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中學畢業(yè)后,做了三年的臨時工。在這三年里,弈棋的盤數,如夜空之星,難計其數;而弈棋之樂,也如月亮在白蓮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撒滿清歡。
我先是來到廈門郊區(qū)江頭手工業(yè)聯社的塑料車間,干起了制作塑料人字拖帶的活兒。來自薛嶺的陳其福,是固定工,他個高、臉長、眼小,逢人見面總是笑瞇瞇的,對我們這些臨時工,不帶鄙視意味,我們也就樂意和他親近。他愛吹口琴,用舌頭抵住琴孔,會發(fā)出美妙的伴音來。他吹那年月最流行的朝鮮電影《賣花姑娘》里的《金達萊》,很好聽。他也愛下中國象棋,棋力在我們這些小青年當中,屬中等偏上些。他布局愛走過宮炮,但是他不大會安頓過宮后炮馬的子力配置,布防也就顯得捉襟見肘。我就抓住他的這一弱點,盡起橫豎兩大車,既看守河界,又直壓他一側的兵林線,并且前有車、后有炮地壓制脅迫,讓他只有招架之功。
陳其福眼睛小,還高度近視。上小夜班時,讓他去做夜餐,煮的是面條湯。首先要做的第一步驟,是烈火烹油來炒菜,他抓起一個油瓶子就倒。想不到,他倒的竟然是醬油,讓人好笑死了。按理說,你眼睛不好使,也該先用鼻子聞一聞呀。陳其福的馬大哈,反映在弈棋時,就是算度欠準,有一次和他下棋,他用車牽制了我的車和炮,他就認為自己的棋勢主動,局面占優(yōu)。于是,很放心地拱兵過河,準備逐步催兵,直逼我的九宮。我提車護住自己的兵林線,他還得意地笑了笑。因為他如果下兵我將其吃了,他不就撿了個以兵換炮的大便宜嗎?他哪里知道我抬高車位,是為了防止他吃車帶將的。我一炮打他的底象后,被拴鏈的另一炮,就橫移閃擊他剛吃完炮的底象,形成悶殺一一而雙車則齜牙咧嘴地對看著。就這樣,我用一炮換取了他的一車一象,奠定了勝局。
車間里,棋力較高的是阿寶。他小我兩歲,但是為人深沉,很有城府。阿寶和我一樣,也是臨時工,他做的是模具,屬于細活,跟個師傅,我干的是操作工。我和別人下時,阿寶偶爾也就蹴在旁邊看,常常是給我的對手支支招,并且他支的招,大都是好招。旁人看不過,就慫恿他跟我下一盤。他往往能夠把持得住,任由你怎么說,也不肯親自來下。那幫年輕人就不樂意了,說他是只會作壁上觀的紙老虎,也是一只黔之驢。阿寶淡淡一笑,說下象棋嘛,只不過是玩玩而已,愛下不愛下的,憑人樂意。因此,想看阿寶下棋,就像猴子撈月一樣。
不過,有一天,我看到阿寶和人下棋,據說來者是從廈門城內來的模具師傅,比阿寶所跟從的師傅在技術方面還高超。對弈是在車間旁半是辦公半是茶室的房間里進行的。棋勢是,阿寶這邊車炮雙兵雙相單仕,對方是車馬單卒雙象雙士,阿寶擁有微弱的優(yōu)勢,但是對方如果應對準確,可以成和。老話說得好:要看有沒有,出手就知道。我雖然看的是一段“棋屁股”,但從阿寶行棋的路數看,其思維縝密,步步有算度。而最終,兩人下成和棋。我看到,阿寶走了一步“問題手”,讓對方抓住了破綻,成功地用一馬換了雙兵。也許,這是阿寶有意為之,畢竟不好駁了對方的面。事后,我問阿寶,為什么非要調車“調整”,而不直接拱兵取士。他淡淡一笑說:“你說得對,我那一步‘調整’調壞了,想求穩(wěn)——結果是,不夠兇狠?!比缓?,他又有些詭異地一笑,我更覺得他的城府深沉極了。
后來,阿寶做模具的功夫越來越好,竟然成了固定工,我不知道這里面有沒有什么說道的。
不久,塑料廠來了一批學徒,我就離開了,轉到江頭食品社做臨時工。這里的老工人很多,也愛下象棋。時值冬天,我來這兒,說白了,是打兩個月的短工。該廠要趕做春節(jié)用的茶料,就臨時招來幾個人手。下午五點下班時,幾個老工人,就湊趣下象棋。他們在剛剛清洗完的面板上,愜意地下著,林泉老師傅愛下巡河炮,還喜歡在對方未起三七路兵時,就移動這巡河炮把兵底下的馬威脅一下,全然不考慮自己的步數虧不虧,有時,為圖一時之快,甚至就用走了好幾步的炮去換馬。他們喜歡吃子時的噼里啪啦聲,很像那鐵匠鋪里,大錘小錘落在砧板上的打鐵聲。我起初在身旁看著,絕不置喙,但是,看多了這種無理棋,內心也就慢慢地累積了一些“忿恨”,也就開始說三道四,幫人支招了。他們看看我雖然嘴上的細細胡須還沒長齊,但是下起棋來還有兩把刷子,就唆使我來下。我畢竟年輕氣盛,經不起他們多次慫恿,也就當仁不讓地坐莊式地下了起來。我架起五六炮,飛起三七馬,目標直指對方中兵,并且車行肋位,準備出帥做鐵門栓殺,或者三把手殺。而這些招數往往能夠奏效。我耍的,充其量就類似程咬金的三板斧吶。
