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春收割后,土地就要被征用了,房屋也隨即拆除。大秀不擔心征地,也不擔心房屋被拆除。征地要補償,拆遷要安置,她最擔心的是沒有事情做。把稻谷收進糧倉后,大秀要急辦的事就是找一份活干,她朝石牛場跑了幾趟,大秀對開飯館的開雜貨鋪的老板們說,我啥都會干,用我你們不吃虧。場鎮(zhèn)上的人大多臉熟,人家不好一口回絕,說有機會再說吧。大秀曉得人家是借口,便想到縣城去找活干??h城離家只有十來里,里程雖然不遠,但是每天來回跑還是很花時間的,時間倒不是問題,主要是她婆婆,這個藥罐子不好照應。工作還沒有著落,村里一位遠房親戚家死了人,大秀得去幫忙,不料葬禮晚會因她起了風波,險些搞垮了“大夜”。那晚,當哭靈的女人干著嗓門吼一陣下臺后,大秀發(fā)現剛才還哭天喊地的女人腳一著地馬上就喜笑顏開。女人的陰陽臉刺激了大秀,臺上還哭聲一片,臺下還肅穆注目,她還有心思笑得起來?大秀是直性子,她對哭靈的女人說:“你高興個啥子?”
此時樂器剛停,大秀的嗓門又大,她一句話驚了四座。死者的兒子是個大孝子,他怎么能容得下哭靈人虛情假意的作態(tài)呢?大秀的話音剛落地,他幾步跳下祭奠臺伸手把人家拖了回來??揿`人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懵頭懵腦被拽回祭奠臺上,孝子要她再哭一次,而且必須要有眼淚,要真哭,不準假哭,否則今晚的所有費用一分不付。孝子義憤填膺的樣子,讓樂隊的人不知如何是好。
一個長有一副苦瓜臉的瘦高個男人急忙給孝子賠禮道歉,說重來重來,轉過臉就罵哭靈的女人是只死耗子,壞了一鍋湯。哭靈的女人嘴硬,說哭到哪里都是這模樣,重來?休想!女人是真哭了,她跳下祭奠臺跑了??喙夏樢娕伺芰?,他氣得跺了幾腳,然后面對孝子,給人家鞠了一躬說:“都是我王軍的錯,是我管教無方?!?/p>
孝子死了母親,重孝在身,也不便再多說什么??喙夏樲D怒為喜叫開始吧。再開始繞過了哭靈環(huán)節(jié)??揿`這個環(huán)節(jié)是重頭戲,哭靈人的情緒好壞會直接影響后面的氣場,因揭穿了哭靈人假哭,儀式做得再規(guī)范,總讓人覺得在演戲。喪家的親戚朋友很不高興,時不時指責王軍咋安排的哭靈人,把“大夜”攪得沒名堂。王軍哭喪著臉,說這個哭靈人還是“客串”的,眼下一“哭”難求,要大伙體諒他的苦衷。苦瓜臉下了矮樁,大秀的那些轉彎抹角的親戚還不依不饒,大秀看不慣,她上前說就當哭靈的沒來過,聽她哭渾身都在起雞皮疙瘩,還不如不聽。大秀這么一說,其實是替苦瓜臉解了圍,苦瓜臉就接住她的話往下說:“跑了好,免得將來砸我場子。今晚是遇見好人了,你們體諒我,我王軍會記得!”
一個搞喪葬樂隊的人記得誰是讓人忌諱的,大秀說:“王老師你把話說重了,但話又說回來,那個哭靈的確實不咋樣,我也見過有會哭的,讓全場子的人都跟著掉眼淚?!?/p>
苦瓜臉恭維她:“大姐,你說得一點不錯,可這樣的哭靈人像八級工匠,我請不起?!?/p>
大秀第一次聽到有人把哭靈人比喻成技術性人才,覺得很新鮮,禁不住追問一句:“八級工匠?咋是八級工匠?”
苦瓜臉解釋說:“這樣說吧,對亡人而言,哭靈人在追思,對樂隊來說,是團隊的靈魂?!?/p>
苦瓜臉把哭靈人的地位抬得那么高,在大秀的眼睛里,似乎沒有那么重要。她參加過不少的喪葬晚會,也看出了些門道,知道晚會的節(jié)目流程,首先是由孝禮先生念家祭,把親友的祭文用悲痛的聲調念出來,然后便是哭靈人登臺??揿`自然是哭的,是晚會最感人也是最煽情的節(jié)目內容,哭靈人身穿白色孝衣,同死者的晚輩們同跪一處,哭靈人用她發(fā)抖的聲音喊爹喚娘,引領大家進入悲傷的氛圍環(huán)境。
大秀記不清她到底參加過多少這樣的葬禮晚會,有時她覺得有些哭靈人哭得并不好,翻改《鐵窗淚》的調子,胡亂拼湊一些不搭界的歌詞,蒙混喪家。大秀每聽到這樣哭靈的,就把自己作為比較對象,覺得還沒她哭得感人。那年她媽去世時,她的哭聲使在場的男女老少都唏噓不已,后來有人夸她,說她比樂隊那些專業(yè)哭靈人還專業(yè)!
“要是沒有事干,哭靈也是一種掙錢方式?!贝笮阍诨丶业穆飞?,很奇怪萌生了這種想法。但很快她又打消了哭靈念頭,畢竟哭靈是吃死人飯的,臉面上多少有點不光彩,再說,她婆婆也不會同意的。
二
大秀又找了一陣事做,仍然沒找到合適的。哭靈人好比八級工匠依然在誘惑她,大秀不找事做了,她去找苦瓜臉。大秀有哭靈的想法后,又擔心婆婆阻攔,她便對婆婆扯謊說,她要去樂隊唱民歌。她把唱民歌說成是她的特長,大秀還給婆婆清唱一段。婆婆虛了眼看她說唱民歌也掙錢?大秀說當然掙錢啦。婆婆說那你就去吧,反正也沒掙錢的地方。婆婆這么一說,大秀的心情馬上就不好了,男人離家?guī)啄?,家里靠她一人撐著,日子有多難,她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大秀安頓好婆婆后,就去了苦瓜臉的樂隊。樂隊有個很氣勢的名字,叫鄉(xiāng)村藝術團。名字倒挺響亮的,但藝術團的“根據地”在鄉(xiāng)下只有幾間青瓦房。大秀想,鬼的藝術團!
團長王軍一見大秀,與那晚判若兩人,苦瓜臉又拉得很長,好像才第一次見面??喙夏樏樗龓籽蹎査龝c啥?大秀說她會唱川戲,還會哭靈。大秀說我媽死時,全是我哭的??喙夏樈兴迊砺犅牐笮悴缓靡馑籍斨丝蓿f馬上?。靠喙夏樥f當然,就算考試吧。大秀沒辦法推托,她清了清嗓門,背過身,果真就哭開了:“一眼望見靈堂,淚水往下淌……”
大秀嗓門大,哭聲凄楚,尾音又拖得悠長婉轉,苦瓜臉仿佛受到了感染,他雙手在大腿上拍,說很好,你就專門哭靈吧。說過又說,不過還是先實習一下再說,上臺才是關鍵。
苦瓜臉就把一個精精瘦瘦的小伙子叫來,說往后她就由你帶,反正你的摩托車屁股是空的??喙夏樝虼笮憬榻B說,他叫王大學,詩人、畫家,還兼氣功師,是個了不得又了不起的人物。王大學說別在我徒弟面前損我,她算我徒弟嗎?
大秀算是實習,苦瓜臉沒給她安排具體事情,要她跟著大伙感受一下氛圍。當天恰好有一場葬禮晚會在鄉(xiāng)村藝術團附近舉辦,死者是個臥床多年的老太太,她的去世是對她的解脫,也是對家人的解放。葬禮儀式比較簡單,也不講究太多的禮節(jié)和程序,一切都以入土為安為目的。主家想草草了結,苦瓜臉也想敷衍了事。葬禮晚會開始前,苦瓜臉把大秀、王大學叫在一起,讓大秀今晚就登臺亮相,王大學準備哭詞。苦瓜臉特別提醒大秀今晚就算試用考核,不行的話他也沒辦法。大秀挺緊張的,說我試試吧,一旁的王大學給她鼓勁,說沒有大不了的事,我有現成的哭詞,你默念幾次,照著哭就是??喙夏樣纸淮薜募记?、哭的時間、哭的聲調。末了,苦瓜臉問她記住沒有,大秀說記住了。王大學也問她哭詞會背不,她說會背了。到大秀上場時,她竟然緊張得邁不動步,木偶似的望著靈堂上懸掛的遺像。祭文念完,死者的子子孫孫一群人仍然跪在地上等待哭靈人山呼海嘯地哭喊,王軍在一旁焦急地悄聲提醒她快哭,但大秀卻呆呆發(fā)愣。場面突然死寂了,觀眾有了噓唏聲。王大學在關鍵時候哐當一聲敲了鑼鼓,他嘶叫一句:“輕輕地呼喚我的娘,她,她不應……”
也許是王大學的提示,也許是大秀反應過來了,她猛然跪倒在孝子們中間,埋頭哭泣:“……到如今頭梁一斷四壁塌,只留下未成年的小兒郎……”
三
這次葬禮晚會敷衍得不成體統(tǒng),喪家沒在意,苦瓜臉王軍卻在意,當晚回到鄉(xiāng)村藝術團后,苦瓜臉問大秀你是在哭靈嗎?你知不知道老太太今年多大歲數了,人家孫娃子都上大學了,還哭什么只留下未成年的小兒郎,簡直是胡言亂語、稀里糊涂。
大秀回家后,婆婆見她慪氣,探她口氣說,不唱民歌啦?大秀說不唱了再也不唱了??蛇^了幾天,王大學問著路來,他告訴大秀,老板讓她再去試一次,大秀不想去,她婆婆接嘴問王大學,掙錢不?王大學在屋里東瞧西看后說,很掙錢的。婆婆動心了,她對大秀說,唱民歌又不是叫你哭靈,咋不去呢?快去呀!
大秀心里咯噔一下。她想,萬一婆婆曉得她去哭靈,她該咋辦呢?大秀其實沒有選擇,婆婆不叫她去,她也會去的。她缺錢。
這天下午,七八輛摩托車載著各種各樣的樂器,突突地行駛在鄉(xiāng)村路上??喙夏樀膴W拓車里,裝載的不是樂器,是戲班子里的三個妹子。大秀沒有小車坐,卻有摩托載,載她的人是王大學。路上,王大學一再提醒她,要有準備的哭,像當兵要打有準備的仗。他問大秀過去哭過靈沒有?大秀說哭過,母親去世那年,她哭了三天。大學教導說,哭靈其實就那么簡單,真也真的假也假的,反正是騙死人的。大秀說死人能騙,活人可不好哄,哭得不好的,人家不給錢,那才是白哭一場。大秀又說,她們村有回死了一個老頭,那老頭活著的時候,總想占兒媳婦的便宜,后來死了,兒媳婦不管,兒子不能不管,喪葬那晚,哭靈的人竟然把這事抖出來,本來是家喻戶曉的事,拿到靈堂上哭,弄得大家哭笑不得。大秀說,哭靈的人跟他兒媳婦娘家是親戚,本想借此數落一番的,沒想好心辦了錯事,讓老頭的兒媳婦下不了臺,他兒子也是鬼火冒,當場叫哭靈的女人滾蛋,一分錢沒掙到。
大秀語言表達能力強,但王大學不信,問她是編排的吧,那有這么低級的水平。大秀說咋沒有呢,還有把觀眾哭笑的。王大學說那就太沒水準了,哭靈,說白了,跟念祭文一樣,一個是念出來的,一個是哭出來的,形式不同,本質相同。這好比一把豆子,可以磨成豆腐,也可做成豆?jié){,各有所長。王大學理論一番后,大秀忽然問哭靈掙錢不?王大學說當然掙錢。大秀問一場能掙多少大兄弟。大秀說得急,沒有停頓,聽起來好像是問一場能掙多少個大兄弟。王大學噗地樂了,你那嗓門,一場起碼掙一個大兄弟。后面的兄弟伙們陰陽怪氣叫嚷,你回頭看清楚沒有,你以為屁股后面的是小妹妹嗦,是小妹妹她媽!
