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鐵頭!”
少女的聲音清脆而明亮,如同這片霧霾許久的天空終于乍射出的第一縷陽光。
丁鐵猛地轉(zhuǎn)過頭。不遠的地方,穿著白色連衣裙的女孩亭亭玉立,站在藹藹的霧色里望著他??墒嵌¤F卻看不清她的臉。
手機鈴聲在此時不合時宜地響起。
“?!?/p>
仿佛心臟被刺了一下,丁鐵觸電似的在床上彈坐起來。他抓起手機,沒好氣地吼了一聲,“誰啊!”
他幾乎就要見到夢里那位女孩的臉了,此時被吵醒,丁鐵怎不郁悶!
也許是個絕色美人呢。
“丁導,李永波出車禍了,聽說是當場死亡。你說,明天的簽約怎么辦?”對方被丁鐵的吼聲嚇了一跳,愣了片刻,才回答他。
“死了?”丁鐵也是一怔,過了會,他才懨懨道:“還能怎么辦,取消唄。”
“哦。好的?!睂Ψ胶芸鞉鞌嗔穗娫?。那是丁鐵的助理小耿。
放下手機,丁鐵也沒了什么睡意,雖然他與李永波不太熟,純粹業(yè)務關系,但乍聽到他的死訊,終究不是一件讓人愉悅的事情。
前些天都還在一起吃飯喝酒,怎么說死就死了呢?
人的生命真是脆弱,世事無常。
床上的被子動了動,似乎被子下面的人翻了個身,丁鐵扭頭望向身側(cè),這才記起一些事情:吃飯,泡吧,與其中一個女孩回家。這女孩叫什么名字呢?
丁鐵努力地想了想,還是想不起來,索性作罷。
房間沒有開燈,依稀能看到女孩的肩膀與一只露出來的胳膊:光滑白皙,青春的絕美幾乎要從皮膚里透出來。換做平時,丁鐵可能還有興趣與她再多玩一次,可是現(xiàn)在,他突然沒了興致。
拍了拍對方的肩膀,丁鐵喚醒女孩,“喂,你該回去了。”
女孩揉著惺忪的睡眼坐起來,很無辜地看著他。果然是一張很美的臉,也實在年輕,興許還沒畢業(yè)。
其實她早就醒了吧。
丁鐵兀自點燃一支煙,在床下翻找出自己的西裝,取出名片夾,抽出一張塞給女孩,“這個拿著,明天下午去公司試鏡?!?/p>
女孩果然開心起來,喜悅毫不掩飾地漫進亮亮的眼眸,她撲過來,在丁鐵的臉頰邊狠狠地親了口,“謝謝丁導!”
甜膩膩的口水讓丁鐵的臉一陣發(fā)熱,他用手背擦了擦,還是覺得黏得厲害。
丁鐵不是導演,他是一位不大不小的制片人,有點人脈,有點能耐,有點錢。
在天都,如他這樣的制片人數(shù)也數(shù)不清。拿到一兩個有點噱頭的影視項目,然后拉投資,找關系,請幾個靠譜的導演與演員,花幾個月拍出來,賣給電視臺或者網(wǎng)站。這是一條流水線,天都的土地上,這樣的流水線比四通八達的道路還多,它們層層密布,交錯蜿蜒,或者匯入大海,或者蒸發(fā),或者淌進下水道,只有極少數(shù)飛黃騰達。
可是每一年,還是有無數(shù)生命前仆后繼地涌進這片水域里?!拖衲俏欢¤F忘記了名字的女孩一樣。水域于是變成了黑洞,來一批吞一批,不知何時才能飽和。
不過丁鐵從不擔心那些無聊的事情,他始終信奉一句話:存在即合理。
萬事萬物,都有它存在的理由,不然,它又怎么會存在?
譬如天都,這個繁華而厚重的都市,有著太多太多夢想,以及靠著呼吸夢想而活的人們。
丁鐵還記得李永波向自己推薦那本小說時,不住地強調(diào),“這是一個追夢的故事,肯定有市場。”
是啊,大家都在追夢。名也好,利也好,只要是夢,就是遙遠而美好的。李永波是個出版商,他的夢,大概就是賺更多錢了??上怂懒?,再多的錢也沒法帶走。夢隨人消。
在李永波的追悼會上,丁鐵一直在想一些無聊的事情,想到最后,幾乎有種萬事皆空的感覺,自己都覺得好笑。
果然是“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fā)笑”,那句俗語有大智慧啊。
丁鐵與幾位客人一道走進靈堂。在外面閑站的時候,就聽他們說起這起事故。李永波那晚不知發(fā)了什么神經(jīng),大半夜偏要趕到隔壁的天水市,火急火燎的,黑漆漆的夜里在高速公路上開到一百五十碼的速度,結(jié)果就出事了。
靈堂正前面擺放著李永波的照片,李永波有一張典型的南方男人的臉,容長清秀,眼角上挑,大概就是文學作品常常提起的“桃花眼”。丁鐵掃了一圈現(xiàn)場,來祭奠的人很多,李永波是一位頗為成功的出版商,旗下的簽約作者也有數(shù)十名,幾乎都來齊了,其中不乏正在走紅的暢銷書作家。另外,媒體也來了不少。
丁鐵認識其中的幾位,他向他們點了點頭,然后大步走過去,他沒有看到李永波的遺體,棺蓋是合上的,車禍現(xiàn)場定然十分慘烈,以至于無法供人瞻仰遺容。丁鐵按照常規(guī)繞著棺木走了一圈,然后在照片前站定,三鞠躬。待直起身,他轉(zhuǎn)向旁邊的李永波家屬。
“節(jié)哀順變?!倍¤F彎腰,彬彬有禮道。
“謝謝?!睂Ψ降穆曇魷匮哦酥啤?/p>
丁鐵心中一動,他抬起頭,望向面前的李夫人。面前的女子穿著白色的孝服,鬢角的白花愈發(fā)顯得面容娟秀,以及……熟悉。
是的,熟悉。
丁鐵幾乎有點失神地望著她,他莫名地想起那晚夢見的白衣少女,恍惚間,丁鐵似乎知曉了夢中少女的名字,因為,她此時便站在他的面前。白衣如雪,眉眼依舊。
“季優(yōu)?”那個名字有點遲疑地從丁鐵的嘴里冒出來。
李夫人奇怪地看著他,她似乎剛剛哭過,沒多少精神的感覺,但是表情是溫婉的,并沒有責難丁鐵的唐突。
“我叫沈丹?!崩罘蛉溯p聲糾正。
丁鐵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冒昧,他趕緊道了歉,退到了一邊。
客人絡繹不絕地進門,瞻仰遺容,沈丹作為李永波的遺孀,自然忙著回禮。丁鐵站得很遠,他一眼不眨地盯著沈丹許久,時而確定,時而又自我懷疑,世上怎么會有那么相像的兩個人?可是十年了,離他最后一次見到季優(yōu),已經(jīng)整整十年了,他甚至一度忘記了她的容顏,直到現(xiàn)在,季優(yōu)的臉仿佛從拭凈塵埃的古鏡里清清楚楚地印進丁鐵的腦海,又與面前的沈丹重疊在一起。
沈丹,到底是不是季優(yōu)?
