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白巖松 李多鈺

當各類重大社會事件發(fā)生時，“白巖松說”已經(jīng)成為當下最被關(guān)注、依賴、認可的聲音之一。有人認為白巖松是“正確先生”，并以此為他冠名，白巖松卻認為，他恰恰是很多時候不太正確的一個；有人認為這一切都是因為他的尖銳、犀利，他卻告訴我們，這是因為，他一直選擇站在中間。

你認識的白巖松，永遠穿著筆挺西服，永遠面部表情嚴肅，永遠在說話，說著說著，眉頭上就有了隱隱的“川”字紋路。

所以當攝影師建議他做出一副平易近人的表情時，他故意嘆了口氣，“平易近人就不是我了”，他還引用朋友的評價，“我只有說話的時候才像‘我’?！?/p>

這是白巖松的A面，被大眾傳媒放大到家喻戶曉。當然他還有B面，自得其樂，他熱愛音樂，正打算來一次系統(tǒng)聆聽，貝多芬51張唱片他聽到了第41張；他喜歡足球，長期保持廣電部門最佳射手的美譽，也有球友抱怨他見到球就開始“霸權(quán)主義”。但這些，對于這位出生于20世紀60年代、成長于80年代、成名于90年代、在今天達到職業(yè)巔峰的新聞人、評論員而言，都是碎片。

人們對他真正的質(zhì)地，有諸多猜度，譬如“正確先生”，然而白巖松開宗明義，“我跟這個詞完全是反的，很多時候我是不太正確的”，他覺得虛假是簡單的，因為你容易指出它假在哪兒，“比虛假更可怕的是塑造”。他表情嚴肅，語句鏗鏘，作為一個有痛感的知識分子，他決定站在繁花似錦和烈火烹油的中間。

我迷戀的不僅僅是發(fā)聲

“你能在周邊找到任何一個用中文來關(guān)注新聞的平臺能跟中央電視臺比較的電視傳媒機構(gòu)嗎？沒有。對一個做新聞的人來說，這個平臺還是最好的地方?！?/p>

F：你現(xiàn)在的表達及方式是你覺得必須要做的事情嗎？

白：對，《新聞1+1》五年前開播，那時很多人都在勸，包括我的老大哥，都說評論的時代還沒有到來，不要去做，風險系數(shù)非常大。做主持人不會得罪很多人，那不是我的責任，但是做了評論就會得罪人，所以那年我在《南方周末》上說“正式進入得罪人的時代”，但是能不做嗎？1993年做《東方時空》的時候，孫玉勝在大會上講話，希望通過好記者培養(yǎng)出好主持人，通過好主持人培養(yǎng)出好評論員，我是按照這條路往前走的。我也一直跟臺里的人強調(diào)，觀點成為新聞的時代已經(jīng)到來，原來評論是新聞的附屬，現(xiàn)在有的評論超越新聞，成為比原來新聞還要大的新聞。

F：當下有很多暴戾語言，但你的語言一直是相對準確的，得體的。

白：很多人會把這解讀為體制內(nèi)和體制外我會去掌握某種分寸，這只是其中一部分，我在體制外依然可能是這樣說話的，為什么？因為我站在中間，骨子里是建設(shè)性的，哪怕話語有時候左了有時候右了有時狠了有時平和一點，中軸線一直約束著你。要恪守的是兩點，一是思考必須理性，不能情緒化；二是語言要感性，有很多人說巖松是理性的，我覺得是因為我用感性的方式表達理性的意思，如果我用理性的方式表達理性你早調(diào)臺了。

F：應該說對于央視來說你是第一個評論員，也是形象最鮮明的一個，或者說，唯一的一個。

白：主持人是欄目的動物，只有新欄目的誕生才會誕生新的主持人，而這幾年央視以及整個中國電視的改革跟不上時代的需求。這不是評論員的問題，沒有幾年主持人的歷練，沒法成為一個評論員。

