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梁杏不見了,在宋南離開西城二十余天后。
她去了哪里?我匆忙去找平時和她在一起的伙伴,但他們說沒見到梁杏。我想起宋南曾經(jīng)留過的電話號碼,撥過去后發(fā)現(xiàn)是忙音。
天黑的時候我去了梁老師家,在門外徘徊了一會兒后才決定敲門。開門的是師母,她一臉焦急。屋子里只開了一盞白熾燈,兩人無奈地坐在客廳里,似乎在等待著什么風(fēng)吹草動。
“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人不見的?”我問梁老師。
“中午沒回家,班主任說她上午也沒在學(xué)校?!彼荒樒v。
“她平時不會出去那么久也不說一聲的,找了很多地方。她一定是去了哪里?!背聊艘粫核终f。
空寂的客廳里隱約聽見一聲師母擔心的嘆息,很快又被沉寂代替。我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說了宋南的事情,我懷疑與他有關(guān)。
去找校長,宋南的爸爸。這是現(xiàn)在唯一的辦法。
梁老師匆匆出門,急促的腳步聲很快消失在樓梯轉(zhuǎn)角。師母轉(zhuǎn)身坐下,又是一聲輕聲嘆息:“這孩子,有時真讓人操心。”她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在說給我聽,“上一次也這樣,一聲不出?!?/p>
“上一次?”我有些驚訝。
“幾年前,當時她有不開心的事,大概是跟同學(xué)相處得不好,不愿去學(xué)校,一個人獨自去了龍城。我們找了兩天。”
“這孩子,她自己的事情永遠不會對你說,從來不說?!彼又f。
“她吸煙,我們早就知道了?!?/p>
我驚訝極了。
“躲在廁所里。有時我們半夜起來聞到煙味,我們也沒說過什么?!?/p>
“是這兩年開始的,以前她不這樣。在學(xué)校的事情她從來不說,這孩子,她有她的想法。那次被人欺負、圍毆,但什么也沒跟我們說。”
“被人欺負?”
“有一年多了。不知道哪里得罪了班上一個女同學(xué),被她們堵在廁所里。臉抓破了,衣服也撕破了,還被……被剪了頭發(fā)?;貋砗笪覀儐査l(fā)生了什么事,但她什么也不告訴我們?!?/p>
“就是從那時開始,漸漸就有點不一樣了。在家里還是和以前一樣,但在外面,她喜歡跟一些打扮怪異的孩子一起玩……就是那些不愛學(xué)習(xí)的,其實我們也是知道的,只是沒說。也是我們的責任,”她嘆了一口氣,“沒有從心里好好與她交流。”
她突然想起來什么,問我餓不餓。那時候已經(jīng)九點多了,為梁杏的事?lián)鷳n他們還沒有做飯。我站起來說已經(jīng)吃過飯了,時候不早,要走了。
走下樓梯的時候我回頭看了看她,她依然保留著作別的姿勢,眼神卻陷入沉思中,大抵那是無限的憂慮。
第二天中午我又去了梁老師家一次。開門的依舊是師母。
“真去了北京,”她一臉疲憊的樣子,“在火車上。”
昨晚梁老師也匆匆忙忙地去了車站,大概正奔波在途中。想起他昨天匆匆出門的樣子,眼里已經(jīng)布滿血絲。而此刻雙鬢花白的他仍繼續(xù)奔波著,讓人不忍多想。
師母沒有過多的話可說,憔悴地坐在沙發(fā)上,沉寂緊緊填滿客廳。我坐了一會兒便離開了。走下樓梯的時候突然涌起一股難受的感覺,胸口沉重。很久沒有過這樣的感覺了,煩躁和無奈交織其中,不知道是怎么了。
回到宿舍,同學(xué)說剛剛有找我的電話,讓我趕緊打回去。是陸明的電話,不知道有什么事情那么著急。
“喂,白樺,你們學(xué)校放假沒?什么時候回來?”陸明問得有點奇怪。
“放假?放什么假?”
“你們那邊還沒說嗎?!傳染病,到處有人發(fā)燒,好不了,現(xiàn)在這里的學(xué)校都停課了。還要求學(xué)生每天測體溫。”
我有些詫異,只記得前段時間流行感冒,班上請假的人很多。
“學(xué)校還沒有說嗎?我們這邊感冒的也漸漸多了。你什么時候回來?”
“不知道,暫時沒有聽說。是不是有什么事?”我覺得陸明有些不對勁。
“沒有,就是問問你什么時候回來。”
“是不是與楊婷有關(guān)?”
“……”
“她怎么了?”