這是金馬河畔一戶普通院落,院門口扎了許多的柏樹枝,置于門框左右,院門上方,有一朵很大的白花,兩扇木門分別貼了一對白紙條,交叉粘貼在門板上。往里走是院落,正前方是堂屋,堂屋前設了靈堂,兩側有一幅白紙黑字挽聯:每思田園共笑語,難禁空房悲淚流。靈堂里布滿了鮮花和小柏樹,靈堂中間,點了盞長命燈,燈的兩邊,各有一支白色的蠟燭,幽幽的冒著火苗;往高處,有一幅死者的照片。大秀一瞧,心就涼了半截,死者是個年青人,估計年紀在三十歲左右。靈堂里沒有人,院落里也只有幾個人在說話。樂隊的人依次給亡靈燒了紙錢,輪到大秀,她燒罷紙錢又躹了三個躬,她做得很規(guī)范,像悼念自家親戚似的。待她直起身時,一位中年婦女對她說謝謝你大妹子!
大秀不明白中年婦女為啥單單要謝她,她茫然回答不用謝。她說的是客套話,但再看中年婦女時,她的眼眶盈滿淚水。大秀不明白,這位中年婦女是誰,她為何要在她面前流淚。容不得大秀多想,王軍吩咐她把“化妝室”收拾一下。
“化妝室”安排在舞臺后面的一間房屋里。大秀進去,屋里光線灰暗,里面有張大床,一個柜子,再看不見其它物件了。大秀掃了一眼,見沒啥可以收拾的,正準備出來,一個女人的一陣咳嗽聲從床上傳來,大秀驚了一下,走到床前,電燈忽然亮了。在門口拉亮電燈的是那位流淚的中年婦女,大秀再回頭看床上,躺倒的是個跟她年齡差不多的女人。
大秀解釋說她是進來準備化妝室的,中年婦人說,咋挪得開。她指床上的人。床上的說,我這就起來,還有那么多事要做。中年婦女卻不允許她起床,說都病成這樣了,還起床干啥?大秀問生啥病了,咋不去醫(yī)院看看。中年婦女解釋說,還不是氣的。大秀覺得自己多嘴了,死者肯定是她的男人,年輕輕的就死了男人,將來的日子就沒定數了,東一下西一下,毫無章法。大秀不好再說別的,安慰她兩句準備出去,中年婦女卻把她叫住了,她對大秀說:“大妹子,我看得出來,你人心好,不像那些沒良心的,大成的骨灰停放三天了,沒有一個朋友來燒紙上香,你一進門就躹躬了,我就覺得你會處事?!?/p>
中年婦女停頓一下又說:“給你們老板說一聲,少演幾個節(jié)目,節(jié)約一點算一點,反正也沒幾個人看。誰叫大成不爭氣呢,把四鄰都得罪完了。”
大秀不知該怎么回答她,床上的人又一陣咳嗽,顯然病得不輕,大秀俯下身子勸她說:“妹子,你咳得撕心裂肺的,老姐姐要批評你了,萬事都要想開點,人不死已經死了,死了又救不轉來,多為你的身體想想,往后還得過日子呢?!?/p>
中年婦女接嘴說:“我妹子不是為死鬼氣的,他不值得氣,死上八回也不氣,她慪四鄰的氣。大成活著的時候,即便好吃懶做,有偷雞摸狗的壞毛病,但人死了,死者為大,一切錯事都該一筆勾銷了,你說是不是。四鄰不來,親戚不來,這叫啥道理,是不是他的罪過讓我妹子來承擔?人都死了,這些人的良心呢,也死了么!”
大秀知道了,中年婦女是她姐姐。大秀坐在床邊,她給躺倒的人捋了一下被單,盡管天氣悶熱,但床上的人還是用友善的目光回敬她,大秀忽然問她:“你家那位咋死的?”
床上的人沒來得及開腔,她姐姐搶著說:“唉,死得冤枉。真他媽命賤,偷東西被人家攆到公路上,被一輛大汽車撞了,黑燈瞎火的,汽車跑了,追趕的人也跑了。”
大秀無可奈何嘆了口氣,起身到外面幫忙去了。
四
大秀啥都幫不了,舞臺、樂器、布景她幫不上忙,藝術團的幾個男人,早就分了工的,他們熟練地準備著一切,有的已把電子琴擺弄好了,有一下沒一下地調音;吹鼓手們高一聲低一聲地吹著薩吶子,又沒有節(jié)奏,從音箱里傳送出去,明顯在為主家打廣告,催促要來看葬禮晚會的人趕緊來,“鬧大夜”馬上開始了。
“鬧大夜”是川西壩子的風俗。舉辦喪葬的頭天晚上就叫“大夜”,用通俗的話說給死者開個送別晚會。過去“鬧大夜”的內容既豐富又繁雜,分為“一獻禮”、“二獻禮”、“三獻禮。”念祭文,、哭靈、跪拜等等,從天黑“鬧”到雞叫,當然要視死者的身份和家底而定?,F在全都簡化了,儀式比較單一,陰陽先生、孝禮先生的角色由一人擔當。王軍的鄉(xiāng)村藝術團成立時間不長,為節(jié)約成本他一身兼數職,陰陽先生、孝禮先生還帶主持。但今晚禮炮三響哀樂奏起時,這個團長傻眼了,他的觀眾只有十來個半大孩子。王軍也算得上辦喪事的老手,前些年一直在川西壩子好幾家樂隊跑龍?zhí)?,大大小小的葬禮晚會他經歷過不少,喪家人緣好的,四鄰親朋都趕來捧場,人緣差些的,也會有不少鄰居參加,但是像今晚的場面,完全出乎他意料,站在臺下的竟然是玩耍的娃娃們。王軍非常尷尬,不知該怎么開演。他拍了拍話筒,喊了幾聲喂喂,聲音在竹林盤里回蕩,鸚鵡學舌地回應他喂喂。王軍畢竟經驗豐富,面對如此冷清的葬禮晚會,他仍然理直氣壯地叫嚷:“主家辦喪事,鄰里悼亡靈。吹鼓手,把調子吹起來;樂器師,把大鼓敲起來;音樂師,把音樂放起來?!?/p>
王軍幾嗓子,藝術團的所有樂器全響了,但是一曲下來,場面又冷清了。王軍再能,缺少觀眾的晚會,他也無能為力。這時,躺在床上的女人扶著墻壁走過來,她姐姐上前攙扶她:“玉香,你起來干啥,不要命啦?”
叫玉香的女人沒理會姐姐,叫了一聲虎娃,在一旁玩耍的、莫約有五六歲的一個小男孩,從地上爬起來,抓了一把泥土向一群伙伴撒去,孩子們像工蜂一樣,沖上去又把虎娃按翻在地?;⑼拊诘厣蠏暝?,嘴里不干不凈罵人,孩子們七嘴八舌回罵,其中一個罵說:“虎娃子死老子,往后老子弄死你?!?/p>
玉香的姐姐把孩子們轟開,把虎娃從地上拖起來,玉香卻在虎娃腦袋上打了一巴掌,叫虎娃跪下,虎娃不跪,一雙腳硬梆梆的,把小腦袋昂起說,爸爸是小偷。玉香惱了,她又一掌打過去,不巧落在兒子的鼻梁上,虎娃的鼻孔頓時流出了鮮血。玉香掃了一眼,不知是心痛孩子,還是悲從心起,她撲通一聲跪倒在她男人的靈位前。玉香跪下后,雙手支不住身體,用手肘撐著。在她跪倒的那瞬間,她聲嘶力竭地痛哭起來:“大成啊,你咋沒良心,偷雞摸狗害鄰居……”
玉香悲痛欲絕的哭泣聲,從王軍手中的麥克風傳送出去,把樂器的聲響壓沒了。王軍示意吹鼓手用小號吹,把氣氛搞得再凄涼些。小號手咿呀咿呀的把一首《小喬哭夫》吹得痛斷腸,玉香的哀傷更加令人撕心裂肺:“你眼睛一閉啥不見,你的罪過我承擔,我和虎兒一輩子也還不完。”
玉香把自己哭倒了,大秀急忙去扶玉香,但玉香的身子很沉,大秀沒把她攙扶起來,自己卻跪倒了。王軍見此情景,親自去抱玉香,玉香軟得像一團面,卻又沉重得像一砣鐵。玉香悲痛過度,連她的姐姐也泣不成聲。大秀從未深刻感受過這么撕心裂肺的傷痛,除母親去世那回。玉香的悲切像萬箭穿心,大秀禁不住放聲痛哭起來:“照片擺在靈堂上,你的魂魄還在房,輕輕地呼喚,你,你不響,到如今頭梁一斷四壁塌,你走了,留下我們孤兒寡母咋辦啊……”
哭到傷心處,還捶胸頓足。大秀哭得真真切切,虎兒也跪在一旁嚎啕,孩子的嘴巴里沒詞兒,只是張著嘴大喊:“爸爸……”
大秀止不住哭泣:“……幫幫手吧抬抬手,玉香虎娃不敢忘……”
哭聲未止,院落里已經擠滿了四鄰,他們跟著大秀的節(jié)奏抽抽泣泣。王軍見時機成熟,把麥克風抓過來,清了清嗓子宣布:“葬禮晚會現在正式開始?!?/p>
五
大秀的突出表現令藝術團的人刮目相看,既救了場又掀起了氛圍?;氐洁l(xiāng)村藝術團后,王軍要重償她,他掏出三百元錢遞過去,大秀不敢伸手接,心想,就那么幾下子,沒有章法,嘶聲哇氣亂哭一氣,竟然凈落這么多錢。這錢掙得太輕松了,大秀覺得扎手。王軍叫她拿著,說這是規(guī)矩。大秀這才收了錢。王軍向她交待,下回要注意唱詞,既要準確又要有鄉(xiāng)土味,別搞得生僻僻的。大秀點了點頭,王軍別臉對旁邊的王大學說,往后多替大秀寫點。
大秀喜滋滋回到家,剛攏院門口,見婆婆一人坐在門邊,大秀喊了聲媽,婆婆說我曉得你回來了,聽鏈條響,我就曉得你攏家門口了。大秀下了車,要她回屋里坐,婆婆反而陰著臉說:“我,我還以為你不回來了呢?”
“這是我的家,不回來住哪里呀?!?/p>
“你昨晚咋沒回?”