F：可能對全世界的電視界來說，評論員都是稀缺的。

白：對，但在國外起碼它有一個清晰的路徑，年輕人先去跑兩個“車”，救火車和救護車，而后成為外派記者，到一個小地方一路往回干，成為不錯的記者后再從中選拔成為替補主持人。在美國電視的黃金時代，男主持人不上50歲想成為真正的主角是不可能的，可是在中國我還不到50歲就已經(jīng)被譽為“老人”了。為什么我們今年很認真地紀念了《東方時空》的20 周年？大家懷念那個時代，說明對現(xiàn)在有不滿意的地方，希望邁的步子更大一些。但同時又不必那么悲觀，因為互聯(lián)網(wǎng)的進步以不可阻擋的趨勢往前走?？纯此押?、騰訊、網(wǎng)易、新浪，哪個不是一開始就是民營的還在美國上市？他們的體量注定要激烈競爭，有什么可擔心的？我一點都不悲觀。電視公信力和每天占用受眾時間依然排在第一位，只是很多指標糟糕了，還好沒有發(fā)生器質(zhì)性病變，如果進行行為干預，我們可以重新變得健康—改革，順應市場、時代以及新聞的規(guī)律。

F：我覺得電視創(chuàng)新最嚴峻的還是在新聞方面，娛樂方面地方臺已經(jīng)十分活躍了。

白：我恰恰覺得在新聞領(lǐng)域還留有很大一塊空地競爭不足。有好多人說，白巖松你為什么一直在中央電視臺？從經(jīng)濟的角度你也不值啊，我說沒辦法，新聞在這兒。你能在周邊找到任何一個用中文來關(guān)注新聞的平臺能跟中央電視臺比較的電視傳媒機構(gòu)嗎？沒有。對一個做新聞的人來說，這個平臺還是最好的地方。

F：如果有一個國際化的媒體平臺呢？

白：不可能，我是講中文的，沒有任何親戚在美國移民，也不可能移民，北島說過一句話是“中文是我唯一的行李”，而中文是我謀生的手段，我當然還是在講中文的地方。

F：你對雜志也很關(guān)心，是你自己喜歡看，還是對這個產(chǎn)業(yè)感興趣？

白：我對過于主流和過于非主流興趣都不大，前者過分小眾且魚目混雜，后者我天天接觸它，它給我的營養(yǎng)很少，而雜志在傳媒中的位置介于小眾和大眾之間，它給我非常多的營養(yǎng)。

F：如果讓你做一本雜志，你會做什么樣的？

白：很多年前我想做雜志，也有很好的構(gòu)想，包括把一個人復原到他真實生活狀態(tài)里捕捉他的肖像，周圍的環(huán)境和他有關(guān)。我一直想做的就是把音樂、小說、各種各樣的東西全部放在生命的狀態(tài)里。音樂節(jié)目為什么做不好？因為音樂節(jié)目歸根到底是人生節(jié)目，最重要的是不同人聽相同音樂的不同感受。就說老崔，你講老崔我講老崔和汪峰講老崔都不一樣，別分析老崔的音樂如何，得說他跟你什么關(guān)系。

F：其實你可以同時做很多事。

白：我會故意摁住自己不去做很多事，我還在做新聞，新聞是最怕形象模糊的，觀眾不知道你說的是真的假的，如果我剛做完娛樂節(jié)目一轉(zhuǎn)臉做新聞評論，即使你說一個悲傷的事情他也會笑，因為你的角色是混亂的。

F：現(xiàn)在人愿意攬更多的活，比如說他是演員，除了演戲他還去走秀、做評委

白：新聞不行。新聞頻道剛起步時有點亂，也有娛樂節(jié)目，是張泉靈和阿丘做的，后來我跟泉靈有一次長談，我說在我心目中你是中國最好的現(xiàn)場記者之一，你應該回到現(xiàn)場。后來汶川地震她又回到現(xiàn)場，一步步做過來。全世界我也沒有聽說哪個娛樂主持人來做新聞，孟非可以以前做新聞現(xiàn)在做《非誠勿擾》，但是他回不去了，當然他依然有公信力，但大家看的時候還是會有點怪異。