“也沒什么,只是小感冒?!?/p>
“她現(xiàn)在怎么樣?”
“沒事,在醫(yī)院里打點滴,也不用擔心。你放假的話趕緊回來就是了,現(xiàn)在外面到處混亂?!?/p>
我掛了電話,本來就沉重的心像壓了一塊鉛。
那天下午,學(xué)校突然發(fā)布緊急通知,全校停課,住宿生必須離校。據(jù)說病情在全國各處迅速蔓延,西城在當天上午已經(jīng)出現(xiàn)一名確診病例。那是不知道因何引起的流行性疾病,發(fā)病者多為體溫持續(xù)居高,傳播速度飛快,目前還沒有研究出醫(yī)治的藥物。
消息令人惶恐。即便是西城這樣的城市也難逃一劫,一下子人心惶惶。
校內(nèi)一片嘩然。宿舍樓里各個樓層的人都在匆忙進出,準備離校。校道上大家行色匆匆,情景如同集體出逃,仿佛有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即將發(fā)生。突如其來的變化顯得有些不真實,甚至荒誕。人心是騷動的,大家都隱約覺得有什么大事正在來臨。他們甚至興奮——長期處在日復(fù)一日平淡無奇的生活中,所有的新鮮事物都令人好奇,即使那是災(zāi)難。
在樓下碰見舍友,他漏了東西正匆忙趕回來拿,問我怎么還不走。這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校園里已經(jīng)沒有什么人影了,整座教學(xué)樓是人去樓空的樣子。我說馬上就走。我猶豫了一下,還想去一趟梁老師家,不知道現(xiàn)在師母怎么樣。
我來到梁老師家的時候門是開著的,師母正在打電話,語氣有些激動。我站了一會兒,等她講完電話。
她放下聽筒后緊接著又撥打了一個電話,語氣依舊匆忙。我沒聽清楚說話的內(nèi)容,站在客廳里只覺得有些尷尬。本來只是來告知一聲準備回去。
“列車停運了,人不知道到了哪里?!?/p>
她放下聽筒,轉(zhuǎn)身無力地坐在沙發(fā)上。情況變化得太突然,梁杏大概還在北上的途中。梁老師也在路上,但一下子所有計劃都亂了,找不到人,自己也回不來。大概是中午列車突然宣布停運。
師母的擔心不無道理。外面是一片狼藉,更何況像車站這樣的地方。流行性疾病像是埋藏于人群中的一枚定時炸彈,你不知道什么時候突然爆發(fā)?,F(xiàn)在人被困在外面,情形不知道會持續(xù)到什么時候。
我突然迫切地想要快快逃離這里。不是因為這情況的變化,而是在這種情況下我什么也不能做。有種無奈,但更多的是躁動。我不愿這樣無力地面對師母,哪怕是一刻。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師母,“安慰”二字向來于我就像是一種缺失。走下樓梯的時候我覺得自己簡直像逃兵般在匆匆逃離現(xiàn)場。我想趕緊回去。楊婷現(xiàn)在也不知道怎么樣,我想快快看到她,這種心情越來越急切。
走出校門的時候,好像聽見有人在喊我的名字,我回頭一看竟然是陸明,他突然出現(xiàn)在校園里,匆忙地向我走來。我非常驚訝,但還沒等我開口他便說:“剛剛?cè)ツ闼奚嵴夷悖l(fā)現(xiàn)一個人都沒有,還以為你已經(jīng)回去了。走,咱也回去?!?/p>
“你怎么突然來了?開車來的?”
“給你打完電話我就來了。別的地方的學(xué)校都停課了,你們肯定很快也一樣。”
“是不是出來要辦什么事?”
“現(xiàn)在這情形沒活兒接。今天坐車的人肯定爆棚,說不定要等幾個小時的車。我正好沒事兒,就來了。”
我當然不愿他跑那么遠的路專門只為了接我,但他就是這樣的人,從少年時候起他便是如此。他曾把家里昂貴的瓷雕送給我,而對陸伯說是他摔壞了,挨了一場打。諸如此類的事情時常發(fā)生,遍及了整個年少時代。我也常常為之不悅,并多次告誡陸明,但情況終究沒有改變。他從不征求你的同意,卻也讓人難以拒絕這份熱情。
就像此刻,其實更多的是感動,即使那從不言表。此刻的陸明仍是年少的樣子,和過去多年來無不相同,正在興高采烈地走來。
——再也沒有一個人能像眼前這個少年一樣以這樣的方式出現(xiàn)在你的生命里,從未離去。仿佛此去經(jīng)年,再也不會離去?;腥婚g你覺得其實他就是你某個血肉相連的親人,就是你自己。
“走啊,還愣著干嗎?”