一位知名作家上前致悼詞,他說:李總是一位伯樂。
關于這一點,丁鐵倒是贊成。
李永波的眼光一向不錯,一位成功的出版商,并不僅僅只有商業(yè)頭腦。
輪到了家屬時,沈丹柔柔弱弱地走上臺,她沉默了好一會,終于開口道:“謝謝大家來為我丈夫送行……”
便在此時,一直坐在賓客席的一位年輕的長發(fā)女孩突然站了起來,女孩旁邊的同伴試圖拉住她,可是手慢了一些,沒有拉住。長發(fā)女孩沖到走廊那邊,指著沈丹,近乎失控地喊道:“兇手!你是殺人兇手!你根本沒資格站在這里!”
一言既出,全場嘩然,賓客們面面相覷,媒體的朋友更是不客氣地拿出相機,“咔嚓”“咔嚓”搶鏡頭,等著看好戲。
唯有沈丹,事不關己一般,站在臺上冷冷地看著那個女孩,表情依舊是克制而溫雅的,柔婉的外表,倔強地掩藏住心底所有的暗流洶涌。
丁鐵卻在那一瞬,電光火石間,確定了。
這樣的表情,他是見過的。曾幾何時,季優(yōu)就這樣站在學校操場中間,冷冷地看著眾人,清麗的臉上是古井般的隱忍。
季優(yōu),是你吧?
二
“你聽說沒有?季家的女兒根本不是在深圳打工,而是在那邊給香港人做小老婆,結(jié)果生了個丫頭,那個香港人不高興,把她甩了,她嫌那丫頭是個討債鬼,所以才丟給季家的老頭老太太養(yǎng)?!备舯诘膹垕鹱诼閷⒆肋吙椕?。四位麻友正在那里奮戰(zhàn),一邊摸牌一邊有一茬沒一茬地講著閑話。
“肯定是啊,都沒聽說過她女兒結(jié)婚,也不知道從哪個石頭縫里蹦出來的一個小孩。二筒,碰!”丁家嫂子隨口應付了一句,又將注意力轉(zhuǎn)到牌局上去了。
張嬸得到了滿意的答復,也沒有繼續(xù)八卦下去,只是感嘆了一句,“我昨晚去過季家了,小丫頭還蠻標致的,可惜了。”
這邊已經(jīng)結(jié)束了一局,丁家嫂子胡了個大滿貫,笑得合不攏嘴。搓麻將的聲音嘩嘩響起,張嬸埋下頭繼續(xù)翻了幾針毛線。她得在冬天之前給她家的小子織一件圓領毛衣。
小鎮(zhèn)的生活就這樣,說著家長里短,打打麻將,東忙忙西串串,便是一天。
日復日,年復年,歲月如水。
搬到天都后的丁鐵常常想起那個叫做古北的小鎮(zhèn),耳邊仍會響起那片親切而聒噪的麻將聲還有三姑六婆壓低聲音的絮絮聲。
而被大家口耳相傳的季家丫頭,也一天天地長大了。
丁鐵第一次對這個丫頭有印象,是上小學二年級的時候。他正要出門,鄰居季婆婆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過去。
丁鐵雖然百般不情愿,卻還是走了過去,吊兒郎當?shù)?,不太耐煩地問:“婆婆,嘛事????/p>
“鐵頭啊,這位是你的季優(yōu)妹妹,她今天第一天上學,你是她哥哥,在學校要多照顧照顧她?!奔酒牌判Σ[瞇地牽出一個怯生生的小女生,推到他的面前。
那時的季優(yōu)長得可瘦了,明明是個七歲的女娃,卻和前街五歲的小楠長得一般高,胳膊細細的,好像隨時都會折斷。因為臉也小,也越發(fā)顯得眼睛大。太大。像貓眼。
反正丁鐵不喜歡。
“知道啦。”他隨口應著,甩了甩肩膀上的黃布書包,大步朝學校走去。
季優(yōu)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后,仍然是小小怯怯的步伐,毫無存在感,以至于丁鐵走到學校時,都忘記身后還跟著這么一個小人兒了。
接下來的日子,丁鐵更加談不上“照顧”季優(yōu),他們本來就不是同一個年級,丁鐵的事情又很多,打架啊,逃課啊,應付考試啊,他哪里有時間管這個不知道從哪里蹦出來的“鄰家妹妹”。在學校,他們幾乎不交談。
等丁鐵再次意識到季優(yōu)的存在時,已經(jīng)是初中了。
古北鎮(zhèn)的小學和初中是連在一起的,整個小鎮(zhèn)只有一家小學,叫古北小學,一家初中——古北中學。兩個學府都在同一個院子里,只不過分成不同的教學樓。那時人少,一個年級就一個幾十人的大班,整個學校的人加起來,也許不過千人而已。
有一天,丁鐵的死黨胖子拉住他,擠眉弄眼地說:“哎,鐵頭,我看上一個女的,聽說是你鄰居,找個時候幫我把人約出來?”
“誰???”
“季優(yōu),就是五年級的季優(yōu)?!迸肿踊卮稹?/p>
說起胖子,似乎每個人的生活里都有一兩個胖子,不算高不算聰明,有時憨憨的,有時壞壞的,反正就成天混在一起,一不小心就成為了死黨。丁鐵和胖子的友誼保持了很長一段時間,直到胖子后來出了國,再后來,胖子在facebook上放了一張照片,炫耀自己瘦身成功,變成了一位極其健美的肌肉先生。丁鐵才意識到,自己的好友胖子已經(jīng)一去不復返了。
不過那時的胖子是真的很胖,橫截面積估計是丁鐵的兩倍。
胖子當時喜歡過很多女孩,凡是長得順眼的女生,他都暗戀過。丁鐵當時也沒在意,但是礙于好朋友的情面,他還是去五年級的教室找季優(yōu)看看。
正好是課間休息時間,教室里沒多少人,丁鐵站在教室門口,一眼就瞧見了趴在桌上寫作業(yè)的季優(yōu)。季優(yōu)長大了不少,發(fā)育期的女孩正在抽條,個頭比當年躥高了不止兩個頭,不過還是瘦瘦的,跟竹竿似的,臉也沒怎么變,即便低著頭,還是能看見那雙大得像貓眼一樣的眼睛。
丁鐵大步走過去,見季優(yōu)沒有抬頭,他不耐煩地敲了敲她的桌子,“喂?!?/p>
“要什么?”季優(yōu)還是沒抬頭,她正在寫作業(yè)。
“???”丁鐵一時沒反應過來。
季優(yōu)于是從抽屜里拖出一個紙盒出來,指著盒子里的東西,逐個問:“瓜子,話梅,糖,咪咪蝦條,卜卜星,你要哪個?”
那個盒子里裝滿了各種袋裝零食,凡是小孩子愛吃的,應有盡有。
“我不是要這個?!倍¤F愣了會,才回答。
“那你要什么?”季優(yōu)終于抬起頭來,用一種陌生的目光看著他,“如果是要代寫作業(yè),語文兩毛,數(shù)學一毛。語文作業(yè)的字數(shù)多,所以貴點?!?/p>
“誰要你這個小屁孩寫作業(yè)?!倍¤F不屑地“嗤”了聲,“我是讓你今天放學后在校門口等我。”
準確地說,是等胖子。
“等你干嘛?”季優(yōu)皺起眉頭問,“你是誰???”
她竟然不知道他是誰?
丁鐵莫名地氣惱起來:他在學校里也算小有名氣吧,大名鼎鼎的打架大王,校長辦公室的???,很多人都崇拜他呢!
