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學(xué)生活開始了。這個城市秋天短暫，未察覺時冬天已到來。因?qū)W校建于山坡之后，冷空氣持久不散，早晚溫差大得嚇人。我習(xí)慣了低著頭快快走，于是撞到人的幾率也大了很多。近日開始下雨，陰雨連綿，天空經(jīng)常都是灰蒙蒙的，霧氣到下午兩點時都未散盡，走在路上頗有種“我自云中來”的感覺。只是不打傘，會微微濕了頭發(fā)。

不知從何時起，亮綠色的風(fēng)衣開始流行起來。我最喜歡的綠色終于成為新的時尚趨勢了，自己卻一直沒買。有些東西，一旦大家都喜歡了，我就會徒生出厭惡之感?？傆X得，這個東西，將不再屬于你個人。

屬于個人的東西，究竟還剩多少？我細細數(shù)過，連朋友也開始各奔東西，聯(lián)絡(luò)甚少。通電話時說起自己的情況侃侃而談，卻忘了問對方過得好不好。每個人，都太迫切需要來自別人的關(guān)心，這關(guān)心會讓人覺得：我不是一個人。

我不是一個人。這個句子意味深長，帶著滿足和慶幸，給了冬天一份溫暖。

聽說有城市開始下雪了。

2

星期五回家。剛放下書包，奶奶找到我說弟弟不想上學(xué)了，希望我去勸勸，一直以來弟弟都比較聽我的話。我跑到姑姑家的時候，姑姑正在訓(xùn)他。弟弟眼圈紅得明顯，分明是哭過了。弟弟向來很要強，在學(xué)校和人打架的時候整條手臂都在流血，也沒掉過一滴淚。

姑姑很生氣，臉上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手指狠狠地戳著弟弟的頭。弟弟愣愣地站在一旁，嘴巴用力抿著，見我來了，掃了一眼，又將頭別了過去。我問明了情況，原來弟弟功課差，上課聽不進去，覺得待在學(xué)校沒意思，想出去打工。本來和幾個朋友約好了偷偷走，結(jié)果不知道怎么就被姑姑在車站攔了個現(xiàn)行?；丶冶凰职忠活D暴打，除了一句“我不想去學(xué)校”之外，再也沒開過口。任姑姑打罵，不還嘴不還手，只是不說話。

我將他勸了回去，又對姑姑說以后不要再訓(xùn)他了，十五六歲的孩子，總會煩這些。說完之后覺得自己突然變得老成，也不知道這算不算成熟。其實我也才十八歲啊。我有些無奈地笑了一下，見弟弟望過來，不知道為什么，他沖我露出了一個惺惺相惜的苦笑。

我開始學(xué)會很溫和地對那些叫我“阿姨”的三歲小孩子微笑。這個稱呼讓我覺得我是個大人，我身上開始背負著責(zé)任。而就在半年前，我還在念高三，還覺得“長大”離我很遠，我的爸爸媽媽背負的東西我還需要很多時間慢慢背起來。我知道長大是一瞬間的事，只是沒想到，真的來得這么快。而我現(xiàn)在變成了和爸爸媽媽一樣的大人。我沒辦法描述這種感受，就像一件你知道會來但是卻不知道它什么時候會來的東西，有一天突然出現(xiàn)在你面前，接受。然后，就沒有然后了。接受了，沒什么想說的。

就像我無奈地笑一下。我無法不愛你，我的生活。但是熱愛你，我還是需要給自己一點勇氣。這份勇氣，如果別人可以給我，就好了。

走到半路，弟弟突然停頓了一下，毫無征兆地面向著我，有些靦腆地開口：“姐，到了學(xué)校，你能不能陪我一起去找老師？我，我有點怕……”

“是不是很怕老師罵你？”

“不是?！彼_步放慢了很多，“我怕他取笑我?！鳖D了頓，又說了下半句，“怕他說我走得那么干脆，卻還是要老老實實回來。”

