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期）

“無事僧”

“無事僧”一印得于癸巳年丁巳月丙戌吉日淄博文化市場，時有津門古玩商老者赴會，持物待售，眾多新老印石中獨有此印古風氣息盎然。印章印面2.8×1.6厘米，高3.8厘米，壽山鹿目格素材，少綹，頂端一面稍斜坡，白文橫刊“無事僧”，邊款“是石為曲宅舊藏，宅有美石百余方，乙卯秋月翟發(fā)宗”。印面文字沖刀直刻，筆畫健拔，字架貫天地，章法松緊有度，疏密對比，留紅醒目，又交相輝映，邊款楷書粗細輕重相融，字體舒展大氣，印身遍布歲月痕跡，寶光暗藏，藝術風格蒼勁古樸。

印章書刻水平之高有其淵源背景?？羁迹旱园l(fā)宗，字述庵，安徽寧國（涇縣）人，嘉慶二十四年（1819年）三甲進士，由主事薦升郎中，揀發(fā)云南知府，補大理，卒于官?！耙颐睘橄特S五年（1855年），“曲宅”指為曲姓宅第，人物地點待考。翟發(fā)宗為涇縣桃花潭水東翟氏宗親，翟氏歷朝為官，其宗祠“孝義堂”號稱“中華第一祠”。明清兩代翟氏一門出過七位翰林，十位文進士（翟發(fā)宗位列其中），四位武進士，舉人秀才不勝其數(shù)。清順治至乾隆三十五年間，翟氏共出二十多位舉人，因而得賜建翟氏“文昌閣”。

“無事僧”字出人名，指高僧天然（公元738-824年），唐鄧州（今河南南陽）人，宋高僧傳卷第十一傳《唐南陽丹霞山天然傳》有載：少入法門，而性秉桀，塔號妙覺，敕謚智通禪師，是為南宗六祖慧能四代法孫，唐代宗大歷年間由儒歸佛。玄宗元和年居洛陽龍門香山，立慧能頓悟說，主張“不立文字，教外別傳，直指人心，具性成佛”，以通俗方法取代佛教各宗繁瑣之學，唐穆宗長慶四年卒，員外郎劉軻為其撰碑銘。

“無事僧”禪髓其中，無事即貴人，貴人才是自性圓滿，與佛無別。當年天然路阻鄧州太守，語稱“無事僧”、燒木佛取暖，“以取舍利”，為佛教南宗的傳播成就了功德無量之舉，印章刊三字意有志趣所托。

“無事僧”印或為翟發(fā)宗使用“曲宅”舊石所刻，如是，天然法師對于佛性禪悟的異事，翟氏追隨欣賞才會擇文治印。清代官出科舉，進士及第更是鴻儒飽學之士，學養(yǎng)豐厚，詩書畫印皆能，常以篆刻言情詠物，針砭世風，牢騷狂語?！盁o事僧”若為翟氏所作，大有顯示其如天然的非凡之能，以此自詡，昭示自己的胸懷。另一可能，翟發(fā)宗得“曲宅”舊石，只刻邊款記銘，贊美之辭表于石上，那“曲宅”是為何家，為何“美石百余方”，又由翟氏收藏，也是值得思量之事。

“無事僧”一印頗具水平或與翟發(fā)宗是吳俊三的外甥有關。吳俊三，字賓門，甘肅涇川人，嘉慶十三年官中書舍人，掌書寫誥敕、制詔、銀冊、鐵券之職，工隸篆、精刻印，有《古香色齋印正》一冊行世，嘉慶二十四年朱蘭坡、胡墨莊二太史為之作序，舅親對翟氏的篆刻應起過重要影響。翟發(fā)宗身出名門望族，從小飽讀詩書，篆刻自當話下，后為吳俊三的《十友圖印正》撰序，也反映出其對篆刻的知識水準，“無事僧”的印出應理所當然。咸豐五年翟氏已年長，而刻“無事僧”的本意是否還有厭倦仕途，產(chǎn)生“歸隱”之心，只有查證翟發(fā)宗的為官史料方能知曉，那連帶的物與事，就不只是以上所言。

篆刻乃印信，本是古人的生活用品而逐步演進成文人士大夫書畫藝術不可缺少的組成部分，成為鄭重其事、彰顯風雅的載體。翟發(fā)宗雖一生為官，未專攻篆學，治印當為閑暇時所為，“無事僧”印卻能折映出清代官僚傳統(tǒng)文化的功力和知識素養(yǎng)的高深，看來官宦治印不可小覷，一方佳石彌漫的人文價值耐人尋味。

“仲銘長壽”

“仲銘長壽”印高5.8厘米，印面2.4×2.5厘米，壽山高山石，素材，有綹磕，上端四分之一處殘缺老修，舊氣充盈。朱文“仲銘長壽”，兩面邊款“（光）緒貳年進士（仲）銘先生雅正、光緒三年大聾”（注：仲銘為曹鴻勛字，大聾為吳昌碩別號，光緒三年為公元1877年）。得此印悲嘆：老畫家仙游，子孫將其生前所刻所藏印石合盤轉(zhuǎn)賣，數(shù)方名家邊款舊石被磨新刻；喜哉：間有大家吳昌碩所刻夾雜其中，得以撿漏寶藏，此種情景發(fā)人省思。