再說,他們還是鄰居!——雖然丁鐵從來沒有進過季家的大門,那棟又矮又潮濕的小平房,實在讓人瘆得慌。
“反正你記得放學后,校門口?!倍¤F覺得再說下去就是掉身價,他酷酷地甩下一句,扭身就走。
當然,季優(yōu)沒有出現(xiàn)。
不過,她不是故意沒出現(xiàn)的,據(jù)說是因為她幫別人代寫作業(yè),被老師發(fā)現(xiàn)后,留校罰堂了。丁鐵在校門口等著許久,到最后幾乎幽怨起來,他罵罵咧咧地蹭回家,家里又有一桌牌局,丁鐵進門的時候正好聽到了“季優(yōu)”兩字。他破天荒地沒有出去玩,而是豎著耳朵在旁邊裝模作樣地做作業(yè)。
說話的還是張嬸。
張嬸說:“季優(yōu)這孩子也是命苦,聽說她媽媽從來沒有管過她,這幾年一毛錢都沒有寄回來,你說季家那兩個半截身子入土的人,自己都養(yǎng)不活,怎么供得起她?——季老爹又是一個不成器的老鬼,天天打花牌,把季婆婆的棺材本都要輸完了?!?/p>
“哎,季婆婆拎著一個籃子,在學校門口賣點瓜子零食,能掙幾個錢?”李媽接話道。
“不過季優(yōu)長得是真水靈,等再大幾年,找個好人家嫁了,也算是脫離苦海。”回答的是丁家嫂子。也是丁鐵的嫂嫂。
“是啊,丫頭確實長得不錯,學習成績也好。上次考了個年級第一還是第二的。”張嬸又道。
“就是長得太好了,哎,你們聽說沒有?好像經(jīng)常和季老頭打牌的那個蔣光頭,老對她動手動腳……”幾個女人同時將頭低了下去,湊在一起,聲音也壓得低低的,臉上的表情古古怪怪,丁鐵把耳朵豎成了九十度,也沒有再聽到只言片語,只是直覺出是不太好的事情。
很快,丁家嫂子就從丁鐵豎起的耳朵那里發(fā)現(xiàn)了他的偷聽,丁家嫂子扭頭瞪了他一眼,呵斥道:“進里屋寫作業(yè)去!”丁鐵撇撇嘴,將書本往方凳上一扔,出去玩兒了。
可是季優(yōu)的名字,卻莫名其妙地在他的心里扎了根,它的每一次出現(xiàn),都激發(fā)了丁鐵的全部好奇心。丁鐵漸漸開始了解季優(yōu),知道她的成績好得出奇,也知道她的特立獨行,在學校的人緣并不怎么樣,尤其是在女孩子中間。
丁鐵幾乎沒有見過她與什么朋友在一起,除了必要的“生意”來往,比如代寫作業(yè)或者買賣零食,季優(yōu)與任何人都不怎么說話,她不是孤僻,只是眼神里有一種小鎮(zhèn)孩子沒有的驕傲。一個窮人家的孩子卻擰著一股貴族般的傲勁,實在討人厭吧。
胖子對季優(yōu)的熱情倒是破天荒地維持了很長時間,學期末的時候,他寫了一封熱情洋溢的信交給丁鐵,請丁鐵轉(zhuǎn)交。丁鐵罵罵咧咧地同意了,可是手中攥著信去找季優(yōu)時,卻像自己收到情書一樣激動。
丁鐵本來打算去校門口等她,走到那里時,卻看見季優(yōu)已經(jīng)走了,不過,并不是走向回家的路,而是另一端,通往隧道的那一條。古北小鎮(zhèn)其實早早就通了火車,不過,火車在這里并沒有停靠的站點,它呼嘯而來,穿過一條長而幽暗的隧道,然后駛向遠方。在古北鎮(zhèn)長大的孩子,總喜歡走很遠的路來到這里,然后沿著軌道追火車,他們跟在火車后面奔跑,仿佛那列長長的大鐵皮車廂可以將他們帶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帶到外面的世界。
丁鐵也追過火車,所以很清楚那里的路線,他知道季優(yōu)是朝火車道那邊走去的,不過,走到半途,丁鐵還是把季優(yōu)跟丟了,那個時候,小鎮(zhèn)的周邊是郊野,樹林與荒草肆意叢生,等他再看見季優(yōu)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季優(yōu)并不是一個人,她的旁邊還站著一個人,丁鐵辨了很久,才認出是村頭住著的老鰥夫,姓蔣,大家都叫他蔣光頭。季優(yōu)低著頭,馬尾有點松散,落下幾縷劉海,擋住她微垂的眼。蔣光頭將手搭上了季優(yōu)的肩膀,季優(yōu)露出憎惡的表情,咬咬牙,將上身一扭,甩開了蔣光頭的手。丁鐵見狀,也不知怎么了,心底莫名地竄起一陣怒火,他沖口喝了一聲,“嗨!干嘛呢!”一邊嚷著,人也一邊疾步走了過去。
蔣光頭愣了愣,有點不太自然地笑了笑,“沒什么,沒什么?!闭f著,竟轉(zhuǎn)身一溜煙地走了。季優(yōu)仍然站在原處,對于丁鐵的突然出現(xiàn),她顯然有點吃驚,甚至,有一絲慌亂。過了一會,季優(yōu)的神色才恢復自然,“丁鐵,你怎么來了?”她問,尾音拖了拖,仿佛帶著如釋重負的嘆息。
丁鐵牢牢地望著她,似要將她看透似的,丁鐵搞不懂剛才是什么狀況,只是心中的怒氣并沒有隨著蔣光頭的離開而消弭,反而越發(fā)熾盛,伴隨著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羞恥感。他瞪著她,用質(zhì)問的語氣,沒好氣地問:“那你來這里干什么?!”季優(yōu)靜靜地看著他,已經(jīng)恢復血色的臉再次變得蒼白,她的目光從剛才的釋然一點點變得冷漠。
“關你什么事?誰讓你多管閑事?”她冷冷地頂回去。
丁鐵一怔,竟無話回駁,他有點惱羞成怒,不想再理她。丁鐵轉(zhuǎn)過身去,走了兩步,想起什么,他又折回來,將胖子的情書往季優(yōu)的懷里一塞,臉上依舊是滿滿的、沒有來由的委屈與郁悶,也不發(fā)一言,很快就跑開了。季優(yōu)下意識地接過信,低下頭,看了眼沒有任何署名的信封,再抬頭時,丁鐵的背影已經(jīng)無影無蹤。
接下來的一周,丁鐵都覺得心里堵得慌,蔣光頭的手和季優(yōu)的臉總在他的眼前揮之不去,他不再關注季優(yōu),潛意識里,甚至開始討厭她。當胖子不依不饒地追問季優(yōu)的回信時,丁鐵陰陽怪氣地回了一句,“人家季優(yōu)根本看不上你,說你長得胖,成績又不好,她的眼光高著呢。”胖子聞言大受打擊。
不過似乎每個胖子都有能撐船的肚量,到了學期末,丁鐵再也沒有從胖子的口中聽到季優(yōu)的名字,他又有了新的鐘情對象。反而是丁鐵,每次學校貼出全校前五十名的成績名單時,他總是第一眼就看見“季優(yōu)”的名字,心臟頓如被咸澀的手捏了捏,許多年之后,他意識到那是一種鈍痛——最美麗的,與最丑惡的。