大秀忙掏出錢說昨晚掙的,多不多?大秀仍然很激動,她做夢都想不到,她只張了張嘴,居然有三張紅票子,老太太馬上陰了臉,問大秀是咋掙的?大秀早有心理準備,說唱民歌呀!大秀見婆婆仍有疑問,便理由十足地說:“好多年沒人唱民歌了,我吼幾嗓子,臺下的人就呼呀呀的,跟到我唱。你不曉得喲,那場面簡直把我當成明星了?!?/p>
大秀怕婆婆不信,還自顧哼了幾句川西民歌:“大田薅秧行對行,行行正對幺妹房;秧歌唱起輪流轉,??寸勖昧酪律选!?/p>
婆婆年輕時也會唱幾句的,現在不會了,忘詞了。聽罷大秀唱的民歌,老太太有了笑臉,她動了動干癟的嘴巴笑說:“還是老調子,大秀,你再唱點?!?/p>
大秀不唱了,說二天再唱,便問婆婆,身體沒問題吧。婆婆說,咋沒問題,雙手痛的,連飯碗都端不動了。大秀走進灶房,果然沒動過煙火,鍋里的水已生塵了。大秀問婆婆沒吃飯?婆婆說你七嬸送來的。婆婆又說,她啊刀子嘴豆腐心,你得去謝人家。大秀便走到七嬸家,七嬸在忙豬食,見了大秀,說回來啦。大秀說回來了,便要謝七嬸照顧她婆婆。七嬸說謝啥謝,添雙筷子添只碗,不是經常不回屋就好。七嬸把豬食倒進豬槽里,忽然問她:“大秀,昨晚沒見你回來,你那病婆婆,吃沒吃洗沒洗的,像個沒人管的討口子?!?/p>
七嬸愛管閑事,又心直口快,她以教訓的口氣又說:“陳偉是幾年不回家了,這個砍腦殼的娃娃,一點都不貼他老子。沒男人的日子是不好過,可不好過也得過,萬不能干見不得人的事??!”
大秀越聽越不舒心,七嬸明顯在罵她,可大秀又不好頂撞,她問七嬸你到底聽到啥了,七嬸說,我耳朵都起繭了,昨晚在上河村,你在做啥子?大秀說啥上河村?七嬸說你還裝?辦喪事的那個村。大秀反應過來了,說跟樂隊的人唱歌跳舞,你看見啦?七嬸是沒有親眼看見,但她娘家侄子看見了,一個電話把大秀哭靈的事告訴了她。她侄子在電話里說,你家隔壁那個叫大秀的,是不是在干哭靈的活?七嬸說不會吧,她咋會哭靈呢,你是不是認錯人了。侄子夸張說,咋可能認錯呢,化成灰我也認得。七姑,大秀她哭得不錯,簡直把死人哭活了,把活人哭死了。她侄子是開喪葬鋪子的,扎花圈、刻石碑、寫祭文,還兼賣喪葬禮品。這還不夠,他還收取信息費。周圍三五里地,誰家死了人,首先要買香蠟紙錢,往他鋪子里一站等于通報了消息,待人家走了,他便把消息賣出去,一般收取兩百元不等。平日里,本地的幾家樂隊都要捧他的場,把他抬得高高的。但這人有個怪毛病,樂意把幾家樂隊揉搓在一起品頭論足,特別是哭靈這行,他的看法多,怨氣也深,常當著那些老板憤世嫉俗地說,就那么幾個妹子,懂個屁,不曉得一抽二拖三停頓,哭著哭著,就變味了,把流行歌曲也扯進去。我打賭,過不了兩年,哭靈這行就自動消失,到時,拿啥節(jié)目來壓陣?
大秀首次上場的上河村,就是七嬸娘家的村子。
大秀不敢隱瞞,她承認她在哭靈,大秀說:“你曉得,我沒別的辦法,陳偉一去六年不回,媽又一身病,打針吃藥,樣樣花錢……”
七嬸嘆口長氣,想說的話沒說出來,不準備說的話倒說出來了,七嬸說:“我曉得,你不說我也曉得?!?/p>
“七嬸不怪我了?”
“我啥時怪過你!”
大秀懸著的心又回肚里:“先不給我媽提?”
七嬸說我還不想讓她早死哩。七嬸馬上又問掙錢不?大秀說她昨晚哭一場,老板給她三百元,七嬸吃驚:“三百元,就哭一場!”
大秀說往后可能還要多些。七嬸說往后活接不上,她侄子出面幫她找。
六
在金馬河東岸的劉家壕,陳王氏再活兩天就一百歲了,她的子孫們原本要搞百歲壽宴的,突然間變成了百歲喪宴。無論如何,都要鋪張一次,他們放出話來,要籌辦一百桌酒席。王軍去洽談幾次,主家說,錢不是問題,關鍵是如何才搞得隆重,既有喪事的氣氛,又有喜喪的氛圍。
跟王軍鄉(xiāng)村藝術團競爭的有三四家,他們紛紛抬出自己的看家本事,比方說,誰的歌唱到電視臺去了,誰的小品獲了獎,有誰的舞姿跟某個明星一致,又有誰摹仿哪位明星表演,絲毫不差。主家有耐心,叫他們一家一家來談,輪到王軍時,王軍說,辦葬禮晚會不同搞明星秀,畢竟以喪事為主體,老人家仙逝本身是令人痛心的事,再弄得歌舞升平有些不妥。最關鍵的是老人家生活了一百年,含辛茹苦養(yǎng)育了那么多子孫,她的功勞用什么方式表現出來呢,依我看,用哭靈的方式去表現老人家的一生功績,讓所有參加葬禮晚會的親朋好友都感慨萬端。
主家拿事的是百歲老太太的大孫子陳如一,他既了解鄉(xiāng)村風俗又懂城里人的規(guī)矩,屬于那種從農村奮斗出去的成功人士。王軍的話他當然不全信,但他對哭靈比較有興趣,他問王軍說來聽聽。王軍便把大秀抬了出來,還講了前幾天在上河村的哭靈情況,陳如一知道這個事,他家有個親戚在上河村,他說如果這個人是那晚的哭靈人就可以來演出。王軍把大秀帶去,老太太的大孫子這才拍板同意。
陳家大院盡管大,但也容不下那么多人,有人把院墻拆除了,與前面的麥田相接。在麥田和院落里,搭建了一個大型的雨棚,跟農貿市場的棚房差不多,一直延伸到公路邊。雨棚下的麥田已被壓路機反復壓過了,平坦而且牢固。地面上擺放了許許多多的圓桌和折疊椅子。好多人圍桌打牌,麻將聲嘩啦啦響。院落里沒有擺放方桌板凳,地上鋪了一層花白色的墻紙,兩側是用孝花和花圈堆扎成的墻壁,上端全是柏樹枝綁扎成的花朵。在靈堂的中間,有一尊鼎,專門用于燒紙錢的。堂屋里有一個巨大的“悼”字,老人慈祥的遺像在“悼”字下面,在白色燈光的照射下,好像“悼”字隨時都有可能砸下去。
王軍鄉(xiāng)村藝術團的橫幅廣告已經在搭建好的舞臺上方拉開,吹鼓手們分布在路口、路尾堅守陣地,一旦有客人到,守在路口的吹鼓手開始吹奏迎客,路尾的聽到樂曲,趕緊上前再迎,然后把客人送到靈堂悼念為止。才下午四點,外面的公路上已是車水馬龍,人來人往,跟趕集一樣熱鬧。
有許多規(guī)矩大秀不懂,王軍指派她為藝術團的人參茶倒水,余下的時間在心里練習。大秀每次摻完茶,就坐在舞臺側看王大學調音。大學不僅玩氣功,他對武術也有幾招,藝術團使用的樂器,他樣樣拿得起放得下。王大學在戲班子里屬于全才,但為人有些輕浮,王軍經常提醒他,別把三個姑娘變成少婦,他還需要她們掙錢。
又一群人急匆匆走來,他們拖著背著大大小小的行李,跪在老人家的靈位前,上完香,燒罷紙,又匆匆退到一旁說話去了。大秀估計,他們是老人家的孫輩們,是專門從外地趕回來的。但大秀替老人遺憾,這么多人里,居然沒有一個掉眼淚的,他們竟然沒有邁進堂屋,只是茫然地望一眼老祖宗的遺像,便匆匆走開了。大秀已在這里坐了一個多小時,來悼念的人沒有斷過,但哭聲居然沒有。
大秀是來哭的,她很關心別人哭。
王大學時不時提醒她,今晚的場面不同往常,面對的是上千名觀眾,更重要的是大老板的面子。王大學也顯得有些緊張,但他仍然囑咐大秀,把哭詞記牢,記得滾瓜爛熟,把調子用好,用得無可挑剔。王大學羅里羅嗦地交待,大秀的眼睛卻在看一對戀人,他們站立在靈堂前正準備磕頭燒紙錢時,女的手機響了,她半蹲的身子又直起來,從脖子上取下手機接聽,她的聲音很尖,又很大,比大秀的聲音大多了。她開始對手機那邊說你好,你真的很好嗎,然后她便笑了起來,起初笑聲還算悅耳,后來竟然不知怎的,她大笑,哈哈的,但眨眼又哭了。哭聲也很大,比大秀的哭聲還響。那男的在等她祭奠,很耐心的樣子,女的則不再打算祭奠了,她轉身朝外面走。男的一把拽住她,兩人竟然動起手來。
一直在靈堂旁邊坐鎮(zhèn)的陳如一突然站在他們中間,他顫栗著聲音叫罵:“都滾,陳家沒你們這樣的子孫!”
倆人果然要離開,大秀看不慣氣惱地說:“你們趕回干啥,游山玩水的!”
大秀心寒,為老人家心寒。在世時,沒人回來看她,過世了人家把她當成了臉面,千方百計為她鋪張,可是竟然有子孫在她靈堂前喜笑顏開,裝瘋賣傻,舍不得彎一下腰,舍不得施舍一張紙錢,更舍不得一滴眼淚!
大秀心里難受極了,她退回坐位上,腦袋伏在方桌上。王大學問她是不是頭痛,她說頭不痛,是心痛!這時,用于祭奠的豬頭豬尾陸續(xù)運抵,孝禮先生已經到位。主持人王軍在話筒里大呼小叫:“百歲老人歸仙去,留下音容在人間。各位鄉(xiāng)鄰,各位親朋好友,我代表主家在此感謝你們的光臨。請大家入席。稍后,老人家的葬禮晚會隆重舉行,請大家賞光!”
