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有些人，天生就眉目含情，有些人，到最后也沒懂得最開始的初心。

楔子

葉歡托了他的親生妹妹，在那株胭脂海棠下侯著，說若是經(jīng)年后，她真的來了，便告訴她：他早已娶妻生子，不待她了。

一.相遇

涼風(fēng)蕭瑟的秋季，又是一年中秋。

葉歡是江湖里出了名的混世孽障，除了流連青樓，行為放蕩，他好像別的什么也不會。若不是仗著自己的老子是武林盟主，天下不知有多少老婆被他勾了魂兒去的綠帽大丈夫，想找他拼命。

這夜，依舊燈火闌珊。

帝都里的墨鴛閣人來人往，葉歡領(lǐng)著前來葉府走訪的唐家大少和柳家公子，包下了閣里最好的廂房。恰巧有個外地來的戲班賣唱，葉歡便又花了重金，讓老鴇將戲班好看的姑娘譴來幾個，為他們助興。

來的姑娘里，有一個身穿黑色暗花長裙的。她的眉頭深深蹙起，原本清秀的容顏因這個表情而顯得寂寥肅穆。如覆冰霜的眼直直盯著手里的琵琶，安靜的坐在一角，輕撫弦音。葉歡抿了口酒，微醺的眼神一直徘徊在那人身上。左三圈，右三圈，浪蕩又輕浮。

這般的表情，這般的黑衣，如何適合在這風(fēng)月場所行走。他原本是不高興的，想著想著，卻又看到女子的領(lǐng)口下，微微露著小段鎖骨，晶瑩剔透的肌膚。他便思量，面上如此禁欲，不知床上會是怎樣一番風(fēng)光？

一念至此，他兀自笑出聲，拉過旁邊喂酒的女子，就此吻了下去?；鹄崩钡奈琼樦鳖i一路往下，羞紅了其他姑娘的臉。唯獨她，不動，不看。沒有絲毫表情。

“葉兄……”唐家的大少是個好面子的正經(jīng)人，不由得皺了眉頭，提醒著葉歡的所作所為。這廂葉歡方抬起頭，屋里的燭火倏然一滅。其余兩人在驚叫的女聲中猛的道：“不好，有詐！”

話罷，柳家公子將葉歡一推，使他退到墻角。暗色里，只聞屋里尖叫聲兵器聲不絕于耳。葉歡也不懼怕，慢慢摸到了懷里的火折子，一點燃，聽到“砰”的兩聲悶響，唐家大少和柳家公子已經(jīng)倒在了地上，其余的姑娘皆哭喪著臉靠著大門，一有亮光，便沖出了房門去，大聲嚷來了許多人。

葉歡定睛，看見那黑色的裙衫從窗戶躍下，跳過的地方還有血跡。

是唐門的毒鏢。

這會兒，老鴇帶著幾名壯漢進(jìn)來，見此一幕，不禁呆了。葉歡慢悠悠的點亮燭火，見地上兩人早已氣絕，不由皺了眉，隨即又舒展開：“人是在你這兒死的，這次，你可要小心著處理，一個不好呀……”

話未完，紈绔的公子又是輕笑一聲，沿著方才那人的路線跳出了窗戶。

唐門的毒鏢若是沒有解藥無法輕解。那人是個殺手，今夜是有備而來取人性命。葉歡踏在她留下的血跡上，一步步行去，自己都不知道為什么。

或許，只是為了看看那黑衣下的鎖骨？

他眉開眼笑。

找到黑衣女子時，已接近黎明。她后背上的血浸透了衣衫，暈倒在城外的竹林里。泛白的天光將她清秀的臉照得愈加慘白，能撐到此地，確實很不易。葉歡蹲下身來，上下打量她一番后，目光落在了她腰間的牌子上。