再見到季優(yōu),卻是在季優(yōu)外公的葬禮上,聽說是個意外,季老頭本就是個酒鬼,那天不知怎么醉醺醺地走到了鐵軌那里,然后,就出事了。好像收尸時,連尸骸都沒有收全。小鎮(zhèn)里的人們唏噓了幾天,也就過了,季老頭的人緣并不好,好酒爛賭,身后一堆債,他的死并沒有催下世人多少眼淚。丁家與季家相鄰,免不了要過去幫忙張羅,季婆婆倒是傷心得很,撫著棺材哭得幾乎岔氣,反而是季優(yōu),沒事人一樣站在外婆的身后,神色淡淡的。丁鐵跟著嫂子走過去時,季優(yōu)抬起眼,掃了丁鐵一眼,目光也是淡淡的,在鼓樂喧天的葬禮上,那樣的冷漠,幾乎帶著嗖嗖的涼意。丁鐵欲言又止,終究什么都沒說。
三天之后,季優(yōu)照樣上學,甚至沒有戴孝。季優(yōu)的舉動自然引發(fā)了許多詬病,大家都知道季老頭是個混蛋,可是罵歸罵,身為孫女,哪怕是裝,也該裝出一絲悲傷出來,不然未免太大逆不道。
季優(yōu)卻連裝都不屑于裝。她的風評已經(jīng)不好,之前在牌桌上多少還能獲得點同情,而今連同情都沒有了,說起她,張嬸撇撇嘴,用莫名嫌惡又興奮的語氣八卦道,“這個季優(yōu)不簡單啊,好像現(xiàn)在就會賺錢了,這么小,也不知道錢是怎么賺的,越長越妖,以后肯定和她媽一樣?!?/p>
“聽說是在教室里賣東西,學校也不出面管一管,還有那個商場的小李,每次都給季優(yōu)免費帶貨。這年頭哪有什么免費的好事?!绷硪粋€知情人回答。
張嬸的表情變得微妙至極,她擠擠眼,對方也跟著擠擠眼,很多事就在這樣的不可言傳中一錘定音。季優(yōu)的身影在日復一日的閑談中越發(fā)清晰苗條,她比同齡女孩高,站在遲鈍的、青春發(fā)胖期的小鎮(zhèn)女孩中間,白皙削瘦的季優(yōu),便如一只闖入鴨群的天鵝。高傲,冷淡,格格不入。
丁鐵上高中了,高中的校址離小鎮(zhèn)有一定距離,丁鐵于是住校了,剛開始住??偸切迈r的,一群十五六歲的大男生聚在一起打球扯淡聊女生。他們對班上的女生評點了一番后,便開始搜羅班外的美女,他們吹噓著自己心中的女神,終有一日,丁鐵從上鋪的男生口中再次聽到季優(yōu)的名字。季優(yōu)還在念初三,可是她卻已經(jīng)很有名了,最起碼,她在男生中是聞名的。成績好,天生麗質(zhì),拒人千里之外,季優(yōu)當時應該是很多人心中的女神吧。丁鐵在聽到這個名字后愣了愣,心底仿佛被一股酸流涌過,隨后,他嗤笑了一聲,道:“切,我當是誰,原來是季優(yōu)啊,她以前是我的鄰居,那人根本沒什么了不起的,故作清高!睡了睡了!明天六點鐘起來跑步!”上鋪的兄弟嗷嗷亂叫,讓丁鐵多講一講季優(yōu)的事情,丁鐵卻已經(jīng)拉起被子,捂住耳朵,將自己蒙得嚴嚴實實。
月末假期丁鐵回家拿米拿咸菜,嫂子那段時間不在家,哥哥去大城市打工了,嫂子前去探親,丁鐵一個人在家里百無聊賴,在床上躺了一會,盯著窗外的藍天瞅了半晌,他一躍而起,穿鞋子出門。他突然想去鐵路那邊溜達溜達。自從季老頭出事后,鐵軌那邊也蕭條了,許多小孩都被家長嚴禁過去玩,丁鐵走到鐵軌那邊坐了半天,連個鬼影都沒看到,直到日頭漸漸斜了,丁鐵拍拍屁股起身準備回家時,他看見了季優(yōu)。季優(yōu)坐在鐵軌的另一端,靠近隧道的一側(cè),全身都攏在隧道投下的陰影里,她似乎剛剛種完什么東西,手拍著泥土,將地面壓實,黑黢黢的剪影,與背后的景色融為一體,也難怪丁鐵一直沒留意。丁鐵在那一刻有過許多想法:裝作沒看見,趕緊走,或者,過去打一聲招呼,然后酷酷地轉(zhuǎn)身,再或者,悄悄過去,嚇一嚇她?
只是到最后,丁鐵什么都沒做,他就站在那里,有點呆愣地望著夕陽下的季優(yōu)。季優(yōu)直起腰,臉微微地仰向天空,那雙總是讓丁鐵不安的眼睛里,非常干凈地映襯著天空的顏色,如霞光變幻,美而神秘。丁鐵第一次發(fā)現(xiàn),季優(yōu)的眼睫毛很長,密密的,將那抹霞光篩成璀璨的光點。丁鐵又感到那一陣奇怪的鈍痛,心臟一縮一縮,喉嚨莫名地干澀。
“季優(yōu)。”他終于叫了一聲。
季優(yōu)轉(zhuǎn)過臉,有點驚訝看到他,然后,她唇角往上揚了揚,露出一抹再自然不過的笑容,“鐵頭。”
鐵頭是丁鐵的小名,身邊的人都這樣稱呼他,可是,這是季優(yōu)第一次這樣叫他。丁鐵有點反應不過來,他移開視線,擺出一副吊兒郎當?shù)臉幼?,“你在這里干什么?一個人待在這里不害怕啊?”
畢竟,這里是季老頭喪身的地方。
季優(yōu)并沒有回答丁鐵的問題,而是將目光悠悠地投向隧道的深處,“你說,這條鐵路通向哪里?”
“外面唄。”丁鐵覺得這個問題很愚蠢,自己的回答很愚蠢,愚蠢得他想打自己一拳。
“外面是什么樣的?”季優(yōu)的問題更像是自言自語。
“自己走出去看看不就知道了?!?/p>
丁鐵決定不再逗留下去,他覺得呼吸紊亂。這樣的夕陽,血一般的顏色,傍晚的鐵道散發(fā)著詭異的氣息,鐵軌的盡頭,暗無邊際的隧道仿佛隨時都能幻化成妖,將他們一起吞噬,而季優(yōu)坐在那里的身姿,凝重沉肅,一半在血色的天光里,一半在漆黑的陰暗里,同她的眼睛一樣,美而神秘,他幾乎承受不住。
“嗯,以后就知道了。天黑了,走吧?!焙迷?,季優(yōu)終于站了起來,她拍拍裙擺,兀自走在了前方。丁鐵跟在后面。兩人一前一后,從黃昏走到夜晚,到了家門各自分手,卻再也沒有說話。那晚,丁鐵失眠了,他翻來覆去,他躁動不安,他全身上下都充盈著不可言狀的喜悅與傷感,既而自怨自艾,他被這種奇妙的情感折磨得輾轉(zhuǎn)反側(cè)不得安寧。
直到東方漸白,丁鐵才算睡著,他正沉溺在一堆亂七八糟的夢里,突然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初中同班、后來又與丁鐵上了同一所高中的好友站在門口興沖沖地說:“快去操場,有好戲看!”丁鐵睡意還沒散,但是熬不過對方的熱情,披上校服便跟著他走了出去,一路上,丁鐵還不忘問他,“到底什么好戲???”
