平不是我要找的人了。我準備和他告別的時候,他問我,同志,你是派出所的嗎?我說我不是。他說那你怎么來調(diào)查起二十五年前丟牛的事呢?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把還債的事說給了王國平聽。我說二十五年前,我父親在路上落難的時候,走到大井這個地方,被一個丟牛的人碰到了,這個丟牛的人幫助了他,還借給他兩百元錢,讓他度過了難關(guān)。后來我們家的日子好過后,我父親就一直在找這個人還錢,到現(xiàn)在也沒有找到。聽了我的話,王國平感嘆說,想不到現(xiàn)在這個社會還有你父親這樣的實誠人,還記得二十五年前的債務,都過去這么多年了,還想著來還錢,真了不起。我對王國平說,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的事,欠了別人的債不還,人的心啊一輩子都不會得到安寧。王國平接過我的話說,我也是這樣,二十三年前,我欠了別人的一個情,這么多年都沒有還上,心中一直都感到空落和不安。

        我還得去找人,還得趕快去為父親還債,我不能把時間都耗在王國平這里。我告別王國平準備離開的時候,王國平對我說,同志,你是哪里人,你父親叫什么名字?你把你父親的名字告訴我,給我留個電話,我也幫你打聽打聽,碰到你要找的人我可以電話告訴你們,現(xiàn)在像你們這樣的好人不多了。我說出了父親的名字,準備把電話號碼留給王國平時,王國平卻打斷了我的話。等等,你父親是誰?你父親是孟石成,是不是六硐的孟石成?哎呀,你父親跟沒跟你說過?二十三年前,他救過一個麻風病人!我就是那個麻風病人,我欠的就是他的人情。

        我從來不知道父親在二十三年前還救過一個麻風病人,父親也從來沒跟我提過這件事。二十三年前我在縣城讀高中,姐在省城上大學,對于家中發(fā)生的事,父母不說,我們也就全然不知。

        王國平說,二十三年前,我從麻風村醫(yī)好病回家,走到你們寨腳時,天就黑了,從你們寨到我們大井,還要走六七個鐘頭,我又累又餓,又不敢到哪家去討水喝討飯吃,只好繼續(xù)穿過你們寨往前走,走到你們寨門口的田壩中間天就黑盡了。我手上沒有電筒,也沒有火把,就是有我也真走不動了。那時剛打完稻,田里還堆著很多稻草,我就從田里抱來一捆稻草,鋪到一棵大樹腳,打算在田壩中間過一夜,天亮再走。我在路邊鋪稻草的時候,你父親剛好挑著一擔稻草從那里走過,他問我鋪稻草做哪樣,我說鋪來睡覺。我告訴你父親我家住在大井,剛從麻風村治病回來,走到這里天黑了,在這里睡一覺天亮再回家。你父親就把我邀到你們家去住,我跟他說我是麻風病人,他說麻風病醫(yī)好后就沒有病了,就不讓人害怕了。那天我不光在你們家住了一夜,還和你父親喝了酒。第二天我走的時候,你父親還送給我十斤米,叫我?guī)Щ丶页?。那個時候我大井的家已經(jīng)敗了,我成了麻風病后我的家人都被大井人趕出了寨子,不久我的父母就相繼過世了,我的弟妹們上門的上門,嫁人的嫁人,都遠離了大井,我的老婆帶著兒子更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我恨透了大井人,從麻風村回來我就是想回家去報復那些趕我家人走的大井人,我要與他們同歸于盡。在從麻風村回來的路上,我順路到四寨場壩上買了一包老鼠藥,我想把這包藥投放到井里去,讓大井人也嘗嘗家破人亡的味道。住在你家那晚上,你父親看見我的老鼠藥,問我用來做哪樣,開始我說用來藥老鼠。也許是我的臉色不對,你父親不相信,一直追問我,后來我就跟他講了實話。聽了我的想法后,你父親勸我不要做傻事,不要害人。我開始不聽他的勸,他說我不聽勸就不放我回家,要送我去公社。你母親也來勸我,勸了大半夜,他們把我勸通了。其實,主要還是你父母的好心讓我想通了。是你父親救了我,你父親的好心也救了整個大井。