一面銅色令牌，一邊刻著死，一邊刻著長玉。

狹長的鳳眼微微上揚，他將女子猛的抗到肩上，笑說：“原來是生死門的殺手啊。怎么不取我的性命呢?！?/p>

二.調(diào)情

她的眉，仍舊是皺著的。哪怕是昏迷。

葉歡將她放到床上，她就痛得悶哼一聲，似要極力克制自己。江湖上的生死門，是有名的收銀取命的組織，這回唐家柳家，怕是得罪了多金的人。葉歡顧不得多想，轉(zhuǎn)出門去取唐家的解藥。

這處是他的別院，一向?qū)g作樂的地方。在這呆過的女人，大多是歌姬、舞姬，更甚者，還有寡婦。來去匆匆，兩三天也留不到。他對女子的興趣，一向只維持這么久，而這回，居然帶了個殺手。

下細(xì)想，深覺自己是在找死。

拿回藥，他在床沿坐下。又順手取了把剪刀，小心的裁開她背上的衣裳。

痛得迷迷糊糊之際，女子似乎醒了一醒，漠然的眼神落在身后男子的臉，看不清輪廓，只依稀記得是夜里見過的紈绔子弟。抬了手想去阻止，還沒握上，又疼暈了過去。葉歡瞧著她這反應(yīng)，得意的揚起了唇角。

拔出毒鏢，吸出毒素。一切進(jìn)行得順理成章。

她的肌膚白皙嫩滑，摸在掌心，竟有些不想離了。葉歡笑笑，扭頭吐出一口毒血。以棉被將她裹起來，摟進(jìn)懷里，喂她吃藥。三番兩次，都被她的牙關(guān)擋在外，無奈下，他道了一聲“得罪”，便將藥含化了渡進(jìn)她的嘴里。

女子似乎有感，眉頭蹙得又緊了幾分。

黑衣的姑娘從不說話。自她醒后。

葉歡問她什么也不答，名字，更是無從知曉。于是，葉歡便就著令牌上的兩字，喚她長玉。

“長玉，今兒我給你帶了些糕點，你嘗嘗。”

坐在水閣里的人不動如鐘。

葉歡把糕點放在桌上，又笑嘻嘻的看她半晌，見她擰起的秀眉始終不放松，不自覺的就隔著石桌伸了手朝她眉心去。長玉眸色一寒，衣袖瞬動間，一柄金釵已經(jīng)抵上了葉歡的喉頭。葉歡頓住了身形，咧著嘴看一眼她柔若無骨的手，笑道：“你再進(jìn)半分，我便命休。不過……因你而死，我倒甘愿?！?/p>

長玉沉沉睨他片刻，倏然收了手，坐回石凳上。面上一如既往，好似剛才什么都沒發(fā)生。葉歡便也跟著坐回來，笑著與她東說說西說說，江湖里哪家又得罪了誰，哪家又被坑了，哪一對兒情人殉了情，種種此番。

長玉似乎沒聽，總是一副失神樣。

臨走前，葉歡又道：“你就安心在這里住下，唐家柳家的事最近鬧得沸沸揚揚，帝都里好些江湖人都在尋你，你這會兒出去不安全。我這別院，至少沒人敢來查，你便安心住下，好嗎？”

長玉抬起頭，看了他一會兒，不說話，又把腦袋轉(zhuǎn)向不遠(yuǎn)處對岸的一株胭脂海棠上。葉歡見了，知曉她大致不會走了，也知曉，她大致喜歡海棠？

于那后，院里每日總有不少人來種海棠花。葉歡也來，每天帶著不同的稀奇玩意兒，給長玉說這說那。長玉雖不愛聽，卻也漸漸少了些煩厭的神色。兩月后，某日葉歡前來時，見著一名工匠將搬走的花盆砸落在了長玉腳邊，工匠嚇得心慌，一個勁兒的給長玉賠不是。長玉起先并不搭理，被擾得煩了，便張了張嘴。

