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子見燕姐和萍兒都懷著孩子,肚子一日大似一日,行動也不方便。萍兒雖說有丈夫,畢竟兩口子都是千里迢迢從北方逃難來到江南的,人生地不熟,語言又不通,又不識水性。燕姐在城里倒有熟人,盡是些男的,內中并沒一個至親,一旦臨盆,誰來照管?這些日子和燕姐她們處得甚是愉快,燕姐待念生和小紅又好,看得出,她是真心喜歡這倆孩子。眼下燕姐和萍兒都是需要照顧的,哪有她一撤身走了的道理?何況也無人可托。萍兒現(xiàn)在自己都要人服侍呢,要托只能托給德興老婆惠兒,可她是能托付的人嗎?
在林宅住了這些日子,德興倆口子的脾氣為人,英子看明白了。要說德興,原本是個老實疙瘩:做事勤謹,說話實在,不賭不嫖,是個過日子的。只有一樣,怕老婆。他那老婆眼窩子淺,是個算小賬的,又愛使小性子。英子看出了她的小九九:平日里,只有她占人家便宜的,現(xiàn)如今燕姐以主人的身份回來了,還帶了一幫人來住,雖然不是白吃白喝,“施牛肉”他們多有接濟,但總這么住著也不繳房租算怎么回事?從房主降為奴才,人還低了一等!燕姐不來,這宅子就是德興的。燕姐來了,房子就還原為林叔的遺產,惠兒德興不過是替主人看房的家奴!你叫她如何不疼不恨?故而表面上對燕姐、英子和萍兒客客氣氣,行動舉止卻透著老大的不待見。開頭幾日還好,漸漸地連說話都腔不是腔調不是調了。
今天說:“哎喲,好奇怪,這個柴怎么不經(jīng)燒?德興你在哪砍的?是不是你偷懶了?以前砍一次可以用五天,如今三天不到晚就沒了!說不得只好我同你一起去,吃苦受累也是應該的,誰叫我們生來就是下人,命賤呢!”
明天說:“人要倒霉,菜園子都欺負人!平日里種一茬,兩個月都吃不完,現(xiàn)在還沒到半個月就光禿禿的了,不會是沖撞了白虎星吧?”
后天又說:“德興啊,以后買鍋鏟銅勺要仔細挑挑。你看你買的這些東西,才用多長時間?就磨小了一號!還有這個鍋灶,砌得太小家子氣,如今我們是大戶人家啦,開飯就跟開席似的,十幾張嘴呢,一張大八仙桌都坐不下。也不知道哪輩子修來的福氣!”
這惠兒說話也看人,當著燕姐她不說,但凡只有英子和萍兒在時,她便叨叨不休,陰陽怪氣的。萍兒原是大戶人家出來的丫環(huán),心氣高,眼里不揉砂子,幾次想跟惠兒翻臉,被英子勸住了。英子說:“我們不看僧面看佛面,只沖著燕姐吧,打狗不是還得看主人面子嗎?這房子又不是她家的,我們又不是住在她家,咱是燕姐的客人,燕姐的朋友。說到底,她不過是個下人,犯不著和她計較,倒失了身份?!?/p>
燕姐其實也知道,這個惠兒不是省油的燈。惠兒有時說得剎不住車,也有幾句落到燕姐耳朵里。英子和萍兒有時忍不住,也拿話點她,讓她知道。燕姐經(jīng)歷了太多磨難,加上又是出過家的,心境和前大不一樣,也不計較這些雞毛蒜皮。只想著英子母子三人早晚是要去臨安的,葉文濤現(xiàn)如今又成了棋待詔,享受高干待遇,英子這一頭不用操心。萍兒兩口子,深紅想等她和自己都分娩后,托城里的熟人幫忙,給栓兒找個能養(yǎng)家糊口的差事,這一頭也就落到了實在地方。至于自己,還是想找個清靜地方單獨住,她不想再見文濤。當然,她也不會把自己和文濤的感情告訴英子。雖然英子和萍兒一樣都是好人。
其實不光是英子和深紅,就連萍兒夫婦也是不想在此長住的,也有自己的打算。萍兒是個直脾氣,早就受不了惠兒的含沙射影、夾槍夾棒了。要不是懷了孩子,又是初來乍到,人地兩生,栓兒想找個合適的差事,也不容易。燕姐和英子又都一盆火似地趕著,也不忍拂了她們的雅意。是以一直忍著,嘴上不說,心里明鏡似的,只想著熬過這一陣罷了。
惠兒見不到這些,她只說這大宅子原是我們德興的,當初肯下嫁于他,多一半也是看在這宅子的份上。現(xiàn)在倒好,舊主家的千金回來了,雖不是明搶,跟搶又有什么區(qū)別?真真是天下沒有說理的地方!其實她都聽德興說了來龍去脈,燕姐真名叫深紅,是江匪頭子潛江龍的女兒。論起來,這房子最早是潛江龍的,后來給了林放。林放后來和潛江龍一起被官府抓了,下在死牢里,如今只怕連骨頭都爛掉了。不要說我家德興照顧了林先生多年,就像親兄弟親兒子似的,要不是德興咬牙守著,這房子能不能完好無損地保存到今天都兩說呢!再說了,這些年來,房子沒少修繕,刷個墻啊,塞個漏啊,修個窗啊,漆個廊柱啊,多少開銷!哪樣不是我們掏腰包?那時節(jié)你們這些大小姐二小姐的又在哪里?