        我真的沒想到會在這里聽到這樣一個近乎天方夜譚的故事,沒想到父親還會有這樣一個善舉,更沒想到一個簡單的善舉會救贖一個人的靈魂,會拯救一個寨子的厄運。我知道父親以前在村子里的名聲不是怎么好,像前面那位大娘說的一樣,也不是什么好人。父親不光經(jīng)常和寨鄰鬧矛盾,對母親、對我和姐都經(jīng)常是暴力相向,我們只要做什么讓他看不順眼的事,輕則破口大罵,重則拳腳相加。我和姐的成長軌跡,一直都充斥在父親的暴力陰影中。父親雖然都讓我們讀了書上了學,把我們培養(yǎng)成有工作的人,但他的冷酷和嚴厲卻常常讓我們感到害怕。父親留在我記憶里最多的就是打人罵人,過去的每一天,不是我挨打就是姐挨罵,要不是有母親護著,說不定我和姐就會被他打殘廢。這樣的情況一直持續(xù)到我和姐都工作,都遠離了父親的視線。父親搬到縣城和我一起生活后,雖然不打人了,對家人卻還動不動就破口大罵,有時還會對我們的子女動粗,直到有一天他老了,生病咳嗽了,我們家那種呵斥人的聲音才停止下來。

        王國平說,我一直想報答你父親的恩情,前面日子一直都不好過,等我有錢后去找你父親,才知道他已經(jīng)搬到縣城和你們住了。你父親現(xiàn)在還好嗎?猶豫了一下,我還是對王國平說出了來大井的目的。我說父親快要死了,死之前他叫我到大井來,就是幫他來還這筆孽債的。我的話還沒有說完,王國平就叫了起來,不可能,你父親不可能偷牛!他那樣的好人決不會去偷人家的牛,打死我都不會相信!再說,大井也沒有叫王國炳的人,沒有,肯定沒有這個名字,大井國字輩的人,包括死去的先人,沒有哪一個我不知道名字的??隙ㄊ悄愀赣H老糊涂了,亂編出來的話。我說是真的,我父親并沒有老糊涂,他只是生病了,經(jīng)??人裕f話不太連貫,但腦筋決不糊涂。我的話讓王國平沉默了,沉默了一會他說,趕快回家去照顧你父親吧,我欠著他的一份情,我再幫你找找,找到后我?guī)退€這筆債。

        我謝絕了王國平幫父親還債的請求。我一定要找到這個人,一定要親手把這筆債還上,不親手還上債父親肯定不會原諒我。見我態(tài)度很堅決,王國平也不再勉強我。他建議我到大井寨的王國民家去問問,王國民家以前丟過牛,好象就是一頭牯子牛,王國民雖然不在了,他的大兒子在家,大兒子也五十多歲了,二十五年前的事,他應該很有印象。最后王國平對我說,我老了,去不成縣城看你父親了,你幫我把我問候他的話帶到。你父親真的是一個好人,不管以前他做過什么事,在我的心中他永遠是一個真正的好人!最后王國平對我說,你要盡心盡力醫(yī)好你父親的病,讓他多活幾年,多享幾年清福。停了一會,他聲音低了下來,萬一,萬一他真的走了,麻煩你打個電話告訴我,我雖然不能到縣城去為他燒紙,我也會在這里為他燒柱香,炒盤菜,倒杯酒送他上路。

        有幾只鳥站在王國平家的籬笆上鳴叫著,那是些不同于在田里稻浪中飛翔的麻雀,它們有著長長的尾巴,漂亮的羽毛,火紅的雞冠。王國平見我注視那些鳥,告訴我那是火雞,野生的。王國平到田灣來安家后,有一年下大雪,火雞在山上沒有吃的東西,就大著膽子跑到他院子里來找食吃,他就拿出一些剩飯剩菜喂給它們,時間一長,這些火雞就干脆不走了,還把家安到了王國平的柴房里。白天這些火雞從王國平家飛出去,到野外去覓食嬉戲,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它們就從野外飛回來,先是站在籬笆上,天黑后才飛回王國平家柴房里的窩?;痣u的出現(xiàn)讓我一下子對王國平的生活羨慕起來,住在風景如畫的田灣里,喝著清涼的山泉水,守著四周的青山綠水,聆聽美麗火雞的歌聲,還有一只忠誠的狗相伴。要不是想著父親還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等著我?guī)Щ貛退€債的消息,我真想留下來,也在這里享受一夜安靜的日子。我在恍惚不定時,王國平過來告訴我:我已經(jīng)給國民哥的兒子王曉虎打了電話,你過去吧,他在寨子邊的路口等你。

        王國平把我送到院門口,大黃跟著我走出了院門。王國平說讓大黃送我過去,寨上的人不喜歡他,但他們都喜歡大黃,大黃走到哪一家都能夠找到飯吃。走出院門后,大黃就走到了我前面,開始是小跑,跑了一段見我沒能跟上來,大黃就只好站下來,待我走近后才又慢慢悠悠地向前走去。