正巧站在回廊處的葉歡看見這一幕，滿心以為長玉終于要說話，興奮不已。但等了片刻，她卻只是發(fā)出了一個音節(jié)：“啊?！?/p>

葉歡很失望。隨即，他又似乎想到什么，一皺眉，疾步走過去，到長玉跟前，問：“你不是不想與我說話，你是根本說不了話，對嗎？長玉?！?/p>

深色的瞳孔微微一沉，移向了別處。葉歡不依不撓的湊上前：“是不是這樣？長玉？你開不了口？”

漠然的神色與他對視須臾，她突然轉(zhuǎn)身，快步踱回了房間，關(guān)門時，“啪”的一聲悶響，驚天動地。

葉歡回轉(zhuǎn)府上，氣悶的尋了幾個狐朋狗友喝酒，從別人嘴里方才得知，生死門的殺手一進(jìn)派中，就會讓一杯毒酒毒啞了嗓子，終生無法開口。葉歡執(zhí)酒的手一抖，問席間一個穿著藍(lán)袍的青年人：“尚華，你家世代行醫(yī)，可知這毒如何能治好？”

尚華一怔，打趣道：“是你被毒啞了？”

葉歡無語。

“那是誰，有這般能耐讓你上心，說來聽聽。”

“你說是不說，不說作罷?！?/p>

尚華見葉歡正了臉色，方才答：“只要一味藥草，便能治好。鳳息草，聽過嗎？專門生長在料峭絕壁，數(shù)量又少，百年難得一見。等你摘到了，那人也該壽終正寢了吧。”

哄堂一陣大笑。

唯獨葉歡撫著酒杯，將鳳息草三字刻在了心頭。

三.終生許

別院里，空蕩了三日。

往些時候天天來的葉歡，這幾日不知去了哪里。長玉依舊日日坐在水閣中，時不時，習(xí)慣了去看門口一眼。仿佛下一刻，會有一個眉目如畫的人，從那進(jìn)來。就這么望著的時候，葉歡果然來了。興致高昂。

“長玉！”他一路跑來，至跟前，竟大膽的握住了她的手。長玉正要動作，聽得葉歡說：“我知曉如何治你的啞病了。我找到那味草藥，這就要去采，路途有些遠(yuǎn)，恐怕要你多等一些時日。”

有些人，天生就眉目含情。

這么看著，這么聽著，長玉一瞬錯覺，這人好似對自己有一副此情不渝的心腸?？墒牵菤⑹?，習(xí)慣冷清。掙脫了他的手，背過身去。葉歡一笑，迅速的在她面頰上印了一吻，扔下句“等我”就飛快跑開了。袖里的金釵頓了頓，想要飛出去，又思及那天夜里，這人早已占了自己便宜，眼下暫且饒他一回罷。

片刻后，葉歡的身影消失門前，長玉思量了一會兒，腳下輕點，躍出了水閣。

那味鳳息草，長在天山的絕壁上。托了葉府上百名夜衛(wèi)出去打探，才尋著了蹤跡。葉歡怕著別人手腳粗重，弄壞了這味草藥，便非要親自前來。兩日兩夜的快馬加鞭，他趕到天山腳下時，差不多已是筋疲力盡。

想起還在別院等著的長玉，想起能快些聽到她是不是如夜鶯啼唱般的嗓子，若她能對自己說一句喜歡，哪怕不是喜歡，只是一聲名字呢，他也甘愿了。葉歡一邊笑著自己久經(jīng)情場竟一度癡傻到此，一邊裹緊了身上的狐裘，往風(fēng)雪飄搖的山巔走去。

半日后，他才勉力爬到了長著鳳息草的那處絕壁上。

藥草在料峭的山崖下方，勁風(fēng)一拂，便有些折斷的跡象。葉歡“呀”了一聲，不及細(xì)思，便伸手去摘。

總是差那么一點。

索性身子再探出一些。好不容易指尖碰到了草莖，哪知猛的一陣風(fēng)刮過來，葉歡稍不留神，便墜了下去。手在那一剎抓住了鳳息草，又在那一剎，被另一只手抓住。葉歡抬眼，看見依舊皺著的眉。

“長玉，你怎么來了？”