惠兒越想越氣,天天晚上在枕頭邊上和丈夫過不去,絮絮叨叨,說個不了。偏偏德興是個老實沒用的,又拉不下臉來,死活不肯轟人家走,說那是背主忘恩,打死不做這戳脊梁的事?;輧杭绷?,便使出一計。那日見燕姐領著萍兒夫婦和英子一家進了城,便親自下廚做了幾色小菜,陪德興喝酒。酒至半酣,正色言道:“我嫁與你年頭也不短了,實心實意和你過日子,足不出戶,心無旁騖。今天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說得好,日子往下過,還越過越興旺;說得不投機,這夫妻的緣分,今日就是最后一日!”
德興慌了,說:“娘子何出此言?
惠兒柳眉倒豎,杏眼圓睜,說:“那燕姐是江匪頭子潛江龍的女兒,那潛江龍害了多少性命,犯的可是死透了的罪!你今窩藏欽犯之女,按律當斬!我雖是婦道人家,也知王法比天大,君上不可欺。念在夫妻多年的情分上,好意提醒一句,你要聽不進,寫紙休書與我,奴家與你從此一刀兩斷,再無瓜葛,免得到時候株連九族,腦袋掉了還不知為什么!”
德興聽聞此言,作聲不得?;輧河终f:“我素知你忠厚,不是我們害她。那英子依舊可以住在這里,萍兒夫婦雖說來歷不明,但看在她身懷六甲的份上,暫且收留,縱是有些差池,諒官府后來得知也不會深罪。只是那燕姐,實實的是那殺人魔王的嫡親女兒,這件事可是人盡皆知,我們就是想替她瞞,早晚也是紙里包不住火!你不出首,我自去!這件事不是我們絕情,是她害我們在先。以她現(xiàn)時情形,就不該招搖過市,還好意思來找我們,大刺刺地住在這里!現(xiàn)在逼得我們沒有第二條路走,知情不舉是一罪,窩藏匪患是一罪,欺君罔上是一罪,條條都是死罪,你難道還要讓她再把孩子生下來嗎?那豈不是罪上加罪?”
一席話,說得德興目瞪口呆。那日也是喝了些酒,一念之差,就去了官府。官府見說潛江龍的女兒現(xiàn)身了,案情重大,特意差了兩名都頭,帶著二三十個兵丁衙役,前去捉拿。
卻說燕姐那日領著英子萍兒一行進城,主要是想買些細布,一來肚子大了,以前的舊衣服穿不得,要做新的;二來將要出生的孩兒,鋪的蓋的包的墊的,有些還不曾備全,還差些兒。英子的一雙兒女正是貪玩的歲數(shù),聽說要進城,差點蹦到桌上去。栓兒也跟去了,不為別的,一來不放心萍兒,二來做個馱貨的駱駝,誰讓他是男人呢。
午飯時,大人孩子都累了。就近找了家干凈飯館,要了幾樣時鮮,簡單吃過。誰知出門時對面一扇窗子里有人叫道:“這不是紅兒嗎?幾時進的城?怎么在外面吃飯?”
燕姐抬頭看那人時,不覺啞然失笑。你道是誰?原來是一輩子專畫福字的老福爺。想當年自己還是小姑娘時,曾在西城茶館和老福爺下過一局,當時他眉毛胡子還是黑的,如今全白了。老人家熱情相邀,燕姐一行只得恭敬不如從命。敘談之下才知道,老福爺?shù)募揖驮谶@里。老福爺見了文濤的一雙兒女,歡喜得不行,把自己最小的孫子叫出來相見。那孫子叫思遠,和念生一見如故,拉著手問:“你今年幾歲?”
念生說:“9歲。你幾歲?”