        我在路口見到了王曉虎,大黃把我?guī)У酵鯐曰⑸磉叄瑢χ鯐曰⒔辛藘陕?,仿佛是將我介紹給王曉虎,王曉虎伸出手摸了摸大黃的頭,大黃回頭看了看我,也是叫了兩聲,就頭也不回跑進了寨子。王曉虎從袋里摸出煙,分了一棵給我,我說我不會,王曉虎又把煙放回袋里。王曉虎要把我讓到家里去,我不去。我們就站在路邊,我告訴王曉虎,我只想向他核實幾件事情,核實清楚后我還要繼續(xù)趕路,還要開車回縣城去。

        我和王曉虎在路邊找一顆石頭坐了下來。夕陽已經(jīng)西下,晚霞染紅了天際,白天留給我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父親還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等我給他帶回消息,不趕快幫父親把債還上,父親肯定會在咳嗽中一邊狠命地想吐痰,一邊斷斷續(xù)續(xù)地罵我不會辦事。想到父親的咳嗽,我就十分難過,父親的咳嗽總是讓我沒來由地有種緊張的感覺。每天晚上,父親咳嗽的聲音都彌漫在我們家的整個屋子,痰卻總是吐不出來。我們家所有人都常常在父親的咳嗽聲中驚醒過來,醒來后我們就盼著天亮,天一亮明,父親的咳嗽就不再像夜深人靜時那樣轟鳴。時間已經(jīng)不允許我在做任何耽擱了,雖然父親說我不幫他把債還上,他就不會閉眼死去,但我還是很擔心父親,特別是當長長的黑夜將我們都包裹的時候,我更擔心父親,黑夜里發(fā)生的任何事情,我們都是無法預測和把握的。

        我把來意開門見三地告訴了王曉虎,當然我還是沒向他說出父親牽牛的事,我只是說到這里來找人,找一個曾經(jīng)借錢給我父親的人,找到這個人幫父親把債還上。到目前為止,我只將這件事說給王國平聽,王國平也答應我他不會告訴任何人。我問王曉虎家二十五年前是不是丟了牛?我說話的時候,王曉虎又把煙掏出來,讓給我一棵,我擺了擺手,他就自顧自地把煙點上,一口接一口地抽起來。王曉虎抽煙很猛,吐出的煙霧也很濃,看得出,他是一個煙癮很大的人。我把話說完,王曉虎的一棵煙也抽光了。王曉虎把煙頭扔到地上,用腳狠勁地把煙頭踩滅,抬起頭,我聽見王曉虎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

        王曉虎說,我真不想再提丟牛的事了,我們家的人都不愿意提這個事,這是我們家的傷痛。我們家不光丟了牛,還死了人。我父親因為家里的牛丟了,傷心過度,吐了一大攤血后就沒再起來。從那個時候起,我們兄弟就發(fā)誓,哪一天我們要是抓到那個偷我們家牛的賊,我們一定會砍下他的雙手,用他的手來祭奠我們的父親。王曉虎說,我父親王國民在大井算是一個有頭有臉的人物,他勤勞,會持家,是家中的頂梁柱。我們家雖然是四兄弟,家中人口多,但我父親在的時候,我們并沒吃多少苦。我父親沒了以后,我們家就垮了,不久我娘也生病去世了。沒有了父母的照顧,我還在上學的兩個兄弟,不得不輟學回家,最后連媳婦都討不上,只好到別人家里去做了上門女婿。

        王曉虎又抽煙了,煙霧中我突然窺視到了王曉虎眼里的仇恨,這種仇恨是壓抑的,也是迷茫的,正因為如此,王曉虎的狠話中就多了一些空洞和無奈。王曉虎才五十出頭,看上去卻像一個飽經(jīng)風霜的小老頭,額頭上皺紋深切,臉上的皮膚黝黑粗糙,嘴唇四周布滿著粗硬的胡茬,拿煙的手上青筋畢露,說話聲音沙啞,聽起來仿佛是飄渺在空氣中的迷霧。