他還在笑。好似此刻面臨的不是生死險關(guān)，而是一場游戲。他方才滾落的時候身上碰到絕壁上的巖石，被割得到處是血，長玉凝神看了片刻，又使出所有力氣將他往上拽。葉歡配合著往上攀爬，幾度險些墜落，好在廢了幾個時辰，總算上去了。

兩人癱坐在地，他還在喘息，不顧身上的傷，將藥草小心放進(jìn)已經(jīng)破損的狐裘里，拉上長玉，道：“尚華說這鳳息草過了四十八個時辰還不入藥，就廢了。你我快些回去?！?/p>

冷情的人無語。隨著他又是一路快馬加鞭，無休無息。

到帝都時，剛把鳳息草遞進(jìn)尚華手中，葉歡喉頭松一口氣，甚至來不及交代一句，就徹底暈厥過去。尚華扶著他，問他身后的女子：“怎地弄成這樣？”

長玉只是搖頭。

這一遭的傷來勢洶洶，從小嬌生慣養(yǎng)的浪蕩子從未受過苦，此番卻是肋骨都斷了一截，也不知他是如何騎著馬趕回來的。身上被石頭割傷的大小有幾十處，尚華給他上了藥，他又發(fā)起了高熱，這一拖，就是七八日。

至夜時分，長玉親自給葉歡換著手臂上的藥。斂著的眉頭下一雙眼眸漆黑，不知在想什么。葉歡這會兒恍恍惚惚的醒了過來，入目處，便是一片黑。顧不得傷痛，他輕笑出聲：“長玉，藥你吃了嗎？”

微微點頭。

葉歡舒著氣闔眼：“那就好。”倏地又睜開，被包成肉粽一般的手顫巍巍的掏著懷中的物件，好一會兒，才拿出一只金燦燦的鳳頭釵，遞到長玉跟前，說：“你那只金釵，我仔細(xì)瞧過，有些舊了。這是專程給你打的，你看，樣式好看嗎？你想綰發(fā)的時候，可以插在發(fā)間，你想用來做匕首的時候……”伴著幾聲咳嗽的輕笑，他把光華的一頭展現(xiàn)出來，說：“我專程叫工匠磨尖一點的。保證下次你若想刺我，一刺就死。哈哈……”

笑著笑著，心口的傷又有些微微發(fā)疼。

長玉出神的看著那只鳳頭釵。驀地，一滴溫?zé)嵩谌~歡的手臂上舒展開來。

一個刀口舔血的殺手呵，何時曾有人待她這樣好過？為她取藥不顧性命，為她鍛釵還想著她要用作什么。葉歡啊葉歡，你如此待我……

薄唇張張合合幾番，說出了此生的第一句話：“葉公子，謝謝。”

“為何不是葉歡？”他皺著眉。

她便又改了口：“葉歡。”

屋外一輪明月傾灑，銀輝耀眼。屋里燭火慢搖，春光旖旎。葉歡也不知哪里來的氣力，一把抓過長玉，迫她俯下身，燦如星辰的眸子緊緊鎖住她。下一剎，兩唇相接，情欲如借風(fēng)之火，一夜燎原。

四.情劫

葉歡醒來的時候，懷里已經(jīng)空了。長玉不知去向。他尋遍別院，也沒有她的蹤跡。

她走了。

自以為用這樣的方式償還后，果然還是走了。他留不住她。

葉歡自嘲的一笑，心頭有什么東西，狠狠一揪。

生死門。

長玉跪在陰森的正殿中。殿上一人端坐案前，黑紗的斗笠遮住了他的面容。

“這次，你回來晚了。”

她不語。

“任務(wù)已經(jīng)順利完成？”殿上的人發(fā)問。長玉微微點頭。那人聽后，便譴她下去。她柔弱的身形乍然一頓，道：“稟門主，我……想離開生死門?！?/p>