F：新聞在目前為止還是你最高的職業(yè)理想？

白：當然，我是學新聞的。外面風起云涌，我要是做娛樂早走了，因為娛樂最大的平臺已經(jīng)不在央視了，我要去尋求更大的平臺，我不排除五到十年之內(nèi)一個更大的新聞平臺不在電視圈，那可能我也會走，非常正常。

F：其實現(xiàn)在很多互聯(lián)網(wǎng)的平臺都非常有規(guī)模了。

白：它是傳播平臺不小，但是采制平臺幾乎微不足道。我更大的迷戀不僅僅是發(fā)聲，還有靠近新聞現(xiàn)場的概念，汶川地震我在那里一待就是十多天，奧運會是全程，我也知道那時互聯(lián)網(wǎng)工作人員住在哪兒，他們離那個城市都有好幾十公里，作為新聞人能不能靠近現(xiàn)場，在選擇的時候是很大的砝碼。

AB面共生時，你該怎么做

“AB面的問題不是說當下這個時代是AB面，而是人性就是AB面，但是過去中國要么強調(diào)A面要么強調(diào)B面，好人全無缺點，壞人全無優(yōu)點，當我們這一代人慢慢了解人性的復雜，看人看事變得寬容得多?！?/p>

F：我感覺你考慮問題特別清晰，其實現(xiàn)在很多看似成功的人內(nèi)心還有迷信，像你這么堅定的人并不多。

白：我最近正在想一個事，要大范圍傳達，就是AB面的問題，怎么樣去解讀當下的中國？所謂的知識分子怎么去看待當下的中國？我們該如何讓這個國度在如此危險的情況下朝著安全同時又是我們期待的方向去？安全和方向兩者缺一不可，如果一股力量朝著你期待的方向去但是不安全，有可能一下子回到糟糕的境遇，歷史已經(jīng)一次又一次證明；可是如果安全了卻不朝著你期待的方向也不行。我越來越覺得AB面是非常有意思的事情，為什么現(xiàn)在會有那么多不同的聲音撕裂、對峙、站隊？不是你非要站隊，而是當下的中國是全世界最典型的AB面國家，既有我們期待的A面，又有讓你厭惡憤怒的B面。我以前不是那么清晰，但是提到這個，我變得清晰了。這個醫(yī)生一方面恨不得累吐血在手術(shù)臺上，另一方面拿紅包；這個老師連自己孩子都不管，早上六點到學校，晚上八九點下班，另一方面在體罰學生；一方面加塞的人以騎自行車的方式開汽車橫穿馬路，另一方面你一扭頭會發(fā)現(xiàn)有人安靜的在等紅綠燈在AB面共生的時候請問你保有什么樣的情緒？你該如何判斷？這個時候要有理性的堅持。站在哪一面都是錯的，站在A面大家覺得你在弘揚，你是喜鵲；單純站在B面會非常危險。我覺得這是當下最讓你擔心焦慮的事情，因為它都在，你怎么辦？作為一個知識分子，我可能要選擇站在中間了，不站隊，都能理性的去表達，而不是為我所用?，F(xiàn)在在微博和媒體上那種只求過癮的攻擊太多了，一點不計其余，不能綜合的理性的推動時代的聲音到處都是，到最后整個社會充滿暴戾之氣，非常危險。

F：但是共識也很難達成。

白：沒錯，AB面是最難達成共識的。

F：你會去探尋AB面的根源嗎？

白：當然，因為你天天在這個過程當中。我們?nèi)叶际歉銡v史的，搞歷史的習慣有一個距離感，如果從很遠的距離看當下的中國你會知道這是必經(jīng)之路，但是必經(jīng)之路之后到哪兒可是不一定的，這是最擔心的。