        王曉虎家有四兄弟,二十五年前,除了老大王曉虎和老二王曉龍娶妻成家外,兩個小兄弟都還在上學。在王曉虎的敘說中,我知道二十五年前王國民養(yǎng)著三頭牛,兩匹馬,這在當時的農(nóng)村來說,就像家中開了個小銀行,想什么時候取現(xiàn)就可以什么時候取現(xiàn)。王國民的三頭牛中,一頭水母牛、一頭黃母牛,都是能夠給他家?guī)碓丛床粩嘭敻坏南M?,一頭水牯牛,是他家農(nóng)活的重要幫手,兩匹馬都是上好的兒馬,是他們家上山干活,進城趕集的得力助手。與大多數(shù)的農(nóng)村家庭一樣,王國民家的牲口棚和人居住的房屋是分開的,牲口棚就建在他們家大屋的門口。為了照顧牲口,也為了防賊,王國民將自己的床安到了牲口棚的木樓上。王曉虎說,那個時候,我父親盡心盡力地照顧這些牛馬,比照顧我們幾兄弟都還要細心。白天除了把它們放到山上去吃草外,每天他都還要割一挑青草回家,半夜起來撒給牲口們吃,生怕虧待了它們。細致的喂養(yǎng),精心的防范,有一天還是出事了。王曉虎說,我記得那是初冬的一個晚上,天上沒有月亮,熄燈后天地一片漆黑。屋外風呼呼地刮著,吹得我們家房子的墻“嗡嗡”回響。我們家除了老三和老四在外面住校讀書外,全家人都在家。吃完晚飯后我們就把門關(guān)著,在家燒火取暖。為了不讓圈中的牛馬挨凍,父親叫上我和老二,幫他用木板封住圈墻四周漏風的地方,做完這些活,父親就叫我們回家休息,然后他自己也爬到圈樓上去睡覺了。至于牛馬是怎樣丟掉的,王曉虎說他們一家人都不知道。第二天早上他媽媽起床,熱水去喂牛馬的時候,看見圈門大開,他父親還在圈樓上呼呼大睡,他二弟爬上去搖了好久,父親才從睡夢中懵懵懂懂地驚醒過來。

        當年王國民家喂有兩只看家狗,這兩只狗平時就睡在牛圈旁邊,只要有生人接近家門或牛圈,它們就會狂吠不止,甚至于還會撲上去撕咬來人。王曉虎說,那晚上我們都睡得很死,也沒有聽見狗叫,早上發(fā)現(xiàn)牛馬不見后,我們才注意到,兩只狗也被人下藥毒死了。從圈樓上下來的王國民,看見狗被毒死,牛馬被盜走,當場吐了一攤血,就倒下了。

        王曉虎說,那段時間,我們一方面要醫(yī)治父親,一方面又要尋找被偷的牛馬。我們動員家中的所有親戚族下,花了近一個月的時間,南到廣西月里、南丹,北到都勻、麻江,東到獨山、麻尾,西到大塘、惠水等都找遍了,也沒有發(fā)現(xiàn)蛛絲馬跡,我們還派人到鄰近的馬場、甲壩、四寨、者密等牛馬市場去蹲守,也沒發(fā)現(xiàn)有人牽我們家的牛和馬去賣。

        丟失牛馬以后,災難就降臨了王曉虎家,雇請親戚族下去幫助尋找丟失的牛馬,讓他們家欠下了一大屁股的債,牛馬沒有找到,家底也全部敗光了。牛馬丟失不到一個月,王國民也含恨過世了。

        王曉虎說,你不曉得那段時間我們家日子是怎么過的,可以用黑暗來形容也不為過。我父親死的時候眼都不肯閉上,我們幾兄弟和我媽每個人都去抹了一遍,他也不肯把眼睛閉上。他那是在告訴我們,要我們一定要幫他把牛馬找到,要把偷我們牛馬的人抓到。直到我們幾兄弟跪在他床前發(fā)下毒誓后,他的眼睛才合上。

        安埋了王國民不久,由于失去老伴的悲痛,王曉虎的母親也一病不起,不到兩個月,也追隨老伴王國民去了。這個家在一年中就失去了兩個當家人,家一下子就垮掉了。王曉虎說,前些年,我們幾兄弟除了種莊稼,打工掙錢養(yǎng)家糊口外,就是干一件事,四處打聽尋找那些偷我們家牛馬的賊,只有抓到那些賊,我們的父母在九泉之下,也才會心安。二十五年來,王曉虎和他的兄弟們從未中斷過尋找偷牛賊的線索,只要聽說哪里抓到了偷牛賊,他們都要跑去打聽,都要去尋找線索。在尋找中,他們還積極提供線索,幫助臨近鄉(xiāng)鎮(zhèn)的派出所破獲了好幾起偷竊牛馬的案子。

        王曉虎家的遭遇徹底震撼了我的內(nèi)心,我沒有想到王國民這樣的農(nóng)民,對自己飼養(yǎng)的牛馬是如此的上心,以至于牛馬丟失后,自己的生命也就跟著丟失了。王曉虎還在抽煙,我數(shù)了一下,我們交談的這十來分鐘里,他就抽了六棵煙。香煙似乎從未離開過他的手,吐出來的煙霧也從未離開過他的臉,他的臉看上去也就特別抽象和朦朧。直到跟我說完他的父親,說完他家庭的遭遇,伸出手到臉上去抹一把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他流淚了。

        我安慰王曉虎,說不定偷他們家牛馬的賊早就被抓住了,只不過他們不知道而已。不是有句話這樣說的嗎,手莫伸,伸手必被捉。是賊就改不了賊性,他們肯定還要去偷,還要犯案,犯案就有被收拾的可能,他們不可能總有那么多僥幸。說不定那些賊早就被關(guān)進牢房,或者被槍斃了也有可能,總之,他們不會逃脫懲罰的。