“但是，”弟弟突然抬起頭認真地看著我，“我不丟臉對吧？我這樣算不算有勇氣？”

3

學(xué)校演講比賽定在晚上，結(jié)束后，才發(fā)現(xiàn)餓得厲害。帶著沒發(fā)揮好的自我埋怨，我和一同參加比賽的朋友繞大路去買夜宵吃。吃完后又買了大杯的奶茶，溫?zé)岬?，捧著走回宿舍?/p>

如此一天又循環(huán)著，快到尾聲了。夜已經(jīng)降臨，雨終于停了，但還是覺得冷。同行的朋友是浙江人，問我這邊冬天冷不冷。我半帶著嚇唬的意味說：“非常非常冷。”說話間，也想到，說不定今年冬天真的會特別特別冷。我一定要早早去買好圍巾手套，媽媽今年會不會給我織一件毛衣呢？

突然間又開始下雨了。

冬天的夜晚，是沒有星星吧？我一次也沒看過。

4

是從這兩年開始，我才對爸爸媽媽產(chǎn)生了親密的感覺。很奇怪，之前那么努力想做到卻做不好的事，現(xiàn)在卻可以輕而易舉把握好，這也是長大帶給我的好處之一吧。我感謝歲月的力量。

爸爸很健談，喜歡笑，但嚴肅的時候，有點可怕。媽媽是比較嚴肅的一個人，小時候我覺得她有點兇?？墒乾F(xiàn)在，我卻覺得媽媽很脆弱，是典型的小女人，卻可以和爸爸一起完成很多事。大多數(shù)人應(yīng)該都有過“我爸爸和媽媽是世界上最配的一對”和“我以后找男朋友要找像爸爸一樣的人”以及“我爸爸是世界上最好的男人”這樣的想法吧？我曾經(jīng)在爸爸生日的時候，在給爸爸的賀卡中用上了這樣的句子。爸爸看了以后，第二天輕輕拍我的頭，很開心很幸福的樣子。

就是這樣的爸爸。在我念大學(xué)后的某一天晚上被朋友叫去她家睡，朋友家離我家并不遠，但因為有段路沒路燈很黑，所以爸爸堅持送我過完馬路，一直跟在我后面一米左右的距離。直到已經(jīng)能看到朋友家的房子，爸爸才站在原地，看著我的背影遠去。我回了三次身，揮手讓他回家。他就這么站著，如同一個雕塑。有些胖胖的影子斜斜地印在路邊，安穩(wěn)而沉重。爸爸在中年之后就開始發(fā)福了。

我記起高三上晚自習(xí)的時候，每天晚上十點下課，他準時來接我，站在校門口最顯眼的位置，我一出門就看得到。我們并肩走過一段只有一盞昏黃路燈的街道，由黑暗撞進光明。爸爸的手伸過來，搭在我肩上，聽我抱怨歷史真的很難背。我們的影子，在光線中形成好看的形狀。我不想承認我在長大，而爸爸在變老。你看我的影子，已經(jīng)快要和他的一樣長了。

那時我快高考，喜怒無常，媽媽總是默默地給我做桂圓燉雞蛋，然后溫著，等我下課回來吃。有一天吃飯，桌上只剩我和爸爸兩人。我莫名其妙哭出聲，說壓力好大。爸爸只是看著我哭，不知道要說什么，還是老樣子，伸出手拍拍我的頭。像是說：“天塌了，也有爸爸在給你頂著?！蔽矣谑强薜酶鼌柡α?。

爸爸。爸爸我能回報你什么?。?/p>

你知不知道，我的勇氣都是你給我的。我哪敢一個人橫沖直撞，我哪敢不顧后果去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分明是仗著身后還有你啊。

5

就在不久前，我回家和媽媽抱怨一些事時，媽媽說：“你要是覺得累，就把東西都放下吧。覺得累就說明你把握不好，說明你沒能力去做好它。沒人逼你非要去做它。”