印石關聯(lián)兩位顯赫人物。

吳昌碩（1844-1927年），初名俊，又名俊卿，字昌碩，別號缶廬、苦鐵、大聾等，浙江安吉人，是名噪藝壇的書畫大家。曹鴻勛（1846-1910年），字仲銘，又字竹銘，號蘭生，另號銘帛，山東濰縣人，光緒二年狀元，授翰林院修撰、湖南學政提督，云南永昌知府，調(diào)云南府，授迤東道，官至陜西巡撫，以打出中國陸地第一口油井、開辦延長油廠而著名。

吳昌碩十四歲隨父學篆刻，青年時拜前輩學習詩文書法，習辭章金石訓詁，三十歲左右專攻治印，之后藝術風格進入成熟穩(wěn)定，創(chuàng)造出超絕古今的藝術作品，終成一代宗師。曹鴻勛亦是文中俊杰，長于書法，兼畫竹蘭，書法老益渾樸，瀟灑爽暢，畫竹寓蒼勁豪邁，具倔強不馴之氣。“實清道咸以來一大家”（《續(xù)修四庫全書總目提要》）。

“仲銘長壽”是吳昌碩早期篆刻逢迎之作。光緒三年吳昌碩三十三歲，曹鴻勛三十一歲，“長壽”一詞當是吳氏奉承曹氏吉語。有記載，吳昌碩三十歲入兩淮鹽運使杜文瀾幕府，杜氏官至江蘇道員，得曾國藩賞識，又十分喜愛吳氏所臨的石鼓文，吳昌碩期間或有機會與曹鴻勛交善。印石出自曹氏家鄉(xiāng)附近，流傳有序，其中細節(jié)若能考釋，定能衍成佳話。

印石符合吳昌碩印學面貌。吳昌碩治印，字法以石鼓為宗，兼收鐘鼎瓦甓文字，將陶瓦封泥風格融化為篆刻的主基調(diào)，與古冥會，大樸不雕，獨具奇崛之氣，疏樸之態(tài)。吳氏善以貌拙氣盛書體入印，朱文常參陶文，看似不經(jīng)心，實則匠心獨運，所刻朱文印的典型特征之一是印文筆畫較細，章法上常將筆畫粘連或接邊，印作效果常有敲擊的痕跡，使邊欄時斷時續(xù)，纖細印邊的四角還刮削成弧形。全印內(nèi)外相適，虛實相生，整體上完整，分開來疏密、斜正、上懸、下垂各有不同，呈現(xiàn)出生動的布局。吳昌碩的篆刻面貌紛繁，印文雖取徑不同，字法多變，但在邊框形態(tài)、殘破手法、線條質(zhì)感和整體氣息上是一致的。所治印石著力于雕琢，似鑄似鑿，似風化浸漶卻高古沉雄，印神完備而意足。

吳昌碩篆刻特點可從“仲銘長壽”中印證。“仲銘長壽”印石疏朗開闊，印面留有不同的空白，使印得以靈動，另一拙中藏巧的方法是借助于字中某一字畫使之流傳在印中，保留數(shù)條犀利的線條不做修飾，印看似拙樸但不疲軟萎頓（“壽”字），“仲”字一豎切短，“長”字下部斜倚，而凡有“口”、“日”等字，下邊均略厚（“銘”字）。此番都是吳氏篆刻慣用的手法。

吳氏作印并非一時所成，而是初刻后置于案頭，每每端量，時時收拾，漸趨完美。“仲銘長壽”邊欄殘破，線斷意連，因“壽”字筆畫多，故右下角邊欄最虛，將沖刀的猛利與切刀的含蓄融合一起，刀法中顯出一種圓熟精悍、淳古天成的意味，小心收拾又不留修飾痕跡，創(chuàng)造出復歸于樸的境界。

印石邊款直接體現(xiàn)吳昌碩篆刻的個性特征。吳昌碩早期邊款行氣尚有，用刀筆力稍弱，之后字體點畫多呈三角形，字形也作欹側(cè)狀而字構內(nèi)部松緊不拘，似信手拈來，得真率險峭之意，大刀闊斧，酣暢至極。邊款鐫刻位置得體，往往上齊下不齊，每行最后一字多參差，成為吳氏題款時的一種規(guī)律?？钭秩缤锌?，一行之中字時有大小、長短不一，右上斜之勢中又時夾入某些字的捺腳捺點，而向右下斜拉，字體隨筆畫多少適時伸縮，有時特別強調(diào)某一長劃或某一字（“聾”字），甚至長過方字本身的幾倍，以求達到氣脈相貫，整體統(tǒng)一。

吳氏邊款以刀就石，行文輕重錯落，起刀處較粗，收刀處較細銳，往往下刀重，入后刀鋒迅速向下，有上粗下細，形成“倒釘”的效果，重釘、重切或重拉，使一字之中乃至整個款面出挑，妙在橫畫不平，豎畫不直，具輕重轉(zhuǎn)折，提按頓挫之情，有險絕奇宕的風神韻致。

印石的細節(jié)特征是讀印治印的根本，一方印石的章法布局、枝節(jié)筆畫易于把握，刀法具備一定功力者也能掌控，但篆刻大家作品的整體面貌和藝術氣質(zhì)卻難以模仿。篆刻藝術有“印外求印”之說，“仲銘長壽”的辨識考證不可背離此法，只有隨著知識結構的完善，能從“直覺感悟”中煉選精品，讀識名家杰作，篆刻學的認知水平才會更上一層臺階。（全文完）

（責編：蔚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