        王曉虎說,你說的我也想到了,再加上我也老了,這兩年心也淡了,不再像從前那樣仇恨了,我的兄弟們也已當家,也要養(yǎng)家糊口了。這些年我們雖還在尋找那些偷牛賊,但不再像從前那樣當成一件事來做了。從大恨到放開,說起容易做起難,而王曉虎兄弟們能做到這點,不知道在內(nèi)心做了若干次的爭斗,才會被迫無奈地把心中的大恨放開。我突然對面前這個瘦小干巴的老頭生出了崇敬之心。在內(nèi)心做了一番掙扎后,我掏出三百元錢,遞給王曉虎,叫他幫我去買點紙錢香燭,燒給他們的父親,表示我對王國民這個純樸農(nóng)民的敬仰。王曉虎稍稍猶豫了一下,還是把錢接了過去。

        王曉虎說我要找的人肯定不是他們幾兄弟,更不會是他們家那些當年幫找牛的親戚,當年他們那些親戚出去幫找牛,身上只揣著幾十塊錢,有的甚至沒有錢揣,就只背著幾斤米,還有的干脆就只揣一些飯團,都不會有兩百元錢來借人。他們家那些親戚回來后,也沒有人說過拿錢借給人的事。

        知道父親牽的不是王國民家的牛后,我就想離開了。王曉虎給我提供了好幾個線索,綜合那些線索,基本上都不是我要去找的人,有些是丟失牛的時間不對,有些是所丟失牛的顏色和種類不對。就在我迷茫得不知該往何處去的時候,王曉虎說,納料那邊我們家有個堂叔叫王國品,他曾經(jīng)也丟失過牛,是哪年丟失的,丟失的是什么樣的牛,我記不清了,你可以到那邊去問問他。

        夕陽的大部分已經(jīng)落到了山的后面,大井的大半個寨子已經(jīng)覆蓋了大山投下的陰影。大井的線索已經(jīng)全部斷了,再停留大井已經(jīng)沒有必要。我謝絕了王曉虎要我吃晚飯再走的邀請,決定趕到納料表舅那里去陪表舅和表舅媽吃晚飯,順便向表舅打聽王國品這個人,說不定將會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呢。

        告別王曉虎,在走往車子邊的路上,我接到了姐打來的電話,姐在電話中說父親已經(jīng)把嗓子眼里的一口痰吐出來了,并且還喝下了半碗雞湯,這是個好兆頭。我知道父親是不會急著死的,我沒有把幫他還好債的消息帶回去,他是不會閉眼睛的。姐囑咐我回轉(zhuǎn)的路上車開慢一點,實在太累就找個地方休息,天亮再回也不遲。姐在電話中說,估計父親能挺得過今晚。

        我在那棟屬于王國平的空房院子里看到車子的時候,也看到了王國平的那只大黃狗,狗就臥在我車子旁邊,仿佛是專門在這里幫我看車一樣,我走近車子時狗站了起來,并對我搖著尾巴,露出友好的表示。我伸出手去,試著撫摸了一下它的頭,它居然伸出紅紅的舌頭,舔到了我的手上,舔得我的心暖融融的,泛出一股說不清的溫暖。我打開車門上車后,狗退到了不遠處的大門邊,我的車子開出王國平的院子,我聽見狗叫了兩聲。從反光鏡里,我看見狗從院子里跑出來,追著車子跑了幾步,然后才停下來。而那一刻,我很想把車停下來,把這只友好的狗捎上,讓它也跟著我出去見見世面。

        父親的問題和我今天所走的路就像一個圓圈,我從納料經(jīng)過,慢慢地繞著,結(jié)果又慢慢繞到經(jīng)過的納料。我不知道我在納料會不會找到王國品,王國品如果不是我要找的人,我還會繞到什么地方去?夕陽下山了,鳥兒歸家了,一路上只見鳥兒成群結(jié)隊在空中翱翔,呼朋喚友,翩翩鳴叫。車子時而行走在陽光中,時而奔跑在陰影里,我的心情也在這種時而陽光時而陰影的環(huán)境中起伏著,奔走一天,沒有幫父親把債還上,卻聽到了許多與父親的欠債毫不相干的故事,這些故事看似與父親欠下的債無關(guān),但細細想來,它們與父親的欠債卻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父親搬到縣城和我們居住后,原以為離開了這片土地,就忘掉了與這片土地結(jié)下的恩怨,殊不知這種在骨子里早就凝結(jié)下的恩怨,不是他想忘就能夠忘掉的,只要有機會,這些恩怨就會從心底跑出來,更加痛苦地折磨著他的思想和生命。