F：它跟之前的時代有對應嗎？

白：幾乎沒有，因為中國歷史上沒有一次改革超過30年，到現(xiàn)在為止這次從1978年開始的改革是幾千年來最長的，而且還在延續(xù)，你很難從中國的歷史經(jīng)驗去找到它，也難怪王岐山說要“翻開歷史的迷霧”。真正的知識分子的痛苦在于一方面他隱隱約約知道不該這樣，可是該怎么做又不是那么清晰，正如在大霧中開車，后面的車永遠嫌頭車開得慢，有車超越了頭車，可能比原來的車開得還慢，之前是照著尾燈走，而頭車要面臨一片迷霧。

F：是否也可能并沒有迷霧存在，道路是很清晰的。

白：還沒有，的確霧很大，大方向是清楚的，就像你在霧中開車大方向也是知道的。

F：一個企業(yè)家一方面獲得了巨大的成功和巨大的聲名，另一方面也會迷信，這也是他的AB面？

白：當我們更了解人性，就知道成功并不一定直接給人帶來幸福感、安全感和平靜，甚至可能帶來更大的焦慮。很多企業(yè)家外表強悍但內(nèi)心脆弱，他發(fā)家的過程太迅速了，內(nèi)心撐不住，他需要尋找支撐，這非常正常，他們尋找的沖動是人性的沖動，他肯定也尋找過對的人，只是我們沒去關(guān)注而已。而且不一定他尋找的錯的人沒有給他對的道理，比如李一，我通過一個朋友了解他的一句話，《道德經(jīng)》開始的“道可道非常道”，大家都說“道可道，非常道”，可是原本沒有標點，難道“道可，道非，常道”不可以嗎？尋找人性支撐的沖動是對的，我現(xiàn)在不輕易的嘲笑、批判或贊同，因為越是簡單的東西背后可能越復雜。

F：企業(yè)家和名人追求精神支柱，能不能追求些科學民主的東西？

白：我相信他也去追求科學民主的東西，只不過被大家忽略了，我相信他有病需要手術(shù)的時候，也去看西醫(yī)。

F：可能很多人成功之后發(fā)現(xiàn)走下去是空的，他要找一個實在的東西。

白：人性就是這樣。我非常幸運，一開始做電視遇到的就是人，《東方之子》采訪許多老先生，平均八十歲，季羨林，張中行，任繼愈，張岱年，胡繩，啟功，鐘敬文，最年輕的是湯一介。接觸了這些人是我最幸運的經(jīng)歷，讓我明白人格是最高的學問。我不同意說中國人現(xiàn)在道德滑坡，人性一直沒什么變化，關(guān)鍵是環(huán)境激活你內(nèi)在的好還是不好，這個時代把我們?nèi)诵灾性愀獾臇|西激活出來了，所以呈現(xiàn)現(xiàn)在的局面。20年前兩車相撞，司機下來就打，因為打贏決定了責任和賠付，現(xiàn)在車一撞，下來拍拍肩膀遞根煙，一會兒保險號一抄就行了。因為強制保險決定了不用通過打架你的利益依然可以得到保障；為什么老人沒人扶呢？如果養(yǎng)老保險、醫(yī)療保險覆蓋到每一個人，就再也沒有老人要訛人了。小月月事件發(fā)生后我特別遺憾，中國人全在罵了，罵夠了散了，又去罵下一件事，可是為什么我們的法律明確規(guī)定作為監(jiān)護人在孩子14歲之前要行使監(jiān)護人的責任、卻發(fā)生了兩歲的孩子在車水馬龍的路上跑、父母卻在屋里工作的事情？在美國一個12歲的女孩自己待在家里是要報警的，中國媒體反思這個了嗎？AB面的問題不是說當下這個時代是AB面，而是人性就是AB面，但是過去中國要么強調(diào)A面要么強調(diào)B面，好人全無缺點，壞人全無優(yōu)點，當我們這一代人慢慢了解人性的復雜，看人看事變得寬容得多。

用信仰改革心靈

“現(xiàn)在這個時代的問題就是無敬無畏，如果把時代比作一條奔流的大河，敬和畏就是兩邊的河床，如果敬畏很高，河流隨便奔騰都是安全的，但是現(xiàn)在河床沒有了，欲望的河流隨時淹死人?！?/p>