父親就在單位里做個小小的負責人,起先看到我跟老員工下棋,他愣怔了一下,然后也在一旁觀戰(zhàn),絕不置喙。畢竟幫誰不幫誰,在他那里不好辦。在食品社里,父親的棋力是最高的,老工人也就有將門出虎子的感嘆。父親聽了,很是受用?;氐郊依?,父親囑告我,下象棋嘛,只不過是娛樂娛樂一下,別把輸贏看得太重。
過完年后,我又輾轉來到廈門蓮坂造紙廠當臨時工。這里的林子更大,鳥兒更多,會下象棋的人照樣不少。廠里頭有兩百多號人,我在蒸球工段做操作工,也就是負責把蔗渣裝填進大大的蒸球里。同班的固定工陳鴻西也愛下,我們裝完球后,那蒸球要翻煮一定的時間,因此我們可以歇息歇息下下棋。車間旁,矗立著一個高高的水塔,我們就在水塔下對弈。棋紙和棋子是我?guī)淼?,那年月還得靠這個來打發(fā)時光的。陳鴻西喜歡煮膠粘鳥,到我們這一帶山上的草叢里和估計鳥兒會歇腳的地方,撒上很黏很黏的膠水,然后四處轉悠,看看鳥兒有沒有被粘上。那時,還沒有保護動物一說。陳鴻西為人有些狡黠,在下象棋方面亦是如此。他愛下起馬局,架士角炮保馬,步調有些老人家的樣子。而另一匹馬,在他的調度下,先是跳到皇宮旁的肋部,再跳到炮壘位。有時,他會冷不丁地,把炮架在馬的身后打你的車,他就得意極了,因為此時你的車沒有好的去處,那馬似乎長出了許多條腿,前來踩你的車。他開局的下法有些詭異,不知情的,常常會落入他的陷阱,就像山上那些無知的鳥兒,哪里知道草叢里會有陳鴻西灑下的致命的黏液一樣。陳鴻西大我們好多歲,我們都叫他西哥。不過,西哥跟我下時,就沒有討到什么便宜。我一般不輕易地催車入他的兵林線,而是升車巡河,用炮去打卒。等他伺機借馬使炮打我的車時,我要么車有廣闊的去處,要么就拉來兵林線上剛剛立下戰(zhàn)功的炮,壓在他的馬上跟他兌炮。他一見他那每試不爽的招數,居然遇到我不起作用,就抓耳撓腮的,找不到對應之策。這回就輪到我輕松愜意了。
看看贏不了我,西哥就叫來造紙廠的象棋高手,來挽挽面子,也順便摘摘我的紅。他叫來的是化驗室的楊師傅。他年齡并不大,三十幾歲光景,人微胖,一臉白凈。他下棋時,喜歡邊下邊用兩枚五分錢的硬幣絞去頷下的胡子。難怪他的下巴青楞楞的,那茬頭已經葳蕤一片了。我們照樣在水塔下對弈,水塔邊上長著一叢向日葵,高高的稈兒撐著一朵朵圓盤狀的黃花。南風不時吹來,那向日葵俯仰生姿的,到處點頭哈腰。水塔的右旁是我們的簡易更衣室,而左側就是車間。人員進進出出的,都從塔底下過,或者在塔下休憩,這兒成了一處消閑的風景。這工間休息娛樂,廠里頭并不反對,畢竟下象棋,被視為最健康的游戲。
我知道楊師傅畢業(yè)于廈門杏林化工學校,邏輯思維較為縝密,他遇事總愛思考,下棋自然也就差不到哪里去,我算是遇到一個難纏的主兒啦。他禮節(jié)性地向我攤了一下他的右手,示意我先走。我思考片刻,就拱起三兵。這招仙人指路,是想試試他的棋路。他也思考片刻,架起了卒底炮,瞄準我的河頭兵。我也隨即架起中炮、飛相,跳肋馬,來加以應對。進入中局后,雙方都兌掉了大車,忙著翻炮躍馬,收拾那兵卒,很快就握手言和了。重新洗盤,輪到他先行。他開的是屏風馬布局,我則應以士角炮。他的布防,子力搭配很有彈性而協(xié)調。進入中局,他就取得了子力占位好,還擁有多我兩個兵的優(yōu)勢。然后他以一個過河兵的代價,換了我的一頭象。我就心底下打鼓,這棋勢恐怕兇多吉少了。因為雙方還各有三個大子在,最怕的就是失象!果不其然,他的一兵在大子的保護下,直抵我的九宮。我的城防,缺少一個象,老被侵擾,局面也就常常捉襟見肘,窮于應付。最后,只好俯首稱臣了。明明贏了棋,楊師傅還是一臉的波瀾不驚,連微微露點笑都沒有,就像石佛一樣。他也許看書看多了,心底格外淡定。
我那年21歲,跟楊師傅下,第一次領受了屏風馬的凌厲。他喜歡用兩枚五分錢的硬幣,絞去頷下的胡子,也就永遠定格在我的腦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