        車剛進納料,我就看到了表舅。表舅站在村頭的公路邊,身影被陽光拖曳得長長地鋪在山坡上。表舅的身邊跟著幾只狗,狗們看見車子出現(xiàn)后就開始吠叫起來。我把車停在表舅身邊,表舅也把吵鬧不休的狗們給吼了下去。我叫了一聲表舅,表舅說,吃晚飯再走,你表舅媽早已把飯做好了,我怕你不肯停下來,特意到這里來等你。我告訴表舅,他即使不到路邊來等我,我也會到他家去,請他幫忙在納料尋找一個叫王國品的人。

        表舅媽殺了一只雞,還在門外我就聞到了清燉雞肉的清香,奔波一天,只是中午路過一個小鎮(zhèn)時,在一個小飯館里吃了點東西,一路上除了喝水,到現(xiàn)在我還一口飯都沒有吃到。因為心思全部放到了尋找線索幫父親還債這件事上,所以也就沒有感覺到饑餓?,F(xiàn)在被雞肉的清香一激,肚子竟不爭氣地咕咕叫了起來。飯桌上表舅要我陪他喝酒,我平時本不善飲酒,加上又要開車,我謝絕了表舅的盛情。表舅媽也過來勸我,說我奔波了一天,應該是很累了,多少喝一點酒解解乏。我堅持滴酒不沾,表舅叫表舅媽取來飲料,叫我以飲料代酒,陪他喝兩口,我欣然應允。兩杯酒下肚后,表舅問我,你剛才說要找一個叫王國品的人,你找王國品干什么?我猶豫了一下,把父親順手牽牛去賣,如今生病后良心不安,叫我來替他還這筆孽債的事告向表舅和盤托出。

        屋外的天已經(jīng)黑了,奔波一天的我一無所獲,父親還躺在醫(yī)院等我的消息,一路上我除了聽來一些雜七雜八的故事外,還沒有尋找到一點很具體的線索?,F(xiàn)在除了設法找到王曉虎提供的王國品外,我已經(jīng)再也找不到更好的辦法。

        我告訴表舅,下午在這里休息的時候,我對他說了謊話,其實我父親不好,父親病得很重,眼看就快要死了。病重的父親對我說了一件事,說他二十五年前牽了大井叫王國炳的一頭黃牯牛去賣,得錢供我姐上了大學。父親希望在死之前把這筆多年前欠下的孽債還上,還上債他的心才能夠安寧。我把到了大井,找了好多人,大井根本就沒有王國炳這個人,那些丟牛的人家,也沒有丟失過一頭像父親所說的那頭大黃牯的事統(tǒng)統(tǒng)說給了表舅聽。

        最后我對表舅說,大井有個叫王曉虎的人給我提供了一個線索,說是納料有個叫王國品的人,他家二十五年前丟失過一頭牛,叫我過來問問。我說話的時候,表舅一直在認真地聽著,表舅媽有好幾次想張嘴打斷我,被表舅用手勢制止住了。我說完后,表舅連著喝了兩杯酒,把酒杯放下后對我說,你不用去找了,我就是你要找的王國品。聽了表舅的話,我正準備夾起一塊雞肉的筷子停在了半空。我驚愕地看著表舅,然后又看著表舅媽,然后讓已經(jīng)夾上來的雞肉又掉回了鍋里。長期以來,我只知道這個表舅姓王,并不知道他的名字,父親叫我來幫他還債的時候,我并沒有把還債的事與這個表舅聯(lián)系起來。

        表舅說,如果白天你對我說實話,你就不用跑那么多冤枉路,費那么多周折了。

        表舅又喝下了一杯酒,表舅媽把剛才我夾起又掉下去的雞肉夾到了我碗里,他們都勸我吃飯。我怎么還吃得下去,線索就擺在眼前,不弄清楚,飯我是吃不下去的。表舅叫我趕快吃飯,吃完飯他才好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講給我聽。我三兩口扒完飯,在表舅的相勸下又喝了一碗雞湯,然后放下碗。表舅連著喝了兩杯酒,吃了一小碗飯后也把碗放了下來。趁表舅媽收拾桌面的時候,表舅把我叫到客廳。

        表舅說,我全聽出來了,你父親叫找的人肯定不是什么王國炳,就是我——王國品。按你的描述,你父親牽走的??隙ň褪俏襾G失的。我丟失的牛正是一頭大黃牯,全身上下沒有一點雜毛的大黃牯,毛發(fā)金黃、油亮,全身充滿著使不完的力氣,活兒從早干到晚也不知道累。表舅說,牛雖然是我家丟失的,但卻不是我家的。表舅的話把我弄糊涂了,牛從他家丟失,卻不是他家的牛,難道是他借別人的牛來使,然后牛走丟了,再然后就被我父親牽走了。