“一個女學生被捉奸了!被人家老婆扭送到了校長那里!正在批斗呢!”對方一臉興奮。
“哇,這么勁爆,誰???”丁鐵也一下子精神了起來,畢竟,“捉奸”這個詞對于青春期的男生而言,帶著太多遐想的意味。
“季優(yōu)?!睂Ψ交卮?。
丁鐵的腦子“嗡”的一聲,腳也不自主地停了下來,剩下的道路,幾乎是被朋友拽著走的。時隔一夜,他終于又看見了季優(yōu),季優(yōu)站在操場的最前端,那里有一個升旗用的平臺,旗幟已經(jīng)取下來,只剩下光禿禿的旗桿。校長就站在季優(yōu)的身邊,一臉的痛心疾首。還有一個丁鐵不太認識的女人坐在兩人前面,呼天搶地地哭嚷著什么。季優(yōu)還是穿著昨天的那件白色長裙,她垂著頭,散開的發(fā)絲披落下來,遮住了她的側(cè)臉,看不清她的表情。操場上已經(jīng)聚集了許多看熱鬧的人,大多數(shù)是婆婆媽媽,還有聞訊而來的學生們,小鎮(zhèn)不大,任何消息都像長了飛毛腿,底下竊竊私語不斷,大概是季優(yōu)被捉奸的各種版本,丁鐵旁邊的一位中年女人帶著讓人看不懂的笑,幸災樂禍而殘忍,她指著季優(yōu)道:“一看就是從床上剛揪下來的,看,鞋都沒穿?!倍¤F的視線隨之往下移,才發(fā)現(xiàn)季優(yōu)果然沒有穿鞋,赤著的雙腳白得觸目。
“你們怎么在這里?回去回去!這有什么好看的,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朋友的媽媽眼尖,在人群中逮住了他們,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拖著兩人就往外圍走。朋友還在反抗,丁鐵的腦子卻暈暈乎乎的,被朋友母親的手拉走了,在離開人群的時候,操場那邊發(fā)生了一陣騷動,似乎原本在地上嚎哭的妻子起來抓住了季優(yōu)的頭發(fā),丁鐵倉皇轉(zhuǎn)頭,兩人已經(jīng)被拉開了,季優(yōu)也終于抬起頭來。越過錯開的人影,越過嘈雜的喧嘩與私語,丁鐵看見了她的臉,她的臉上無悲無喜,只覺得冷冷的、靜靜的,仿佛戴著一層面具,而面具以外的凡塵俗世,與她無關。丁鐵的心臟猛地一縮,他很想站出來,站到她的身邊,為她說點什么,可是丁鐵什么都說不出來,他已經(jīng)被拉走了。
那是丁鐵最后一次見到季優(yōu)。
那場操場的鬧劇里,主角之一的奸夫始終沒有出現(xiàn),所有的這一切,仿佛都只是女人的戲,和男人沒有關系。自始至終,季優(yōu)沒有開口為自己辯白,也沒有絲毫反抗,事情的真相隨之掩埋,季優(yōu)被退學,季家被大家疏遠,丁鐵也返校了。后面的事情,丁鐵是從嫂子那里聽說的,據(jù)說季婆婆在那次的打擊后身體大不如前,沒多久就去世了,在季婆婆的葬禮上,季優(yōu)那位從來沒有露面的母親突然回來,她處理了家里微薄的家產(chǎn),帶著季優(yōu)離開了古北小鎮(zhèn)。
“說不定是帶去過好日子了,聽說她媽媽現(xiàn)在跟著另一個大老板,日子過得不錯?!倍〖疑┳诱f起這句話時,也不知道是嘆還是羨。
小鎮(zhèn)又恢復了一如既往的平靜,很快,其他的狗血事情也將季優(yōu)的傳奇遮掩得干干凈凈,這次更勁爆,據(jù)說是婆婆與女婿……小鎮(zhèn)的生活遠比影視劇更加精彩紛呈,成年后的丁鐵在看到那些慘不忍睹的劇本時,總是好心地為它辯護:好吧,比起現(xiàn)實的生活,這種程度算什么?生活才是真正讓人措手不及的鬧劇。
……還是一個如懶婆娘裹腳布般的連續(xù)劇,又長又臭。
三
從李永波的葬禮上回來后,丁鐵便開始著手調(diào)查沈丹的背景。不過,大家對沈丹都所知甚少,在李永波出事之前,她只是一個默默躲在成功男人身后的女人,問過一圈后,丁鐵竟然連沈丹的真實年齡都沒有問出來,他在考慮要不要請一位私人偵探時,沈丹卻主動找來了。助理小耿通知丁鐵這個消息時,丁鐵幾乎喜出望外。他在辦公室外將沈丹迎了進來,從沈丹進門到入座的期間,丁鐵的目光一直膠著在她身上,好似要將她看透看穿一般。沈丹卻一臉如常。
“李夫人找我有什么事?”丁鐵極力壓抑自己的情緒。
“永波在出事前與丁導聊了一本書的影視版權(quán),雖然永波不在了,可是工作還要繼續(xù),我想來問問丁導什么時候有空,我們將那份合同補簽上?!鄙虻と灰桓惫ぷ鞯哪?。
“好的。我隨時都可以,看李夫人方便,我們再約個時間?公司以后的事情,就全由李夫人負責了?”丁鐵問。
“嗯,亡夫的公司,暫時由我接管了?!鄙虻ふf起“亡夫”兩字時,臉色略微黯了黯。
丁鐵也不好繼續(xù)說什么,他與沈丹約了再次簽約的時間后,起身送她出門,到了門口,丁鐵還是沒能忍住,再次試探地叫了一聲,“季優(yōu),……你真的不認識我了?我是鐵頭。住在你隔壁的鐵頭?!?/p>
沈丹扭過頭,茫然地看著他,“丁導在說什么?”
丁鐵只好搖搖頭,“沒什么?!?/p>
不管季優(yōu)出于什么原因,如果她不愿意承認自己的身份,丁鐵也無可奈何,而且,她那樣茫然無知的模樣,幾乎讓丁鐵又自我懷疑起來:難道自己認錯了?
生活很快又恢復如常,這個世界,少一人多一人都無關緊要,太陽照樣從東方升起。丁鐵的上一部新戲已經(jīng)開機了,在開機儀式上,他邀請了沈丹參加當晚的晚宴。參加晚宴的還有許多圈內(nèi)人,出版社,劇作家,導演與制片等等,丁鐵本來有點擔心沈丹會感覺無聊,畢竟,她之前一直躲在李永波的后面,并沒有什么具體的從業(yè)經(jīng)驗。
可是,到了晚宴當天,丁鐵發(fā)現(xiàn),他完全多慮了。
沈丹很專業(yè)。
她端著高腳杯與那些人談笑自如,雖然不怎么發(fā)表自己的觀點,但總能在關鍵的時候提出自己獨到的見解。比起李永波,沈丹甚至更有親和力。許多人都似乎對她產(chǎn)生了興趣。丁鐵遠遠地看了一會,正想過去與沈丹說話,一個女孩的身影進入了丁鐵的視線:就是那位在李永波的葬禮上大呼沈丹為“兇手”的女孩。
丁鐵愣了愣,本來想上前阻止女孩靠近沈丹,可是走了一步,不知怎么,他的腳步又停了。
女孩徑直走到了沈丹面前,幾名正在與沈丹聊天的客人很識趣地讓開。沈丹則抬起頭,安靜地看著對方,唇角的笑意既沒有減少也沒有增加。
“現(xiàn)在,你終于如愿了?永波的一切都是你的了?!迸⒆I嘲地望著沈丹,年輕的臉上是無處宣泄的激憤。
沈丹含笑如常。
“我不會讓你逍遙法外的,他一定是你殺的,你知道他要和你離婚,你知道我有了他的……”女孩的話還沒有說完,只聽見“啪”的一聲,沈丹已經(jīng)揮手,重重地摑了她一掌。
女孩愣住,白皙的臉頰上很快現(xiàn)出了五條清晰的手指印。
“不要臉也就算了,可是不要臉后,不以為恥,反以為榮,那就是下作了。我不需要關心你和永波是什么關系,他人已經(jīng)不在了,你既是妾,就該老老實實呆在陰暗處,別出來丟人現(xiàn)眼?!鄙虻さ穆曇舻?,可是身姿筆直,目光明亮,氣場壓迫得女孩半天沒說出話來。
丁鐵見客人圍了過來,趕緊招手叫來保安。在那個女孩被拉走的時候,她終于反應過來,一邊叫著“賤人”,一邊伸出手臂,就要去撲打沈丹,沈丹卻看也沒有再看她,只是兀自轉(zhuǎn)身,笑吟吟地看著眾人,仿佛一切都沒發(fā)生過。
這場風波并不算少見,現(xiàn)在出軌的男人實在不少,何況男人已經(jīng)不在了。大家睜只眼閉只眼,和和稀泥,也就過了。
不過,丁鐵顯然小看了現(xiàn)在年輕女孩的殺傷力。
事件升級的消息,也來自小耿的一個電話。
丁鐵正在睡覺,小耿風風火火的聲音便在電話那頭叫道,“丁導,開電腦,大新聞!”丁鐵隨便敷衍了幾句,正想著不知是哪對恩愛明星又鬧婚變了。
其實,那算什么新聞呢?只是世人只愿相信表象、不愿理會真相而已,其實圈內(nèi)人都知道,娛樂圈哪有什么恩愛夫妻?