禮炮要打一百響,煙花要放一百箱,鞭炮也是一百串。陳如一在大家用過餐時,用“族長”的口氣通知說,今晚的葬禮晚會任何人不得提前退出,否則,對不起她老人家。陳如一這么一說,幾乎沒人早退。有吃得快的,在舞臺前搶先占了位置,喝慢酒的,打著飽嗝站在后面看。待禮炮、煙花、鞭炮打完燃完射完,葬禮晚會才算真正開始。孝禮先生把老人家名下的前三代三十多口叫來依次跪下后,拖著長尾巴式的聲音開始念祭文。孝禮先生是個老頭,常拖得接不上氣,在他換氣的時候,有幾秒的停頓時間,下面的人群里,總有哧哧聲。每到這時,老頭就咳嗽一聲,提醒發(fā)笑人要嚴肅。老頭越是這樣,笑聲就越多,有兩次陳如一轉過頭發(fā)話了:“不準嘻皮笑臉的。”然后盯了一眼主持的王軍。孝禮先生是王軍請來的,陳如一瞄他的剎那間,他就知道,大老板不滿意。王軍驚出一身冷汗的同時,也把目光掃向一旁的大秀,大秀卻沒有對視他的眼神。王軍挪了兩步,用手碰了大秀一下說,準備上場。大秀沒有任何反應,一直埋著頭,王軍又提醒,準備。話剛說完,祭文念畢,大秀抓過王軍手里的話筒,一步沖到靈堂前,身體便軟綿綿地倒下了。王軍嚇了一跳,眾多觀眾也噓聲四起,陳如一抬起頭來,想問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倒在地上的人抽泣幾聲,忽然,悲痛欲絕的哭聲撕人心肺:
“跪在靈前把淚淌,我千呼萬喚叫聲我的娘,媽媽你咋不回答呀,媽── 你忘不了送兒把學上,娘在村口等兒把學放,可,媽媽呀,你咋匆匆丟下不管了。想起娘對兒的好,不由淚水濕衣裳,心中的悲哀難表達,我再也沒了親娘。媽媽呀你回來吧,我真想跟你一起走,到陰間孝順媽媽,媽呀媽!再叫一聲我的親娘,想起媽媽痛斷腸,從此后,再也見不到我的親娘?!?/p>
兩臺音箱把大秀的哭聲傳播出去,四野一片寂靜。有的婦女和老人在抽泣,用衣袖抹著桃子般的雙眼。老人的子孫們唏唏聲四起。陳如一把腦袋放在了地上。汗水把大秀的襯衫濕透了,眼淚珠子般地滾落在地上。她伏在地上,抖動著身子又哭道:“媽媽一生苦難多,如今你卻命歸西,眾多子孫跪靈前,個個心里在呼喚。跪在靈前淚盈盈,忘不了娘的恩情?!?/p>
王軍估計一下時間,差不多了,他急忙從大秀手里奪過話筒,吼道:“禮炮三響。孝子孝孫,孝女孝媳一叩首,二叩首,再叩首……”
外面竟然鴉雀無聲,王軍又喊:“禮炮三響?!?/p>
田野里才“砰砰砰”三下。王軍回頭,大秀還癱在地上沒有起來,再看老人的子孫們,個個還都泣不成聲。王軍喊:“孝子孝孫,孝女孝媳請起?!?/p>
他連喊兩次,跪拜的陳王氏后人才陸續(xù)起身。大秀已被大學攙扶走了,她的哭聲仍然在眾人的耳邊回響。觀眾席里竟然有女人擠上來給大秀遞紙巾,還安慰她節(jié)哀。
七
在陳家折騰了兩天,第二天下午,王軍才帶著他的“藝術家”們凱旋歸來。在走出陳家大院時,大秀還頻頻回頭,王軍說,一切都結束了,新的征程又即將開始。王軍是處于興奮狀態(tài)的,他的這次演出,完全超出了預期效果,陳家大老板陳如一非常滿意,在中午的酒席上,他一手端酒杯,一手握住王軍手說:“我一直認為,在這年月里,還能有什么事情讓人感動的,我們陳家大大小小幾十口,我敢說,無人不為大秀的哭聲感動。當然,包括我在內?!?/p>
回去的路上,王軍要大秀坐他的奧拓車,大秀不坐,她仍坐王大學的摩托。王軍說你是功臣。大秀說王大學才是功臣,唱詞是他寫的,我照哭而已。
王大學覺得大秀挺會處事的,回藝術團的路上,大學問她為啥扯謊說是他寫的。大秀說老板安排過你寫,如果我說不是你寫的,你不是找罵嗎?大學問她唱詞誰寫的,大秀說誰也沒寫,是她自己編的,也不是臨時編的,是三年前她母親去世時哭過的唱詞。大秀一提這事便傷感,母親五十歲出頭便走了,臨終時死死地捏著大秀的手,說她不想這么早死,家里好多事情還沒交待完,大秀的父親病歪歪的,一陣風便會把他吹倒;她的弟弟,一個快三十歲漢子,還到處被人欺負。娘家不幸,婆家也糟糕,男人一去不回,婆婆又一身病,女兒又那么小,她顧得上這邊又顧不上那邊,在母親的葬禮上,她把積壓許久的痛楚一股腦兒發(fā)泄出來。昨晚,在百歲老人的葬禮上,她目睹了老人的兒孫們,在老人靈前的冷漠。她當時就在替老人惋惜,養(yǎng)育了這么多后人,可有誰為你的去世而悲傷?陳如一竟然還振振有詞說,感動,僅僅是感動嗎?去你媽的!
這次演出收獲最大的是大秀,許多人都知道她是個會哭靈的人。
沒幾天,七嬸突發(fā)急病,是腦益血,送到醫(yī)院時,人已不行了。大秀第二天上午才曉得,她趕到縣醫(yī)院時,七嬸已經去世了。七嬸的后事辦得比較匆忙,她的兒女們心態(tài)不平,說人既然已去世了,在家停放十天半月也是要入土為安的,她老人家節(jié)省一輩子,恐怕不會答應他們鋪張浪費。七嬸家人這個態(tài)度,大秀心里清楚,他們怕花錢,草草了結此事。在葬禮安排上,他們也辦得非常簡單,說新事新辦,為活人留下吃飯錢。七嬸有兩兒兩女,四個兒女卻有明顯貧富之差,富的在城里有房產,貧的險些吃低保。四兄妹平日就不和,貧的埋怨富的不幫把手,富的憎恨貧的當伸手派,他們的母親去世,四兄妹在花費上爭執(zhí)不休,有說大辦有說小辦,還有說不辦的,把老娘的骨灰撒到金馬河。最后,意見統(tǒng)一了,干脆簡辦,大家少花錢。在葬禮安排上,不請戲班子,不收禮錢,不辦酒席,只請孝禮先生一人念念祭文,安慰一下亡靈了事。大秀一直是參加“協(xié)調會”的,她提出哪個為七嬸哭靈?他們一致反對說:“人死了,又哭不轉來,哭啥靈?不哭?!?/p>
大秀再也忍不住了,她踢翻一把椅子,摔破一個茶杯,她氣急敗壞說:“平時我叫你們一聲哥一聲姐,今兒我一個不認。你們不要面子,我要面子!七嬸生前對我好,她死了,你們舍不得一滴淚,我舍得,你們不哭我哭。我不是替你們哭,我替我自己哭?!?/p>
七嬸娘家的侄子很不滿表兄妹的做法,他站在大秀立場上,支持大秀哭,而且要用心哭,把七嬸的兒女們哭得無地自容。娘家人的態(tài)度是有效果的,在七嬸的葬禮晚會上,孝禮先生剛把妣考老儒大人念畢,大秀好像等不及了,她伏在靈堂地上痛哭起來:“嬸啊——你睜眼,看看秀,嬸啊嬸,閉眼一去千萬里,大秀夢你何處尋,留下一堆兒女們,他們——淚悲泣,嬸啊——”
哭聲悲涼,肝斷裂肺。七嬸的四個兒女及他們的一群兒女,在大秀的哭泣聲中,都跪拜靈堂泣不成聲。村里許多人趕來了,他們原先是不準備來的,七嬸的家人放了話,不收葬禮,不辦酒席,他們還罵七嬸的兒女不是人,是一幫遭雷打的忤逆子。但是他們還是被哭靈聲吸引來了,他們站立在院落里,個個都像霜打了的茄子。有好多人在跟大秀一起哭,哭聲嚶嚶的、沉沉的,竹林上面的月亮好像也被感染了,她傾瀉了淚水一樣的光輝,然后顫巍巍的,藏到林盤里悲傷去了。大秀的聲音震動了半村人,大秀的感傷也感動了許多人。村東的人說大秀會哭,村西的人說大秀哭得好,大家都說,好多年沒聽見有人哭得這樣傷心,把人的魂魄都勾出來了。讓從來不哭泣的人抽泣了,讓從來不知道悲從何來的人感受到胸腔在膨脹。
安葬完七嬸,大秀好長一段時間提不起精神。這時節(jié),舉辦葬禮的活動比較少,大秀很少去王軍那里排練。秋收后好長時間,田里的野草已鋪了一地,大秀心痛土地,在田里種了些蔬菜,兩只手從早忙到晚。天氣漸冷了,婆婆是怕冷的,冷風吹來,她縮在灶房烤火,蜂窩煤價錢月月見漲,每塊已賣到一元多。大秀心痛煤,又怕把婆婆冷著,狠了心給老太太置了一件羽絨服。老太太有了這身衣裳,仍然要烤爐火,大秀就覺得,婆婆的身體已經垮了,寒冬臘月她咋熬得過去。大秀不敢往深里想,七嬸平時沒病沒痛的,說走便走了。老太太的身體,還能支撐多久?
在荒蕪的田地里,大秀看見不少人在栽樹木。他們栽樹的目的不是植樹,而是等到賠錢。拆遷的事把大家拖疲了,種莊稼擔心肉包子打狗,不如栽樹子等時間,那怕一百年拆,等回來的是一片森林,也值了。當然一百年太長,有人預測過,兩三年內必拆。大秀也想把田里栽上樹苗,恰巧這時節(jié),村里死了一個人,那人是被樹木砸死的。王軍攬了葬禮生意,大秀不得不當著村人哭靈。葬禮晚會前,王軍帶著藝術團的人到大秀家坐了一會兒。他開著隊伍去,是想把大秀的身份徹底暴露給村人,免得她遮遮掩掩的。之前,大秀提出這場喪事她不想參加,她擔心她婆娑接受不了,又怕村人嘰笑她賣淚哭靈。王軍不這樣看,說你能隱瞞一輩子,晚知道不如早知道。這樣好不好,大伙到你家坐一會兒,喝口茶,先鋪墊鋪墊再說。
王軍一干人在大秀家閑聊,老太太躲在里屋不出來,大秀問她咋的,又不舒況服了?婆婆說她怕冷。大秀感覺婆婆是不是察覺她在哭靈!晚上,大秀把自己偽裝了一下,她用孝布包住了臉,可萬萬沒想到,當她哭罷靈回到后臺的“化妝室”時,她的婆婆居然在里面等她。大秀嚇得不輕:
“媽,你咋在這?”
“聽你哭靈!”
“媽,你都看見啦?”
“我眼睛又沒瞎,耳朵也沒聾。”
老太太轉身朝外走。樂隊的人叫大秀送婆婆回去。剛走過舞臺,有村人就起哄:“快來看哭靈人是誰?是大秀?!?/p>
“硬是大秀!大秀,你不怕你婆婆罵你?”
大秀像做了虧心事,不敢應對,只想拽著婆婆趕快走。這時,王軍用麥克風叫喊道,剛才的哭靈感不感人?有人大聲應答感人。王軍又說落淚沒落淚?又有人應對落了。王軍便大聲說大秀哭得好不好?下面的人就齊聲說好。王軍說,那么我們就歡送大秀吧。
王軍便使勁鼓掌,臺下的觀眾也噼哩叭啦一陣。王軍這才一本正經道:“你們知不知道為啥要哭靈,我來告訴你們,是為了死者安息,是給死者最深痛的悼念??!”
王軍猛然來一段插曲,給了大秀一個臺階。
走出主家院門后,婆婆不要大秀攙扶她,說她自己會走,摔死了更好,免得天天看見披麻戴孝的人在她眼皮子底下晃。婆婆的氣在火頭上,大秀不敢招惹她,任她奚落,她都跟在后面慢慢走。婆婆不理她,大秀就當啥也沒發(fā)生過,仍然前腳媽后腳娘喊得親熱。
大秀原以為,她哭靈會受到村人奚落的,沒想到,幾天過去了還很平常,至少沒人指著她鼻子罵。把包袱卸下后,大秀的心就亮堂多了,走到哪里哭靈她都能放開,而且哭的時間比過去長。
到了冬天喪事便多了,死亡的多為體弱多病的老年人,大秀哭得多了,把川西民調發(fā)揮得游刃有余,這家用《哭黃天》,那家便用《小開門》,或者唱《柳親娘》。這些民調大秀原本是不懂的,是王大學教的。大學也不懂,他去求教文化館的老師。大秀原先唱的不是什么民間的調子,她是用民歌的調子,聽起來仍然讓人悲痛欲絕。有老師指點,大秀的哭靈技巧又技高一籌。有天,王大學說,我把我知道的都傳授給你了,盡了師傅的責任,但是呢,我為你做的都不是白做,往后你要回報我。
大秀不知他是啥意思,平白無故的說這話。王大學不想再隱瞞,他告訴她,他要去省城一家藝術學院學習三個月,為下一步籌辦樂隊做準備。大秀嚇一跳:“你要成立樂隊?”