案前的人猛的怔住，隨即好似反應(yīng)過來，令人膽寒的一陣陰笑：“看來，你是遇上了能讓你背叛生死門的人。長玉，你可知，從來沒有一個殺手，能活著離開生死門。”

從來，沒有！

只此一句。

隨后，便是永無天日的軟禁。她被關(guān)在屋內(nèi)，功體被鎖，哪里也去不了。直到數(shù)十日后，門主突然又出現(xiàn)，問她：“你真的下定決心要離開？”

長玉泠然起身，定定點頭。

黑紗下，那人沉默許久，突然出人意料的道：“好。生死門的規(guī)矩，殺手要離開，需經(jīng)兩道關(guān)卡。第一是十八殺手陣，第二，是門前的碧溪池，你走得過去，我放你離開?！?/p>

長玉答：“好?！?/p>

那一日，烏云蓋頂。所謂的十八殺手陣，是十八名使用不同武器的同門，以絕招擊在自己身上，不允還手。而生死門前的碧溪池，唯有門派中人知曉，池里是食肉的魚，一進(jìn)去，骨肉無存。

長玉忘了自己是怎么走過第一關(guān)的。滿臉滿身的血，細(xì)聽之下，血順著袍子滴落在地，生生的響。而碧溪池里的魚群，嗅到這血腥，愈發(fā)興奮，等著長玉一腳踩下去。

遙遠(yuǎn)的彼岸，好似永遠(yuǎn)都到不了呵。

她的身子痛得已然不能再痛。支撐著她的，不過是那一夜耳鬢廝磨，他親昵的問：“長玉，你喜不喜歡我？喜不喜歡我呀？”

還沒回答他，如何能倒下去。

就這么到了對岸。一只露著白骨的腳踏出水池，身后的朱紅大門，“砰”一聲關(guān)閉。她也終是暈死了過去。

五.神離

若不是尚華不巧路過，世上可能已經(jīng)沒有長玉了。

她在尚華府上動彈不得的養(yǎng)了好些日子的傷，盤算著，何時能再回別院。這一天，尚華說，葉歡要來做客，恰好給他一個驚喜，讓他將你完好無損的帶回去。

彼時，長玉的傷已經(jīng)好得差不多。

臨近午時，尚華讓她去前廳。長玉的心不由得跳了幾跳，牽扯著一襲黑色長裙，不覺眉間的凝重也散了幾分。

走近了，聽見前廳傳出來熟悉的聲音。

“她呀，是我從墨鴛閣贖來的。我看著喜歡，就日日帶身邊，怎么，多一個人吃飯，你擺這么張臭臉給誰看。”

心間，涼了些許。她探頭去看，坐在椅上的葉歡依舊風(fēng)華無雙，身旁摟著一個艷麗女子，很是親密。尚華的臉愈發(fā)慘白，悶著聲氣問：“你這樣，將……將長玉置于何處。你前些日子，不是還為了她不顧性命嗎，我以為你是認(rèn)真的?！?/p>

葉歡斜著嘴角一聲輕笑：“你我相交多年，還能不知道我？一個長玉罷了，不過如此?！?/p>

一個長玉罷了，不過如此……

這句話，鋪天蓋地的席卷。長玉如故凝了眉頭，轉(zhuǎn)身欲要離去，不巧撞上了送茶的小婢。屋里幾人齊往這邊看來，葉歡瞧見黑色裙衫的一剎，眸子里倏忽閃過許多情緒，最后卻又盡化虛無。他推開懷里的女子，起身走過來，笑說：“原來你在這里?！?/p>

長玉沒有應(yīng)聲。

他又去握她的手，刺骨的涼。

“隨我回別院吧。在尚華府上，終歸不好?！?/p>

尚華臭著臉踱過來：“不必，長玉姑娘在我府上住得很好。”