思遠說:“我比你大,今年都10歲了?!庇謫柲钌骸皶缕鍐??”
念生說:“一點點?!?/p>
思遠老氣橫秋地說:“很好,不張狂,說不定能成大器?!?/p>
眾人都笑了,都夸思遠聰明。
念生有點不服氣,說:“我們殺一盤吧?”
思遠說:“行,你是客,歲數(shù)又小,你拿紅棋吧?!?/p>
見孩子們要下棋,英子和萍兒知道是費工夫的事,看也看不懂,有的東西還沒買,就商量著先走,再上街逛一會去。萍兒的肚子按日子算,要比燕姐的小將近一個月,但她是丫頭出身,底子好,能吃能睡,又有丈夫時刻在身邊照料,所以單看肚子倒和燕姐的差不多,明明六個多月,倒像七個來月似的。因想著跑來跑去太累,就和老福爺一家打了招呼,買完東西就直接回去了。念生反正也大了,要玩就讓他玩吧,正好讓老福爺和燕姑姑指點指點他。英子把念生囑咐了一番才走,要念生路上攙著姑姑慢慢走,不要一個人亂跑。
小孩下棋頗富戲劇性。第一盤思遠下急了,先得了個子,后來走漏了,把子送了回去。換先再戰(zhàn),還是思遠先得到機會,本來有殺,錯了次序,反而差點輸?shù)?,能和已是僥幸。第三盤雙方都慢下來,都知道對手和自己差不多,急不得。念生布局較差,每次都吃虧,第三盤走了20來個回合,雙車還沒出動,至圖1時紅方已呈敗象。思遠接走:車7平9,車一平二,車9進3 1車二平三,車6進3(圖2)!炮二退六,車6平8!
黑車步步進逼,至此擒得一子,念生頑強抵擋了一陣,最后還是投了。
念生輸了棋,更不肯罷手了,一味只是纏著要下,定要報仇雪恨。那英子母女和萍兒夫婦買了東西回到林宅,見大門虛掩著,也不甚在意。英子走在前面,攙著女兒推門就進,只見一個都頭好生面善,守在院里,還帶了不少兵丁衙役。那都頭先曾隨縣太爺來賀過喜的,認得是待詔夫人,只不知她為何在這里出現(xiàn)。當下見了禮,正說話間,萍兒夫婦走了進來,德興倆口子早躲出去了。德興因吃了酒,也沒和官府說清楚,只說潛江龍的女兒懷著身孕,有七個來月,進城買東西去了,多半吃了中飯回來。那官兵看到大肚子,料想是了,沖上來要拿人,栓兒急了,把手里東西一扔,橫身擋在妻子面前,被一個手快的兵丁上去就是一刀,把個右胳膊生給切了下來!萍兒立時瘋了一般,要和那兵丁拼命,被那兵丁抬腿一腳,踢倒在地,當時就見了紅。另一個都頭一擺手,讓衙役們把二人帶走,可憐萍兒栓兒都被捆了起來,橫擔在馬上,已是人事不知,那血滴滴嗒嗒流了一路。英子不知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小紅更是嚇傻了。問那面善的都頭,都頭回說:上命差遣,我也沒奈何。不瞞夫人說,是這家的男主人悄悄報了官,說剛才那大肚子是江匪頭子的女兒,多年逃避在外,不知為何如今又回來了。小的勸夫人還是趁早離了這里吧。英子大聲叫德興和惠兒,哪里有人答應。英子摟著女兒,在門檻上發(fā)了好一會呆,猛然醒過神來:了不得,那官兵十有八九是抓錯了人!
英子見萍兒夫婦慘遭橫禍,呆了好半晌,猛地回過神來,想起那都頭曾說奉命來抓江匪頭子潛江龍的女兒,英子隨文濤客居江南已非一日,素常聽人說起,早年此地有一條好漢,喚作潛江龍,是個劫道的魔王,水里的金剛。那萍兒夫妻是千里迢迢剛從北方逃難過來的,她自有父母,是在一個姓盧的大戶家里做傭人。如何說她是潛江龍的女兒?燕姐倒是本地人。她和萍兒一般也是大肚子,兩人肚子差不多,難道官府要抓的是……
英子這一驚是非同小可,得趕緊給燕姐報信,何況念生還跟燕姐在一起!萬一撞見官兵,怎生是好?當下抱起女兒要走,卻見德興兩口子鬼鬼祟祟從林子里出來,英子恨不得把一輩子的唾沫全吐在這兩個下作東西臉上,但眼下不是和小人治氣的時候,救人要緊。故只剜了德興夫婦一眼,便匆匆離去。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待續(xù))
編輯/志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