王大學說:“要不然父母為我白取了這么有學問的名字。”
王大學一離開,大秀就顯孤獨了。她不會吹拉彈唱,不會跟人交流時髦話題。有個叫巧珍的還時常拿她制造矛盾,王軍也是睜只眼閉只眼,實在鬧起來了,才站出來干預,但言詞里處處護著巧珍。有天在金馬河畔一家辦葬禮晚會,大秀正準備撲到靈前哭靈,正抬腳走時巧珍伸出一只腳,大秀被絆個正著,整個身體重重地栽倒在地,腦袋還碰摔了香灰砵。大秀當時沒有計較,怪自己不小心摔倒了。大秀忍了,照舊把這場靈哭完?;貋砗螅笮阏业酵踯?,問巧珍該不該罰?
“我為啥罰她!”
“她絆我。”
“我看見了,你自己摔倒的。”
王軍這口氣,明顯是偏袒巧珍的,為啥偏袒巧珍,大秀曉得,巧珍愛給他笑,笑還不夠,還撒嬌,用眼睛給他說話,用肩膀碰他肩膀,還用腳尖鉆他的大腿。巧珍把這些做得不“巧”,會當著大家做。大秀覺得惡心,一個姑娘家,沒臉沒皮的,將來咋得了。她操別人的心,別人卻沒操她的心,王大學走后,巧珍就刁難她,有時把一些化妝色涂在她臉上,有時在她屁股上貼一張紙,上面寫三個字:大屁股。巧珍做的惡作劇大秀當一笑了之,畢竟沒怎么出格,但后來升級了。有次正排練,大秀在一旁調《哭黃天》,巧珍在一邊練《背水姑娘》,幾次爬不上高音,在半山腰栽了下來。巧珍就罵大秀,哭你娘的黃天,老子的水背不上山了。藝術團的許多人都在,起初沒聽懂巧珍的話,她再罵時,大家聽明白了,有人說你背不上山沒關系,找大屁股吧,她勁大得很,她能把王大學背起來,一桶水又算得了什么呢。王大學有次騎摩托摔傷了膝蓋,大秀一口氣把他背到一里路外的醫(yī)療站。大家當時挺感動的,現在竟然成了話柄。大秀停了調門,她沒理巧珍,也沒同大家爭,她把王軍拽到中間,讓他評理。王軍能評啥理,權當大家樂樂,便說,往后有些玩笑不要開,影響團結。王軍的話等于沒說,巧珍借機發(fā)難,說王軍為啥處處維護她,給她那么高的待遇,是不是用了人家的大屁股呀!院落里的人頓時哄堂大笑。大秀走上去,一把拽了巧珍頭發(fā),只輕松一拉,巧珍就睡在地上了。大秀把一只腳抬起,那架勢要踢上去。王軍攔腰抱了大秀,說有話好好說。
過了兩天,在二十里外要舉辦一場葬禮活動,死者是個小男孩,車禍而亡。按說不該搞什么葬禮的,小男孩的父母執(zhí)意要搞。去的那天下午,王軍組織了車輛,大秀說她自己騎摩托去,不會誤事的。可誰也沒抖到,大秀居然沒去??揿`開始時,到處找不到大秀,王軍只得叫巧珍頂。巧珍能勉強哭老喪,憂喪(指死者為年輕人)她根本不會哭。主家很惱火,王軍求巧珍,你隨便哭幾句吧?巧珍說我腦袋里沒詞,哭他哥還是哭他弟,哭哥哭弟我都沒詞。還是再等大屁股大秀吧。王軍冒火了說:“別提大屁股了,都是你惹的禍!”
八
大秀退出了王軍的鄉(xiāng)村藝術團后,王軍上門跑了兩趟,大秀死活不去。大秀不去王軍那里,她照常有業(yè)務,川西壩子類似的藝術團有十幾家,在民間,無論什么稱謂的藝術團,只要是專搞葬禮的都統(tǒng)稱為樂隊。七嬸的侄子對大秀的印象好,經常派人送信來,說某地某家某日要舉辦葬禮,他跟樂隊說好了,她到時去就成。七嬸的侄子做事把細,提前告知她死者的性別、年齡、身份以及輩分。大秀有了這些信息,她就便于準備什么樣的哭詞。大秀不屬于任何一家,找她出場不犯忌。大秀的業(yè)務多,時間忙,幾乎每晚都有活動,她掙了些錢,自行車換成了摩托車,連手機也有了。她已經用不上摩托車了,到時樂隊有專車接送,她也用不著花太多的時間消磨在主家,掐準時間趕攏,吃過晚飯,薩吶子吹響,孝子賢孫祭奠后,她便上場,半個小時下場,樂隊把早準備好的紅包給她,就派車把她送走了。
大秀哭靈哭出了名氣,紅包也比以前厚實了,樂隊如果請得不恭的,她就推辭另有安排。好多時候,都是主家點名要她去哭靈,若遇到有錢人家死了老人,兒孫要掙個悲傷的場面,事前就托人告訴了大秀,并安排有專車接送。大秀很樂意去大戶人家哭靈,不僅自己有面子,還可以掙上一大筆錢。有一次,大秀去一個鎮(zhèn)長家哭靈,人家塞給她一個信封,回家拆開一看,當場嚇出她一身冷汗,竟然有四千元。
大秀覺得,哭靈有啥不好呢!
天氣轉暖的時候,婆婆的身體反而變冷了。大秀手里有些積蓄,就準備把她送到縣醫(yī)院治療,老太太卻死活不去,說要死就死在屋里。婆婆一直在跟她慪氣,她原想慪幾天就不慪的,沒想到,過了春節(jié),老太太的氣還沒有消,居然慪得不怕死了。大秀擔心歸擔心,心里也不舒坦,婆婆憑啥要慪她,選擇哭靈是她自愿的么?還不是沒辦法。大秀沒對婆婆說這些,這些還用說嗎,這些年陳偉不在家,日子是咋過的,她耳聰目明,比誰都清楚。
這時節(jié),王大學從城里回來了。小伙子不分青紅皂白騎著摩托車把她載跑了。傍晚回到家,七嬸的侄子在家等候,說有個葬禮晚會請大秀去哭靈,大秀不去,七嬸的侄子說,是有錢人家,說好的,格外封紅包。婆婆也在一旁慫恿說:“女子嫁過門,還敢說是姑娘?!?/p>
婆婆越來越難侍候了,說話也比先前刻薄。大秀說:“是女子是姑娘我都不去?!?/p>
七嬸的侄子見大秀情緒不好,便抬腳走了。大秀沒送他,坐在灶房門口問婆婆,她哪兒失德了,這幾月盡拿顏色給她看。婆婆裝聾作啞,在灶房煎藥,一罐起來又接著煎二罐。大秀鬼火冒,正準備出門,門口走進一人,手里捏著信問大秀是大秀家嗎?大秀說是啊,有信,誰寫的信。投遞員開玩笑說,肯定不是我寫的。大秀接過信,見地址是海南,就知道是陳偉寄回的。大秀忙對屋里說:“陳偉寄信回來了?!?/p>
婆婆扶了門框邁進門檻,伸了手說:“給我?!?/p>
大秀說:“你讀?”
婆婆說:“給我?!?/p>
婆婆的口氣很硬,大秀遲疑一下,遞了過去。婆婆要過信,一把揣進懷里,還用手捂住,生怕被人搶了。大秀心里猛然一酸,兒媳畢竟是兒媳,只有母子才情深意重!
晚上,婆婆才把信件掏出來,大秀展開一看,竟是一份離婚委托書。婆婆問上面寫啥?大秀不好說,她只好說陳偉問你身體好不好,他要過幾年才能回來。婆婆當下就落淚了,說老娘都快死了,才曉得問我好不好?大秀,給他回信,就說老娘快沒氣了。大秀說一會兒就寫。大秀沒寫回信,她是不知該如何寫。陳偉既然把離婚委托書寄回來,說明他們的婚姻已經走進了死胡同,她和他還有什么關系呢?有好幾次,她想把信件的真實內容告訴婆婆,但她又擔心婆婆接受不了。一旦把離婚委托書攤開,她簽字還是不簽字?如果不簽字,這個毫無意義的婚姻她受夠了,一天也不愿維持。陳偉出去六年,偶爾有過幾次電話回來,都是問候他媽身體的,絲毫沒提過她。大秀寒心,可又不能做在面上,背地里,仍然抹幾把眼淚。大秀同別的女人不同,她把憂傷化成快樂,時常在女人堆里唱幾首現編排的民歌,哼幾曲川西民調。她的歌喉,她編唱詞的本事,似乎是天生的,她用歌聲掩蓋了她內心的苦澀,她展現在村人面前的一面,完全是一個無憂無慮的快樂女人,又是一個性格堅毅的女人。這些表面的東西,無論如何也遮擋不完她內在的傷感。平時她是不敢去細想,只有在哭靈的時候,她把它們集中在一起,碼成堆,把滿腔的苦楚化成火藥,然后引爆。又好比砌成多米諾骨牌,讓其傾倒。她的淚花不是為死者流的,她是為自己。
如果簽了這份離婚委托書,也許,她將來的淚水就少了,可是婆婆呢,她的淚水會不會增加?大秀清楚,她一旦簽字,她和婆婆的婆媳關系,從法律上講已經不成立了,但在情面上,她無法回避現實。陳偉把事情做絕了,難道他不怕她放棄婆婆遠走高飛另嫁人妻。在這點上,陳偉把她吃準了,她不會這樣做,也沒想過這樣做。婆婆對她的態(tài)度已經是九十度大轉彎了,她毅然簽字這意味著什么呢,相當于把她拋棄了。她做不到。大秀把信壓了,有機會再說??赡苁瞧牌拍顑盒那?,第二天,老太太就病倒了。大秀要送她到縣醫(yī)院,老人家堅決不去,大秀問她為啥嘛?老太太說,我想死,我不想活。大秀沒法,去找來鄰居勸說,可老太太仍然態(tài)度堅決,死活不去。大秀準備強行送她到醫(yī)院,老太太忽然怒不可遏地對大秀說:“你別碰我,我嫌臟。”
鄰居們一聽這話,知道老太太嫌大秀哭靈。大秀愣在一旁,眼淚水唰唰地往下流。一星期后,這個同大秀相依為命又反目成仇的老人,死不瞑目地走完了自己的一生,這個結果讓大秀十分意外。婆婆的葬禮全由王大學剛成立的樂隊一手料理,既簡單又隆重,大秀每晚哭靈,大學每晚吹薩吶子,薩吶一響,大秀就呼天喚地,但到“大夜”那晚,大秀已經欲哭無淚,悲痛無聲了。安葬完婆婆,大秀在陳偉的委托書上簽了字,并附一言,你媽病逝,已葬畢。大秀辦理完這兩件事,在家休整了半個月,這才正式加入王大學的樂隊。
九
王大學的樂隊名稱與眾不同,叫川西歌舞團。招牌挺惹眼的,演員陣容也了不得,除大秀角色特別,都是從城里歌廳里招來的專業(yè)型演員。她們年輕,身材好,臉蛋俏,眼睛能把觀眾席里的小伙子的魂勾上來。樂器更不得了,音樂一起,滿院落都是刮來的風和漫來的水,人人都在風中舞,人人又都在水中漂。什么歌曲流行唱什么,什么舞姿動人舞什么。王大學緊跟時代步步接軌,把葬禮晚會變成了娛樂晚會,王大學鄭重其事地開導人們說,讓喪家忘卻悲痛,抹去眼淚,減少他們的悲切。除孝禮先生的幾句妣考或顯考老大人或老太君,和大秀的哭靈少不得之外,別樣的形式全部改革了,王大學是這樣給主家解釋的:“‘大夜’就是一次告別儀式,死者去了該去的地方,活著的人為啥不享受快樂?!?/p>
王大學的解釋有些勉強,可想一想,人死又不能復生,還是很有道理的。大秀往往又使把力,她說:“亡靈在天堂看得清楚,見他(她)親人高高興興的,他(她)也會安安心心享福去了?!?/p>
川西歌舞團成立時間不長,知名度越發(fā)了得。大秀當然功不可沒。大秀當初本來不跟他走的,王大學上門求她幾次,說她若不幫他,他的樂隊就沒有意義,他花出去幾十萬等于打了水漂。大秀看在他當初幫助她的情份上,便不再客串了,任何一家邀請她,她都推辭,說忙不開,有機會再說。大秀在這個樂隊里受人尊重,王大學尊稱她為大姐,她們都依王大學稱她大姐。曾在王軍樂隊當臺柱子的巧珍也投奔過來,她也這么叫大秀,大秀起初有些芥蒂,巧珍叫得真誠,大秀不計前嫌,原諒了巧珍。
歌舞團能不能發(fā)展,攬業(yè)務最為關鍵。大學時常把大秀帶在身邊,大秀名氣大,是個響當當的活廣告。有時,兩人分開跑,大學談不下來,請大秀出馬,大秀一去業(yè)務就到手了。大學談不下的時候多,大秀幾乎十拿九穩(wěn),但有時也有例外。有次在河壩鎮(zhèn)河壩村大秀就遇到難對付的角色。王大學起先去跑了兩趟,人家先是不打照面,后來干脆說他們不想舉辦什么晚會。王大學回來后說算了不跑了。大秀說算了才是白跑。她叫大學忙他的,那邊的事交給她。大秀在兩天里去了三趟,主家仍然不打照面,鄰居說,過一天兩天再來吧,他傷心得腸子都快斷了。過一天大秀又去了,一個干巴巴的老頭認出了她,說你就是哭靈的大、大屁股吧。老頭自知話不得體,又說,都是這樣叫的。大秀說,沒關系,誰叫爹媽給我一個大屁股呢。老頭把篾條放在地上,挪根板凳給她坐下,大秀以為他要說主家的事,老頭卻扯自己。他告訴大秀,他今年已經七十有五了,他的家族里還沒人活到這把年齡。大秀說,現在生活水平好,醫(yī)療又先進,七十多不算年紀大。老頭卻說他實在活夠了,巴不得今晚就死。大秀驚駭地問他咋會有這樣的想法?老頭就從桌上的香煙盒里抽出支,摸了摸身上,沒摸出打火機,老頭就朝院門口一個放玩具汽車的小男孩喊:“火呢,佳佳,給老爺拿火來?!?/p>
小男孩跑進灶房拿出一支打火機,老頭燃了煙說:“難得受氣?!?/p>
老頭說他兒子兒媳都對他不好,吃飯不喊他,錢不給他花。大秀聽老頭擺家事,不敢再深問了,清官難斷家務事,她有啥資格過問。老頭看出大秀有些不耐煩,便轉了話題說,他一輩子吃了許多苦,娃娃們記不住,還以為他享了一輩子的福。老頭說,他現在說啥人家都不聽,只有等他死了,從哭靈人的嘴巴里哭出來,他們才記得住。老頭有些眼潤,忽然對大秀說:“我死了,你來給我哭靈吧!”