葉歡的臉色亦因著這一句話徹底跨了下來。眼看著劍拔弩張，長玉提起裙擺，不慌不忙的走出了尚府，往別院的方向行去。葉歡匆匆作過一輯，便追著去了。

自那后，她依舊在別院落腳。葉歡來了，她就回屋，將房門緊鎖。葉歡走了，她便在水閣里看花。偶爾出門，聽見隔壁鄰里閑話，說是葉家大公子又招惹了哪家的小姐，贖走了哪個青樓的花魁。他過得滋滋有味，來別院的次數(shù)逐漸減少。

長玉離了殺手的日子，金釵便用不著，和那只鳳頭釵一起封在紅木匣子里，許久不曾打開。遇上刮風(fēng)下雨，身上的舊傷就疼得厲害，時常讓她汗流浹背。她怎么也想不起，那時候是為了什么，才能挨過離門的數(shù)般酷刑，果真是著了魔嗎？

這一晃，大半年，兩人也都形同陌路了。

六.一夜

轉(zhuǎn)入深冬，這天的天氣，凍得人心頭發(fā)慌。長玉在水閣里待到夕陽沉下，僵硬的站起身，才覺自己全身都涼了，不像一個活人的溫度。她準(zhǔn)備早早的關(guān)門，回房烤烤爐火。這廂門剛要合上，卻被一只手擋住。一抬眼，對上一雙狹長的眸，好看，而涼薄。

他的臉消瘦了些，略顯蒼白，仍舊掩蓋不住風(fēng)流倜儻的氣息。一開口，刺鼻的酒味就席卷過來。

“長玉，我想你，很想你。”

長玉的眸色里沒有動靜，皺著的眉依舊皺著，看他好似看陌生人一樣。

葉歡被這種眼神刺得狠狠一痛，又強(qiáng)忍著笑說：“你想不想我啊？”

酒味更濃。

長玉不悅的開了口：“若無他事，不要再來?！?/p>

話罷，再要關(guān)門。葉歡一手撐在門上，強(qiáng)行擠進(jìn)半個身子：“長玉，那晚我問你，你喜不喜歡我，你還沒回答我。你到底，喜歡……還是不喜歡我？”

一手狠狠將醉鬼搡出了房門，葉歡三步兩晃，跌倒在地，看起來異常落魄。她冷冷回了一句：“從無?！?/p>

從無什么？從無喜歡？從無憎惡？還是什么？葉歡訥然的捂了捂耳朵，好似沒有聽見。好看的劍眉一斂，眸里不覺凝出些許亮色來。他哽著喉頭，垂首道：“我在前面那株胭脂海棠下等你。等你，給我一個答案?！?/p>

“隨你?！?/p>

說完，門緊緊關(guān)上，不留一絲情面。

那一夜，下了一場大雪。凋零的花枝被重雪壓斷幾根。他裹著一身單薄的衣裳，看著院里的燭火熄滅。天上的月光，與那一晚何其相似。那時候的長玉呵……

想著想著，葉歡抬起手，看了看自己被凍得發(fā)紫的掌心，就是這樣十指相扣的。長玉，你還沒真正告訴我，你到底喜不喜歡我。

這樣一等，便是一夜。

葉歡的命，被凍掉了大半條。次日尚華撐著傘找來的時候，葉歡差點就這么去了。他在地上坐著，說不出什么表情，只是讓人一看，就覺侵入骨子里的哀涼，想哭，卻又哭不得。

“長玉，你我只能這樣了?！毙÷暤呢Ｗ阅盍艘痪?。他在尚華的攙扶下，緩緩站起身。又迎著日頭曬了許久，青紫的臉才漸漸回復(fù)過來。他咳了咳，放大嗓門笑道：“既然你做得如此絕情，今后，也別怪我不留情面了。長玉，從今往后，你我恩斷義絕！”

抱著一床棉被剛剛伸出去開門的手，驀地縮了回來。她望著天際已停的風(fēng)雪，仔細(xì)想，是晚了？還是錯過了？總歸，什么都沒了。

棉被落在了地上。

屋外的人，漸行漸遠(yuǎn)。

七.情斷

變數(shù)來得猝不及防。

長玉還在夜市某個角落的攤販上吃一碗小面。幾口下去，聽見隔壁桌的大嬸說，葉歡近來又有了新歡，是一個會彈琵琶的女子。走在哪都帶著，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掉了，極盡疼愛。長玉聽見這些的時候，便是放了筷子，抬頭望向那一輪殘缺的月。