F：劉慈欣寫的《三體》這本書中提出了宇宙中的黑暗森林“猜疑鏈”的概念，你覺得現(xiàn)在中國社會也存在這樣一種猜疑鏈嗎？

白：當然，大家的信任全部崩盤，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宗教，這幾年我一直在說，過去只能小聲地、在某個范圍內(nèi)說，現(xiàn)在我在慢慢地加大聲音，相對公開、直接一點地說，我希望中國有三個改革并列前行，一個是經(jīng)濟體制改革，一個是正在進行的政治體制改革，一個就是心靈改革，缺一不可。

F：心靈改革具體是什么？

白：40歲的時候我在《南方周末》上寫了12個字作為我下半輩子的座右銘，“捍衛(wèi)常識”，面對個人和我的職業(yè)；“建設(shè)理性”，為這個時代和社會，最后是“尋找信仰”，也就是心靈革命，可以看看臺灣，在李登輝時代開啟了心靈革命，包括允許人間宗教進校園，現(xiàn)在臺灣的宗教已經(jīng)去了煙火氣，我給證嚴法師的一本書寫了個序，名字叫“遠看是佛，近看是愛”，我近距離跟慈濟和佛光山打交道，了解他們是以志愿者的身份在社會中存在的，當社會有需要他們就出現(xiàn)。我非常欣賞他們的一句話，“我們的職責不是反對惡，而是擴大善”，臺灣這些年動蕩如此之大但還算穩(wěn)定，跟它的心靈革命帶動更多的人有心靈支撐有關(guān)系。接下來要思考的是，中國內(nèi)地毫無疑問要拉開民主的進程，可是在13億民眾只有1億多人信各種不同的宗教的國度里面，這個進程將如何充滿風險？我越來越覺得心靈改革重要，從決策者來說早就意識到了，只不過大家沒有去關(guān)注，從十七大就開始關(guān)注兩個詞，“精神家園”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你說它是什么？

F：如果宗教不公開去講的話，就會變成怪力亂神。

白：但是我真的不覺得中國的信仰會以宗教的方式顯現(xiàn)，過去千百年就不是，譬如中國文化中最核心的八個字，“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如果它還是全民的信仰，就不會像現(xiàn)在那么糟糕，誰說它是宗教？它是中國文化。特別對于執(zhí)政黨來說，要不要接受你執(zhí)政的國度里最核心的文化？挑戰(zhàn)是巨大的。信仰最核心的是敬畏，一個是敬，知道什么是最好的，想要靠近它；一個是畏，知道什么是最糟糕的，底線不能去突破。如果把時代比作一條奔流的大河，敬和畏就是兩邊的河床，如果敬畏很高，河流隨便奔騰都是安全的，但是現(xiàn)在河床沒有了，欲望的河流隨時淹死人。我們很少談?wù)撨@個問題，但你要在這個時代往前走，尤其政治體制改革、經(jīng)濟體制改革，欲望時代，拿什么去關(guān)照中國人的心靈？我們可以去擠兌誰誰誰去找這個那個大師，問問你自己，你會不會經(jīng)常有六神無主的時刻？我們都是在擠兌批評別人的時義正言辭，我們自己呢？

F：孔夫子生病的時候都要禱告上天。

白：季老跟我講過，總理問他，主義跟宗教哪個會先消亡？季老說，當人沒法掌握生死的時候，估計還是主義先消亡，但是季老多聰明，留面子，“估計只早一天”，你看，總理也在問這個問題。

F：其實可以從“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回到“捍衛(wèi)常識”，這是心靈革命的第一步。

白：它是最基礎(chǔ)的東西。你從精神的層面去信個大師，問題不大；如果你已經(jīng)到了行動層面，那就違背常識了，畫個符治失眠有可能，有的失眠就是內(nèi)心的焦慮導致的，可能心理暗示有作用，但是治胃病也靠它，不可能，這要回到常識。