        表舅告訴我,他年輕時也不是什么好人,經(jīng)常與人合伙在外面偷別人的牛馬賣。寨子上的人認為他在外面做牛馬生意,卻不知道他在外面是個偷牛賊,專偷人家的牛馬。表舅說,你父親牽走的那頭牛就是我和一個叫張大奎的人從廣西南丹偷來的,把牛牽到家后,我看到那頭牛比較好使,就給了張大奎兩百元錢,把牛留下來做了我們家的耕牛,對外我就說那頭牛是我花一千一百元錢買來的。牛到我們家只五天,才犁過一回地,一天下午我叫你表弟牽牛去外面吃草,你表弟貪玩,把牛拴到一棵小樹上就去和伙伴們玩耍,等他玩夠回來找牛時,牛掙脫繩子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們在周圍山坡上找到天黑也沒有找到牛,再加上牛是偷來的,我們也不敢大張旗鼓尋找,牛走丟了也只能自認倒霉。

        似乎又是一個天方夜譚的故事。我無法用準確的語言來形容我此刻的心情,我的心思完全被今天所遇到的這些雜七雜八的故事攪亂了。我不知道表舅告訴我的這些事是不是真的,如果是真的,那么我父親賣掉的就是我表舅偷來的牛。而父親叫我來找的王國炳真的應該就是王國品。那就是說,父親早知道他賣掉的是王國品偷來的牛,之所以這么多年一直不來還這筆債,是因為他早就知道王國品是偷牛賊,他抓住了王國品的軟肋,所以才那么心安理得和理直氣壯。等他快要死的時候,才良心發(fā)現(xiàn),才含含糊糊地把事情說出來,才叫我跑這么一趟,以求得王國品對他的原諒。

        表舅說,開始我認為牛不會自己走丟,我懷疑是張大奎又來把牛牽去賣了。為這件事,我還去找張大奎問過,我們兩個還因言語不投機打了起來,差點都動起了刀子。和張大奎打一架回到家,過后我也就沒太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因為是偷來的牛,丟了就丟了,我也只損失兩百元錢,而且那錢也來得不干凈。我沒想到牛會落到你父親手上,更沒想到你父親會把牛牽出去賣。說到這里,表舅突然像想起了什么,停頓了一下,然后說,等等,你說你父親是在大井背后坡上撿到的牛,不對,這么一會功夫,牛不可能跑那么遠,就是被人從這里牽去,也不可能一下子就牽到那邊的坡上。我懷疑牛就是你父親從這里牽走的,他沒對你說實話。

        表舅說,牛不見后,我們?nèi)タ此┡5男?,沒有看到扯斷的痕跡,也沒有看到有牛繩被扯斷的跡象??隙ㄊ悄愀赣H把牛繩解開,把牛牽走的。我想起來了,那天,你父親來向我借錢,說要借錢送你姐去上大學,我身上只有一百元錢,我把一百元錢借給他,他不要,說要兩千,我說沒有兩千,他就認為是我不想借錢給他,才故意推托。三言兩語,我們就吵了起來,最后不歡而散,他走的時候是生氣走的,連我給的一百元錢都沒拿走。真沒想到,他走時會順手把我的牛牽去賣。

        表舅說,那天我真的沒有錢,你不知道,那個時候的我,除了偷之外,還愛賭、貪吃,偷牛賣得的錢,都被我用來賭博和吃光了,每次回到家都所剩無幾。你父親順手把牛牽走,他肯定知道牽的就是我的牛,不然他不會叫你來尋找還債。開始你說你要到大井去找王國炳,你走后我一直在納悶,大井什么時候有個叫王國炳的人,我們和大井的王家都是家門族下,我怎么就不知道呢?

        聽了表舅的話,我也懷疑父親就是從表舅放牛的地方直接把牛牽去賣掉的。我明白了,父親含含糊糊地說出王國炳這個名字,其實就是王國品,他知道我去大井必須經(jīng)過納料,所以才把地名說成大井。他以為大井還不能開車進去,我到了納料后一定會把車停到王國品家院子,以為我一見到王國品就會真相大白,然后就不用再往大井跑了。但我還是不明白父親為什么會跟我說到瘋子,說到因為丟失牛而發(fā)瘋的人。只能這樣解釋,或許已經(jīng)被死神侵入大腦的父親真的糊涂了,對二十五年前發(fā)生的事已經(jīng)開始恍惚了。

        表舅在納料應該也算是個有頭有臉的人,還當過納料的村領導,剛從村主任的位置上退下來沒幾年。表舅在納料當主任的時候,帶著納料人做了好多事,還得過很多表彰,一次到縣里去開表彰會,還到我們家去看過我父親。這樣的一個人,無論我怎樣去挖空心思,都不能夠把他與偷牛賊聯(lián)系起來。如果不是表舅親自告訴我他是個賊,而是別人告訴我,我肯定認為是這個人在栽贓胡說。