我自尊心強，覺得媽媽是在說我沒能力去做好一件事，張了張嘴想解釋“能力是可以培養(yǎng)的”。我只是想發(fā)泄想抱怨一下，我沒有說我做不好。我想做好，我想讓你們說一句，你們相信我能做好。話到了嘴邊，卻成了嗚咽，不知道為什么眼淚一下子掉了出來。

爸爸在一旁看著，看著我哭完，終于不再伸出手拍我的頭。他看著我認真地說：“我知道你有壓力，但是你知道爸爸一個人承擔(dān)一個家的壓力有多大么？”

我低著頭不說話。

爸爸的手還是輕輕落了下來，我終于感覺到，那只手再也沒以前那么有力了。它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變得蒼老了呢？我不是不知道，從前那個從商店一口氣拎一百多斤米回家的爸爸現(xiàn)在拎著米走到半路都要放下休息一會兒了。我悄悄背過身去，裝作沒看到。爸爸沒有變老，爸爸你怎么能變老？

“要勇敢一點?！卑职纸K于說了。

“你不能再任性了?！蔽以谛睦飳ψ约赫f。同時無可奈何又心酸地叫著：“爸爸。”

爸爸。

6

學(xué)校十二點半正是午休時間，敲了好幾次辦公室的門還是沒聽到回應(yīng)。弟弟把手放下，轉(zhuǎn)過頭看我：“老師不在。”

走到操場時碰上弟弟班上的同學(xué)，他們大笑著說出“怎么又來上課了，你不是不來了么？”這樣的句子。我眉頭皺在一起的時候看到弟弟不在乎地笑笑。他就那么站在我旁邊，微微昂首：“你們知道班主任在哪嗎？”

我這才意識到，弟弟長得這么高了，我要抬起頭才能看到他的臉。他臉上輪廓分明，稍稍蛻了稚氣。但是年輕，自信，有朝氣。他不再在乎一些在他這個年紀會覺得惱怒的東西。他不再容易羞愧，不再不敢面對自己的過錯。

“哎，”我拿手肘捅捅他，“我覺得你很勇敢。”

7

今天天氣終于放晴了。和好朋友一起吃了頓飯，我去買了三杯熱奶茶，三個人就這么咬著吸管搖搖晃晃地在校園路上裝瘋賣傻。看到穿得花花綠綠的女生，就用家鄉(xiāng)話大喊“奇葩”，惹得路人回首三望。直到遇到一個本地人，回頭狠狠瞪了我們一眼扭腰匆匆離去，我們愣了一下開始大笑。

很久沒有這樣開心了。

我們不是一個人，我們沒有任何可以讓我們擔(dān)憂害怕的事，我們年輕我們什么都不怕。我們笑，我們知道這一切都很美好。而任何不好的事情，都會好起來，包括這個看起來沒完沒了的冬天也終于露出了一絲柔情。

你不是需要勇敢嗎？

“從這一刻，拿去吧?！蔽衣牭秸l在說，聲音就在自己的體內(nèi)。

寫這篇文章時，我剛?cè)氪髮W(xué)。萍鄉(xiāng)的冬天來得很早。因為不習(xí)慣大學(xué)的學(xué)習(xí)和生活模式，我總是覺得難堪。于是想要變得勇敢，變得強大，或者變得比以前稍微好一點兒。舊友們，因為各自開始新的生活，早就無暇顧及聯(lián)絡(luò)。但又非?？释蛯Ψ秸f說自己的情況，而對方，也非常想說說自己的情況，導(dǎo)致兩個人都覺得關(guān)心不夠。就是這樣的過程，我度過了我的第一年。覺得很無力，不知道自己要做些什么，不知道為什么要這么做，也怕自己和周圍的人看起來不太一樣。說到底，就是害怕、彷徨，還有無可奈何的無能為力。每個人都要經(jīng)歷這樣一個過程，才能成長。所以，我把這一切，寫在這里，告訴你。