F：心靈信仰看起來很深奧，其實也是一個回歸常識的問題。

白：回到人性的問題，人一出生就奔死亡而去，天生就畏懼，宗教的誕生就是為了解決這種畏懼，要給人一個說法，帶來心理撫慰。我跟醫(yī)院講，中國的醫(yī)院要承擔起撫慰功能，國外的醫(yī)院看到病人治不了，怎么辦？幫他請個牧師，他意識到這也是治療的一部分，我們這兒沒有，醫(yī)生兩句話就把人打發(fā)了，經(jīng)常問“你怎么才來啊”，完了，病人就這么嚇死了，而這些醫(yī)生本人也很焦慮。

F：中國不少知識分子還是挺了不起的，在這樣的情況下還保有一些理性，今年有很多這樣的人，譬如急診科女超人于鶯，放棄協(xié)和的工作，去做自由醫(yī)生。各個領(lǐng)域都在出現(xiàn)這樣的人，做著做著知道這樣下去不行，要真正地改變。

白：所以有人說巖松你似乎還有一些樂觀，我是謹慎的樂觀，為什么？我不會只從A面或者B面看問題，我站在中間，起急的時候一轉(zhuǎn)身，又看到它撫慰你的那一面。我說過，我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的公共知識分子公共但是一點不知識分子，的確有很多，但是一轉(zhuǎn)眼，你去看（最近我在看《倒轉(zhuǎn)紅輪》，前一陣子看了《出梁莊記》，包括陳徒手的書）這些年讀到的很多東西讓我看到很多知識分子在追求利益和過把癮的氣氛里悄悄地沉下來，安靜地做他該做的事情。我常跟廣院的學生說，不要光看別人缺點，要看人家的優(yōu)點，看人大新聞系，我希望廣院也能出個張立憲、出個王軍。這些人你可以不同意他們的觀點，但是沒關(guān)系，你知道他們在認真而安靜地做事，它給你一個支撐，當你被A面鬧得天昏地暗的時候，看看B面，別擔心。

走過焦慮，依舊好奇

“有可能的話，要去影響有影響力和決策力的人，他們會讓每個人受益更多。我相信把槍發(fā)給那些能擊斃敵人的人比把槍發(fā)給任何人要好得多?！?/p>

F：有人覺得你有精英色彩，你怎么判斷精英和非精英在中國社會的位置？

白：我是“68一代”，出生于60年代，受教育于80年代，自然會受到80年代很多東西的影響。從個體生活來看我沒有任何資格精英化，我出生在海拉爾，那里離蘇聯(lián)比離北京近，看的報紙是北京三天后的，父親很早就去世了，由母親帶大。我曾經(jīng)跟大學生開玩笑，曾經(jīng)有一個當富二代的機會，但是我爸沒有珍惜?？墒橇硪粋€層面，時代前行過程中，如何讓有決策力有影響力的人做出正確的決策發(fā)出正確的影響至關(guān)重要。所以如果大家會把這個理解成是所謂精英概念，我也只好接受。

我非常討厭的話是“我要替老百姓怎么怎么”，我就是老百姓一枚，憑什么“替”啊？在這一點上我同意莫言那句話，我不為人民寫作，我為自己寫作，因為我就是人民的一部分，我同樣如此。另一方面的確要去，有可能的話，要去影響有影響力和決策力的人，他們會讓每個人受益更多。如果我們的決策者都在大家推動下變得更開明更順應這個時代，為什么不呢？

F：因為內(nèi)心的責任感是一種如影隨形的東西？

白：把槍發(fā)給誰？把槍發(fā)給那些能擊斃敵人的人比把槍發(fā)給任何人要好得多。

F：之前你談到過焦慮，現(xiàn)在在你身上的焦慮到底是什么樣的？

白：我也必然是AB面的，作為這個職業(yè)的焦慮在增加，因為這個社會的危險系數(shù)在增長。不久前我回老家呼倫貝爾，兩三天連喝五六頓大酒，開心死了，另一方面覺得很危險，我有3個同學是公安，他們在地方大半的職責是維穩(wěn)。從個體角度來說，從三十六七開始到前兩年，算一次小型的中年危機吧，青春沒了，走過的路比要走的路長了，最焦慮痛苦害怕的就是看著時間飛逝，但這兩年這個焦慮在減少，每天喝喝茶、跑跑步、看看書，做自己該做的事情，會“定”了。