大秀吃一驚,這時小男孩哇地哭了起來,他把玩具汽車摔了,哭喊著媽媽。小男孩估計不到四歲,他肯定是突然想到了媽媽,才表現得那么急切。大秀下意識抬一下屁股,干巴巴老頭已上前一步把小男孩抱在懷里,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佳佳不要媽媽了,佳佳聽話。”
老頭不會誆娃娃,他越誆佳佳越鬧,從他身上往下墜,老頭抱不動了,也不耐煩了,說:“哭,哭個鬼,你媽都死了?!?/p>
老頭這么一叫嚷,佳佳不哭了,但墜下的速度更快了,大秀伸手把他攬在懷里,小男孩還驚恐未定。一旁綁扎靈堂的鄰居用咒罵的口氣對干巴巴老頭說:“你咋不去死喲,看你把佳佳嚇的。佳佳聽話,媽媽趕場去了,去給佳佳買巧克力了?!?/p>
大秀也誆他說:“媽媽說,要買好多好多巧克力,還有好多好多的玩具汽車,全都給佳佳一個人玩?!?/p>
小男孩破涕為笑了,說還有好多好多的小手槍。說完便舉了手,伸出一根指頭,瞄準干巴巴老頭,嘴里就有砰砰聲響。老頭氣得吹胡瞪眼說:“這么小的娃娃也要欺我,還不如死了?!?/p>
有人便嘲笑他:“金馬河沒蓋子,隨便跳?!?/p>
老頭斗不過人家,轉身走掉了。大秀也覺得,這老頭不受人喜歡。小男孩從大秀身上溜下地,卻牽了她的手往堂屋里去。堂屋的靈璧上有佳佳媽媽的遺像,相框中的女人,青秀鮮活,笑瞇瞇地瞧著大秀,看她笑容,似要從照片中走出來。大秀心想,這么好看的女人死得可惜了。佳佳卻依靠在懷抱骨灰盒的男人手臂上,男人沒有理他,眼睛仍在遺像上。小男孩便伸了手,要拿茶幾上的供果,大秀忙彎腰抱住孩子,說有藥的,吃了要打針。小男孩就扭曲身子,非吃不可。大秀擔心娃娃哭鬧,把憂傷的男人激怒,便抱了孩子退出堂屋,邊走邊說:“佳佳乖,乖佳佳,我們上街買娃娃,娃娃不好吃,我們吃它個葉耳巴?!?/p>
小男孩咯咯笑,他嚷著要吃葉耳巴。葉耳巴在鄉(xiāng)下是沒得賣的,大秀拍他小屁股,哼哼道,買買買,買件花衣裳,再買個小姑娘,小姑娘樂哈哈,偷吃佳佳葉耳巴。大秀哼著唱著走出院門,門口一條小路,卻在田野里扭來曲去。佳佳一路上咯咯不止,大秀想:“這娃娃,咋這么親我呢,好像親生似的?!?/p>
拐了幾道彎,才見路邊有家小商店,大秀折進去,問佳佳喜歡吃啥?小男孩繞過柜臺,跑到里面去了。佳佳愛吃的東西多,果凍、雪餅、丹皮等,他拿過這樣又去抓那樣,結果手里只剩一樣。大秀對開店的說每樣都撿點。開店的似乎頭回遇見“大買主”,喜得一臉菊花樣。拾掇完,開店的問大秀,你是吳川他家親戚?大秀想說不是,又覺得不好,佳佳跟自己在一起,說不是親戚人家有想法,你憑啥帶人家娃娃出門,還買那么多孩子愛吃的東西,不是人販子也是騙子!大秀怕遭誤會,忙回答說,是親戚,我們是親戚,只是幾年沒走動了。開店的就用勸告的口氣對大秀說:
“你回去得勸勸吳川這小子,人死又不能復生,再慪氣,再不吃不喝,秀英也活不轉來。人都變成骨灰了,還抱著骨灰盒不放。這小子舍不得,話說轉來,村子里哪個又舍得秀英走,亮堂堂的一個女子,唉,眨眼就沒人影了!佳佳,你哭過你媽媽沒有,你娃娃,盡曉得吃!”
開店的在濃密的胡須上抹一把,放開手時胡須卻亮晶晶的,大秀注意瞧一眼,竟然是鼻涕。大秀說:“大爺,你也別難過?!?/p>
大爺說:“我是替佳佳難過。大妹子,你們是親戚,往后,多照顧一下娃娃,這么小,丟得可憐!”
大秀說:“我會的,大爺你放心吧?!?/p>
大爺顯然不放心,仍自顧說:“親生的貼前心,人家的貼背心!”
大秀沒再接茬,牽了佳佳往回走。路上,那個抱骨灰盒的男人急匆匆走來,他的身后,還跟著人。到了面前,大秀說:“你該不會把我當人販子吧?”
十
大秀很莊重地給秀英上了炷香,又跪下燒了紙錢,她的動作得體,表情又肅穆。大秀叩一下頭,吳川給大秀也象征性鞠個躬,大秀禮畢,沒有離開堂屋,她把長命燈加了油,把一對快熄滅的白蠟換上。秀英的遺像放低了,蠟燭的火光正好映在她臉上,秀英的面頰時常紅彤彤的,但眼睛卻像含了一泡淚水,欲滴不滴的,盈在里面,讓站在堂屋內的悼念人無根生出恐懼。這是一場憂喪,也稱之為惡喪。大秀用紙錢把遺像墊高不少,又把兩邊的幾盆鮮花往里挪了挪。經大秀這么稍微一調整,堂屋內的環(huán)境有所輕松了。但是,骨灰盒又回到了吳川的懷抱。大秀做出很生氣,又很懂陰陽兩界之事的口氣說:
“你不想讓秀英大姐安息嗎?你是不曉得,你抱著它,相當于抱著秀英大姐,你倒沒啥,男子漢大丈夫,有的是力氣,可秀英就不同了,她病秧秧的身體,哪能經得起你白黑連夜的抱。她在那邊想動一下身都動彈不得,秀英大姐不但不感激你,肯定會生你的氣!”
吳川盯眼大秀,眼神在疑惑。大秀說:“陰陽先生說的?!?/p>
吳川便信了,要放回骨灰盒。大秀伸手接過,說你出去吧,安放骨灰盒是有講究的。吳川就不敢停留,主動退到院落。大秀把秀英的骨灰盒放好,假意這摸摸那動動,未了又燒紙上香,然后才回到院落指揮人該如何扎靈堂。
大秀在這方面見多識廣,又是搞專業(yè)的,她咋說咋行,人人都得聽她的。靈堂的事做完,大秀就要說自己的業(yè)務了。剛把屁股放在板凳上,吳川忽然說:“你說咋辦就咋辦,我不在乎多花幾個錢,只在乎把喪事辦得嚴肅點。我知道你會哭,你就用心哭一場秀英吧?!?/p>
吳川哽咽一下又說:“我不是有意計較你,她走得太突然了,我真的放不下來。”
大秀早已知道秀英是患癌癥走的,查出來不到20天,自己把自己嚇死了。她死了,一了百了,可吳川承受不起,悲痛得死去幾回。這會兒,吳川清醒過來了,清醒的吳川又恢復了他的機敏,大秀忽然覺得自己有些口干舌燥的,她只會說:“我會的?!?/p>
向來很坦蕩的大秀忽然不坦蕩了。葬禮開始時,她本來準備哭的,可是佳佳,這個親她的小男孩,他的一聲驚叫改變了她的計劃。當孝禮先生呼喊升炮三元時,外面三聲炮響讓所有人耳膜打顫,牽她衣角的佳佳哇地驚叫起來,大秀連忙把他塞進懷里,小家伙得到保護,用雙手死死抓住她腰帶。孝禮先生在此時示意她跪下哭靈,可大秀脫不開身,她也不想脫身,她急忙招呼巧珍上,巧珍機靈,把孝布往頭上一披,趴倒在地即刻便悲悲戚戚。
巧珍在哭靈時,大秀在一旁當觀眾,巧珍沒有大秀的技巧多,她哭得不那么讓人撕心裂肺,像飄落一場小雨,連地面都打不濕。王大學細聲問她咋叫巧珍哭。大秀沒向他解釋,為了一個受驚嚇的孩子,大秀能給他解釋什么呢?任何人都體會不到,大秀此時的心境會是什么樣的?喜悅或者傷痛!只有她自己知道。
她把佳佳抱起來,又往懷里摟了摟,小家伙竟然伏在她肩頭,用小手箍著她的脖子。大秀用下巴在他小手腕上輕輕磨擦,她擦一下,又用嘴唇去親吻那雙小手兒,小男孩時不時扭轉臉龐,目不轉睛地瞧她一會兒,又重新伏在她肩頭。佳佳的舉止讓大秀心里生出許多的莫名的惆悵,同時又有一股暖流在心田里涌動。她呆若木雞地站立在靈堂旁邊,茫然不知所措,她感覺不到自己還存在,只覺得脈搏在跳動。她仿佛從脈搏中聽到樂隊的樂聲,在林盤上空回蕩。伏在地上的巧珍原來是那么的丑陋,那么的可憐,那么的見錢眼開,以往存于腦海里的全部記憶一古腦兒迸發(fā)出來,好似一束煙火噴吐著成千上萬的火花。她看見了她惱怒的婆婆,七嬸寬容的笑臉。
她趔趄一下,佳佳猛然抓住她一咎頭發(fā)。她不想再看節(jié)目了,她抱著佳佳退到院門外。
巧珍哭罷靈,大秀才坐在觀眾席上。佳佳起初還興高彩烈的,隨著音樂節(jié)奏的起伏,佳佳還舞動雙手,夜?jié)u深,小男孩伏在大秀懷里睡著了。一個年輕女人用手臂碰一下大秀說:“這娃娃,平時毛病怪得很,秀英帶他他還哭哭啼啼的,真是一物降一物,像你親生的?!?/p>
大秀估計她是鄰居,只笑了笑不便說話,鄰家女又感嘆說:“世上的事怪球得很,他咋偏偏親你呢?”