他用手機打開微博,隨便翻了一下熱門榜,很快,他便看見了小耿口中的“大新聞”。
新聞的制造者,是陳薇。
也就是李永波的“小三”,在葬禮與宴會上與沈丹大鬧的女孩。陳薇是一個新出道的小作者,作品名不見經(jīng)傳,不過,她卻因此與李永波結(jié)緣。在微博上,陳薇公開了一個模糊的不雅視頻,不過,再模糊大家都能看見,里面的兩個主人公,正是李永波與陳薇本人。
不僅如此,陳薇還曬了許多李永波寫給她的情書,曬了他們一起出去旅游的照片,曬了他們露骨的聊天記錄,在聊天記錄里,李永波對陳薇甜言蜜語的同時,將自己的妻子也詆毀成“乏味的黃臉婆”“心理陰暗的老女人”。
最后,陳薇公布,她已經(jīng)有了李永波的孩子,李永波原本是打算離婚娶她的??墒牵驮诶钣啦〝偱频漠斖?,他卻在高速公路出了車禍!陳薇大膽揣測:李永波是被因嫉生恨的沈丹謀殺的!
這種包含了出軌、情殺、不雅視頻、美女作者諸多因素的新聞,很快遭到了瘋狂轉(zhuǎn)載。一時間,網(wǎng)上鬧得沸沸揚揚,據(jù)說,連警方都介入調(diào)查了。
可是,沈丹卻似乎對這一切都充耳不聞,既不表態(tài),也不反駁。
然而事件并沒有因為沈丹的沉默而變得平淡,反而越炒越烈,不知為什么,大家突然將興趣都投向了沈丹。這個美麗而沉默的女人,這個低調(diào)卻一點也不簡單的女人,到底是什么來歷?
沈丹的個人信息,也被龐大而精力旺盛的網(wǎng)民一點點扒了出來。
超市里沈丹購物時的身影。
沈丹開的那輛吉普車?!斑@么安靜的人卻開如此狂野的車,她的心里一定住著一只野獸?!币幻W(wǎng)友如此評價。
“她很能干,簡直是才華橫溢,很難想象這樣的女人會愿意在男人背后呆那么久?!鄙虻す镜穆殕T道。
緊接著,高速公路的一名收費員聲稱自己見過沈丹,而且時間,正是李永波出事的當天晚上?!八芷?,而且,時間也那么晚了,車并不多,所以對她印象很深刻……”那名收費員在微博上如此寫到。
丁鐵一直在關注著事件的更新。當他在網(wǎng)上看到網(wǎng)友轉(zhuǎn)載的收費員的微博時,他的心跳驀地一頓,他遲疑了許久,終于撥通了沈丹的手機。沈丹的手機已經(jīng)關機很久了,不過為了聯(lián)系工作,沈丹曾經(jīng)給了他另外一個號碼。
電話接通了。
“喂。”電話那頭,沈丹的聲音依舊安靜從容,似乎沒有受到一絲影響。
丁鐵卻莫名地緊張起來。
“我是丁鐵?!?/p>
“哦,你好?!?/p>
“我看見網(wǎng)上的新聞了?!?/p>
“嗯?!?/p>
“……那是假新聞吧?”丁鐵問。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么要問這種廢話。那當然是收費員的胡謅,沈丹那天晚上明明在家。她說過的。
沈丹卻沒有馬上澄清,而是笑了笑,“真假重要嗎?”
丁鐵失言。
“你覺得,它開花了沒有?”兩人沉默了許久,沈丹冷不丁地冒出了一句。丁鐵還沒反應過來,沈丹已經(jīng)掛了電話,再撥打過去時,便變成了“嘟嘟”的忙音。
收費員的微博很快引起了極大的反響,李永波之死被重新翻了出來,陳薇有了證據(jù),更是興奮不已,這段時間上躥下跳:網(wǎng)絡訪談,答網(wǎng)友問,繼續(xù)曬照片,曬寫真,甚至將那本實在乏善可陳的書翻出來,在幾個大城市里舉辦了簽售。她最近笑得很多很開心,李永波的死似乎對她不再有任何影響,而她“肚子里”的孩子,也很神奇地消失了。
這是一個奇跡頻出的年代啊。
但是沈丹的情況卻很不好,她已經(jīng)不在公眾場合露面,她房子的大門上也被別人寫上了“兇手”兩個字,證據(jù)似乎越來越充分,在那個收費員之后,沈丹居住小區(qū)的保安說,他曾經(jīng)見過沈丹與李永波發(fā)生激烈地爭吵。還說,在李永波出事的當晚,沈丹似乎是深夜回家,失魂落魄的樣子。
后來,又一知情人爆料,李永波最開始借以成名的小說,實際上,也是沈丹代筆。李永波是靠著那本小說出道的,然后轉(zhuǎn)行當了出版商,后來越做越大,也就是說,他是靠沈丹發(fā)家的,這就讓李永波后來的背叛讓沈丹難以忍受。
再后來,一個檢察單位官方的微博說:沈丹這個身份,根本就不存在。沈丹的籍貫、年齡與學歷,竟全是造假!
這個消息一出,舉網(wǎng)嘩然。
沈丹已經(jīng)被傳訊,當局派人去她家、請她去警局協(xié)助調(diào)查李永波出事的真相??墒?,房子已經(jīng)空了。
沈丹失蹤了。
丁鐵又開始做那個夢,夢里面,仍然彌漫著一層看不清的白霧,女孩的背影在丁鐵的前方若隱若現(xiàn),白色裙角飛揚,丁鐵不由自主地跟著她 ,跟著她,穿過茂密豐盛的草叢,穿過高不見頂?shù)臉淞?,穿過沒過腳踝的濃霧,最后,停在了一截被草叢掩映的鐵道邊。前面的女孩終于停住了腳步,她蹲下來,似乎在栽種什么,最后,女孩用手拍了拍土,轉(zhuǎn)過身,對丁鐵微微一笑,“鐵頭,你覺得它會不會開花?”