獨坐良久，剛想離去，忽見數(shù)十個手執(zhí)寒刃的江湖人團(tuán)團(tuán)圍了上來，嚇得周遭的人立刻四散。

“就是她，殺死唐家大少和柳家公子的人！”

“生死門的殺手！”

指認(rèn)聲綿延不絕。她不懂，葉歡說，此事早被他家的老頭子壓下去，這會兒怎么會有人這么肯定那件事是她干的。直到……

月夜下，三頂竹轎意外出現(xiàn)在人群外。葉歡的臉，在銀輝下，很好看，好看到不真實。帶著他慣有的浪蕩笑意。長玉忽然就明白了，他和她，真的是早已情斷義絕，真的是啊……

袖口里，握著一只扎手的金屬物，是鳳凰的樣式。

今天也不知是中了什么邪，會將此物翻了出來。這會兒，割得手心滿是血。

長玉自從叛出生死門那一次后，功體早已大不如前，沒個六七年恢復(fù)，她連眼前的小廝都打不過，索性負(fù)了手去，認(rèn)了罪。

眾人將她反綁著押到三頂轎子前，她漠然看著眼前人，同初見一般，不相識。

葉歡挑著唇角笑，問她：“后悔嗎？”

旁人只道他是在問后不后悔殺人。唯有長玉知曉，他在問那一夜后不后悔拒他在門外。手一動，袖口里的物事無聲滑出，摔碎在地，嚇得旁人跳開了一步。葉歡的目光落在金色的、已然兩截的鳳頭釵上，胸口狠狠一攪，險些喘不過氣來。他依舊笑著，笑中隱隱含淚。

長玉看著他，眉頭深鎖。

“我后悔認(rèn)識你?！?/p>

不是喜歡。至今也不是后悔喜歡你，只是認(rèn)識。原來，一直都是如此。是誰的心，在這一刻，碎得徹底，灰飛煙滅。長玉不曉，葉歡也不曉。

“如你這般的人，哪有資格換得別人的真心。”

這是她與他相識以來，說過最多字?jǐn)?shù)的話，亦是說過最傷的話。從此往后，生死不復(fù)相見。

葉歡一揮袖：“帶她前往姑蘇水牢，囚禁至死！”

唐家和柳家的主事礙于他是盟主之子，對這般的懲罰也不好多說，跟著揮了袖，同意了結(jié)。

待眾人散去，葉歡木訥的走下轎。一步，晃了三晃，突然捂著胸口，吐出一口血來。下人要扶，他揚了手不允。只是步步走到那摔斷的鳳頭釵前，將釵撿起，擦亮，置于月光下看了好久。

看見那一場風(fēng)花雪月，看見那一眼驚鴻初見，看見后來許許多多的事情?？上?，始終沒有看見她待自己的真心。

他捂著耳朵，捂著眼睛，身上所有的感官都在發(fā)疼。

隔著虛空，他問，長玉，你喜不喜歡我呢？

八.終局

水牢里終年潮濕，長玉的傷時常發(fā)作疼痛。一開始，她疼時還盼著，有個人能像當(dāng)年那樣，為她采藥，哄她開心?？墒菚r日一長，連她自己也在絕望中漸漸淡了這想法。

七年后，她的功體恢復(fù)，殺了牢里好些守衛(wèi)逃出來。

原以為從此恣意天下，卻不知為何，走著走著，仍又回到了別院前的那株胭脂海棠下。這日，還是冬雪初晴，化雪的溫度從腳底沁入四肢百骸，寒徹人心。

她在樹下站了會兒，正欲離開。有個女子從樹干后轉(zhuǎn)了出來，身著狐裘，眉目精致。長玉無聲舉步，女子卻道：“姑娘是來尋人的嗎？”