大秀若再不搭訕,就有點那個了,大秀說:“孩子嘛,肯定也想找個依靠?!?/p>
鄰家女說:“我估計也是。先前抱他,他還用手抓我?!?/p>
大秀又說:“孩子不懂事,往后,要你照看的時候多,你當老輩子的,多費點心?!?/p>
大秀說話的口氣讓鄰家女不知如何回答,她摸了一下佳佳的小臉蛋,才說那是應該的,你也多來看看。大秀覺得鄰家女說話很巧妙,把她的親戚口氣變成了“你也多來看看?!贝笮氵t疑一下,用應付的語氣說:“我會的?!?/p>
節(jié)目演到尾聲,準備收拾雜七雜八的東西,大秀是主事之一,要支應事情,她把佳佳抱到吳川的寢室,吳川正在里面清點啤酒,見大秀進來,歉意地說佳佳這娃娃歷來淘氣,很纏人。大秀說沒關系,娃娃還小,小孩子都一樣。說著話,把床上被子捋起,剛放下睡好,佳佳就睜眼了,眨巴幾下眼睛,小手便抓緊了大秀衣袖。佳佳坐起來,又鉆進大秀懷里。小男孩叫嚷著要跟阿姨睡,吳川在他屁股上拍了兩下,小男孩就殺豬般嚎啕。吳川有些尷尬地對大秀說:“這娃娃,都是他媽慣的。沾床就醒,醒了就哭?!?/p>
大秀沒同他多說,抱起佳佳出了屋,她找到鄰家女,說她今晚可不可以在她家借宿一夜,鄰家女一口答應下來,說好啊,反正她男人不在家,她正找人作伴呢。大秀就跟王大學說她另找地方休息,大學說主家已經有安排了的,何必去別人家?大秀努努嘴,示意他看懷里又睡著的佳佳,大學沒看懂,大秀便說:“那幾個女娃子,磨牙說夢話,個個睡覺都不老實,佳佳會睡好?”
大學明白了,調侃她說:“大姐,你該不會把佳佳當成你兒子了吧!”
大秀沒理他,轉身跟鄰家女走了。
把秀英的喪事辦完,川西歌舞團的任務便徹底完成了。中午吃過“九斗碗”,大秀也得跟隨大伙撤退。臨走的時候,大秀沒尋見佳佳,她四處搜尋,也沒佳佳蹤影,大學在前面催她上車了,還把面包車喇叭鳴了三下。大秀冒火了,說走你的,我搭車,但還是遲遲疑疑上了面包車。
十一
在河壩村辦過喪事后,大秀的心情非常不好,再有哭靈節(jié)目,她悲哀的哭聲便大打折扣,她編排的詞句有時前言不搭后語,漏詞的次數越來越多。主家們、觀眾們都說,這個人,就是大屁股大秀?還找王大學的不是。有認識大秀的,當面指責她,你是在哭靈,還是在逗笑?有次王大學忍無可忍了,問大秀你到底咋回事嘛,居然發(fā)生那么低級的錯誤。大秀沒解釋,她無法解釋,她向大學告了假,說休息幾天就好了。
大秀沒有休息,從王大學那里出來,她繞道十多里趕到河壩鎮(zhèn)。鎮(zhèn)街不大,她一問就知底幼兒園在什么地方。她架好摩托車,就問一個賣葉耳巴的大娘幾點放學?大娘問她你是來接孩子的?大秀說就是。大娘說,我看不像,你連幾點鐘接孩子也不曉得。大娘那口氣,顯然在懷疑她的用意。大秀說,我真的是來接孩子的,他叫佳佳,住在河壩村。大娘說別給我說沒用的,我管你接哪個。買不買葉耳巴?大秀當然要買。付了錢,大娘生硬地說:“四點半?!贝笮憧纯磿r間,才三點多,大娘卻又說:“想接走,你也接不走,老師把細得很?!?/p>
大秀沒想把佳佳接走,她只是來看一看。有好幾次,她路過河壩鎮(zhèn),很想到吳川家看看佳佳,可是,她的想法還沒實現,王大學的面包車唰啦幾下就跑過去了。有一次,她單獨騎摩托到河壩鎮(zhèn)趕場,在街上遛達半天,也沒見到吳川和佳佳,但幸運的是,她碰見了鄰家女,大秀像見到久別重逢的朋友似的,轉彎抹角打聽吳川父子倆的情況,鄰家女似懂非懂地問她,你是問吳川還是問佳佳。大秀說當然是佳佳。鄰家女就說:“佳佳在幼兒園,你去問他?!闭f完扭頭朝街那頭望,回臉又說:“今天沒上課,是星期天?!编徏遗滔掳虢卦挘蚬せ丶业哪腥税呀凶吡?。大秀心里從此無根地生了疙瘩,佳佳他怎么了?
終于等到四點半,前來接孩子的家長像趕場,來一批去一批,接了孩子的,抱在懷里親一口,沒接著的,蹺起腳尖朝幼兒園里找。大門是鐵的又上了鎖,旁邊一道小門,還站三個保安,孩子從里面出來,要經過保安的手,由保安發(fā)送給家長。大秀覺得,這那像在接送孩子,簡直是在發(fā)放物資。大秀終于看見佳佳了,他雙手抓住鐵門,豎起一根指頭,在跟鋼筋比粗細。大秀見他樣子,一點兒也不急著回家。大秀擠上去,蹲下身喊了聲佳佳,眼淚水便掉在地上啪啪響。佳佳似乎沒回過神來,或者已經不認識她了,小眼珠子轉了轉,卻蹲在地上捉螞蟻。大秀的心頓時緊了,緊得她喘不過氣來,她搖幾下鐵門,哽咽說:“佳佳,我是阿姨,你忘啦?”佳佳又抬頭望她一眼,大秀急忙把葉耳巴遞進去,“阿姨給你買的,阿姨說過給你買葉耳巴的?!?/p>
一個保安走過來干預:“喂,請把東西拿走,孩子在幼兒園是不允許吃外面東西的。”保安已從佳佳手里奪過葉耳巴,遞給大秀時卻用警惕的目光掃她:“咋沒見過你?”
佳佳在鐵門內喊:“阿姨,我吃葉耳巴?!?/p>
保安蹲下身笑瞇瞇問小男孩說:“阿姨叫啥名字呀,佳佳曉得不?”
小男孩搖了搖頭,保安嗖地立起身:“對不起,請你稍微離遠一點?!?/p>
大秀沒法,退到賣葉耳巴大娘旁邊。而佳佳卻不干了,他又哭又鬧要吃葉耳巴,里面的老師去誆他,他又罵又跳,老師不耐煩了,說等你爸爸來,把你屁股打爛,看你還鬧不鬧?小家伙是嚇唬不住的,仍然在哭鬧。大秀大聲說:“把佳佳交給我吧,我保證他不哭。”
人家說你是他什么人,咋能隨便把娃娃領出去呢。賣葉耳巴的大娘插一句說:“前一陣,有人販子冒領過?!?/p>
下午五點,吳川還沒來,孩子們已全部領走了,唯有佳佳還在鐵門內,那名保安忠心耿耿地陪著佳佳。佳佳已不鬧了,瞪著眼睛望著大秀。大秀不敢多看佳佳,怕他的眼光把她的淚水引出來。她就拿眼睛時不時望街上。五點半時,大秀才看見吳川騎著摩托趕來。接了孩子,大秀把佳佳放在摩托車坐位上,她推著車,沒問吳川咋這么晚才來,倒是吳川問她你咋會在這里?大秀說下午路過幼兒園門口,想見見佳佳,可等了半天,佳佳是見上了,就是出不來,她上去說話,人家懷疑她是人販子。吳川說,幼兒園管理嚴,一般人領不走。大秀說佳佳一人在鐵門里,看了讓人心痛。吳川嘆了口氣,說沒辦法,他也想早點來,可沒到下班時間,廠里不準提前走。吳川說得很無奈,大秀偏臉看他一下,才兩個月沒見,他憔悴多了,眼角上多了一道皺折,稀疏的胡子許有十天半月沒剃了,起碼有兩寸長,還有那身衣裳,青灰色的襯衣快變成黑灰色了,背上還背著一大塊汗?jié)n。大秀再看佳佳,衣褲上盡是塵土,她知道是先前在地上滾的,可大秀卻說:“你看看,佳佳臟成啥樣子,你不愛整理,你不理胡子,可佳佳不同,他人小,他的個人衛(wèi)生沒搞好,萬一生病了,你顧廠頭還是顧娃娃?”
吳川說:“太忙了,顧不得這么多?!?/p>
大秀說:“你忙我不忙,從明天開始,佳佳由我來接,保證每天在場口把人給你?!?/p>
吳川說:“這,怕不好吧?”
大秀說:“你給老師打聲招呼就行,免得疑神疑鬼的。”
吳川還是說這樣恐怕不好,卻又沒堅持說不好,大秀是見過場面的人,他的心思她稍微一猜就猜到了。她俯身對佳佳說:“喜不喜歡阿姨天天來接你?”
佳佳說:“阿姨,你天天給我買雪餅。”
吳川訓斥說:“就曉得吃,吃完就哭?!?/p>
大秀護短:“這么乖的娃娃,就你舍得罵!”
大秀和吳川父子一同走到街口,大秀轉身進一家超市,出來時手里拎一包吃食,有牛奶、面包,當然還有旺旺雪餅和火腿腸。大秀把袋子掛在吳川車把上,在佳佳臉蛋上親了一口又一口,然后不再看他們,騎上摩托走了。吳川眺望后回臉問佳佳:“大秀阿姨天天來接你,好不好?”
佳佳回答說:“好?!?/p>
大秀沒有直接回家,她又繞到王大學那里,她告訴王大學,從現在起,她不干了,辭職。王大學嚇出一身冷汗說:“大姐,今天是陰天,太陽沒把你曬昏吧?”
大秀說:“你少說廢話,我是說真的,不想干了,沒意思!”
大學說:“我的原因?”