丁鐵突然醒了。
他知道沈丹去哪了。
第二天一早,丁鐵只給小耿發(fā)了一條短信,便驅(qū)車前往多年未回的古北小鎮(zhèn),從天都到古北鎮(zhèn),足足三百多公里。下了高速,還要走很長時間的國道。沿途的風景與記憶中的已經(jīng)截然不同,道路兩側(cè)全部起了自建的樓房,城區(qū)也變得千篇一律,城市化的建設早在多年前便侵襲了古北小鎮(zhèn)的周邊,唯有小鎮(zhèn),因為地理位置偏僻,交通也不太方便,反而一年一年地荒落了。
小鎮(zhèn)的人們紛紛遷了出去,丁鐵家是第一批遷出小鎮(zhèn)的家庭,當初丁鐵的哥哥在外打工,做包工頭,那些年建筑業(yè)發(fā)展極其蓬勃,丁鐵哥哥也因此發(fā)了家,然后舉家搬到了天都。因為離開得早,丁鐵沒有見證小鎮(zhèn)的衰敗,以至于他將車拐進那條二級省道時,他幾乎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古北已經(jīng)變成了一座被遺忘的城市。主街道兩邊只剩下幾間低矮的小商店,商店門口是打招呼聊天的老人。幾乎都沒見到年輕人的身影。
丁鐵放慢車速,一邊在居民們的注目中緩緩而過,一邊回想著記憶中的古北。記憶中的小鎮(zhèn),是那么熱鬧繁華,似乎滿大街都飄著食物的香味,嫂子嬸嬸們聚在商場門口討論著新買的毛線顏色,或者顯擺自己時髦的健美褲,賣冰棍的商販推著自行車一邊走一邊吆喝,孩子們追在自行車后面流著口水,從坐在橋頭賣東西的季婆婆身邊跑過去,季婆婆挽著的小籃子里,裝滿了瓜子和餅干。餅干的名字叫太陽餅,就是那種薄薄脆脆的圓形燒餅,一毛錢能買兩個。
這一切都已經(jīng)不見了,成為了老人們眼睛深處陳舊的舊日影像。
外面發(fā)展得太快,這里卻始終停滯不前。古北被遺棄了。
丁鐵終于找到了自己從前住的地方,不過,那一片民居已經(jīng)變成了一家養(yǎng)雞場,遠遠便聞到了刺鼻的臭味。他沒有過去,而是找了一個空地停好車,然后,向鐵軌那邊走去。
鐵軌還在。只是火車從不在這里停留,呼嘯而來,又呼嘯而去。
鐵軌邊荒草茵茵,顯然,許久沒有人涉足了,他尋著依稀的記憶,在當初季優(yōu)坐著的地方找了很久,除了荒草,還是荒草。也是,那么多年了,即便季優(yōu)當初真的在這里種下一點什么,而今也已經(jīng)荒蕪了。
丁鐵在鐵道邊等了一下午,卻沒有等來季優(yōu),到了晚上,他只能回到小鎮(zhèn),在一家旅社開了一間房。旅社的設施很破舊,環(huán)境很不好,丁鐵有很多年沒有住過這樣簡陋的地方了,晚上淋浴后,他從那個狹窄的房間里出來溜達,原本想拜訪一下從前認識的人,可是,人們都已經(jīng)搬走了,張嬸前些年過世了,學校也已經(jīng)拆除了,丁鐵一無所獲,最后,他溜達到從前的那片操場上,操場成為了空地,原來的那個升旗臺很在,只是缺了一個角,平臺上面曬著誰家的舊棉花,破舊低矮。
小時候認為無比高大的地方,現(xiàn)在來看,簡直矮小到可憐的地步。
丁鐵又轉(zhuǎn)悠了許久,他沒有遇見熟人,也沒有看到季優(yōu)。在回旅社的路上,丁鐵看見路邊有一位賣盆栽的老伯,老伯身側(cè)放著幾株花樹,還有一個貌不驚人的藤蔓植物,幾只斷裂的樹枝插在土里,藤蔓繞著竹枝,頂端冒出一兩粒青色的花蕾來。丁鐵莫名地動了心思,他彎腰問老伯:“這是什么花?賣不賣?”
“這是葫蘆花。你要的話……”老伯上下打量了丁鐵一眼,漫天報了一個價,“三十塊吧。”
最后,丁鐵用十塊錢將這盆花抱回了旅社。
第二天早晨起來時,有一件事情倒是很驚喜,葫蘆花居然都開了,粉黃粉紫,煞是可愛。
他決定在離開前去做一件事。丁鐵不是一個文藝的人,也一直不屑于去做那種毫無意義的、所謂小資的無聊事情??墒沁@一次,他想在鐵道邊種上這株花,他希望下一次,當沈丹問他“花開了沒有”時,他能心平氣和地告訴她,“開了呢?!?/p>
清晨的空氣很好,夜涼還沒散盡,鼻子里,眼前,似乎都彌漫著一層甜絲絲的水汽,比起天都連綿數(shù)日的陰霾,這里清新得仿佛不屬于人世間。
丁鐵就在這片似幻似真的晨霧里,遇見了沈丹。
或者說,季優(yōu)。
季優(yōu)站在鐵道的那一邊,靠近隧道口,似乎在發(fā)著呆。很快,她看見了他。她似乎并不驚奇于他的到來,在看清丁鐵的臉時,季優(yōu)微微一笑,很親切地叫出了他的名字,“鐵頭?!?/p>
時空仿佛在此刻飛速倒退,丁鐵再次回到少年時懵懂而驚慌的時刻,他看著她,他的面前并不是一位成熟美麗的職業(yè)女性,而是當初那個驕傲的少女。少女總是隱忍而倔強的臉,多年來,未曾改變。
“真的是你?!倍¤F微微吐出一口氣。他的想法塵埃落定。
季優(yōu)這次并沒有再否認,她已經(jīng)不需要否認了,她重新轉(zhuǎn)過臉去,望著面前那條幽深綿長的隧道,仿佛在望著自己過往的歲月。
“我?guī)Я艘慌杌▉?。我們一起種下它吧?!倍¤F有點孩子氣地舉了舉手中的盆栽。他為季優(yōu)的沉默而深感不安。
季優(yōu)笑笑,有點歉意地望著他,“可是花在這里是養(yǎng)不活的。”
“誰說的?”