車子從西城駛出,逐漸遠離喧囂。一路上陸明偶爾興致勃勃地說著些什么,偶爾沉默地開車。開到荒涼的路段,他突然丟開方向盤,迅速掏出煙盒和打火機,動作老練地點火,轉(zhuǎn)過頭來問我抽不抽。我打開副駕的車窗,腦子里浮起的是十三四歲第一次和陸明嘗試抽煙的情景。那時又緊張又興奮,躲在他家后院黑暗的儲物室里,小心翼翼地點著火,一根香煙兩人輪流吸,被嗆得咳出眼淚。
那是我們第一次吸煙,整個白天陸明揣著那根被壓得皺癟癟的香煙,像揣著一件危險的寶貝。在那以前,我們只是想象過吸煙的樣子。
下了高速,兩旁便是越來越熟悉的景象。大片的蕉林和一望無際的田野,遠處點綴著湖泊和牛羊,這樣的景象似乎十年二十年毫無變化。長亭鎮(zhèn)越來越近了。
我們直接去了鎮(zhèn)上的醫(yī)院。里面人滿為患,嬰兒的啼哭聲和老人的咳嗽聲摻雜在一起,僅有的幾個護士出入匆匆,面色凝重。
沒有找到楊婷。陸明說估計是回去了。
楊婷沒有注意到我們到來,她坐在店里的柜臺邊,正在小聲地咳嗽。
“咳咳,看看誰來了?!标懨鞴首骺人?。
楊婷抬起頭來驚訝地看看我們,靦腆笑了笑,說:“回來啦?”
“你現(xiàn)在覺得怎么樣?”
“沒事的,燒差不多退了?!?/p>
“幾天了?”
“都說了沒事兒,碰巧趕上了感冒,沒好那么快罷了。”
“現(xiàn)在情況不一樣,外面都是人心惶惶,要注意點。”
“哎,得了得了,你看你們,”陸明說,“一見面就卿卿我我的,我還是閃一邊去。餓不餓?我去買點吃的來?!蔽艺f“別了吧”,陸明說:“你不餓我還餓呢?!闭f著就出去了。
我們瞬間無話可說,看著門外街道上的行人來來往往。這是最熟悉不過的景象,但隨著年月的漸遠竟越發(fā)的陌生。不是它模樣的變化,而是距離感的隔閡。就像成長之于你的童年。
“你們還是不要在這里待久了?!背聊艘粫簵铈谜f。
“怎么了?在這里會有什么嗎?”
“不是的,我感冒還沒好嘛,怕傳染了?!?/p>
“別傻了,你不是說了,不會有事的,多注意就好。”
“還是隔著點好。外面是不是更可怕?到處有人感冒?病情已經(jīng)在西城出現(xiàn)了?”
“也沒有那么夸張,只是人們傳得厲害罷了?!?/p>
“學(xué)校也不上課了?”
“嗯,停課了?!?/p>
“幾天?”
“幾天還不知道,過段時間就好吧?!?/p>
“白樺……”
“嗯?”
“這段時間……你就別來了?!?/p>
“……什么?”
“萬一我真有什么事……”
“說什么傻話呢,我怎么能不來呢。”
“這跟以前不一樣,白樺。大家都說了,那種病得了的話就沒救,萬一真有什么……”
“你在想些什么呢。”
“你聽我說……”她真的急了。
“不用說了!”我有些郁悶。
“你就聽我說一次,以前都是我聽你的……”
“你別說了行嗎!”我不知怎么只覺得煩躁,提高了聲音。
楊婷有點詫異,臉色一沉,目光轉(zhuǎn)向別的地方。大概是我剛剛的語氣重了。我愣著,看著楊婷顫抖著轉(zhuǎn)過身去。一會兒她說:“我有點兒累,要去休息了。你早點兒回去吧?!?/p>
我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了,竟為這樣的小事近乎爭吵起來。我愣在門口,看著楊婷轉(zhuǎn)身上樓,卻什么也說不出來,只覺得心里一片渾濁和莫名的煩躁,像是被什么深深籠罩著。一如此刻的外面,被慌亂和恐懼籠罩著,整個南方大地無處不陷落在劇烈的驚悸中。一如梁老師一家的處境,奔波、堵塞和無望。像是有一根無名的繩索,將所有東西緊緊連在一起,拴住了這個萬物蠢蠢欲動的春天。
我抬起頭來,看見陸明手里提著一袋什么東西,正瞠目結(jié)舌地站在門口,不解地看著我們。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