大秀說:“不是。”
大學又說:“巧珍的原因?”
大秀說:“不是?!?/p>
大學說:“那就是川西歌舞團整個的原因?”
大秀說:“也不是。你少問?!?/p>
王大學說:“大姐,我希望你把剛才說的話收回去。你應該知道,有多少人被你發(fā)自內心的哭聲感動,你知道是為什么嗎?因為你的哭聲喚醒了他們的靈魂,他們的靈魂已經被世俗,被利益,被冷漠隔離開了,或者說靈魂已經變臟了,你悲切又感染人的哭靈聲穿透了一切,像一根長矛,把那些臟東西挑開了。大姐,難道你怕別人感動嗎?”
大秀聽懂了,但她沒認為自己有那么高尚,因此她說:“別人感動了,可我呢,哪一個又讓我感動了!我現在要為自己感動一回!”
大學被她說糊涂了,他反復嘮叨感動兩字時,可大秀已經走遠了。
大秀把心思放在了佳佳身上,再有哭靈業(yè)務的電話,大秀就說,她病了,病好了再說。她每天像上班一樣,準時在下午4點鐘趕到河壩鎮(zhèn)幼兒園門口,然后翹首以待。賣葉耳巴的大娘跟她熟了,也看出一些眉目,說娃娃還叫你阿姨,當阿姨的會眼巴巴望著里面,依我看,叫娃娃改口算了,大秀便說聽慣了好聽。
每次接上佳佳,大秀就用專門帶來的濕毛巾,把佳佳從頭到腳擦一遍。然后把他領到街上,從這家鋪面轉到另家鋪面,她想方設法要給他尋好吃的,每回,她都要兩份,她不吃,叫佳佳帶給爸爸吃。大秀教佳佳說,爸爸問起,你就說阿姨買多了,丟了可惜。佳佳還小,帶不好話,大秀說你說一遍呢?佳佳就說,阿姨多買了,不丟可惜。大秀親他一口鼓勵說,我佳佳就是聰明,可惜把話說反了。大秀也愛帶佳佳進服裝店,不僅兒童服裝店,成人的也進。她給佳佳買了,便想給吳川買,但又有些擔心,每次在服裝店里都猶豫不決的,最終沒敢下手。有時遇到吳川周末加班,大秀就特別高興,她把佳佳帶到縣城,去公園劃船,去“國色天鄉(xiāng)”游樂園騎電動馬。大秀把佳佳哄得高興,小男孩一張小嘴兒也是甜蜜蜜的,阿姨前阿姨后的也把大秀哄得愉快。有次大秀問佳佳,想媽媽么?小男孩說,媽媽死了。大秀說,死了就沒媽媽了。小男孩說,媽媽給我買玩具火車去了,火車好長好長,爸爸說,媽媽要搬好久好久才搬回家。佳佳還不知道死亡的含意,她問佳佳,阿姨給你買火車好不好,不用搬,我們把火車開回家。小男孩若有所思地說,好吧,媽媽買回來的火車我不要了。大秀覺得,她在佳佳心目中已經有位置了。這個很重要。
每天大秀和佳佳在街上遛達到五點半,走到場口,吳川就按時趕到了。每次吳川都用同樣一句話說:“不好意思,又麻煩你了?!?/p>
大秀回應他說:“嫌麻煩我就不來了,不麻煩我才天天來。嫌我給你添麻煩了是不是?”
吳川忙解釋說:“不,不,你誤解我了,我巴不得。”
在場口,大秀把佳佳交給他,當然還有佳佳的吃食和玩具,也有“丟了可惜”的板鴨、豬肉。吳川每次接過,都臉紅耳赤的,就慫恿佳佳喊阿姨到家里耍。大秀想去,每次佳佳喊她,她都想去,但大秀還是忍住了。她是要去的,只是時機未到。
十二
拆遷的事像狗追來一樣緊迫,村上明確規(guī)定,在某天某時必須拆除完,到時未拆的,視為釘子戶,用推土機推,連根拔起。許多村民著急了,生怕到時背一個不光彩的名聲。有不少人家干脆把房屋整體端出去,由販子安排人自己拆,主家只把有用的東西搬走就行。但是,販子們都把價錢壓得低,有點強買的架式。大秀家的房子是4間青瓦房,附加3間豬圈房,圍墻兩垛,院門一個,販子卻只給五千塊,多一分都不行。大秀比較過,類似的房屋,有出價八千元的,憑啥她的房子少價那么多,若婆婆還活在人世,八千她也不干。去年才剛說搬遷的事,就氣得抓扯人家的皮尺。大秀爭了幾次,人家堅持一口價,大秀猶豫了兩天,人家找上門來問行不行,他們好另作打算。罷了,還說大秀摳門,政府賠你幾萬塊,明年又搬小區(qū)住,還斤斤計較幾塊錢!大秀說,該計較的我憑啥不計較,未必然白送?大秀在河壩鎮(zhèn)接佳佳的時候,有幾次想把這件事告訴吳川,可她忍住了,她沒告訴他的原因很簡單,時機沒到。人家現在催緊了,大秀覺得時機到了。她對販子說:“我得找人來看看,他說可以,你們馬上拆,我無二話。”
大秀便給吳川打電話,她把拆房估價的事給他說了,末了她又加一句:“我估不來價,你得親自來跑一趟,要不然虧多了?!眳谴ㄋ欤饝R上就來,大秀叫他把佳佳帶上,吳川說,這鬼娃娃,不曉得鉆到哪里瘋耍去了。大秀一聽急了,說今天是星期天,是不是大娃娃把他帶到溝邊河邊玩去了,佳佳那么小,根本不曉得水深水淺,她叫吳川趕快去找,找到了馬上給她打電話。吳川說萬一找不到呢?大秀頓時提高了嗓門說:“啥叫萬一找不到,你不找我來找!”手機里卻傳來佳佳稚嫩的聲音:“阿姨,我要來耍?!?/p>
大秀松了口氣,她對佳佳說了幾句聽話之類的話,又對吳川說:“吳川,你聽我說,你找一根寬寬的帶子,把佳佳拴在你腰桿上,千萬別勒緊了,穩(wěn)住就行,曉得么?路上把細點,把車騎慢一些,還有,給佳佳加件衣裳,厚實一點沒關系,昨天,他連續(xù)打了幾個噴嚏,青鼻涕流到嘴巴上,我給他吃了藥,估計還沒完全好。沒感冒?沒感冒也要加衣服,那么小的娃娃,萬一吹感冒呢?”
吳川說:“你別再說了,有說的時間,我們都跑攏了。”
大秀又不放心了,大秀說:“我就曉得你經常騎飛車,佳佳由你載,我不放心。你聽我說,你得給佳佳戴個口罩,鎮(zhèn)上那家超市里有賣的。千萬要注意安全?!?/p>
吳川說:“好,全照你說的辦。”
大秀這才放心地合上手機,連忙騎上摩托車到石牛場買菜。市場的菜品太豐富了,大秀買了一條鯉魚,一只雞,又割了3斤豬肉,再把韭菜、猴頭菌、萵筍塞進摩托車后架箱里。貨箱容量有限,大秀只能把蔬菜綁扎在貨箱上。認識大秀的人多,他們說辦“九大碗”啊,大秀,買這么多菜!大秀說有朋友來耍,他們喝酒兇,多備幾樣下酒菜。提起酒,大秀才猛然想起該買一瓶酒才是,但轉念一想又打消了買酒的念頭。她曉得吳川是會喝酒的,起碼有半斤量,可十出事九喝酒,她見得太多了。大秀決定不買酒了,吳川要生氣就生他的氣。
到了場口,大秀又進了一家超市。當她拎著滿滿一貨籃食品到門口結算時,已熟悉她的收銀員小姑娘笑瞇瞇地對她說:“大姐,買這么多,又去河壩鎮(zhèn)?。俊?/p>
“今天不去了,河壩鎮(zhèn)的人來了?!?/p>
小姑娘似懂非懂,又好像全懂,她對大秀會意地微微一笑說:“大姐,你發(fā)現沒有,你今天好美喲!”
大秀下意識捋了一把秀發(fā),回敬地對她抿嘴一笑,啥也沒說,拎了兩袋食品走出超市。大秀坐上摩托車時,在后視鏡里照了照,她發(fā)現,今天自己真的很有精神,真的比平時漂亮。她把這一發(fā)現歸功于那位收銀員妹子,她又扭頭看她一眼,示意感謝她的發(fā)現,收銀員小妹又是莞爾一笑,用鼓勵的口氣說:“大姐,你真的很漂亮!”
大秀很感動,她從來沒有這么被感動過,哪怕小妹子說的是假話,她也相信是真的。這些年就沒人說她美過,她以為美這個字是屬于別的女人的,沒想到,今天居然從時尚的小妹妹嘴巴里說出來,而且還說兩次!大秀在感動的同時又疑惑地問自己:“我真的美嗎?”
中午,大秀把飯菜弄好,左顧右盼,吳川父子還沒到,大秀就打吳川手機,可令大秀萬萬沒想到的是,手機關機,大秀重撥幾次,仍然是關機狀態(tài)。大秀一下就渾身發(fā)軟,坐在椅子上傻呆呆面向院門。
下午,王大學打來電話,他懇請大秀幫個忙。大學求援她,說大姐你得幫幫我,巧珍突發(fā)急病住院了,今晚哭靈難收場呀!當晚大秀的哭聲又從音箱里擴散出去,三五里的地方都能聽見她凄惋的嚎啕的哭叫聲?;氐胶笈_,王大學感覺大秀的狀態(tài)有些不對勁,他問大姐怎么了,大秀什么話也沒說,騎上摩托走了。
大秀又開始干起了自由哭靈人的職業(yè),誰給的紅包多她就去誰的樂隊哭靈。但她有個條件,必須得有車輛接送,摩托車除外。大秀會哭,她的哭聲總要把場面宣染得很悲切,有她出場,場面格外火爆,樂隊有她捧場,生意格外好做。
如今在我們川西壩子,串場最多,名氣最大的哭靈人要數大秀了,但是人們在背后還是要議論一番的,她咋那么賣力,每場都哭得死去活來,好像死去的是她父母?這些流百家淚的,讓人猜不透。
議論是沒有結果的,誰也尋找不到其中答案。大秀似乎也不樂意與人溝通,她來去匆匆,好多時候,人們連她的模樣也見不上,她上場下場總是用孝布遮掩面部,伏地哭一場,眨眼便沒身影了。
大秀的舉動猶如明星出場。
有一天,她又去了河壩村哭靈,下場的時候她有意沒用孝布遮臉,她看見了吳川和佳佳。吳川也看見了她,佳佳也看見了她。吳川向她點了一下頭,轉身便要退場,佳佳卻在喊叫她。大秀的心都快跳出了喉嚨,她走到吳川面前,伸手要去抱佳佳,吳川把孩子往懷里一攬說:“佳佳還小,別把他慣壞了?!?/p>
大秀不知吳川話里的意思,伸出的手只好收回來。大秀說:“吳川……”
吳川說:“你認錯人了!”
大秀說:“咋會認錯呢?”
吳川說:“所有人都可能叫吳川!”
大秀一下子驚呆了。她知道了,吳川那天失約的真正原因了。
大秀回家后哭了三天三夜,第四天,她的嗓門就沙啞了。之后,她只能發(fā)出輕微的聲音,很柔和的那種。她十分滿意她現在的聲音,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是那么的真誠和友善,絲毫不帶一點兒虛偽。她不哭靈了,專門跑業(yè)務,有空余時間就到河壩鎮(zhèn)幼兒園門口,站在對面的街邊上,眼睜睜地望著吳川把佳佳接走。
(圖片選自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