“這里死過人。你應該聽說過吧?”季優(yōu)淡淡問。
“知道,季老頭……你姥爺,就是在這里出事的吧。”丁鐵回答著,沒來由地,背后升起一陣涼氣,“那天他喝多了?!?/p>
“嗯,是喝了不少?!奔緝?yōu)的語氣還是淡淡的,仿佛在說一個與自己毫不相干的人,“鐵頭,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吧。”
“嗯。”
“從前,有一個小女孩,她沒有爸爸,她媽媽不要她了,就把她丟給她的姥姥姥爺。她的姥姥很疼她,她姥爺卻是個賭棍,他每次賭輸了,就打姥姥出氣。不過,姥爺從不打她,他只是會把她帶到一個小黑屋里,小黑屋里有一個光頭男人,那個男人總是笑瞇瞇地看著小女孩,會脫她的衣服,會捏她的臉,還會用手摸她……摸她的……小女孩慢慢長大,知道那是一件很不好的事情,她開始反抗,可是,姥爺卻對她說,如果她不肯聽話,他就打死姥姥。姥姥是小女孩最在乎的人,所以——”季優(yōu)的臉上浮出一縷漠然的笑,可是那抹笑,卻讓丁鐵覺得無比凄涼。“有一天,姥爺又帶她去見了那個光頭,回來的時候,姥爺喝醉了,睡在了野地里,她坐在他的旁邊,想了很久,然后,她把他拖到了鐵軌上,就讓他躺在那里,一直躺在那里,這樣,他就不能傷害姥姥,也不能再傷害她了。”
丁鐵愣住,那股涼氣越來越重。似乎起風了。
“女孩和姥姥兩個人有一段很開心的日子,女孩一心想考上好大學,帶姥姥出去享福,不再被周圍的人閑言閑語,可是人們還是不肯放過她,他們一直在編排她的壞話,就因為女孩從不向他們求助,也從不肯裝可憐。女孩幫著姥姥做點小生意,有天晚上,她去幫姥姥取貨,可是卻被賣貨的那個男人堵在了房間里,她拿著水果刀,在角落里守了一整夜沒敢合眼,第二天早晨,男人的老婆回來了,她沒有救女孩,反而說女孩勾引了她丈夫。沒有人為女孩說話,所有人都認為是她的錯,女孩就這樣被退學了。姥姥也被氣死了?!?/p>
季優(yōu)想起那一年,那一天,操場上,季優(yōu)冷然而驕傲的目光。她被世人遺棄在“道德與偏見”這座牌坊下。
“姥姥過世后,她的母親終于回來了,母親帶她去了城市,離開了那個小鎮(zhèn)。可是生活并沒有因此重新開始,母親嫌棄她,逼著她討好她的繼父。她的繼父是一個五十多歲的商人,總是會用奇怪的目光看著她。女孩終于決定離開那個家庭,她逃了出來,并且改了名字。在朋友的介紹下,在一個不錯的人家里當住家家教,還參加了自考。然后,她遇上了一個男人,那個男人懂得欣賞她,也一直在鼓勵她,她愛上了他。她陪男人度過了一段最艱苦的日子,生平第一次,她交出了所有,不計得失。她把一切都告訴了他,將自己的一切都與他分享,可是,男人發(fā)跡后,卻開始到處沾花惹草,她忍了,因為她視他為唯一的親人,直到有一天,男人說要離婚?!?/p>
丁鐵呆在原地,手捧著那盆葫蘆花,傻子似的,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季優(yōu)的聲音是云淡風輕的,十年光陰,她一筆帶過,而他卻能從她的只言片語里,聽到她有過的絕望與悲涼。
“她知道,自己應該默默地離開,成全才是一個好女人該有的美德??墒牵瑸槭裁茨??為什么一定要屈服于命運,她一直嘗試著昂著頭活,可是世人卻只接受低著頭的人。她偏不想認輸,她要拿回原本屬于自己的東西,拿回她的生活,拿回她的夢想,但是男人卻不肯還給她,他威脅她,他罵她低賤,罵她是兇手。他連她最后的尊嚴都要一并奪走。”
“所以,她決定毀掉他,她唯一愛過的人。那天晚上的風和今天一樣,又大又緊,她在他的酒里下了安眠藥,把他拖到了車里。他睡著的樣子還和剛認識時一樣,那時候,他們守著一間低矮的出租屋,男人告訴她,以后,他會給她一個真正的家,一個不會被任何人瞧不起或者破壞的家。他們總是能相擁著說上一整夜的話,怎么說都說不完。她覺得以往的一切傷害,都可以用這場愛情來彌補。她打工,為他修改被退回的稿件,甚至為他代筆。那應該是她最開心的日子了??墒?,現(xiàn)在,看著同樣一張臉,她卻只覺得陌生?!?/p>
那天晚上,季優(yōu)將李永波扶在了副駕駛位上,她為他系上安全帶,然后一路飛馳,直到上了高速,她靠邊停了下來,天上沒有月亮,高速兩側(cè)的稻田被風吹得簌簌作響,寒氣從黑暗深處陣陣刮來,水蛇一樣鉆進她的血肉里,鉆進她的骨髓里,鉆進她的心臟里。她的手冷得不像一個活人。季優(yōu)下車,將昏睡不醒的李永波拖到了駕駛位上,她重新為他系好安全帶,手搭著扣子的時候,她在他的肩膀上吻了吻,他的衣服還有著她熟悉的味道。季優(yōu)的動作機械而麻木,她把他的腳放在油門上,用鞋帶繞了一圈,固定住,然后啟動汽車。汽車突然發(fā)動時產(chǎn)生的風力讓她摔倒在地。敞開的車門啪的合上,季優(yōu)趴在地上,望著那輛永遠沒有歸途的汽車,突然間仿如萬箭穿身,痛徹心扉。她放聲大哭。
講述這一切時,季優(yōu)的神色是平靜的,平靜得仿佛像戴了一層面具。丁鐵雖然早已猜到了實情,可是親耳聽到她說出來,卻依然覺得驚心動魄。
“嚇到你了嗎?”季優(yōu)抬眸,看著不遠處的丁鐵。
“……沒有?!彼銖姷馈?/p>
不過,這不是實話。丁鐵確實被嚇到了,他并不是驚嚇于季優(yōu)的殘忍,而是驚嚇于整個世界的無常。這個充斥著腐朽,猜忌,物欲,背叛與絕望的世界。而他自己,也漸漸變成了助紂為虐的施暴者。
“你還記得那封信嗎?”季優(yōu)的聲音變得很柔。
“信?”丁鐵有點懵懂。
“你在信上說,想好好保護我。我?guī)缀跣帕耍墒悄翘煸诓賵錾?,你卻并沒有站出來?!奔緝?yōu)的臉上并沒有責怪的意思,她只是在說一件已經(jīng)逝去的事情罷了。
丁鐵在剎那間福至心靈,他記起來了:那一封信,胖子寫給季優(yōu)的信!
原來,她一直以為是他寫的。
原來,她也曾暗暗地給過他機會。
可是,到底是怎么錯過了呢?是因為他的無動于衷與先入為主,還是因為她的驕傲與對世人的防備,還是因為,人與人之間,亙古的冷漠?
“現(xiàn)在還不遲,等我們回去后,我會給你請最好的律師,我會保護你?!倍¤F的喉嚨被什么東西堵住似的,他急急地開口。
季優(yōu)微笑地搖搖頭,“其實我不后悔。我知道我盡力了。我已經(jīng)去過了遠方,這就夠了。”
不遠的地方,火車拉響了汽笛。
“嗚——”
像催魂的符咒。
風越發(fā)地大了,全世界的草木都在風中顫抖。他聽到了萬物的呻吟。
丁鐵想走過去,走到鐵軌的另一邊,將季優(yōu)拉過來。季優(yōu)卻在此時牢牢地盯著他,目光凄婉而決絕,讓他動彈不得。她漫不經(jīng)心地問他,“葫蘆花還有一個名字,你知道叫什么嗎?”
“叫什么?”丁鐵下意識地反問。不覺已抬高了聲音。火車越來越近,它太吵了。
“夕顏。因為它見不到光。你看,它已經(jīng)凋謝了?!奔緝?yōu)說著,手指著丁鐵手中的夕顏。她的臉上是一抹近乎絕美的笑容,在那抹笑容下,她身后的初陽變得黯然失色。
丁鐵低下頭,他看到了滿目零落的花萼。
丁鐵的眼淚一下子流了出來,幾乎灼傷了他的眼睛。
風鋪天蓋地地涌過來,一片殘落的花瓣被卷起,飄搖在空中,然后回旋進了“咔嚓”“咔嚓”轉(zhuǎn)動的車輪里。巨大而陳舊的火車車廂從他面前橫亙而過,伴隨著轟隆隆的汽笛聲,迅疾地駛進寂黑的、綿長的,望不見終點的隧道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