        我問表舅,你真的偷過牛?表舅說,我騙你干什么,清白的人誰又愿意把臟水往自己的身上潑。沉默了一會,我問表舅,您恨我父親嗎?表舅說,恨,也不恨。我問為什么?表舅說,剛知道牛是你父親牽去賣的時候,我心里一下子就涌起了對他的恨,細想后我又不恨了。其實我也有不對的地方,當時你父親有難,求到我,我就應該把牛賣了,幫他一把,很多事就過去了。你父親早就知道我是個偷牛賊,但他卻一直在維護我的聲譽,沒有把我偷牛的事說出來。有一次我在者密那邊偷人家的牛,被發(fā)現(xiàn)后遭追打,正好你父親走親戚碰到,他幫著我抵擋人家的追打,陪著我挨打不說,還拿出錢來補給那些人我才脫身。這樣一個讓我信賴的兄長偷我的牛去賣,如果不是因為走到?jīng)]有出路的那一步,他是決不會干出這種事的。

        我為表舅的大度動容起來,我掏出父親的一萬元錢,遞給表舅,說是父親用來還債的錢。表舅沒有收錢,而是把錢又擋回了我的手中。表舅說,我怎么能要你父親的錢呢,牛又不是我的,偷牛已經(jīng)讓我背上了難以洗清的罪孽,我要是再收下這個錢,我的罪孽就更加深重。

        表舅和張大奎打一架回到家,剛好碰到大井王國民家的牛馬被人偷走,王國民一氣之下含恨去世。作為堂兄弟的他到大井去給王國民送葬,看到王國民一家的慘境,內(nèi)心受到了很大的沖擊。王國民丟失牛敗家的事對表舅觸動很大,更讓他認識到,牛原來在莊戶人家的心目中占著很著的份量,偷竊莊戶人家的牛,不光是偷竊家中的財富,還會偷掉一個人的性命。表舅說,從那以后,我就洗手不干了。我問表舅知不知道王國民家的牛是誰偷的?表舅說,不知道,那么多年我也一直在查,也問過那些道上的熟人,他們都不知道,估計是外面我不知道的人過來干的。聽到表舅這樣說,我也不好再問下去了。

        這些年來,表舅一直在做善事,做好事,手上只要積累了一點錢,他就用來幫助那些需要幫助的人。這些年來,他帶頭捐錢修學校、修路,捐錢給別人看病,捐錢給貧困人家的孩子上學讀書等。他當村主任領的補貼,表弟給他的生活費,他幾乎都用來捐獻了。有人說,那是因為他當村主任,要搶表現(xiàn),所以才會這么干,過去我也這樣認為。今天了解到表舅的過去經(jīng)歷后,我才知道表舅也像父親一樣,過去一直都在做虧心事,做荒唐事,老來良心發(fā)現(xiàn)后,才想到去償還過去欠下的孽債。然而父親卻不懂得像表舅那樣用自己獨特的方式來還債,而是默默地承受著,煎熬著,到快要死的時候,才想到要用一大筆錢來還債。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表舅比父親誠實,比父親光明磊落,他能夠懂得用自己在生時的肩膀來承擔自己造下的罪孽,而不是等到快要死的時候才半遮半掩地讓后人去幫他解脫。

        談到過去的荒唐,表舅一直覺得很愧疚,覺得沒臉面對那些曾經(jīng)被他偷過的人家。但表舅不主張我父親這種大張旗鼓的還債方式。他說,年輕時的荒唐,用很多金錢都還不清。與其這樣急匆匆去清算良心上的不安,何不由著自己的心愿,多做一些讓自己心安的事情,這樣心就會有個著落處,就不會太糾結(jié)和后悔。

        我知道表舅在當村主任期間得過很多榮譽,但每當召開榮譽表彰會的時候,他往往都會缺席,那些榮譽有時是別人幫他帶回來,有時是他在縣城教書的兒子去幫他代領,實在不能缺席了他才去領。領回家的榮譽,表舅也不像別人那樣,把榮譽證書擺在家里最顯眼的地方或張貼在墻壁上,供人景仰。聽教書的表弟跟我說,表舅所得到的榮譽證書,全部被他鎖在箱子底,別人想看都看不到。

        表舅沒有留我過夜,而是催促我趕快上路回縣城。臨出門,表舅往我口袋塞了幾千元錢,并不容我推辭,說這錢是拿給我父親治病的,讓我一定要把錢收下,把父親的病治好。表舅說,告訴你父親,好好活著。把莊稼收進家,我就進城來找他,請他陪我去看看那些曾被我禍害過的人家,找機會我也要還欠下的那些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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