F：很多人焦慮是因為有一個目標沒有達成，但你已經(jīng)擁有了一個在中國當下堪稱牢不可破的位置，而且這個位置是你給自己設(shè)定的，為什么你還是會焦慮？

白：從來沒有一個外在的東西能使內(nèi)在的東西化解掉了。默多克會幸福嗎？會不焦慮嗎？當你是絲的時候，你想有一天我有錢的話該幸福死了，樓上樓下電燈電話，當你有錢的時候另一種焦慮就出現(xiàn)了，永遠此起彼伏。這一點還是我媽教育得好，很多年前她就說，人啊，加減乘除最后得分都一樣，別一山望著一山高，這都是人性的東西。你得到某些東西的同時必將得到某些與此相對應的你不愿意得到的東西，一定的。我作一個選題，地方臺的同行會說真羨慕你在中央臺，有很多選題可以做，可是中央臺一定也有它的焦慮，我曾經(jīng)一天被斃了六個選題，你試試。

F：你不是每天最終決定選題的人嗎？

白：怎么可能，定下來之后還要上報這就是每天的博弈。真放棄了倒安靜了，當你一天說，無所謂了，就是個飯碗，那也就安靜了，心不煩也不亂了，可是現(xiàn)在不會，你還是期望能夠起點作用去推動一些事情，所以永遠會有沖突。但是這一點我想得明白，全世界哪兒干新聞的人都沒有幸福過。生命焦慮在減弱，起碼我不失眠了，但是時代焦慮、職業(yè)焦慮不僅沒減弱反而在增長，舉例來說，現(xiàn)在這個時代危險還是二十年前危險？答案是現(xiàn)在。

F：可以這么說嗎？你的焦慮更多是希望你還能夠發(fā)揮作用的時候，能夠影響到?jīng)Q策者，用和平的方式來解決當下問題。

白：對，我相信有平和的方式，否則大家都跑吧。如果這個國家向最糟糕的方向前行，最后倒霉的還是沉默的大多數(shù)，雖然你不一定是受害者，但是你要去做。其實焦慮并不是我的關(guān)鍵詞，換個詞來說我同樣很好奇，這是支撐我做好多事最重要的東西。我喜歡看足球，但打完的比賽再精彩我也不看，因為知道結(jié)果；我也很好奇，五年后、十年后中國什么樣？能過這個坎兒嗎？

F：假如到了某個關(guān)鍵時間點，需要你說一句話，以前你掌握一個度，這個是突破的一句話，你會說嗎？

白：我不認為我會擁有那么大的決策力，沒有一個知識分子的哪句話能夠起到推動改革進程的作用。不存在這句話，但是存在你站在哪里，平時我最討厭站隊，我總舉一個例子，中國是一列火車，希望各位是站到這個火車后面、推動它向正確方向前行的人，這不容易，因為前面還有人攔著，側(cè)面還有亂推的，最可氣是無數(shù)人坐在車頂上，不管別人怎么推他都是享受風景，還總批評下面推的人。如果有那樣的時刻，我會站在后面去推。當然，別把自己神圣化。其實我挺怕你說的這種情況的出現(xiàn)，它意味著由漸進式的改革變成革命式的觸發(fā)點，一旦出現(xiàn)關(guān)鍵點，風險系數(shù)極大。

F：但是漸進式的改革也會有關(guān)鍵點。

白：十年前我寫過一句話，“方向比速度更重要”，十年后我依然堅信這個判斷，速度也很重要，但是方向依然大于速度，漸進式的改革更符合中國的狀況，真要是革命了，獲利的依然是少數(shù)，只不過從這部分少數(shù)人獲取利益變成另外的少數(shù)人獲取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