漠然回頭，睨著她，不語。

女子向她走近幾步，上上下下仔細(xì)將她看了個遍，突然綻開笑顏，口氣里，卻是掩不住的苦澀：“我在這里等一個人。等了好些年，她都沒來?！?/p>

鬼使神差的，長玉開口道：“等她干什么？”

女子說：“有個人托我轉(zhuǎn)達(dá)她，那人已經(jīng)娶妻生子，不待她了。”

早已看透世情的心海毫無波瀾。她看出這女子眉目間與那人的相似，既是如此，“哦”了一聲算作答，舉步踩進(jìn)厚雪里。

身后的人仿似吸了口氣，過了許久，她都已走出七八步遠(yuǎn)，那人追了過來，竟是帶了哭腔：“他一直這么交代，我也一直想著這么做?？墒牵瑸槭裁次ㄓ兴蝗送?，另一人卻不知情？”

腳下的步伐放慢下來。心底，是有什么在被慢慢挖空。

女子接著說：“他到最后，還在想著，那人喜不喜歡他。呵呵，你知曉生死門的三七銜命酒嗎？世上無藥可解。那人失蹤的第一天，他就像瘋了似的找。最后料到那人回了生死門，又不顧性命的找上門去，要門主放她自由。生死門吶，江湖里出了名的有進(jìn)無回。門主竟答應(yīng)了他的要求。讓他帶了三千兩黃金去，外加一杯三七銜命酒?！?/p>

長玉的腳下驀地一晃。終是明白為何自門派成立以來，生死門的殺手沒一個能活著出去，而她，卻是活了過來。原來不是兩道生死關(guān)啊，是三道！那個傻人，他為自己擋了最致命的那道，無藥可解的毒酒。

“他喝了毒酒，知曉命不久矣。想要放她走，卻又舍不得。后來五感漸失，聽也聽不見，但他硬是執(zhí)著的想聽那人一個答案?？上?，那人生生沒有給，讓他在雪地里等了一夜，自此加快了毒性的爆發(fā)。”

長玉想起他捂耳朵的樣子，原來……原來……是聽不見了嗎。

“將她關(guān)進(jìn)姑蘇水牢，也是萬不得已。他不想讓她知曉自己死了，怕她內(nèi)疚。想著一兩年后，她再出來，關(guān)于葉歡這個名字，江湖已經(jīng)淡了，她便不會再記起。即便記起，便由我來告訴她，葉歡早已娶妻生子，過得很逍遙呢?！迸宇D了頓，終是哭了出來，顫抖的聲音強(qiáng)作歡笑，說：“你說，像他這樣一個浪蕩子，踩碎了一地芳心尋歡作樂，怎么會……怎么就對這么一個人上心了呢？怎么就為這個人甘心赴死了呢？他最后一段時日里，瘦得如同枯槁，日日拽著一只斷裂的鳳頭釵，每次看，都會心痛，一心痛就雙目流血。我笑他癡，笑得我自己都累了。好累……不過是為一句喜不喜歡……”

女子松開緊握的掌心，一只鳳頭釵靜靜躺在那里，猶帶血跡。她遞到長玉跟前，問：“你說，那個人，到底有沒有喜歡過葉歡？”

長玉接過鳳頭釵。

天空沒來由的一聲悶響，紛紛揚揚的大雪又下起來。她不知自己站了多久，那女子，已經(jīng)走了。沒有再說任何多余的話。長玉闔上眼，眼中的水澤止也止不住的往下落，沾濕了一張清秀的臉，凝結(jié)成霜。她好似看見那株胭脂海棠下，有個素色衣袍的絕佳男子，挑著唇角對她笑，問她：“長玉，你喜不喜歡我呀？”

手里的鳳頭釵被握緊，她的話只有自己聽見，她說：“喜歡。”

喜歡到為你叛出生死門，挨了一身傷?？墒?，那又如何呢？葉歡，我喜歡你，你，又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